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艾瑪,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湖南澧縣人,法學(xué)博士,現(xiàn)居青島。曾在軍校執(zhí)教十一年,2003年轉(zhuǎn)業(yè),2007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曾在《人民文學(xué)》《當代》《中國作家》《上海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小說多篇,有多篇小說被選刊轉(zhuǎn)載,出版小說集《白日夢》《浮生記》。曾獲《小說選刊》首屆茅臺排行榜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xué)獎、山東省泰山文藝獎。
我妻子聽說老張要來島城后,有些興奮。老張不是一個人來,“我和我家屬預(yù)計下周一下午三點到達流亭機場。”老張在電話里說。他還說已在網(wǎng)上定好了接送機的專車,不用我們“跑來跑去”?!蚌椛叫l(wèi)鎮(zhèn)虛構(gòu)咖啡館,是吧?”老張問,臨掛電話前又叮囑我務(wù)必把我家詳細地址發(fā)到他手機上。
“見面聊,伙計!”老張最后說。
我和老張通話時我妻子一直站在我身邊,她手里拿著一塊抹布,店里的六張桌子只擦了一半,也就是三張。附近那所大學(xué)正放暑假,咖啡館的幫工小劉回家休暑假去了,擦桌掃地的雜活都得我們自己來做。好在假期,生意清淡了許多,活也少了許多。站在咖啡館窗前,能看到連接著校園草坪的那片海灘,現(xiàn)在那里空無一人,只有木棧道邊的路燈安靜地投射著空寂的沙灘。往日這個時候,沙灘上到處是成雙成對的年輕情侶,有時,他們的嬉戲聲能把海浪聲淹沒 。
“我們得準備些吃的?!钡任曳畔码娫?,我妻子笑意盈盈地說道。
“還是出去吃吧?!蔽艺f。我妻子的感冒咳嗽剛好,我不想她累著了。
“不要緊?!蔽移拮诱f。過了一會兒,她又問道:“老張是湖南人,是吧?”
“是的,湖南騾子?!蔽倚χf。年輕時的老張性格倔強,故獲名“騾子”。
“他老婆呢?那個神槍手?”
我看著我妻子,搖了搖頭。我和老張是軍校時的同事,他比我大四五歲。他讀過四回高三, 所以我們同一年地方大學(xué)畢業(yè),同一年到軍校工作,他分到通信技術(shù)系,教電子線路,我在政教室,教法律基礎(chǔ)。那時我們都住在單身干部宿舍樓,是門挨門的鄰居。我對他老婆不熟悉,見過不多的幾面,只記得人是有些倨傲的。她是廣州軍區(qū)射擊隊的,拿過亞運會射擊金牌,和老張在一次旅途中相識,婚后長期兩地分居。我轉(zhuǎn)業(yè)的時候,他們正鬧離婚。她是哪里人,我未曾留意過。
我妻子好像也并不期待我能回答,她從我身邊走開繼續(xù)擦起桌子來。我妻子說:“辣炒蛤蜊,香辣蟹什么的,他們應(yīng)該會喜歡的吧。”我妻子吩咐我下周一上午去鄰近的會場村買些新鮮的蛤蜊、蟹子。這個季節(jié),蛤蜊、海虹、海螺都很肥,蟹子也不錯。
接下來直到上床,我妻子都在跟我談?wù)摾蠌垉煽谧?。至于老張兩口子為何會突然來訪,“看看朋友們”,這是老張的原話。但我妻子卻認為是一場時下非常時髦的“說走就走的旅行”,很是有些羨慕。
“我倆的退休金加起來,沒他們一個人的多,是吧?”我妻子問。
