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朝方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韋莊翻著自己寫的詞句。墨跡在粗糙的紙張上,還是那樣柔柔地看著韋莊;韋莊的眉頭時上時下,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大人,您在想什么呢?”書齋中一旁的書童看到,輕輕地提醒了一句。
“呵呵呵呵,小兒,你可知這詞的來歷?”韋莊儒雅地笑了幾聲,便發(fā)問。
“小兒不知,小兒愿聽大人細(xì)細(xì)道來?!边@小孩兒年齡不大,嘴巴倒是機靈,順了主人的心意。
“人人皆以為我貪戀江南,殊不知,終究是逃避罷了。”韋莊長嘆一聲,頭顱也不像往常一般高傲地挺著,卻是微微搖了幾下。
“逃避?逃避家鄉(xiāng)?”書童一副不懂的表情,隨即撓了撓頭。
“非也非也,斯人爾!”韋莊這一句,語重心長。
風(fēng)鈴聲在長安城的宮內(nèi)宮外隨風(fēng)飄著,當(dāng)它掠過耳畔時,便感覺是細(xì)致的絲綢輕輕地拂過面龐感受得到一股清香,香遠(yuǎn)益清。
灞橋邊上,韋莊的眼中充斥著某種東西。
“穎兒,你回去吧,我意已決?!?/p>
穎兒面對著韋莊的脊梁。說實話,真不知是什么樣的工匠才能將這位的臉蛋兒在木頭上雕刻下來。因為,再厲害的工匠怎么刻都比不上她原本的這張臉。香草美人之屬,大概如此。
微長的睫毛背著沉重的淚水,睫毛背得很吃力,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讓背上的液體傾瀉下來。但最終,還是沒有忍住,道是兩行闌干,帶走了紅妝,帶來了難以止住的憂傷。
“不,穎兒一定要跟著韋公子,是韋公子將穎兒從那不是人過的日子中解脫出來;是韋公子讓穎兒可以自食其力,當(dāng)壚賣酒;也是韋公子讓穎兒知道……知道……”穎兒臉上的紅妝,似乎是不淡反濃了幾分。
“知道什么?”韋莊不覺多問了一句,隨即又有點兒后悔。
“知道穎兒心中原來裝著一個人?!?/p>
韋莊像是瞬間被閃電劈了一下,一個激靈打在他的腦袋上。
他怕,他怕穎兒愛上他。
“這與我,又有何干?”韋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語氣中多了幾分決絕,幾分顫抖。
穎兒的心中隱痛一下,不由自主地抬起雪白的手捂住胸口。雖然早已料想到可能會是如此,但這種痛,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會懂。
“好,謝謝韋公子,穎兒……穎兒也自知不能高攀,有韋公子這句話,穎兒就滿足了?!?/p>
明知是刺,卻非得碰一下,才能真正明白,什么是會呼吸的痛。
穎兒的臉色變得煞白,如同慘遭了病魔的蹂躪。她回過頭去,踉踉蹌蹌地走著,肩旁兩條玉枝此刻卻蔫了下來,好似經(jīng)歷了風(fēng)霜雨雪的侵蝕,失了顏色。
穎兒此時,只是一具會走動的尸體。
韋莊臉上的肉在抽搐著,右手緊緊地攥住穎兒折下的柳枝,不放手。
韋莊聽著腳步聲遠(yuǎn)了,便回過頭來。
眼中,黛色的天空變得灰蒙蒙一片,新綠的柳葉也不過是黯淡老衰。
“穎兒,對不起,如果不能讓你幸福,我絕不會答應(yīng)你的。因為愛你,所以離開你?!毙闹心钪f莊心如刀絞。
“此行我打算去江南,我已經(jīng)無法面對你了,等你我都老了,你不認(rèn)得我了,我再回來,再回來看你。我這么做,只是愿你幸福?!?/p>
韋莊背過身去,彳亍著,直到融入灰蒙蒙的天。
一晃隔世,兩鬢斑白的韋莊看著手中發(fā)黃的書稿。如今,韋莊的心,在傷痕中長出了老繭,沒那么痛了。
又是一年春蘭放,穎兒,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