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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水灣

2017-05-12 20:29王衛(wèi)民
四川文學 2017年5期
關鍵詞:淺水灣宮殿

王衛(wèi)民

初夏,水還有些涼。淺水灣是丹江河的廻水區(qū)。清澈的河水在灣子里像一面鏡子般的平靜。她在水中的一絲動靜都會泛出漣漪,推向遠方,也推向渡口,死宮辰的渡船就會微微動一下。開始死宮辰還是漫無目標地脧巡,當從橋上,尤其是橋頭五彩紛呈的彩拱門,空中高高飄飛搖晃的氫氣彩珠上瞵過時,心里一陣酸楚。他從父親手上接過來的這個渡口從明天以后也就完全、徹底、無任何懸念地從淺水灣消失。什么“善行無跡 ,留一盞燈給別人”,要不是這橋,他愿把這盞燈留到死。真恨不得把橋給炸了。

他挪過目光,把自己放平了,用草帽蓋在頭上,惡狠狠閉上眼睛,想使自己釋然一些,卻無法釋然,宮殿的一萬塊錢像一塊石頭壓在胸口,是他的心結(jié)。這個結(jié)從宮殿給他錢的那一刻起就有了。女人犯病缺錢的節(jié)骨眼上,宮殿給了他一萬塊錢。而且說送子不回頭,此后,就像一個懷惴著一個暖肚子的炒鹽袋兒,倒是溫溫熱熱療寒止疼,他肚不疼的時候,成了一個炸彈。這個炸彈隨時會將自己在不經(jīng)意的一瞬爆炸。炸彈是從淺水灣男人們把眼光削尖了看不夠,流口水,夜里一想起來就會夢遺的一個女人。

前晌,被他送過河去口鎮(zhèn)趕集的人還沒返程。河里霧氣還很重,氤氳中渡船上,父親時代就一直用著的古楊木櫓依舊橫臥在船舷上。河霧滾動著升往空中,漸漸河面上明亮起來,他放話給船上的村鄰說,明天村橋就要放行了,這是最后一天渡鄉(xiāng)鄰,不收錢,留個念想。

他的話在靜靜的河灣沒有一點兒波動與回響,只是人們把頭不由扭過去,把眼珠挪向了彩旗招展的大橋。是啊,打明天起,大橋放行,去口鎮(zhèn)趕集,去河對岸趕車,走在橋上如行平地,何愁下雨漲水起河風。艄公死宮辰櫓搖得再穩(wěn)當,咋能和雙車道的水泥橋相比。這一早兩個往返,村鄰們一口腔地說死宮辰,同船過渡八百年的緣,沒這緣了,你還得蹲橋頭哩,你的腿被宮殿狗日的買了。

死宮辰只顧搖擼,嘴里啥也不說,心里吃緊,腳下有些抽筋,好像被宮殿已摞過幾悶棍似的。

說起這村橋,他找過他門中弟弟宮常章。

宮常章是老支書。

宮常章說,你會撐船,在橋下,一放錨鉤,學著董存瑞的樣,除此之外,憑你我倆,誰也沒本事把國家的事兒給拿了。

他知道是氣話。更知道自己找村長是脫褲子放屁哩,大可不必之舉。

炸彈是露在半夜被宮殿捂著嘴挾在腋下拖到船上的。

“流氓、騙子……”她的吼罵在這個陌生的野鄉(xiāng)之夜如此孱弱。至今露不敢回想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幕。表妹幾年無音信,大概也是這樣被人先騙后搶再殺害。

死宮辰在迷迷糊糊的夢里迷迷糊糊過河。宮殿松開胳膊時,一個披著頭,散發(fā)著香氣的女子就在船上,宮殿死死地摟著。這女子一雙乞求他的目光,一下子穿過夜色,灼疼了他?!斑@不是在搶人嗎?”他猶豫了,而宮殿的雙目是殺人的光氣,在他不留神當兒,一沓兒錢被塞進衣兜,咯磣了一下。他操起擼。

叫露的女人安靜下來。他是聽宮殿這么叫的。

安靜下來的露在宮殿懷里嚶嚶地哭。夤夜的丹江河深邃神秘,看不到水的流動,一輪殘月幾分困倦地掛在天空,映到了河水中時,是那么的沒形沒狀,只有細細碎碎的月色在水中跳躍。

死宮辰?jīng)]有料到這個女人成了宮殿的婆娘之后會有那么多的故事在淺水灣發(fā)生。

船輕輕地在擺動,他掀去草帽嗅到水中的香氣,他把雙眼挪過來咬著層層不斷的漣漪追逐向遠方,看見了一個在水中雪白的影子。他解開船頭的牽繩,掉過船頭,迎著推過來的粼粼水波向前搖去。

露在水中覺著了水在涌動,轉(zhuǎn)身看見死宮辰向她搖來,一個猛子扎進水中,從岸邊的蘆葦叢上岸,急匆匆進了蘆葦深處,慌亂地穿著衣服。

死宮辰喊,明個以后我不管,只要過了今夜你就是飛了我也不用再操心。

露聽著,心里罵宮殿,“死宮辰”是村鄰對他的稱呼。她也叫他死宮辰。

“我可憐的孩子!”

“死宮辰,你還不走,我要給人說你有偷窺癖!”,露說。

“我偷誰了?”

“我在洗澡,我小解,你偷看來著。”她暗自在笑。

死宮辰撥了竹篙,一點水,又劃向遠方。這當兒他回過頭沖她喊:“死了心吧,我可憐的孩子?!焙笊蔚臏\水灣人都很興奮。大型挖掘機、裝載機,一長溜兒擺在村子。本來寂靜的水灣小山村,一下子顯得熱鬧和有幾分擁擠。石場工地就在巖灣子下,早就搭好了帳棚。

她從亂嗡嗡的人縫中走過,凡能叫人名字的她都打一下招呼或稱嫂的、姨的、奶奶輩的,每一個人的表情不再詭譎怪異。

宮殿把婆娘留在村子,并在門前屋后安了監(jiān)控,分明是防野漢子。就好比在婆娘身邊埋下了地雷。露成為宮殿的婆娘,卻得不到男人的信任,十分傷心。他知道宮殿是窮家出身,母親智障。把她娶回做老婆,這其中的愛能有多少,淺水灣人早就給她下了結(jié)論,腰長肋骨稀,不是發(fā)廊女就是坐臺的。結(jié)論歸結(jié)論,誰也不敢吐半個字的臟話。灣子里莊戶人家誰不養(yǎng)兒養(yǎng)女,誰知道出了灣子過了河,天南海北,都在做什么活兒。東家看西家,女兒土嘰嘰出去,隔不了幾年脫了村(皸)皮,從地坎、水塘邊走過,一片香氣,有時竟然嗲聲嗲氣把媽媽叫姆咪,把爸叫大的。近兩年時間里光是從宮辰渡船上回來的骨灰匣子有三個。淺水灣的姑娘向往外邊的世界。再回來了,就成一個小黑匣子連家門也不進,由孤魂野鬼再成為一個土冢。

宮殿時不時地回來,住一夜兩夜,恩愛溫情自不必說,帶回的新衣時裝任她挑揀,只要她高興,只要她在灣子里一次次博得鄉(xiāng)鄰贊嘆嘖嘖。有時也領她去口鎮(zhèn)、去政府、他們一口一個“宮總”。

“真難聽!”她嬌嗔到。

“?”

“公種,難道還有母種。”

“……公豬不留種的閹,肥了殺,母的不留種的叫劁,……”

她問宮殿咋和鎮(zhèn)上人那么熟呢?宮殿說人家是父母官,誰能不熟父母的。

“不像,一點兒都不像,倒像你是他的父母?!?