這是真的。我和老張剛工作的時候都穿便裝,穿軍裝的同事叫我們“老百姓”。我們這些“老百姓”經(jīng)常穿著大褲衩,腳上夾雙人字拖去給穿軍裝的學(xué)員們上課。后來,也不知是誰到底看不下去了,給我們一人發(fā)了套軍裝,將我們收編了事。我記不清那是哪一年的事了。我穿了五六年軍裝后轉(zhuǎn)業(yè),文職八級,相當于正連,被分到我妻子工作所在地青島的一家國企法務(wù)部,企業(yè)編上退的休。我轉(zhuǎn)業(yè)后的第七年,老張也轉(zhuǎn)業(yè)了,他熬到了副團級軍官可以安排職位的年限,到地方當了區(qū)武裝部部長,正團級任上退休。他妻子也是從部隊退休的,正團級。兩個正團級軍官的退休工資,想想吧!晚飯后,我和我妻子去海邊散步,她問我老張有什么愛好?釣不釣魚?我們一般希望自己的客人喜歡釣魚,雖然客人我們不常有。如果客人對釣魚沒興趣,卻想去嶗山、棧橋、八大關(guān)什么的,那對我們來說將會是一件相當麻煩的事。我回答我妻子說不知道老張有什么愛好,不知道他釣不釣魚。年輕時我們一起喝過酒、打過籃球、唱過卡拉OK,他鉆研過一段時間的船載炮,我也曾通宵奮筆疾書寫過武俠小說,可我不知道這些算不算是愛好。轉(zhuǎn)業(yè)后我們未曾謀面,二十多年了!不過,每年我們都會通上那么一兩個電話,寒暄幾句,互通下一些戰(zhàn)友的消息。散完步回到家里,我和妻子準備第二天開店要用的東西,我妻子把面粉、黃油、酵母和牛奶按比例放進面包機,預(yù)約時間到早上七點。我檢查了一下制冰機和咖啡豆,咖啡豆還有許多,我們一個月烘焙一次豆子,上次烘焙豆子時還沒有放暑假,我們忘了把暑假考慮進去?!袄峡?!”我妻子說。忙完這些我妻子泡了兩杯淡蜂蜜水,她堅信睡前飲一杯淡蜂蜜水有助于睡眠。做這些事情時她依然在說老張,以及老張的老婆,那個神槍手到底拿了多少塊金牌?我記得是兩塊,我妻子說不止兩塊,她說她記得很清楚,神槍手告訴過她,“那種玩意兒我有一抽屜!”正說著我們那漂在首都的獨生女兒打來電話,我妻子走到窗邊去接電話。我坐在沙發(fā)上喝蜂蜜水,翻看一本雜志,《中國釣魚》,聽到我妻子回答女兒的問話,“我們都很好,放心?!蔽衣牭剿龑ε畠赫f“放心”,感覺就像她在給我們的女兒喂定心丸。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妻子打電話時的聲音還是非常特別,在電話這邊聽起來沒什么,只是溫軟柔和,但我知道到了電話的另一頭,她的聲音里就多了一種絲綢般的親膚質(zhì)感,溫暖而柔韌,瞬間就能將你從生活的泥沼里帶離。是電波為她的聲音增加了某種神秘的魔力,只能這樣解釋。我妻子曾是我和老張工作過的那所軍校的話務(wù)員,“您好,解放軍科技大學(xué)炮兵學(xué)院話務(wù)臺,我是○一六號話務(wù)員,請問您要轉(zhuǎn)哪里?”當年就是這樣幾句話,無端地使我覺得安慰,我被她的聲音迷住,有事沒事就撥打總機找○一六。那時部隊有規(guī)定,教員、干部不得和士兵談戀愛,老張曾為我打過不少掩護。
“他們結(jié)婚比我們早兩年,是吧?”我妻子放下電話,轉(zhuǎn)身朝沙發(fā)走來時問道。我以為她會跟我嘮叨兩句女兒的,我們的女兒年近三十,未婚,生活在生存壓力巨大的首都,又正處于工作、生活壓力都特別大的年齡。不過我很快也想到,即使有什么不開心的事,女兒也不會跟我妻子說,當然更不會跟我說。說了我們也幫不上什么忙,所以她從來不說。這一代獨生子女都這樣。我把雜志丟到桌子上,說:“好像是?!蔽乙恢钡鹊狡拮訌?fù)員,才公開我們的關(guān)系,結(jié)婚時我都快三十了,在那個年代算是標準的晚婚。
“明天你就去趟會場村?!蔽移拮由洗埠笥终f。
“下周一下午”下起了雨,老張兩口子到達時,我和我妻子撐了傘去車門邊迎接他們,雖然我們盡可能地周到,但他們的行李,還有鞋子都還是打濕了??吹贸鰜?,他們和我們一樣,不如從前敏捷了。進屋后,我妻子遞上干凈的毛巾,等他們擦干頭上的雨水,換上干凈的拖鞋后我們才開始互致問候。
“伙計!”老張重重地拍了下我的肩膀,然后我們懷著激動的心情抱了一抱。
“不錯!小體型保持得不錯!”老張后退一步,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說。他倒是胖了,頭頂也禿了。老張夸完我,又夸了夸○一六,“不錯!還是當年的模樣兒!”這有些夸張了,我妻子害羞地笑了。我像當年一樣,叫神槍手“嫂子”,夸贊她“還是那么英姿颯爽”。嫂子像老張一樣,胖了一圈,看得出一頭黑發(fā)是染的,頭頂中間的發(fā)際線翻出一道白浪,但她氣定神閑的風(fēng)度猶存,面對我的贊美,她只是微微一笑,寵辱不驚,篤定得很。
