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
“歡迎光臨?!?/p>
伴著迎賓器機械的語音,她推門走了進來,那個總在后半夜兩點左右來店里的姑娘。我輕輕扶了扶眼鏡,繼而為關(guān)東煮的鍋添了一點水。在海淀區(qū)花園路上的這家711上夜班一個多月后的某天,這個姑娘走了進來,并開始經(jīng)常性地在后半夜光顧。要么是火腿腸、泡面,要么是粽子、玉米、一罐啤酒,有時外加一包煙。
我暗中打量過她。我敢斷定,這是個在附近某個學校學美術(shù)的人,因為她褲子膝蓋下方一點的地方總沾著些顏料,大概是圍裙沒遮到。褲子的主人似乎并不介意,照舊穿著同一條褲子來店里。最重要的是,她的那種氣質(zhì)。平時走在學校里,如果迎面走來幾個姑娘,我一眼就可以分辨出其中哪些是藝術(shù)學院的。她們身上仿佛都有著某種表明身份的隱形圖騰或者隨身攜帶的光環(huán),讓我在很遠以外就被吸引。這位姑娘今天罩著件寬松肥大的姜黃色粗線開衫,從腰際向上看去,是她披散著的長而直的黑發(fā)。幾乎每天半夜,她都一副松松垮垮的樣子,裹著件厚實的外套推門而入,順便放進來一陣十月末的涼風。她徑直走到貨架之間,自始至終半低著頭。姑娘不難看,雖然她的臉蛋因為長期熬夜而呈現(xiàn)一種沒有生機的灰白色,但眉目之間有種淡淡的風情。穿過她的肩頭,我看向窗外的黑夜,路燈昏黃,樹影搖擺,風卷著地上的落葉。
除了結(jié)賬,我們倆沒說過話——我不是一個愛管閑事的人,正相反,我討厭跟別人打交道。幾個月前,我從家里搬了出來,我跟父母的關(guān)系很松散,他們不怎么管我,我跟他們也越來越?jīng)]話說。實際上,明年春天我就研究生畢業(yè)了,同學都在找工作,我無意隨波逐流,也不愿再向家里伸手要錢,就來了這家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超市。我漸漸習慣了在別人都睡了的時候醒著,等過了早飯時間再爬上床,一覺睡到下午。大學時我還經(jīng)常半夜在紫竹院附近溜達。從紫竹院向北走五分鐘,就能看見萬壽寺的紅墻。這寺門口有棵粗壯的古槐樹,我愛靠著它邊上的護欄抽煙。要是遇見那個不穿褲子的長發(fā)瘋子——天不冷的話我總能看見他,我就將沒抽完的那半根送他。首都的夜并不比別處的夜更亮,烏漆麻黑的路兩旁店鋪有一個算一個,全都閉著嘴,帶光的房子除了麥當勞,就剩下711了。透過大玻璃窗,琳瑯的商品和整齊的貨架尤為誘人?,F(xiàn)在的這份兼職很可能也是那段時光的產(chǎn)物,當然,我知道不可能一直干下去,我打算讀個博士哪。
先得應付好學位論文。我擦了幾下柜臺,又開始思索那篇寫布朗肖的文章。已經(jīng)寫了快三萬字了,卻還有種不知所云的感覺。有些事就是挺滑稽的,本來只是一知半解,但是一旦字數(shù)變多了,就好像是很懂的了。布朗肖是個極為生僻的作家,百度百科上那不到三百字的介紹可以為證。很多學者認為他令人費解、孤獨高傲,接近于天才或者純粹的瘋子。對此我不以為然,如果離群索居就是瘋子,那么我離不正??峙乱膊贿h了。
那姑娘這會繞過了兩個貨架,抱著一袋切片面包在泡椒鳳爪前站著,側(cè)影纖長。這個點兒吃那玩意可容易起痘。
叮鈴——
“歡迎光臨?!?/p>
又一股涼風鉆了進來,今晚來客倒是挺多。
一個男人,體格略為魁梧,穿著黑色皮質(zhì)夾克和牛仔褲,年齡說不好,四十多歲或者年輕一點。他胡子拉碴,頭發(fā)黑白間雜,看起來也許有一兩個月沒剪了。我覺得這可能是個出租車司機,路過這里渴了或者餓了或者煙癮犯了。我每天零點上班,附近幾百米就只有這么一個亮著的門面,兩步之外的馬路上說不定就飄蕩著什么孤魂野鬼。來這店里的客人要么是偶然趕夜路的,一進來就像是得救了般高興;要么就是長期活動在午夜時分的,身份和行為自然難免都有點不尋常。