“別胡說,再說掌嘴?!?/p>

一個熱吻堵住宮殿。

在她看來,宮殿人長得彪勢強悍,和從事的石材一樣冰冷,可她總覺得他愛上的這個男人內(nèi)心有隱隱的什么東西,神秘詭譎。就他說在鎮(zhèn)政府把他當神一樣的敬,他仍是以石材公司經(jīng)理身份出現(xiàn)。是的,自十幾歲出門,去過黑山白水,闖過閩粵湖廣,殘缺的成長記憶除了羞恥就是仇恨,口鎮(zhèn)及淺水灣的母語幾乎蕩然無存。招商引資任務的鎮(zhèn)政府撈取到救命稻草一樣,很快,把有大公司擬投資淺水灣現(xiàn)代石材的項目報到縣上。招商引資任務把縣上腦兮們壓得喘不過氣,沒想到淺水灣那竟有大理石。

在此后的日子里,最艱難的談判中修一座跨丹江大橋成為焦點。

好在招商引資從來不計成本,也沒有太多的規(guī)則。淺水灣人在架橋開工的禮炮中狂歡、激動,興奮不己,村長一邊和干部們忙著握手,一邊攙著他老爸擠在人群中看河灣里挖橋樁的第一個坑基。

淺水灣撤小村并大村的村長叫宮力。宮殿留婆娘在灣子最初的那些日子,宮力沒有好心情。他從內(nèi)心以為一個傻子的兒子幾十年不回家,回來了領一個仙女似的女人做婆娘,絕不可能。他是現(xiàn)任村長,他爸是幾十年前的老支書,有這樣女人的風光應該是他。在宮殿的婚宴上是宮殿給他先敬第一杯酒,可他從宮殿的眼中看了對他的輕蔑。就那一瞬間,第一次在淺水灣比被矮去三分。他弄不明白理由。

宮殿走后,露在灣子如此張揚與招搖,他覺得這簡直是挑逗。高開衩的旗袍在城市可能過時了。露在淺水灣穿出來是時尚,高高綰起的發(fā)髻配上高領大衽短袖,簡直是金陵十三釵再世。不論走在村道也罷,走在田埂也罷,不由村鄰們的雙眼像追花蝴蝶一樣追著她。

終于,在一天的微醉中,悄悄尾隨這個令他坐臥不寧的女人身后,循著那空氣中彌漫著的法國香水氣,來到宮殿院門前,那個烏亮的攝影像頭使他清醒過來。蜂蜇了似地躲去,在心里惡恨罵宮殿,“野孩子!”

那時,他的父親在淺水灣最為自豪的不是他身份是村支部書記,或一呼百應,而是他的母親。淺水灣的優(yōu)勢與聲望早已是人人皆知,遠在牧護關的母親是全縣出了名的鐵姑娘排的排長。背上沖鋒槍,腰系子彈帶,那颯爽英姿把風頭出盡。下嫁淺水灣,承攜父親當了支書。每每開會,口口不離“紅霞說”、“紅霞的意見”、“紅霞的意思”。紅霞是宮力母親的名字。那時沒有什么香水香波。紅霞身上不離五分錢一盒的“蛤巴油”,沒事兒了搽搽手。一副“銀盆大臉”總是嫩嫩閃閃。別人的婆娘泥里水里補丁摞補丁,母親紅霞卻一身軍旅裝,冬冬夏夏戴一頂黃帽子。宮力絕不知道他的父親夜里一旦違背了母親當時的意愿時,母親會掏出永遠揣在懷里的小銅哨,“吱……”一聲尖叫,隨既一聲“站好”,父親像個小學生一般,端端的光腚站在炕上或炕地上。試想,宮力的父親那副頹廢與沮喪與他在淺水灣的權力形成的落差,傷痛。

宮力父親的落差傷痛治療竟在宮殿的傻子母親身上得到十分熨貼或幾分骯臟的治療。

宮殿的現(xiàn)代石材投資項目很神秘。從口鎮(zhèn)鎮(zhèn)政府出來繞一個大圈才又繞回到渡口,死宮辰只顧掙他擺渡錢,宮殿煞有介事,心事重重的樣兒他不敢多問,就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給宮殿說著灣子里的事情。他說宮力三天兩頭去口鎮(zhèn)談石場的事,看樣子很高興,有時也會垂頭喪氣地回來,主要是崖底幾十戶人搬家的事。

宮殿就問“賠償?”

宮辰說:“大概是吧!”

說話間死宮辰竟手中停了搖著的櫓子,把聲壓得很低說,宮力一邊向鎮(zhèn)政府要高價,一邊壓鄉(xiāng)鄰的價。鎮(zhèn)政府最后方案是要把兩個小組百十戶人移民去口鎮(zhèn)集中安置。

船在河心緩緩地向下移動,死宮辰不知道他說錯了哪個地方,宮殿陷入良久沉思。

幾只水鴨從遠處鳧過來,圍上船瞅著死宮辰。如果這時從高處俯看,肯定是一副十分巧妙的丹江河灣圖。死宮辰心里明白這是一家水鴨,就住在蘆葦灘。許多日子了,總是圍向他討?zhàn)x花子。宮殿把煙蒂扔進水里時,水鴨們泅過去,被一只銜住了,又放開,又被另一只銜住,輪到頭了,才極不情愿地任煙蒂隨水漂走。

死宮辰再次擄起櫓子,接過宮殿遞過的一支煙,船的身后除了細碎人的浪花,再就是水面上空轉(zhuǎn)瞬即逝,淡藍色的煙圈兒。

宮殿早就知道口鎮(zhèn)有大片大片的移民扶貧安置樓閑著五年了,政府想盡了多少辦法,去山坳、去溝畔、去沿河岸的村莊,動員勸說,說政府如何費盡苦心讓村民住樓房,享清福?!按懊鲙變簟薄ⅰ疤焐蠈m闕”、“政府惠民”、“社會溫暖”以至于更通俗易懂的“電燈電話樓上樓下”都說了,沒有幾戶上樓的。他們總是不給鄉(xiāng)鄰說,他們?nèi)绾喂倭牛衷趺催M去了幾個干部,升遷了幾個領導,套取了國家多少銀子,也曾受到省上批評,總之,關于這一方面的傳聞很多。

他的石材投資,淺水灣石場開發(fā),正好為鎮(zhèn)政府找到了一個理由,他在心里默念著自己的罪過。至于死宮辰在片刻后給絮叨的露游手好閑,那一片菜地種的不夠吃,還讓人從口鎮(zhèn)捎著買。多少衣服沒穿幾水,就送了人,竟然把花褲頭洗了掛在樹上晾,惹得有人仰望得困了脖子,還沒忘評論褲頭的質(zhì)地價格,最高估到露一個褲頭買苞米能養(yǎng)兩頭豬肥,“臭慫,啥不能說,不能看,都怪你婆娘。”

宮殿下了船,把錢和一包煙捏在一塊遞給他,并說,有啥甭忘了。

灣子里很靜,填了旱的水田冒過紅纓子的苞米生機盎然,裹著苞衣的苞米棒子像襁褓中的嬰兒,努力地想把頭探出來。于是,苞米桿上就有裂開嘴的苞米粒。幾畦沒有填旱地的水田,抽穗的稻子被藍蜻蜓起落的有些煩惱似地擺著頭。正午灣子沒有扎堆兒的鄉(xiāng)鄰,倒是水塘里有幾個光腚的村童,“叭嘰叭嘰”地打水仗。

露接到男人的電話,說要回來。早就淋浴過。并換上薄如蟬翼的連衣裙,趿一雙大紅拖鞋,沒戴胸罩,每一走路,兩只小白兔便歡快地蹦跳著。宮殿還沒來得及與婆娘親熱,宮力就踏著腳后跟兒進了門。

他沒敢多看露,自己點燃了宮殿遞過的煙,遮掩著因露性感而使他無法控制的慌亂。

“你怎么知道我回來?”他問宮力。

宮力說他前些日給艄公死宮辰留過話,說我有大事和你商量的。

宮殿這才恍然大悟,忙移坐院子樹蔭下。露再端茶上來,換了衣服,管住了小白兔,只是那紅拖鞋依舊刺眼,宮力瞟見拖鞋里的腳染著紫色腳指甲。他在心里罵騷貨,還打扮到腳上,又不是要日腳。

他單刀直入說村上遇麻煩了,招商引資給淺水灣添福也添禍。巖下幾十戶不想離灣子,政府擠不出水,有人見過你在鎮(zhèn)政府很熟,求你給灣子人說說話,每戶再補二十萬,保證巖灣子下的都上去住樓房。

宮力一口一個殿哥,說,州河這座橋是從312國道過來的,312國道連著滬陜、福銀和包茂高速,東去湖廣、西往甘寧,淺水灣人發(fā)達的時候到了。他邊說邊細品著露續(xù)上的茶,也顯得很紳士,抿一口放下杯子。露每續(xù)一次他都少不了一句謝謝。自宮殿婆娘到灣子,這是他第一次與這個女人這么近的距離。露身上的氣味很復雜,他辯不出是檸檬還是波蘿,或是法國香水。那幾乎令人欲死不得的沁骨入髓的香,還有一絲氣味那就是胴體的味兒了。他幾多次了,從門前走過看著掛在空中的粉紅色胸罩,斑馬紋的內(nèi)褲,老遠里似乎嗅到了她的體味。這會兒他真的感受到在眼前來來去去大美人風情萬種的眼神,儀態(tài)大方的情韻。他也嗅出了她身上一種發(fā)情母狗的味兒。他在云里霧里占卜打掛的讖語里,總是把一個十分大膽的話說給了宮殿。

他等待著宮殿帶風的耳光或鐵錘一樣的拳頭,因為他知道宮殿的直脾性,遇事兒從不拐灣,更不玩什么婉轉(zhuǎn)的技巧,對于自己的卑鄙自己也覺得該挨揍,世上沒有槽頭認驢駒,更沒有自認野墳當先人。