“這樣大的雨,這里不多見的吧?”等我們到窗邊的一張桌子那坐下來后,嫂子看著窗外,問道。有風(fēng)從海上刮來,掀起雪白的巨浪。雨水一陣陣瓢潑似的撲到玻璃窗上,隔窗也能聽到“嘩、嘩”的聲響。
“每年夏天也有幾場?!蔽移拮悠阒杷f。前幾天她從我這獲得了我所知道的老張兩口子的一些信息,知道他們愛喝茶,尤其是紅茶。我妻子沏了一壺正山小種。
老張坐下后,把頭扭來扭去地到處看。他的妻子也是。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動作驚人地一致,臉上的神情也頗相似,看上去像是一母所生?!@令我很有些驚訝。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在一起過了幾十年后,有天,你竟發(fā)現(xiàn)他們單在外貌上就那么像?;橐錾顚⑺麄兊惯M同一個模子里,重新鑿過,只能這樣解釋。我不由得看了看我妻子。
“不錯!不錯!布置得挺有品位!”老張敲擊著桌面,說。他坐在沙發(fā)里,比站著顯得還要胖大一些。我坐在他對面,隔著張桌子也能聽到他嘶嘶的喘氣聲。
“就你們倆?”嫂子四處看了看,揮手在面前畫了個圈,意思是就你們倆在經(jīng)營這家店嗎?我說是。可我妻子說:“我們還有個幫工,是那所大學(xué)的碩士生?!蔽移拮油巴饽撬髮W(xué)的方向指了指,說:“中文系的。她說,她喜歡我們咖啡店的名字……”我妻子還想說點什么,她停下來,看了看我,就什么也不再說了。
老張夫妻倆順著我妻子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拔业谝淮魏瓤Х?,還是弟妹招待的?!崩蠌堈f。
我第一次喝咖啡也是我妻子煮的,她用一個軍用挎包把一套虹吸壺帶到我宿舍,蹲在地上煮咖啡。我妻子的父親是海南福山人,那里有種植咖啡的傳統(tǒng),受其父影響,所以我妻子從小就有喝咖啡的習(xí)慣。有個傍晚,我妻子正在我宿舍煮咖啡,住在我隔壁的老張循著香氣破門而入,我和○一六號的地下戀情自此敗露。當然,正如我先前所言,后來老張也為我們打了不少掩護。
嫂子問我們還喝咖啡不?“我們這個年紀,最好不要喝了?!蔽吹任覀兓卮?,嫂子就揮了揮手,斷然地說。她好像沒有耐心等我們回答這種問題。接著她很快說起老張來,老張三年前因椎管狹窄做了一次手術(shù),去年因前列腺增生又做了一次電切術(shù),有只膝蓋是人造的,心臟也不是很好,頭部血管還有兩個栓塞,加拿大產(chǎn)的深海魚油每天都是少不了的……語氣自然得像是在談?wù)撟约旱暮⒆?。嫂子說這些時老張依然在東張西望,仿佛她說的是與他不相干的某個人。
我也有些這樣那樣的小毛病,風(fēng)濕止痛膏常貼著,利血平常吃著,我妻子甚至常年在我的床頭放著一瓶硝酸甘油,衛(wèi)生間的小櫥柜里也有她為我準備的開塞露??晌移拮邮裁匆矝]說,她面帶微笑地聽老張妻子說話,殷勤地為我們仨沏茶。
“這么多年不見,你們慢慢聊,”我妻子站起身來,說,“時間不早了,我去準備晚飯,今晚就在家里吃頓便飯吧?!?/p>
老張妻子也起身道:“走!我去給你搭把手?!蔽移拮記]有推辭,親熱地挽起她的手去了廚房。看著兩個女人親密的背影,你簡直無法想象她們之間隔著二十多年的時光。而且,即便在二十多年前,她們其實也并不怎么熟呢。大部分女人都有這種令人困惑的本領(lǐng)。兩個女人離去后,我和老張之間的氣氛突然就有些尷尬了,我們對視了一眼,笑了,一時都不知道說什么好。
“二十多年了!”老張將身子往后一靠,兩手交叉覆蓋在隨著呼吸不停起伏的肚子上。他微笑著看著我問道:“這些年你過得怎樣?”
“你都看到了,伙計,”我攤開雙手,道,“就那么回事!”
我們都笑起來。記得那年老張新婚旅行回來,我問他,結(jié)了婚感覺怎樣?他搖搖頭,笑笑,兩手插在褲兜里起身踱了幾步。末了他踢了踢宿舍墻角的一只垃圾桶,道:“就那么回事,伙計,就那么回事!”
