□許傳良
淺說余白
□許傳良
“半尺姑蘇景,風流筆下含。虛靈挪半壁,雅致在江南?!贝藶楣P者客次江南小城時所見。雅舍素壁之上,兩幅不足半平尺的姑蘇山水畫,略有參差,沒有于正中布置,而是巧妙地懸之于中間偏右上之處。本顯空靈的國畫,在大半素壁的映襯之下,一派精致與典雅,與斯地園林之美相融成趣,堪稱完美。所謂“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蘇軾《送參寥師》句),是生活中隨處可見的余白藝術,令人過目不忘。
以之觀書法藝術,無論變化豐富的點畫、欹正開合的結體,還是不拘一格的章法,在歷代經典法帖中,以“余白”之視角,我們都能發(fā)現(xiàn)別樣的美。甚至可以說,正是各種形式的余白,才對比出了法帖各自的氣息與格調。比如,明代書家徐渭之狂狷、董其昌之空靈等,都與之相關。
不妨再深入一些。余白藝術當始于最基本的筆畫,由筆畫的輕重以及筆畫之間的疏密,形成了不同形式的“白”。厚重者易實,而“白”不易得,故以點畫輕處理之。比如顏體楷書,外重內輕,注重外拓之內的留白。而歐體楷書則內緊外松,注重字外留白。當然,點畫之間的余白沒有固定之則,有時巧妙變化,亦可使“白”處更加突出。比如,八大山人單字之內的筆畫,疏密不同,且加大空間對比;米芾行書之中的并筆、王鐸行草書中的連綿等,衍生出了各家不同余白之招式。尺幅之內,字字相銜,或實連,或虛接,此在行草書中更見匠心。五代楊凝式《韭花帖》,空靈婉約,與其字里行間之余白不無關聯(lián)。明代黃道周行書字距小,而行距疏朗,戛戛獨造,成為區(qū)別于同時代所有“尚態(tài)”書家的重要標志。
一幅完整的經典之作,落款處可體現(xiàn)出書者更多的書寫背景和性情,臨習者往往忽略其重要性,而此處恰恰為成就其完美之不可或缺。不論“二王”手札“頓首”二字之灑脫無羈,還是東坡尺牘“幾月幾日”之意猶未盡,總是在收尾處精心寫出,且此處最為開闊,也幾乎成為每一件尺牘的呼吸點——想來,每每驚奇不已。此類落款與主體之余白對比,還可聯(lián)系到明清之際的高堂大軸,如明代倪元璐的章法之奇崛,其大多數(shù)作品中僅能見到的兩三字名款,讓我們更見識到書家留白之大膽與獨詣。
《韭花帖》五代·楊凝式 26cm×28cm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因此,就作品之完整而言,筆墨止,則空白留,只是需要鈐印以完備。故而,從余白藝術而言,除非化解矛盾或補充不足,否則印章愈多,愈破壞余白之美,不可不察。
筆墨之中,“白”與“黑”是一處平衡存在,所謂“計白當黑”正是此意。當然,也可以“計黑”以“當白”。然而,畢竟落墨為字,聚墨成形,一般而言,還是有筆墨處為多。因此,若“白”之不足,則可于有墨處借之,或借墨色之輕與筆畫之輕以達到“黑”與“白”相協(xié)調。比如懷素《自敘帖》,奔蛇突虺、旋風驟雨之勢,細而不弱之線質,增加了橫卷之中的“白”,也增加了其飛揚之態(tài)。再比如現(xiàn)代書家林散之,亦擅留白,其草書用墨蒼潤淋漓,用筆輕盈婉轉,凸顯出一派仙風道骨。
筆下所現(xiàn)之“白”,既可理解為筆墨完成之后的意象,也可理解為一種動態(tài)的變化過程。“余”作剩余、空余之意,“白”為“余”之最終軌跡。在一點一畫的順行之中,筆畫挪讓,結字收放,行行互為依存,乃至謀篇完成全部,都是在未知之中的隨機處理。遇到疏處,使之可以“跑馬”,加大余白;遇到密處,使之盡量不透風,減少余白。二者相激相蕩、相克相生,幾乎難以獨立存在。
這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其他藝術門類:音樂之中有休止符,或長或短,帶給人不同的遐想;中國古典戲劇,虛擬的場景和動作,如夢似幻,卻使觀眾對戲中的每一絲細膩的情緒感同身受;文章之中的省略號,則衍生出了不同含義;國畫之中畫魚不畫水,更見生動之趣;園林中的窗,或吸納或延伸,更見天地廣闊……余白之美,真可謂無處不在。
總而言之,“余白”一題,可謂大矣。由書及人,如果說魏晉士人劉伶“以天地為棟宇”是一種大余白,略顯夸張意味的話,那么,崇尚自由的人生,確實需要一種實實在在、安頓心靈的余白,此乃畢生修煉之所需。而在空空色色之中,以空觀色,似乎唯見余白,豈不是人生之最高境界?
《富貴平安圖》明·徐渭 紙本 118.5cm×51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