他又一次失望了。宮殿一沒揮拳扇耳光,二沒有暴跳如雷蹦跳起來,竟連一點吃驚和詫異都沒有,哪怕一絲慍怒。這個傻子的兒子成熟了,世故了。宮殿靜如磐石,沒作任何反應和回答。

月色皎皓。潮潮的夜風夾雜著河岸邊水草的野腥味和苞米揚花的甜味兒。丹江河水面的月光閃兒閃兒的很遠??阪?zhèn)方向的天空依然明亮。

宮殿送走宮力,折身剛進門被婆娘攬過去,一陣狂吻。相互絞著對方的手,暫時分開一只,側(cè)身掩門,上門栓,是那樣的默契。宮殿把婆娘抱到里間土炕上……

宮殿沒有掌手電亮子,他要去灣子崖下的亂墳崗子。剛才出門掩門,掛門扣栓,再捏鎖子,身上還縈繞著婆娘的氣味。灣子的靜夜是他自幼最深刻的記憶。父親把母親不當一回事,完全可以說,父親只把母親當成一種工具而己,相當于農(nóng)家人的一把鋤頭或鎬或銑,用時擄上來,不用時隨便一個什么地方扔下都行。記憶中門沒閂、沒栓,他有時夜里醒來身邊沒了母親時,也不曾理會死豬一樣沉睡的父親,徑自一人在夜的黑暗中找母親。也就從那時候練就了他的膽量。灣子有狼,他沒遇過,碰上豬獾也不把他當回事,照樣拱紅薯地,壓苞米桿啃苞米。夜游的母親,會在冬天悄悄去誰家柿子棚里卸幾串兒柿餅,自己吃飽了給他捎回來,藏在炕洞。秋天的夜里,會刨幾只紅薯,用衣角擦去泥巴,把自己搖醒,喂到自己嘴里。人家的父親輪上看秋了,夜里臨出門不是叮嚀把門關好,就是從外邊鎖上。輪父親看秋,出門連個歇客都不如,歇客還給店東打個招呼哩。母親有時夜里回來,會從臟兮兮的懷里摸出半個饃饃,睡夢中的自己吃得是那樣香甜。再后來他知道了饃的來歷,是從護秋草庵子的男人那里來的。那是一個同樣明月皎皓的秋夜,憋尿醒來不見了母親。傻女人的野孩子赤著小腳丫子找遍了母親能去的地方,都沒找到。他沒有哭,更知道哭是沒有用的。父親從來不哄自己,就像傳說中的狼崽,一旦受傷就自己舔著傷口止血。母親熟悉的呻吟與狂叫從一個草庵傳出來,他渾身頓時爬滿了蛆一樣難受,他沒有勇氣再往前走一步,他的血管就要爆炸了,他想沖進庵子去,把那個人和母親一塊砸死。他沒有,他在黑暗里飛跑回去,父親依舊豬一樣沉睡。在父親枕下摸出了帶著濃濃汽油味兒的打火機,又飛跑著出去,穿行在淺水灣的青紗帳里……

再醒來是在母親的臂彎里,炕頭有半個三和面燒餅。

宮力的父親背著槍,領公安局在淺水灣破案。一旦案破必將銬人,這是一起蓄謀已久的縱火案,盡管沒傷人,只燒了集體兩床被子。罪犯竟然作案帶干糧,半個三和面燒餅就是罪證。處心積慮的一樁縱火案折騰了十多天不了了之。那時在宮殿心里沒有什么比燒餅更美好。公安人員走了,他再去燒了草庵的地方在灰燼中把灰撥得霧氣狼煙,也沒找到那半個可能成為炭焦的燒餅。

他不能在村子住得太久,在口鎮(zhèn)政府出入都盡可能少拋頭露面?,F(xiàn)代石材廠的投資項目一旦被淺水灣知道是他,那必定會把項目殺死在襁褓。淺水灣人寧可窮死也不容他投資。只要橋峻工進入開采時期,生米熟飯了,他就以真實的身份出現(xiàn)。

他和宮力,還有其它村鄰,說話總是有著隔膜,有距離。是自幼的卑微感無法改變。他記得很清,是政府來人強行從母親懷里把自己送到村小學。父親很自豪地對人說,他的兒子在班里個子最高,穿得最好。鄉(xiāng)鄰就笑,說父親厚顏無恥,說光屁股趕狼,能喊出口卻不知羞。也不問孩子都十多歲了,還在一二年級,肯定是個大個,穿的是政府一色的救濟,骷髏襖大襠褲。

沙土路走上去松沓沓的,也走不快,但仍有沙沙的腳步聲。繞過一片蘆葦灘時夜風搖著密扎扎蘆葦“刷刷刷”地在這樣的靜謐的時刻有千軍萬馬而來的吼聲一樣。蘆葦旁是廢棄了的一個魚塘,本來是養(yǎng)著魚的,政府說“一江清水送京津”,淺水灣有多少人知道京津的,只知道過去誰厲害了,說誰是“京兵”,送水給“京兵”,魚不養(yǎng)了,魚塘還在,一只破小木船寂寞地在水中晃呀晃的。

宮力說的先人墳就在水塘后的坡壩上,坡壩后邊就是灣子崖。此刻灣子崖巨大的黑影遮住了遠處的天幕,崖凹里的貓頭鷹乖戾的叫聲把墳圓弄得有些毛骨悚然。父母的墳瑩和這里無主墳一樣,被葳蕤的野草、荊蒿履蓋,路邊的野草像是有人用鐮刀割過。他沒有準備香或紙,就靜靜地佇立在石頭壘的墳頭,而石頭上又布滿了荊蔓。螢火蟲在草間飛來飛去,蛐蛐們因他的腳步聲暫時止住鳴叫,黑魆魆的,四野杳無聲息。不知為啥竟沒有一絲恐懼與孤獨。也許是因為有父母躺在這里吧。他恨過父母,此刻倒覺得他回到了不知羞恥的懵懂時期,似乎又嗅到了母親的味道。他點了煙,深吸一口,又呼出去,突然有重重一聲人的咳嗽,很奇怪。也許這些野鬼孤魂沉睡久了,受到打擾,醒來的也許是父親,父親的咳嗽從來都是沒有底氣的那種爛簸箕聲。他把腳下的草踩了幾踩,坐了下去。把頭靠在父母墳頭石上,一口一個“狗日的”罵宮力。

隔河相望的312國道改線拓寬時,連夜栽的柳枝兒、果苗兒和那些在門口壘一個羊欄,豬舍,鴨寮,政府賠錢了。那些日子,大路邊人不時地放炮,說是挪莊子其實是訛了政府,燒的。硝煙越過河飄進淺水灣,久久不散。淺水灣人人把脖子伸得像公鵝遠遠地望著,那份羨慕幾乎涎水濕了前襟。企盼著何時淺水灣人能有千年不遇的機會。今天終于有了這一天。宮殿的現(xiàn)代石材投資口鎮(zhèn)淺水灣,為口鎮(zhèn)爭了光。是他派人和鎮(zhèn)政府一同勘測、設計,跑國土,跑規(guī)劃,審批手續(xù)上的紅印章倒沒費太多功夫。因為政府有文件,但凡招商引資項目,一路綠燈。難就難在淺水灣死人拆遷的事情上,難度太大,大體有近百戶人得遷離采石區(qū)的巖灣子。他也有些不忍心鄉(xiāng)鄰們搬走,他曾建議政府,是不是不離灣子安置他們,政府沒采納。他理解,并更加明白政府自有政府的辦法。

政府對遷墳有規(guī)定,無主墳不賠。宮力十分不悅,不止一次地說父親目光太淺,埋先人也找不到個地方。看人家宮殿老早就看準灣子崖的風水了。老支書把拐杖在地上杵得嘭嘭響,說,遷墳敗風水,當初亂墳崗子埋私娃,埋橫死鬼。宮力攛掇宮殿多認幾座墳,宮殿這才去墳上對父母懺悔,久久獨自一人坐到起了夜露才回來。要不是石材廠,父母在這里多安生。從來沒人迎清明燒紙、掛紙耙子的野墳,塌了陷了,成了野豬洞。當時他們或許有兒女,或許是光身,都是許久以來從上游被水帶到這里的。丹江河溫馴時,逶迤細浪,清澈碧透,可在早年放排時的多少年,每到雨季,山洪把多少生靈放到河里,由龍王爺處置。咆哮、瘋狂的丹江河濁浪滔天,不可一世。當它疲憊下來時,就有可能有尸首裹在淺水灣的淤泥里。淺水灣是個廻水區(qū),攤了尸首,保甲、理正就叫灣子里的人抬著埋了,灣子人湊份子吃一頓。再后來是支書、村長,再叫上民政干部,有時還有公安看了、照了像才埋的。每到清明,有人見過亂墳崗有鬼火舞。