二十多年未見,其實我們也有許多可聊的。雖然離開部隊多年,但是部隊的許多事情依然牽動我們的神經(jīng)。新式軍服的顏色讓我們都有些窩火,“沒有從前綠了。”軍中反腐卻令我們都很高興。老張告訴我,去年他們兩口子去了一趟三沙市,代表退轉(zhuǎn)軍人看望了駐島軍人。這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情?!傲瞬坏冒?,伙計!”提到三沙市老張兩眼都放出光來。我們也聊了會老人、孩子。我們這年紀,父母都已辭世。孩子,孩子們都已長大了。我的女兒工作不穩(wěn)定,個人問題也還沒有解決,這是我的心病。老張的兒子是軍醫(yī),結(jié)了婚,但還沒有孩子。
“老咯,管不了那么多了?!崩蠌堈f。
“兒孫自有兒孫福?!蔽艺f。
老張突然問:“你還記得小王嗎?”
我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她不在了……”老張神情黯然,扭頭看窗外。外面風(fēng)收雨住,清爽而又安靜。
“你是說、小王?”
老張點了點頭。我想起了那個活潑任性、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姑娘,她的布軍裝總是熨燙得筆挺。我們那時候還沒有挺括的毛料軍服,發(fā)到手的布軍裝都肥大,很難弄得好看。小王總是有辦法把布軍裝穿得好看,她領(lǐng)口那個三角形自留地每天都要扎條不同顏色的小絲巾,鞋子也非常講究,她幾乎沒穿過制式皮鞋。
“什么時候的事?”
“三年多了,三年零七個月,我上個月才知道。聽說是一覺睡過去,再沒醒來。”老張說這些時依然看著窗外。
“……有福之人??!”我寬慰地說。
我知道小王對老張來說意味著什么。三年多了,也許他不需要安慰了??瓷先ニ策€算平靜。他側(cè)著臉,我看到了他臉頰上幾塊大小不一的老年斑,面部的肌肉也松弛得厲害,垮了一樣直往下掉,全靠著那失去彈性的皮膚兜著。我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臉。小王和我們同一年進校,比我們都小,活著的話今年應(yīng)該不到六十。
我看了看窗外,問老張:“雨停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老張搖了搖頭,看上去相當疲憊。從前,老張以精力旺盛出名,我們叫他騾子,除了他的倔脾氣,還因為他粗壯厚實的身板子,以及超強的耐受力,他可以在和我們打一通宵拖拉機后接著去上一上午課,聲音洪亮精神抖擻一點不受影響的。他這樣的疲態(tài)我還是頭一回看到。不過,畢竟六十多了,再說,從廣州飛過來時間可不短,要四個多小時呢,加上去機場和在機場耗掉的時間,也算是一場長途旅行。我不知道老張為何要跑這一趟,轉(zhuǎn)業(yè)后我們從前的戰(zhàn)友隔幾年就會搞個小集會,我一次也沒參加過。我是屬于轉(zhuǎn)業(yè)安置很不理想的,那幾年去企業(yè)的軍轉(zhuǎn)干部很少,我的同事們大多去了政府機關(guān)、公檢法這些吃皇糧的單位。“那個家伙!不曉得他是怎么搞的??!”——我能想象得出他們提到我時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當年我只想著早點和我的話務(wù)員,還有幼小的女兒團聚,在轉(zhuǎn)業(yè)安置這事上沒用心,我承認我確實是“沒搞好”。我自己沒搞好,接下來我也沒能力把女兒的事情搞好,她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找工作,我什么忙也幫不上,眼睜睜看著她去漂。我唯一的孩子,我的女兒,我原本希望她能有份穩(wěn)定的工作,錢不一定賺很多,安安穩(wěn)穩(wěn)地生活在我身邊就好。老張也曾熱心幫過忙,“我問問長江他們,大家一起想想辦法。”當年他在電話里安慰著急的我。我得說戰(zhàn)友們都是熱心人,可有些事情就只能是這樣。