最好的還是遇到一個具有后現(xiàn)代氣息的“女鬼”。她在凌晨四點鐘——一天里最黑暗的時間款款而至,即使是深秋也必穿一身白色長裙,瘦削的腳踝裸露著,系著一圈紅繩鈴鐺——祖賢扮演的小倩對我的影響太大。她買一瓶孟買藍寶石,斜倚在柜臺邊上請我?guī)兔Υ蜷_。也許我們會一起喝幾口,然后漫無邊際地扯幾句《聊齋》或者愛倫·坡。不過店長知道了就慘了。
我扭頭看向監(jiān)控,那姑娘還沒有過來結(jié)賬。
哦?她這次偷拿了一條口香糖。是的,這不是她第一次順手牽羊了。第一次撞到美術(shù)生偷東西時我正在另一個貨架清點泡面的個數(shù),一轉(zhuǎn)頭,恰巧就瞥見了她將一小根火腿腸移送進褲兜。那動作真是輕盈啊。還有一次是將兩根頭繩——但從沒見她扎過頭發(fā),這很奇怪——塞進了上衣口袋。看起來她那身寬松的夜行服是很有功能性的。這次也一樣,她已經(jīng)駕輕就熟了,那細長的拿畫筆的手迅速地一伸、一縮,就得手了。她的表情完全沒有異常,眼睛柔和地低著,像是一只溫順的小貓。
“一共二十三塊五?!?/p>
姑娘付了錢,拎著東西在門口的燈下抽起煙。我看著她嫻熟地仰起頭向上吐著煙圈,脖子在光暈里形成一個美妙的弧。
她走后我掃了一下那種口香糖的條形碼,然后將三張一元的紙幣收進機子里。那姑娘的偷竊行為我發(fā)現(xiàn)過很多次了,但是從來沒有點破過。記得小時候在鄰居家做客,我也愛趁沒人看見偷偷地拿走一塊橡皮或者一只畫筆。不僅如此,我還偷過父母臥室里的避孕套。大約那個年紀每個人都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那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總有著一種叫人難以自拔的引力。暑假的時候,我一個人從蘭州到敦煌,半路轉(zhuǎn)車,在張掖的小火車站邊上的一家超市買水。站我左邊的黑黑的小女孩電光火石般偷了一顆泡泡糖,攥在手心。她一抬臉,正撞上我定定的目光。她瞪大了眼睛,咬著嘴唇,卻不是害怕的樣子。我有點吃驚,最終也沒有說什么。檢票時我又碰到了她,由母親牽著,嘴里嚼著糖,竟沖我一笑。
我回想著美術(shù)生的樣子,沉默、清瘦、黑眼圈、煙草味,一個貧窮而美麗的畫畫的姑娘。搞藝術(shù)的人可不是有點奇怪才正常。而我也許正“資助”著一位像凡·高一樣的年輕人哪。當然,她比凡先生美麗得多。
“小伙子,那姑娘經(jīng)常來嗎?”
“嗯?”
“剛剛走的那個?!?/p>
“噢,大概是附近的,談不上經(jīng)常?!?/p>
“她剛剛偷拿了一條口香糖,你看見了嗎?”
“是嗎?我沒有注意。”
“你這不是有監(jiān)控么,不信你看看。我就在旁邊?!?/p>
“哦,好的。謝謝您。一共十二?!?/p>
“要是下次她再來,你就問她要錢。監(jiān)控底下都敢偷,還是個姑娘呢。肯定是長年占這種小便宜習慣了,再遇上你這樣沒經(jīng)驗的?!?/p>
“是啊?!蔽曳笱苤?,只想他趕緊離開。
“也就是我今天不當班,不然就請到所里教育教育。就前面北太平莊派出所?!?/p>
我沒想到這人竟是一個民警。
“皮夾克”咳了口痰:“你見過這個女人嗎?”他掏出手機給我,我心里已經(jīng)很厭煩了,但又無法發(fā)作,只好歪頭看了一眼。他手里拿著的是一張年輕漂亮的女人的照片。我盯著照片,一股奇怪的感覺立馬涌上心頭。我又低下身子仔細地端詳了一下,如果沒有記錯,這個女人是年輕時的張曼玉啊。我抬起頭與皮夾克對視,這個中年男人表情正很嚴肅。
“怎么樣,見過?”