宮殿的母親先父親而去,宮姓墳地里容不得傻女人有一尸之地,就去亂墳崗。父親死后是可以進宮姓墳園的,宮殿說就讓他在那個世界陪母親,亂墳崗,鬼雜,鬼也欺負鬼,就埋在母親身旁。

宮殿沒有聽宮力話,他不認野墳。

宮力說就憑你每年清明、十月一、冬至到墳上燒紙錢,那些墳也沾光了。宮殿說,做鬼也有公道的,落到墳頭他們也不揀。宮力討了大沒趣。

宮殿對亂墳崗很熟悉,不是因他父母的墳瑩。河灣斂尸到亂崗墳埋人,父親做這一類活路做得多了,先是討村上一個誤工補貼,再后來是民政部門為父親定一打手套,一個口罩,還有幾十塊錢。父親很認真,總是把亡人鼻孔眼睛的沙子掏了、剜了,捋一把水艾,揉成綠汁水在毛巾上給死人把身上擦洗得白白凈凈。水艾氣味說不上是清香,很刺鼻。鄉(xiāng)間人用來洗潰傷,也洗臁瘡腿。說起臁瘡腿想起來叫人起雞皮疙瘩。水艾竟然能治好。早年鄉(xiāng)間人形容最不干凈成為“老漢嘴,湯豬水,婆娘的褲襠臁瘡腿?!?/p>

宮力為多套些政府賠償,就得有人認先人,并且已在村中攛掇了人。政府知道宮村亂墳崗是因為三年前有人持公文在民政局干部帶領下來這里掘墳,被公安在亂石坑取了干骨棒棒做DNA鑒定,最終那個墳被親人移走了。因而政府為了現(xiàn)代石材招商不能亂了規(guī)矩,就定了標準,誰埋人,誰祭墳,既是無主墳,宮殿有權繼承。

他在父親墳頭點的那只煙頭上的紅星兒一點點地黯淡,終于消失了。算起來應該是第十只了吧。野地里那些無名的秋蟲都住了聲。他在黑夜的野地里慣了,就說剛才他來的時候,就能辨出哪個草叢的蛐蛐是“獨角龍”,哪個草叢中的螞蚱是“草上飛”、“綠豆桿”。此刻四野一片靜謐,只有丹江河面上偶爾掠過一束車燈。秋蟲們困了,就連螢火蟲伏也在草尖兒上,垂下翅膀,滅了燈籠。

宮殿扶著父母墳頭往起站的時候,發(fā)覺自己身體有點兒僵直,并有暈乎乎的感覺,突然亂墳崗一陣竊竊私語,像是沒有主持人的會場。放在任何人身上是很害怕的事,他不怕,他知道這些聲音是真實的,他卻聽不出個仔細結(jié)果,很顯然,亂墳崗非遷不可,小鬼們睡不住了,是在勸他認墳哩。他不認,那些骷髏就會暴露于荒野,和那些搬遷戶們糾纏訛詐,拖得越久,項目實施就推得越久,更可怕和擔心的是淺水灣人知根兒知梢兒,知道了他就是投資人,那將是全軍覆沒,淺水灣不會饒恕有惡跡而又發(fā)跡的傻子的兒子。

認墳的事,宮殿最終還是答應了宮力。這樣一來,村長宮力就像站在了燦然的霓虹燈下一般,臉上映出了不可名狀的繽紛光影。

淺水灣的死人們的事得到解決,活人的問題遠比死人好解決,就政府人的話說,死人托活人說話夾雜的太多,活人自己說話就直截了當了?,F(xiàn)代石材項目需搬遷的八十四戶人家,被政府以現(xiàn)房安置,去向是鎮(zhèn)上統(tǒng)一的“移民扶貧”安置點??雌饋恚疄闇\水灣的開發(fā)有細致慎微的措施,實際上是淺水灣項目移民幫了政府大忙,這事情,只有宮力一人明白。

早在四年前,口鎮(zhèn)連片移民,房屋像雨后春筍一般冒出來,不久便成了鬼城,由開始的受表揚、被觀摩到兩年后被詬病,求爺爺告奶奶總算住進了十多戶人家。成片的冬種小麥春播谷種的土地壘成磚混方格子,白天遠看是磚頭摞子,晚上看去是亂墳崗。樓房是蓋成了,有人進了局子,丟了飯碗,上級給口鎮(zhèn)下的工作任務,是以老百姓離土不離鄉(xiāng)(鎮(zhèn)),去考量。

謝天謝地,宮殿去見領導時,得到的就是這一句。“八十四套啊,一百多戶人吔!”。宮殿也在看政府的遠見與深謀遠慮或叫做未雨綢繆。要不然,八十六戶新建、暫住,都是很費時間的事。宮力不愧是老村長的兒子,他在淺水灣說話一句一個坑兒,砸得響,看得見。替八十四戶人在冊子上簽了名字。

這一天,秋陽分外明亮,早玉米大田里扳過棒子玉米桿兒還直挺著,一任豆角蔓恣意纏繞。不時有紫白色的小花兒在風中搖搖曳曳,又肥又圓的豆角一兜兒一兜兒掛在已經(jīng)干枯了的莖葉之下。他這個一村之長卻沒有多少好日子。父親當村長是從民兵連長熬出來的,自己是大家伙兒舉手投票選舉出來的。三個村合并成一個大村,了得。在一個時期,曾相傳要設淺水灣鄉(xiāng),作為一個獨立的鄉(xiāng)級行政區(qū)劃,就是因為無法解決跨丹江的一座橋而被擱置。再后來,政策變了,小鄉(xiāng)小鎮(zhèn)撤了并了,要不然他這個宮村長就是宮鄉(xiāng)長啦。命里注定只是個村長。早年父親時代,呼風喚雨,誰要去老林子伐一棵樹,父親不放話,誰連斧頭也不敢動一下。誰的莊子外擴一磚半瓦,父親不順心了,會派人用錘子,用杠子,給敲了,戳了。想在人面前露臉了,把那水田、坡地的畝產(chǎn)報得冒到天上,淺水灣成了東北的黑土地,能捏出油。不想露臉了,就一把鼻涕一把淚,說淺水灣是龍王爺?shù)膭e墅,想來就來,泡了麥子泡苞米,要喝西北風,也順河灣刮走了,救濟糧,救濟款都有了。那年政府動作慢了點,父親攛掇宮殿他爸讓宮殿的傻子母親去鎮(zhèn)上討飯。不知道宮殿還記不記得。他聽父親說這些的時候,心里泛出的那份快慰抵消了今天對宮殿的恨和嫉妒,對宮殿的輕蔑就有了理由。父親說,這就叫為民請命,天予人歸。

宮力聽著,心里有點發(fā)潮,父親只能過五關斬六將,卻不說他喝米湯屙一炕。關于那些父親的故事,他多少知道些。最令母親不能原諒的是父親連一個傻子女人也沒放過。

今天的他不能和昨天的父親相比。那些被淺水灣人用舉手逼下去的干部在看著宮力一舉一動。政府對待像他這樣的村官,也當堂屋的墻上眾神一樣看,有公務有考勤,他不能有差池,自己寫了一副對聯(lián),要面對相鄰,應付鎮(zhèn)上,防備虎視眈眈的政敵。村干部拿工資,太有誘惑了。今年年節(jié),被父親數(shù)落一通,引來了鎮(zhèn)上上下干部的同情,為今次開發(fā)搬遷幫了一些小忙。對聯(lián)的內(nèi)容是“苦事難事麻煩事事事纏身,叫聲罵聲埋怨聲聲撓心”,橫批:“理解萬歲”。

一個傻子的兒子,世事玩大了,誰知道還有沒有回村和自己作對的可能。

偌大的淺水灣被丹江河水滋養(yǎng)也被丹江河水禍害,一年又一年,把灣子人的脾氣也慣壞了,喜的時候,可以把心剜給人,怒的時候,誰也不認,恨不得把誰的心給剜著吃了。河灣里的龍王爺就是這樣,高興了,碧澄澄逶迤細浪、魚兒鳥兒在水面戲耍、崽子們扎猛子、女人們紅紅綠綠浣紗濯洗,捶棒捶打衣服的“啪啪”聲音傳出河灣,令大路上的行人不住地回頭張望那掄著捶棒的女人,或圓潤或嬌美,或是看見了她們浸沒在水里的腿是那樣的白嫩如筍,或是賊眼一溜,瞄住了掄捶棒女人的酥胸,趕路的雙腿再邁出的時候就添了一份勁頭。女人們洗完了,返回村子,都少不了提溜一兩條魚,龍王爺不高興的時候,那怒吼咆哮的黃湯帶著嗆人的泥腥味,在河灣里翻騰、打滾兒,一浪高過一浪撲向河堤,和灣子里的人搶苞谷。剛修好沒幾年的河堰被沖垮,栽了有十幾年或者更長時間的大楊樹大柳樹被連根兒撅起滾進黃河,水鬼死死壓到水下......