我把我妻子準備好的水果往老張面前推了推,勸他先吃點東西。兩個女人都去了廚房,但開飯一定只會比一個女人單干更晚?!齻儜?yīng)該有許多要聊的,心思自然無法集中在做飯上。此刻廚房的氣氛應(yīng)該親熱而友好,她們會巧妙地互相打探,以對方為參照,檢點自己生活里的得失,最后也一定各自都能尋得些安慰和滿足……女人全都擅長這一套。
這個季節(jié)的無花果不錯,照我妻子的說法,消化不良者、食欲不振者、高血脂患者、高血壓患者、冠心病患者、動脈硬化患者、癌癥患者、便秘者皆適合食用。我對老張說:“來,搞一個先墊墊?!彼槒牡啬闷鹨粋€。
為打破沉默,吃著無花果我也提到了從前的一些老同事,比如我們系里那個愛攝影愛文學(xué)的政委,一個姓郝的親切的河南人,他援藏一年后回來,反應(yīng)一下慢了一拍。有一次郝政委來我們宿舍串門,閑聊中老張?zhí)岬剿诶霞业母缛绾稳绾螘r,郝政委突然插嘴問道:“你哥比你大還是比你???”提起這事我和老張都笑了。郝政委是在學(xué)校退休的,老張表示前幾年去長沙還見過他。
“沒什么變化,簡直跟在部隊時一樣年輕?!崩蠌垘е┎豢伤甲h而又艷羨的語氣說。接下來他又提到另外的幾位同事,和我們一起住過單干樓,通信指揮系的小林,曾和老張一起沒日沒夜研究船載炮的,“博導(dǎo)好些年了!弟子遍布海陸空?,F(xiàn)在還在發(fā)揮余熱,退而不休,手里有項目,還帶博士!”老張嘴里常提到的“長江”,全名叫李長江,他在副軍職級別上退休?!斑@家伙搞得最好?!崩蠌堓p叩著沙發(fā)扶手,說。李參加過南部邊境作戰(zhàn)。我們進校工作時他正在前線,記得有個周日我去辦公室加班,準備新教員一堂課大比武,接到了他從前線打回來的電話?!爸苋占影鄠湔n,沒去喝酒泡妞,不錯!不錯!有培養(yǎng)前途??!”他像個首長一樣地夸獎我。后來我才知道他比我大不了幾歲。在電話里他問到了每一位同事,包括像我這樣剛參加工作,和他還未謀面的新同事,啰里啰嗦的像個媽媽。最后他問我中午飯在哪吃的,吃的什么,我說我在食堂吃的,打了份紅燒肉。他一下嚷起來:“哎呀你們這些小王八蛋!老子啃壓縮餅干你們倒吃上了紅燒肉??!”最后他在電話里對我大喊:“小子,新分來的女大學(xué)生,你們都不準動啊,都給老子留著??!”不過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他沒回學(xué)校,而是直接調(diào)到總參工作去了。
那一年新分來女大學(xué)生只有一個,就是小王。
小王教政工,教政工的都穿軍裝。小王上的是軍校,一畢業(yè)就扛上了一杠兩豆,黃燦燦,好看得很。
“你知道嗎?”老張往廚房看了看,壓低聲音說道:“我夢見過她一回,去年去永興島的船上,我打了個盹……”
話題又回到小王這。對此我有思想準備,老張?zhí)岬嚼铋L江時,我就知道我們還得談小王,不然扯這么久的李長江有什么意思?
我看著老張。
“她還是老樣子,只是領(lǐng)口的絲巾是紅色的,”老張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說,“奇怪吧?她從不系紅色的絲巾?!?/p>
“她跟你說什么沒?”
“沒,”老張指了指廚房,說,“當時她就坐在我邊上呢,你知道的……”他的聲音愈加低了:“一貫霸道!現(xiàn)在老了,更不講理!能怎么著?當孩子養(yǎng)著唄?!闭f著他長嘆了一口氣:“唉,說來說去,都是我不好,對得起誰?”老張告訴我,起初沒什么,后來小王受不了,想要個結(jié)果了,開始鬧他。小王鬧他鬧得最厲害的時候,他受不了了,去廣州找嫂子離婚來著。嫂子很平靜,說,孩子在家,我們出去談吧。這樣他跟著她去了集訓(xùn)隊的小靶場。
“你猜怎么著?”