我不知如何回答。
“啊,好像沒有見過?!?/p>
“哦。這是我老婆,精神不太好,一眼沒留神就讓她從家里跑了出來,我找了幾天也沒找到。家里的錢讓集資的騙光了,她就瘋了。
“我自己還是警察呢,早就說這種事不能信。
“這是我電話,如果你碰到我老婆了,別讓她走,趕緊聯(lián)系我。說不定她哪天夜里溜達到這兒了?;匾姲?。”
“皮夾克”收起了他“老婆”的照片,嘴里嘟囔著走進了濃濃夜色里,不一會兒就了無身影。
他買的那包“黃鶴樓”留在柜臺上。
我望著大門,突然感到這夜太過漫長。
叮鈴——
“歡迎光臨?!?/p>
是美術(shù)生。今天也還是一副清湯掛面的樣子,頭發(fā)隨意地散在兩肩。那條工裝褲上的顏料又變多了。不知道她的畫怎么樣了,是人物還是風景……如果我們早先就認識,我可以找她討論討論用色和布局,我用我了解的那套理論作談資,在思維活躍的后半夜里拖延一下時間。但愿“皮夾克”今晚不會來。不,但愿她不會偷。她走到了泡面那里,老壇酸菜味的,也許是個四川人吧。
“泡面兩塊五,火腿腸兩塊,衛(wèi)生紙八塊。”我挨個地報著價格。
“玉米要不要來一根,挺甜的。”真希望她能感覺到我的反常。
可是姑娘只是愣了一下,說:“不,不用了。”
“那,雀巢速溶咖啡一條一塊五。一共十四?!蔽衣卣f道。幾分鐘前,我看見她將它塞進了袖管里。
姑娘拿錢包的手抖了一下。我敢肯定,她現(xiàn)在一定很慌或者臉頰發(fā)熱。她抬起了頭,與我相隔只有兩個拳頭的距離。我發(fā)現(xiàn)她何止是不難看,她長得很漂亮。眼下她盯著我,居然全無懼色,反倒是我有點不知所措。我要收回剛剛說出的話,但來不及了,她付了錢,說了聲“謝謝”,然后就像往常一樣輕悄悄地推門走了。
她的那幅畫,說不定那是幅很杰出的作品,我的那篇索然無味的畢業(yè)論文絕不能與之相提并論。
她怕是不會再來了。
這天晚上十一點多,我依舊按照老時間從宿舍樓走出來,準備去店里上班。北京供暖早,夜里室內(nèi)與室外反差尤其大。街上幾乎沒有人,學院路兩邊只臥著些冒著違規(guī)風險而停的車。街燈的光線孤零零地打在我腳邊的地上,偶爾有一輛出租車疾馳而過,車輪下發(fā)出輾軋易拉罐的聲音。這感覺好像又回到了本科的那段日子,我獨自在北京城的馬路上晃蕩。那會兒我剛剛得知自己的父親原來跟自己并沒有血緣關(guān)系,而我的母親則差點兒將我拋棄。我慢悠悠地走著,直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使我不得不停了下來。
是她,那個美術(shù)生。
然而又很不像。幾米外的這位姑娘穿著件輕薄料子的連衣裙,下擺的一角在樹影中緩慢地飄著。這樣涼的夜里,她光著腿,露出一截像是透明的小腿。她的手臂挽著一個男人,跟我差不多的個頭,差不多的胖瘦,背線比我挺拔。我默然地從她身邊走過,順便聞到了那男人風衣上的香水味。
“回去我們再喝兩杯……”
我忍不住站住了,回頭看了一眼她。她的頭發(fā)高高挽起,美麗小巧的臉蛋上涂著我不會描述的某種妝。路燈下,她的臉一片朦朧,白得駭人。
她也注意到了我,睜大了眼睛盯著我。那長睫毛下的目光流露出了那么一點的驚訝,除此以外別無他物。當她也許是認出了我以后,竟就那樣抬著臉沖我極優(yōu)雅地笑了一下,然后一欠身子鉆進路邊的車里。
“好啊,不過可不要再來杜松子了,太苦?!?/p>
那口紅的顏色不適合她。
黑暗中我彈了彈煙灰,又深吸一口,兩指之間雪白的煙紙飛快地化為一團耀眼的紅火絲,繼而變成沒有生氣的灰燼。我裹緊了衣服,接著往前走去。
午夜時分,從711店里投射出的燈光靜靜地等待著我。
作者簡介:何向,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在讀。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教育》《紅巖》等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