每當這時,誰家都是向土地廟祈禱,不論稀稠(指的是飯食,更泛指貧富),千萬別鬧病,都知道死宮辰早就收了船,給一筐金子也不擺渡的。多少年來,類似的事情沒少發(fā)生。死宮辰的父親搖櫓那會兒,經(jīng)不住央求,擺渡送病人前立下“人頭甘節(jié)”,可以想象病人一家是在何等無可奈何中按下指印,其結(jié)果是只有艄公鳧水逃回了命。

開工架橋的鞭炮響過,懷揣希冀的淺水灣人每日扳著指頭數(shù)日子,那些上了年歲的老人,逢初一十五給土地爺上香,也盼著大橋落成的日子。自然,他們是經(jīng)歷過遭遇的人。許過愿,一旦橋通了,保準蒸幾屜大花饃饃,外帶一桶大豆油,先擺祭食再添燈。

村長宮力把淺水灣拆遷的事情辦得妥帖,政府沒受多大作難,亂墳崗子,民政局拿了錢,是接近二百具尸骨,每具尸骨一座墳,造冊付的錢。宮力沒敢把錢散給鄉(xiāng)鄰,怕“秋后算賬”,一旦有人告發(fā),政府要數(shù)土冢,他用泥巴現(xiàn)捏也湊不夠數(shù)。有些骷髏已碎成片片子,尸骨棒棒也不渾全,畢竟有些墳已經(jīng)很久遠了。他指示鄉(xiāng)鄰挖一個大坑,窖蘿卜樣兒的一坑窖了,用土堆了一個大冢,用政府給的錢煮了五花肉、蒸了白米飯,全灣子人吃一頓,也算遷埋人的宴席。當然,他讓婆娘去拽著露也坐了席。這份人情和面子是他宮力的,幾十大桌人把她當神敬,這個拉著和她坐,那個拽著和她坐,弄得露臉上有些緋紅和不自在,那些小女人們便攆過來圍著露,品評她身上的衣服和腳上的鞋。宮力借兩杯酒的力量和勇氣,走過去,對露道:“給個面子,和弟弟碰一杯”。沒等露緩過神,酒桌上的異口同聲:“碰一杯!”,有的喊“宮殿家的碰兩杯”,有的喊“露姨碰十杯,把村長喝翻”。露定了定神,十分優(yōu)雅地站起來,一手舉杯,一手執(zhí)酒壺,十分斯文地道:“宮村長,嫁來淺水灣這么久,今天第一次見到這么多鄉(xiāng)親,承蒙你抬舉,就碰了吧!”,這當兒,全酒席場子人都鴉雀無聲。幾年了,只知道傻子的兒子宮殿領回來一個沉魚落雁的婆娘,今日一見,果然是了,那黑葡萄般的眼睛,每一撲閃中流露出來的風情萬種比酒還醇還醉人。輕輕“叮當”的碰杯后,一抬手,雙眸流盼出一種在風月場上的挑逗,頭略一仰,雪白的脖頸引領出深深的乳溝。有人拍手了。宮力借酒勁兒抓起露的手腕舉在空中,嘶啞著喊:“這是我宮殿哥的婆娘,我露姐,知道不,淺水灣人的臉面啊。”露紅著臉掙脫了那只手,又輕輕地坐回去。

酒席終于散了,露被那些女人拽著去東家去西家敘家常,說女人們自己的話。臨了,露讓鄉(xiāng)鄰去家坐一時,都說怕電子眼,露說,怕啥哩,又不是野漢子,皆笑。

宮力趁著月色在拆了房的巖下壩子上轉(zhuǎn),凄慘。沒拆的時候,壩子人屋頂幾縷炊煙,幾戶窗欞的夜燈,不時有小狗竄出,若從誰家牛棚、羊圈旁走過,牛羊的“咕嚕”反芻中,青草香氣彌漫,何等溫馨。逢上在外打工的回來了,此刻定有劃拳行令的吆喝聲,酒香伴著濃濃鄉(xiāng)情。可惜這多年,只能見別的村子有孩子們開的小車一長溜,淺水灣的孩子有車過不了河。死宮辰的渡船連秤砣也浮不起。感謝政府招商引資,要開發(fā)了,大橋一旦通車,保準淺水灣的小車不比別的村子少??纱丝?,月亮遮過巖畔上的樹林,照在壩子上的殘垣斷壁上時,有氣無力的慘淡,月影背后更是黑,黑黢黢東倒西歪的樹樁牛棚。農(nóng)民離不開土,離開土就養(yǎng)不成牲口,窮不離豬富不離書,豬圈留在壩子上,塌了,垮了,他們背著書捆了?冬天就要到了,八十四戶人家那可是老的老少的少啊,那些在外打工的小子們,手里提著刀子,指著自己的鼻子尖兒說,要是騙了鄉(xiāng)鄰,說話不做主,削了你宮村長的鼻尖兒喂魚。那刀光、那狠話,就是在這廢墟上說出的。

還是宮辰有見識,不愧在渡口接來送往,他到這里來是在宮辰渡口草棚子喝過茶,死宮辰說宮殿留給他好茶,他就過來了。死宮辰說宮殿這段日子回來的次數(shù)多了,問過他,說有機器要擺弄回灣子,他沒答應,小木頭板子船,不壓碎了,還說宮殿好像有心思總是悶悶不樂。還有去了移民點的人,初一十五回老莊子說是給神上香慣了,回來還有個念想。

“罵政府,還罵你!”死宮辰說。

“罵政府?”

“說那樓墻裂縫兒了,墻皮脫白不敢碰?!彼缹m辰回答,說那些人舍不得淺水灣,凡回灣子的人返回時都少不了在河心吊一塑料桶水背著,回去煮飯。

宮力有些悵悵,這才折身到了灣子巖下壩子上的。

鎮(zhèn)長曾經(jīng)教訓他說,知道不,淺水灣砌豬圈、壘河堰,都是大理石,端著金飯碗,卻吃不上肉。鎮(zhèn)上是嫌他配合不力。

也許宮姓老祖宗就是有眼光的人,要不,咋能選這龍王爺下巴底下的地方,宮力常常這么想。橋墩扎在河里,惹得河里的水漩一個連一個,一直連到淺水灣人的心上。那喜人的漩,可是鄉(xiāng)鄰的心窩。多少代為過河發(fā)愁。橋面早已過了河心。鄉(xiāng)鄰無事扎堆兒,就打老遠指點議論。至于山上的石頭,盡他們挖去,搬走石頭,還能騰出空地。

此刻,橋工地仍是燈火通明,燈光倒映在水里就像正月十五舞啊舞的龍燈。他卻沒有好心情。不說淺水灣往后多么發(fā)達輝煌,就眼下,亂墳崗子自起了尸骨以后,磷光一直沒有消失。那些尸坑齒開唇裂恨不得把他吃了。而拆了房屋的廢墟更令他毛骨悚然。亂墳崗子是孤魂野鬼,見不得太陽。而廢墟的八十四戶人家沒有一個死人,任何一個活人和自己玩命,論理,他就只有回話求饒,沒有他強詞奪理的分兒。一個村干部,就是要對鎮(zhèn)政府負責。鄉(xiāng)鄰誰負責?他問鎮(zhèn)長,鎮(zhèn)長回答的何等輕松和有道理,當然是村長啦。他語塞了。

眼下他看著橋,不由幾分興奮,答應鎮(zhèn)上開發(fā),還是這座橋的誘惑,否則,淺水灣人窮死也不會答應,更想不到有八十四戶鄉(xiāng)鄰從此背井離鄉(xiāng)。

帶著幾片落葉的夜風中濃濃的墻土粉塵味兒,又夾雜著秋野秸稈腐爛的氣味。宮力不用打手機上的亮子,借著月光離開廢墟。水泥村道靜悄悄的,他的腳步分外響亮。突然,一個黑影踽踽拐向去碼頭的小道。憑他的感覺,是露。不由得他心中一悸,大著膽子喊道:“露姐!”,黑影停下來,回應道:“是宮村長吧?”“嗯”宮力回答著,迎了上去。