我搖搖頭。
“她拿出來一把手槍,抵在了自己的太陽穴上……”老張舉起右手,做出一把手槍的手形?!拔疫€能說什么呢?”老張把手緩緩放下:“我只好說,別鬧了,回家、回家吧?!边@實在恐怖,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先前也聽說過老張離不掉是因為嫂子不肯離,“要死要活的”,可誰能想到是這樣?想想吧,一把手槍!誰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孩子的媽腦袋開花?他妥協(xié)了,這是可以理解的,想到小王,內(nèi)心可能又備受折磨。多么不容易的一生!我記得我把李長江要我們把女大學(xué)生給他留著的話,當一個玩笑跟老張說起來過。老張很生氣,罵李長江是軍閥,說等他回來要整整他的作風(fēng)。我很驚訝,李長江不過是一句玩笑話,而且,當時李長江在前線表現(xiàn)非常好,人未回,名已振,大會小會領(lǐng)導(dǎo)都在表揚他。而我們是誰呢?不過是剛?cè)肼毜睦习傩?,連新兵蛋子都不是呢,怎么整他的作風(fēng)?不過,那時老張和小王之間,啥情況也還沒有。他們產(chǎn)生感情,是后來的事。小王在大學(xué)時就談了個男朋友,男朋友畢業(yè)后被分到沈陽軍區(qū),由于遲遲不能調(diào)到一塊,后來小王的男友提出分手。那陣子小王非常痛苦,我們這些住在單身干部宿舍樓的人都陪她喝過酒發(fā)過瘋。當然,只有老張是認真喝酒認真發(fā)瘋。
晚飯果然比平常晚,菜卻比我先前和妻子商量好的少了兩道。我妻子解釋說,烤青口,還有蒸蟹子,嫂子不讓做了。
“你們搞得太多了,吃不完要浪費的?!鄙┳诱f。
老張不高興了,他搖搖頭,指著嫂子:“不誠實,你就是不想讓我吃好吃的東西罷了!”
“說對了!”嫂子大笑,她站起來盛了一碗筆管魚燉豆腐給老張,說,“螃蟹,前兩天你在家吃得還少嗎?”她笑著看著我和我妻子,手卻指著老張:“哎呀你們是不知道,前不久有個學(xué)生給他送了一筐大閘蟹,可是管不住他了,連著幾天頓頓大閘蟹頓頓黃酒,再不來你們這,他就要把老命喪了!”這話有些夸張了。我和我妻子都笑了。
“不過今晚,你們只管喝!”嫂子揮了揮手,道,“還能見著幾回呢!”這話令人傷感了。
我準備了一箱青島啤酒,二廠的,地道的青島啤酒。我和我妻子將酒抬到桌邊,我開了三瓶給老張,也開了三瓶給我自己。“今晚不醉不休?!蔽艺f?!敖裢砦也还芩?,喝好?!鄙┳诱f。她和我妻子也一人開了一瓶。喝著酒我們聊到從前那些開心的事,還有孩子。孩子們都還好。為了孩子我們又多干了幾杯。
我很快發(fā)現(xiàn),時隔多年,我們都已成為不勝酒力之人,尤其是老張,三瓶啤酒下去后,他整顆頭都紅了起來。他吃了太多的筆管魚,開始打嗝。而且,我還發(fā)現(xiàn),坐在我們對面的老張夫妻倆其實長得非常像,同樣肉感的脖子,寬闊松弛的臉,眉毛的后部都變得異常稀疏,連露在頭發(fā)外的耳垂,此刻都一樣厚,一樣紅。我不由得笑了。
我們喝得正高興時,有一對冒失的情侶推開門闖了進來,看出情形不對,他們收住腳,站在吧臺那的燈光下看著我們,樣子有些發(fā)愣。
“出去,出去!”老張揮著手嘟囔。
我和我妻子有些不知所措,我們在老張夫妻倆抵達前就掛出了“今日休息”的牌子,現(xiàn)在天已黑了,也許他們沒有看到。附近那所大學(xué)剛搬來沒幾年,這小鎮(zhèn)還沒有做好為一所大學(xué)作出改變的準備,到了夜晚,鎮(zhèn)上并沒有太多可以稍稍一坐的去處。我和我妻子有些猶豫要不要請他們進來,給他們做杯咖啡,或是倒杯果汁什么的。我們遲疑間,嫂子起身朝他們走了過去,她對他們說了句什么后,兩個年輕人哈哈大笑起來,說:“那我們就不打擾了!祝你們成功!”然后快樂地出門去了。
等她回到座位上后,我妻子好奇地問:“你跟他們說什么了?”
“沒說什么,”嫂子坐下來喝了一大口啤酒,“我就說,我們幾個老家伙快三十年沒見了,現(xiàn)在湊在一起密謀搶銀行,搞點錢好養(yǎng)老,今日暫不營業(yè)。”
我們都笑起來。只有老張,打著嗝,樣子有些不耐煩。
“胡鬧!”老張的語氣聽上去像在責(zé)備孩子。
嫂子笑笑,沖老張做了個瞄準的手勢,“總是這一套!”老張搖搖頭,說。我又開了兩瓶酒,把我和老張的杯子都滿上。
“美帝炸我們使館那年,他還沒轉(zhuǎn)業(yè),”嫂子指點著老張,說,“哎呀,你們是不知道,他那個鬧騰!你們系的郝政委,還記得嗎? ”嫂子問我。
我點點頭。
“我在韶關(guān)集訓(xùn)呢,郝政委給我打電話,說他多次在酒后煽動年輕教員和學(xué)生,要組織什么敢死隊去找美帝復(fù)仇,讓我說說他。我就請假過去了,當天我把他拎到你們學(xué)校的靶場,你猜怎么著?”嫂子笑起來,“十發(fā)子彈,一發(fā)沒上靶!還復(fù)仇呢!”