露聳著雙肩在啜泣,宮力高大身軀和男人宮殿一樣,是一棵參天大樹,不由得她靠到樹上哭出聲來。

血氣方剛的宮力在憐惜露的同時,更是火冒三丈,以為有人欺負了她。狗膽包天,不說她遠在外的男人,也看一看本家子村長宮力吧。這女人是漂亮,就像女神,也不掂量一下是誰敢隨便動的嗎?他粗野地問道:“是哪個狗日的吃了豹子膽?”,說著,兩只粗壯的胳膊順勢攬住了露。露的發(fā)梢散發(fā)著好聞的洗發(fā)水的味道,那味道如同一只有魔法的手,撩撥著宮力的下頜以及面頰。片刻,他才從露嚶嚶的抽泣中得知,宮殿說好今天下午回來的,她老早就煮好了飯,宮殿卻從后晌就關了機。她從黃昏看到了傍晚,一直在等。飯涼了又熱,熱了又涼。她害怕了,斷定是男人出了事,便在這時出來去碼頭,要從死宮辰那里探得消息,不料在這和他碰面了。

宮力聽明白了,雙臂仍像鉗子似的緊緊箍著她,也很茫然,不知道怎么寬慰她。他喜歡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他自露到淺水灣的那一天始,就認為這個女人和他有著什么緣分。所以骨子里沒有齷齪的念頭。宮殿突然聯(lián)系不上,他不能幸災樂禍,真的有什么一差二錯,這個女人絕對不會留在淺水灣,一個尤物將從自己眼前消失,一個心愛的東西瞬間就會破碎。

他掏出手機就要撥號,露噴著滿嘴的香氣,幾分失落地說:“不用撥,關機著哩?!彼钌詈粑艘豢诼兜臍馕叮褂袔追治⒆磉€有幾分通暢。不撥一下就像對不起似的,仍然是關機。他仰頭,岑寂的夜空天河岸邊,似有陰影遮擋。他不懂星象,卻預感宮殿肯定是遇到了事。他此刻的悲憫替代了往日的嫉妒,不知出于對露的喜歡,還是出于本家本姓,或本村長對子民的情愫,竟默默道:“老天吶,饒了一個傻子的兒子吧,他自小就是一個可憐的孩子”。

露也不用再去碼頭,死宮辰,保不準已經(jīng)睡死了。

返回村中的路上,露一直被宮力一只胳膊攬著,露說:“去家吧,給宮殿留的飯還熱著哩?!?/p>

宮力說:“不去了”

露問:“嫌咋?”

宮力說:“有電子眼?!?/p>

露說:“你又沒干啥,怕啥?”

“我心里有鬼”,宮力說出這一句時似乎有所愧疚,語句極不連貫。

露聽了,心里暖暖的,他早就看出宮力眼神中對自己的喜愛,開口一個“露姐”,閉口一個“露姐”,這其中的高尚,尊重成分無法估摸。坐臺的時候,叫媽的人都有。可以肯定地說,宮力對自己的這些表現(xiàn),是淺水灣人的表現(xiàn)。別看河水滾滾來,宮力卻是沒有水分的表現(xiàn)。她從養(yǎng)父母家走出來,浪跡天涯,燈紅酒綠,靈魂和身子一樣一直在流浪。宮殿領她回淺水灣,露覺得這里就是她生命里的淺水灣,真的如果宮力是自己的親弟弟,宮殿能有一個好兄弟,說什么七級浮屠,比燒高香還靈驗。

最終,宮力攬著露走向村委會,宮力以村長身份開了門,接受村民反映情況,并在工作記錄上寫到:2015年11月8日夜。

地點:淺水灣村委會辦公室

來訪人:露

接待人:宮力

事由:村民宮殿(露的男人)自2015年1月8日下午三點以后失去聯(lián)系,手機關機,無音訊,村中魚塘、水灣、尿窖子均搜尋過,特來向村委會反映。

處理結(jié)果:一. 淺水灣村長宮力立即報案給鎮(zhèn)派出所

二.待天明,組織群眾,發(fā)動民兵,去河灣蘆葦蕩、魚塘像扒王八一樣尋找,活見人死見尸。

三.來訪村民穿戴整齊,燈光下面容憔悴,情緒激動,因而必須做好來訪人思想穩(wěn)定工作,防止發(fā)生意外。

宮力工工整整寫完了,露已用燒水器燒好了水,她還在抽搭,剛才還有些散亂的頭發(fā)已經(jīng)用手捋順,只是丹鳳眼仍舊淚光點點。宮力看看手機時間,已是凌晨兩點。

書上說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這話換成淺水灣的話,就是人在屋里坐,天上躍下禍。宮殿就是例子。

那天黎明時分,露從村委會返回剛進家門,正在洗漱的時候,宮力電話上說:“姐,趕緊去碼頭,我就趕過去”。

露此時屁股剛塌進盆子里,她問:“咋了?”

“過河去鎮(zhèn)派出所,去遲了殿娃哥進了局子就麻煩了”,宮力火急火燎地說完就掛了電話。

露胡亂洗了屁股,水淋淋提上褲子,在心里嘀咕宮殿犯了啥事,他一不酗酒、二不賭博、三不泡小姐,是不是因為生意與哪個老板動了刀子。她又推翻了她的瞎想。

當?shù)搅伺沙鏊讶祟I回來的時候,事情的原委遠遠比她瞎想的要大得多,就連宮殿,宮力都垮了,事大如天,淺水灣天塌了,塌得比民國二十四年那場水災還要大。

這一年淺水灣的冬天比往年來得早,從灣子巖背后老林子竄下來的鬼風卷著枯葉一波一波慌亂急促地打旋子,越過后塬上冬麥地把灣子的村巷、水溝、路坎填得滿當當。再起風時,無處藏身的枯葉只好一次又一次騰空,像妖魔一樣搖擺夠了或是累了,才隨便落下來歇口氣,旋即又瘋張起來。

橋工地沒了轟鳴的機器聲,夜間更沒有了曾經(jīng)燈火通明。按往常,這當兒該是淺水灣人家家戶戶磨鐮磨刀割或砍蘆葦?shù)娜兆恿?。一張?zhí)J葦席子價格漲到一百塊了。早就沒有人打席子。價高是價高,席匠的蹲功可是要命的。最重要的是,都指望著大橋在冬天的某一日通了,蘆葦全部送造紙廠去。河南一家紙廠來人看過,說這里的蘆葦腔小、桿粗,葉少。有人算過賬,賣葦子比編席子,除去人工,十成能少賺三成的錢。死宮辰看著停工了的大橋,也對鄉(xiāng)鄰說:“就用渡船運過河吧”,有人又算,憑今年的葦子長勢和渡船的承載量,半年以后才能渡完。死宮辰說他只能出這力。

蘆葦就在河灣任風吹打,白色的蘆葦花飄進水里,一個水浪幾點水珠兒就透濕了,悄無聲息地沒入水中去。從山上竄下來的野豬,大白天也敢在村子里逛蕩,逛夠了,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涌向蘆葦灘啃食蘆葦根。野豬是豬腦子,淺水灣的春天蘆筍在縣城在口鎮(zhèn)出了名,豬們不替來年想。沒有人打鑼或是用老銃轟嚇它們。

死氣沉沉的淺水灣像出殯。

宮力、宮殿和露,仨胡椒一撮,哭喪著,每一日里吃啥不香看啥一片,仨人瘦了三圈。每頓飯露端上桌又原封不動端下去。

宮力也有了理由住在宮殿家里。老父親的拐杖像當年民兵連長時的那桿槍,隨時都會指向他,或者掄圓胳膊劈過來。婆娘更是尋死覓活,不是要抹脖子就是要尋繩子。

露畢竟不是淺水灣里一般的婆娘,勸男人還要勸村長。顯然她從心里把村長當親弟弟。

“人是鐵飯是鋼,大理石上能栽秧?!?/p>

“人靠飯,豬靠圈,衣裳爛了有針線?!?/p>

不知她怎么有那么多的一串一串的詞,頗能打動人。他倆還是不吃飯,雙手捂著下顎,猴兒抱桃似的。

宮力眼前晃動的是八十四戶鄉(xiāng)鄰離開淺水灣時的那份無奈和留戀的眼神。老人們渾濁渾黃的眼睛從巖畔緩緩掠過,逡巡于曾經(jīng)一銑一鎬勞作的旱地。那一條礫壩、一洼山地都灑落過他們和他們祖輩的汗水心血。春播秋收冬翻地,東坡長谷子,西坡長糜子。谷雨過后,清脆的布谷鳥啾啾鳴叫,能分清究竟是去年的那只還是前年的那只。地種三年親如母。卻是他宮力把他們從母親身旁生生拽走啊。孩子們抱著書本,牽著爺爺奶奶的衣襟,瞪著童稚明亮的眼睛問:“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回來咯能找得到咱們嗎?”。破了洞的蜻蜓網(wǎng)和魚簍子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最終還是吊在孩子屁股蛋上。當他們踏上死宮辰的渡船的那一刻,滿渡口的哭聲,滿河的淚。

宮力一直以來不贊成政府逼農(nóng)民上樓,還美其名曰“扶貧”。套大政府的錢,肥他們自己腰包,大片大片空城鬼城。他竟借政府招商引資之手把鄉(xiāng)鄰送進去。八十四戶中已有人打電話過來,言辭很不恭敬,他只能裝牙疼吸溜著嘴巴。