“胡扯!”老張漲紅了臉,嘟囔道。他跟我碰了碰杯,說:“喝酒喝酒!”
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那一年,電視里學(xué)生在街上游行吶喊,我所在的那家企業(yè)要減員分流,我又一次面臨重新就業(yè)的壓力。我不記得那是哪一年了,但那種坐在電視機前看著那些熱騰騰的場面,自己內(nèi)心一片寂寥、茫然無措的感覺猶在。轉(zhuǎn)業(yè)后我和我妻子度過了一段甜蜜時光,這是不可否認的??墒窃谝黄鹕盍藢⒔旰?,我們變得跟任何一對平常的夫妻沒有什么區(qū)別了。生活耗盡了我們。當我的事業(yè)陷入困境時,我內(nèi)心里有過一種否定自己過去的情緒?!拔以趺窗炎约哼^成了這樣?”夜深人靜輾轉(zhuǎn)反側(cè)時我問自己,對自己年輕時的不顧一切心生懷疑。當然,我妻子對這些一無所知。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同樣的內(nèi)心經(jīng)歷,在某些艱難的時刻,對過去感到懊悔?要知道,如果不是我,她的生活可能會順遂許多……沒錯,某種程度上,是我使她的生活變艱難了!這樣的想法常常讓我在深夜里把她摟得更緊。我看了看妻子,在知道老張兩口子要來的消息后,她去理發(fā)店把鬢角的白發(fā)染黑了,此刻她和嫂子在交流一些養(yǎng)生的知識?!昂⑽覀円渤缘摹痹谏┳诱f“海參是個好東西”后,我妻子輕聲應(yīng)道。她沒有看我,她把茶杯捧到手里繼續(xù)說道:“不過現(xiàn)在多是養(yǎng)殖的,明天我們?nèi)ズ_呑咦呔椭懒?,養(yǎng)殖的,也不敢吃多了?!薄移拮舆@話聽上去像在解釋我們?yōu)槭裁礇]有給客人吃海參。海參一直都不便宜,我們準備在明天早餐時招待客人吃海參,小米海參粥。兩個女人沒在海參上停留太久,嫂子說她現(xiàn)在在老年大學(xué)學(xué)油畫,兒子雖然結(jié)了婚,可遲遲不要孩子,沒孫子可帶。“太閑了?!鄙┳诱f。我妻子含笑聽著,“咖啡館也閑,不過忙起來也有忙不過來的時候?!蔽移拮诱f。——她們委實沒有什么太多可以說的了。
有兩碟小菜涼了,我起身端到廚房去熱了熱。夜深了,窗外漆黑一片,雨后的大海格外平靜,貌似睡著了,濤聲亦不可聞。如果老張夫妻倆沒來,這個點我和我妻子早已經(jīng)睡下了。
我熱好菜回到桌邊時,兩個女人的話題已轉(zhuǎn)移到時下的風(fēng)氣上,各類關(guān)于老頭子們晚節(jié)不保的丑聞。這讓我和老張都有些尷尬。
“胡扯!”幾杯過后老張嘟囔著站起來,往洗手間走去。我看他步履不穩(wěn),就起身跟了過去。進了洗手間后,老張把前額抵在小便池后的墻壁上,費力地忙活了半天。
“操!啥都不好用了!”老張把自己歸整好后,說。
一到歲數(shù),誰不是這樣呢?我笑著拍了拍老張的后背,攙著他出了衛(wèi)生間。嫂子在門口等著。她把老張從我手里接了過去。老張不耐煩地沖她嚷:“我可沒醉!”
“對,你沒醉,你還可以喝一打!”嫂子說。她給我遞了個眼色,意思是不能讓他再喝了, 于是我和嫂子一起將老張架進了位于后院的客房里。
老張夫妻倆在我們這只作短暫的停留,第二天下午他們就要趕去機場,飛去北京看望一位老戰(zhàn)友。
“校醫(yī)院的何院長,你有印象沒有?退休后他回了北京?!钡绖e時老張問我。我沒一點印象。在軍校時我和護士打交道比較多,感冒發(fā)燒什么的,就去找她們要點免費藥。印象中老張也是如此,他和何院長是什么時候熟悉起來的?