宮力和露去了派出所,宮殿被關了拘留室。宮力把帶去的錢交了,所長才對他說宮殿大鬧鎮(zhèn)政府,妨礙公務,損壞政府財產(chǎn)。按《條例》要拘役十五日,鑒于事出有因,一時情緒沖動失控,情有可原,予以保釋。

宮力已感覺出什么,他和宮殿誰也沒有說話。露見男人才不到兩天就完全失了形態(tài),雙眼塌陷,布滿血絲。拘留室門剛一打開,她撲上去,摟住就嚎哭。宮力從他眼中的怒火意識到事態(tài)并沒有結(jié)束,弄不好他殺人的可能性都有。

幾乎是他和露一左一右架著拖著宮殿,搖櫓子的宮辰很識趣,不像往日問這問那嬉皮笑臉。直到下船,三人遠去,他意識到了淺水灣將會有一出大事。該多留意點,多向過往的人打聽些什么。

“不論事情多大,人有一口氣,天塌不了”,露怕男人患了禁口病,一輩子啞了。

直到天黑,宮殿才有氣無力地開口說話:就在前天,鎮(zhèn)政府要我過來,前天后晌到了鎮(zhèn)政府,被告知現(xiàn)代石材招商引資合同無法繼續(xù)履行,理由很簡單,上級有文件,說鎮(zhèn)政府債務過大,招商成本大于效益,過去的考核是給上級看,基本都是假的,文件還說今后“雞的屁”都不在考核之列。政府就這么輕松地把淺水灣現(xiàn)代石材招商引資覆約義務推得一干二凈。

“你不知道”,宮殿緩了一口氣,又說,“哥這近一年哄著你,你露姐也只是影影乎乎知道一星半點兒,現(xiàn)代石材的招商引資投資方就是我?!?/p>

當話說到這兒,宮力“嚯”地站起來,愕然,本來就不小的眼睛突然瞪得比鼓環(huán)還要大,像瞅著一個陌生人一樣,既是恐懼又是驚奇地盯著宮殿:“怎么會呢?怎么會呢?”,他囁囁重復著,來來回回踱步。

宮殿指指板凳要他坐下,他要說的話沒完,“我在淺水灣是一堆狗屎,是一攤爛泥,總歸是淺水灣人的種,一直干大理石的營生,賺了不少錢,發(fā)了財之后才知道,淺水灣從山梁到山洼都是上好的大理石,有米黃玉、有綠云翠,就動了回來開石場的心思?!?/p>

還在踱步的宮力接話道:“為啥不早說?和鎮(zhèn)政府攪合,是把頭伸到刺架——圖扎哩!”

宮殿說:“我怕鄉(xiāng)鄰們不接受?!?/p>

宮力反問:“誰把你吃了不成?”

“和政府兩年多了,這徹底一下砸鍋”,宮殿繼續(xù)說,“政策一變,我把政府砸了也于事無補”,他把聲音壓下來,悲愴地說,“那一刻殺人的心都有,把頭兒找遍啦,他們都患上了搖頭瘋,只搪塞我說政策誰也改不了,我置辦好了設備,幾百萬的設備啊,還有你們政府和淺水灣人的承諾,你猜,這些人放屁說話,說淺水灣有的是村長,誰屙下的誰自己擦!我再問遷墳拆房你們不知咋交待,這些人竟然說墳是亂墳崗,拆房的上了樓,八十四戶欠的房款,一年內(nèi)要交齊......”。

宮力完全知道了政府這一出招商引資的鬧劇與騙局。他已聽不清宮殿的話,腦子一片空白,耳邊全是鬼哭狼嚎和八十四戶鄉(xiāng)鄰的哭鬧。他瞅瞅露,再瞅瞅?qū)m殿,吼出一句十分下流骯臟的話:“指親戚靠鄰里不如自己靠勤勤,借叫花子的手搓不出好慫?!?

復雜浩大、帶給淺水灣人無限希冀的招商引資的事,就這么被政府輕而易舉地擱置了。就像政府大院的樹上掉了一片又一片葉子一樣。上報移民點,安置報表和去存量時,又是那么慷慨兒赫然寫上“淺水灣八十四戶,一次性安置入住......”至于后來淺水灣八十四戶人家像老鼠一樣溜回村子,把樓上的鑰匙從鎮(zhèn)政府的圍墻外甩進院子的事,他們不上報,因為上級下發(fā)報表中沒有“退回”欄。各鄉(xiāng)鎮(zhèn)都一樣,成片成片基本農(nóng)田,被磚混砂石堆成方格子,這是后話。

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絕沒有包括像宮力這樣的村官,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大橋停工就是無聲傳播,八十四戶就是八十四只喇叭,就是八十四只馬蜂窩。宮力無法躲避,并且知道了起根發(fā)苗源于傻子的宮殿,分明是災星當頭氣死老牛。一夜間,宮殿門前屋后被成捆的野刺堵住了,有糞便惡心不已的黏在窗欞上,有人揚言要燒了傻子的這祖屋。

露這幾天反倒像個人,這是宮殿沒料到的。她不怕鄉(xiāng)鄰砸她打她,到村里去、后塬去、桐樹洼去沒理由的轉(zhuǎn)悠,沒人對她指責謾罵,明明知道她出身不明,有過不光彩的職業(yè),憑著漂亮和動人的口音,每一開口,甜絲絲的音調(diào),是頭豬也會退回去的。就她說,淺水灣人就是淺水灣人,納厚、實在,鄉(xiāng)鄰沒打死宮殿、宮力饒恕了他倆。她去了巖下廢墟,有回來的人在原來老莊子上搭棚子,用破磚塊支鍋架灶。天已轉(zhuǎn)冷了,棚子里茅草也不厚,寒風不時會掀起彩條布,棚子里外基本一樣寒冷。有十幾戶,老人孩子眼巴巴看著她,她沒有什么可以安慰的話。趕天黑,村道村巷看不到人影影了,她抱著被子、毛毯來到廢墟上,添幾戶是幾戶。茅庵子內(nèi)沒有燈,飄忽的蠟燭螢火蟲般不亮堂,像死人停尸時足下的引魂燈。

這是倆快八十歲的老人,耳聰目明的,人窮輩分低吧,竟和宮力宮殿是同輩,知道她是宮殿家的。她在一個磚頭上坐了,面對男人同宗兄嫂,一腔的憐惜和酸楚,但一開口卻說:“何必呢?遷走就遷走了,折回來,這不是把屎屙在石縫兒里給狗出難題么!”,正說著話,一股賊風,彩布條像小鬼撴扯一樣,忽上忽下地卷,從頂子到四周“呼呼”直響,燭火扛不住風,熄滅了,老漢打著火機子的同時,露打開手機的明亮子,剛點燃的蠟燭猛地一躍動,又熄滅了。露說:“這賊風,我想和老兄說說話,也是替宮力宮殿討個主意?!?/p>

庵內(nèi)一片黑暗,灣子巖松林里貓頭鷹乖戾叫聲十分清晰,似乎就在頭頂。

露說:“這里,怪曠的?!?/p>

老翁說:“不曠,不曠,一輩子的夜晚都是這些蟲鳥叫喚著陪過來的,住上樓的那些日子,聽不到,就是離鄉(xiāng)人,離鄉(xiāng)人睡不安穩(wěn)。”

露覺得剛才的那一陣沉默有些尷尬,放在白天她會難堪的。這會兒找到話頭了。他對露送被子來有些不屑,認為這樣妖冶的女人會有啥善心,不料露不嫌臟亂邋遢,還胡亂坐在磚頭上,傻子兩口子在陰間積了福了,兒子要了個好婆娘。那一絲兒反感,在黑夜里變成了真切的關懷。

他在黑夜里摸索出長長的旱煙鍋子,在地上磕一磕,窸窸窣窣地摁上了煙沫子,點燃了,煙鍋子頭頭那點亮光在他咂著時映出他臉的輪廓。露一陣咳嗽。老婆數(shù)落道:“吃吃吃,你吃煙,殿娃家的受得了?不吃煙能把你死了?”