“他剛做了心臟搭橋手術(shù),在三○一醫(yī)院。”老張看著我,說,“那年我兒子進一五七醫(yī)院,他可是幫了大忙的?!弊詈罄蠌埌岩粋€叫“憶往昔崢嶸歲月稠”的微信群號留給我,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臂膀,叮囑我一定要注冊個微信號,一定要“多跟大家聯(lián)系!”嫂子也拍了拍我的臂膀,說:“多聯(lián)系!”我說好的,好的。我來青島這些年,環(huán)境的改變使我跟以前的同事差不多斷了聯(lián)系。最初的幾年,他們聚會時會打個電話給我,問我過得怎么樣,在干什么營生,有沒有發(fā)財。我總是說就那樣,沒什么正經(jīng)營生,也沒有發(fā)財,這樣的電話后來漸漸就沒有了。
老張夫妻倆走后,我和我妻子的生活又回到往常。沒有喝完的紅茶,我妻子細心扎好放到了柜子里。
“如果有客人想喝紅茶,現(xiàn)在我們有了。”我妻子說。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又開始烘焙咖啡豆。新學(xué)期開始了,來咖啡館的年輕人多了許多。小劉卻一直沒有露面,我妻子想從鎮(zhèn)上招聘一個小媳婦來做清掃的工作。
“要不要先問問小劉?”有個晚上,烘焙咖啡豆時我跟我妻子商量道。
“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過她了,”我妻子彎下腰,專注地聽了會烘焙機里咖啡豆噼噼啪啪的聲響后,說,“我告訴她我們已請好了幫工,她可以專心寫她的畢業(yè)論文了。”
“哦,這樣啊?!蔽艺f。
我妻子用剛烘焙好的咖啡豆做了兩杯咖啡,“反正不喝也睡不著。”我妻子笑著說。“哇!”她喝了一口咖啡后,臉上露出一股陶醉的表情,這讓我想起了她年輕時的樣子?!罢嫦惆?,快嘗嘗!”我妻子說。
我啜了一小口。剛出鍋的豆子,還不是味道最好的時候。可是,非常香!
“國家級別的金牌六塊,國際性的兩塊?!蔽移拮雍戎Х?,說。
“什么?”
“老張家的啊,我問過她了?!蔽移拮佑眯∩讛噭又Х龋暗剿D(zhuǎn)業(yè)時,立二等軍功兩次,三等軍功她說都記不清多少次了。不一般人?。 ?/p>
神槍手嘛。我想。
“她一出生就是個近視眼,你知道嗎?”
我有些吃驚,也不記得她戴過眼鏡,而且,看上去她也不像是近視的樣子。
“她說以前戴隱形眼鏡,后來不比賽了,她就啥也不戴了?!蔽移拮雍攘艘豢诳Х群?,接著說:“她說,眼睛對一個槍手來說不是最重要的,靶子那么遠,再好的視力也可能看不清。一個好槍手靠的是,感覺!”
“有道理?!蔽艺f。金庸筆下善使鐵菱的柯鎮(zhèn)惡不就是個瞎子嗎!
我妻子看著我,問:“你知道他們鬧離婚那事嗎?”我點了點頭。
“她說她并沒有要死要活的,倒是老張……”我妻子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她說她想知道他是不是真愛上那個女孩了,有個晚上,她把他拉到他們集訓(xùn)隊的室外靶場,她偷偷揣了一把手槍,射擊隊剛配發(fā)的瑞士產(chǎn)莫里尼運動手槍。她拿出槍來后,對老張說,夫妻一場,你先跑兩百米吧……”
我看著我妻子,有些不敢相信是這樣?!叭缓竽兀俊蔽覇枴?/p>
“然后老張就說,別鬧,別鬧了,回家吧?!蔽移拮雍韧昕Х龋驯臃诺剿乩餂_洗。我妻子說:“她說她早就知道那件事了,一個妻子,總有辦法知道那些事?!?/p>
我看著我妻子,有些發(fā)蒙。我問:“哪些事?”
“那些事。”我妻子拿起毛巾擦杯子,“她說那陣子,老張回家,只要一躺到她身邊,她就劇烈咳嗽,怎么也止不住,他一離開,她的咳嗽就好了。這樣幾回后,”我妻子把擦干的杯子掛到杯架上,“她說她就明白,是老張出問題了,有人碰過她的老張了!”
我將咖啡一口喝完,把杯子拿到水龍頭下沖洗。
“神槍手嘛!”我洗著杯子,說。
選自《解放軍文藝》2017年第3期
原刊責(zé)編 文清麗
本刊責(zé)編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