露趕緊接話:“不打緊,不打緊,愛吃就讓他吃吧,人老了,啥都甭忌嘴”,露說著,把最后一聲咳嗽壓得很低。

露從風月場上來,確實在淺水灣不被人正眼相看。她自己知道那幾年為婊子,也有為婊子的難,傍不上大款,沒人包月,有的嫖客竟在那一刻突然提上褲子罵罵咧咧走人了,本來掙的骯臟錢,還受了骯臟氣。不就是燒傷疤痕嗎?她曾撅著屁股照鏡子自己看自己,那燒傷的疤痕面積太大了,嫖客掏錢是淫欲不是施舍,想開了,也就那回事。日子一久,才發(fā)現(xiàn)坐臺女的世界并不單純。本來就不是好女孩的行當,聽起來是為生活所迫,其實全是一群懶東西,去工廠,嫌累,當導游,嫌跑腿,端盤子涮碗嫌貪嘴。坐臺輕松,有人包吃包喝,還能快活。新到一個歌舞廳、迪吧、洗浴中心,退過三次貨,會立馬沒人叫姐姐喚妹妹?!靶□r肉”服務生也狗眼看人低,也不把誰往嫖客跟前領?!靶◎}貨”會在她面前翹著指頭顯擺數(shù)錢的快意,瞥一眼她,蘸一口口水接著數(shù),那份得意,和嫖客做愛時的快活無異,瞧不起的眼神與神情直接把一個女人的人格和自尊賤踏到灰塵里去。她哭過,頻繁的換地方也換不來一個理想。宮殿是另類,是上帝派出的拯救者,他不嫌棄。他的那些話在她來淺水灣之后得到了印證。過去叫“從良”,姐妹不認,職業(yè)沒有不良,比起動輒就幾百萬,幾千萬,幾個億的那些人好多了。叫“歸宿”和“從良”時代的“為早不尋安身處,日頭落了沒處歇”相吻合。

成為“歸宿”的宮殿和他的淺水灣已經(jīng)和她分不開了,冥冥中,這里的一切進入了她的生命。親生父母不知何在,等宮殿事成就接養(yǎng)父母過來,她查過地圖,不過相距三四百公里,這條丹江河的水流到盡頭就到了。

她受村長宮力、男人宮殿之托,不是巖下廢墟就是渡口死宮辰的渡船,來回跑,像地下交通員。

自從派出所回來之后,宮殿在灣子被鄉(xiāng)鄰指責謾罵,唾沫都能把他淹死。八十四戶自不必說,那些沒有遷走的,也跟著起哄,砸洋炮兒:“傻子的兒子嘛,從來就日不出好猴,日出個猴也不上竿”。有人竟然要算老賬,那些年無端死了的牛羊豬,燒毀了的房屋,被人大片踩壞的莊稼,都要宮殿賠。說歸說,沒證據(jù)也就罷了。八十四戶拆遷確實是宮力在鎮(zhèn)上簽的字,倒與宮殿隔桌子不打人。宮力理由很充足,有本事把政策扳過來,要不就把我打死。論理一百多個平方米,只交不到十三四萬塊錢,多便宜。錢沒交住上樓了,又想回來,窮瘋賤瘋抽啊。話是這樣說,他和宮殿在內(nèi)心恨不得把鎮(zhèn)政府給掀翻了。政府目的達到了,可憐了鄉(xiāng)鄰,一場秋風一場寒,不說亂墳崗子這些日子每到夜里鬼火在跳舞,就說返回來的十幾戶,風餐露宿,寒磣啊。那些跟著爺爺奶奶的留守兒童,吊著鼻涕撿破爛,支幾塊板子寫作業(yè),誰看見誰心疼。

渡口熱鬧了。在人心惶惶的日子,死宮辰擺渡的生意好起來,光是拆遷的,上樓的,人來人去,沒個歇的時候。說來也怪,一個夏天,連一次山洪水漲的時候也沒有,每日里風平浪靜。每逢雷雨,河面上被砸起的水波漣漪上僅僅就是幾個渾濁的泡沫而已,偶爾一陣雨過后,渡船被一道彩虹籠罩。就像身在山上不見山一樣。他看不到蒼翠碧影上凌空而來的彩虹在河灣的天際絢爛璀璨。就憑船槳頭上五光十色的水氣煙嵐,在十分爽心和愜意中,能準確判斷下一場雨的方位和雨量的大小。幾十年了,風里來雨里去,這片河灣里的黑鯽、紅鯰、水草和自己都有緣分。要不是宮力和鎮(zhèn)政府攛掇搞什么開發(fā),不,修建大橋,不拆遷,才真的叫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哪怕自己臨走時的最后一口氣斷在這里,無怨無悔,也心安理得,黃泉路上都搖著櫓子。

拆遷上樓那陣,他每日里幾乎沒有上岸的機會,哪一戶不是拖家?guī)。蘅尢涮涞??!按缤岭y移”說的不是土,先是念想,后是那盆盆罐罐。就在這河邊,多少菜缸、水甕,都是小心翼翼抬過來的,上船的時候,占地方,一不小心,被后生們砸了碰了摔碎了,老人們渾濁的淚、嘶啞的聲,聲聲嘆道:“那可是耀州窯上的啊,人老幾輩腌菜不起醭”,被年輕人回敬一句:“住樓了,誰腌菜去?滿樓都是腳丫子味兒”。說著話,“嘭”一聲缸或甕就碎了。有的拆遷戶凈身出戶,只帶了被褥細軟,把那些蟲蛀了的柜子、松了榫的箱子,當成破爛丟在了廢墟。至于那些老祖宗的織布機、鞋拔子、牛斗桅,壓根兒就沒打算帶走,被爛磚爛瓦給壓了。那當兒,渡口上的外村外鄉(xiāng)人都在嘖嘖著淺水灣人終于拆了遷了,螞蚱樓住了豬大腿,再瘦,這回也該肥了。

才幾多日子啊,返回淺水灣的人更沒有什么喜色,“搬家搬家,氣死蛤蟆,不是撮口癥,就是眼睛瞎”,禁口癥就是今天人們說的自閉癥,不說話。死宮辰很知趣,只要有人過河,他不敢和過去一樣嘻嘻哈哈問這問那,或是道聽途說一些雞鳴狗盜的逸聞軼事,然后再販賣給另一撥人。自然就顯出他見多識廣,人緣不錯,都愿意把什么說給他聽,也樂意聽他東拉西扯胡咧咧。反正在渡船上像下雨天打婆娘,閑著是閑著。自橋工地夜里沒了燈火,白天沒了機器轟鳴,他就琢磨出淺水灣的人好事黃了。在外的那些后生伢崽已經(jīng)約好不打工要回灣子了?,F(xiàn)代石材,不像過去掄大錘、風鉆、切石、裁板,都是現(xiàn)代機械,裝箱上車都是機器完成。后生們說,在外打工咋樣也不如在家門口好。光他知道灣子里能開回來的小車有四十多輛。他不止一次遐想,一排溜溜的小轎車從橋上開過時是多么威風,又一排溜溜地停在灣子,油光锃亮,讓外村人隔河的都羨慕嘖嘖去,淺水灣人也有發(fā)達的時候。

死宮辰想,這一黃,是自己的夢斷了,淹一塊秋田,淹一壟上菜不打緊,這一回淹得太狠了,是灣子人的夢。返回的人沮喪、憤怒中又無可奈何,也對死宮辰或者對著嘩嘩的河水發(fā)一通牢騷,說幾句狠話。

死宮辰對露說,他們要先打斷宮殿的腿,再剁宮村長的手,然后去坐牢。露說,倆人咋不一樣哩?死宮辰說,宮殿天南地北跑了好多年,離開灣子不再害人了,咋想起來又跑回來投什么資。而宮村長不該替八十四戶簽了字。露聽了打了個寒顫。死宮辰在棚子里替露倒了茶水,露身上好聞的氣味兒立馬讓小小棚子溫和了許多,死宮辰恨不得把他聽來的、知道的屁大一點事統(tǒng)統(tǒng)說給璐聽。露很精明,就把打探到的東西梳理一遍之后再說給宮殿和宮力。

事態(tài)基本情況是,八十四戶人中沒有人站出來耍刀子玩命,淺水灣人太知理了。知理歸知理,有理無處說,政府呢,石獅子戴的木鈴,撞不動搖不響,村上呢,是一把尿泥捏的人兒,上對政府是討來的一頓喝斥,下對八十四戶大眼瞪小眼,放不出一個屁,經(jīng)不起一泡尿淋。只有把事情弄大,弄得驚天動地就有人管。

咋樣把事情弄大?不好琢磨。宮殿這些日子已經(jīng)冷靜下來,只不過要等宮力開口。露再后洼,西塬已經(jīng)看過幾次,那些坡跟上荒了多年的地坎上能蓋幾十間房,從山上下來的那股小溪流,只要箍個池子就能蓄水。西塬荒草地也能蓋十幾間,基本上能住得下七八十戶人。然后面對鄉(xiāng)鄰贖罪,讓他們打隨他們罵。只要現(xiàn)代石材能投產(chǎn),讓鄉(xiāng)鄰們掙上錢,他要把河灣建成水上樂園,他為父親能爭口氣,挽回面子,也讓淺水灣人在十里八鄉(xiāng)風光風光。

聽完露的小報告,宮力推測能有什么能弄大的事,他問:“宮殿哥,你說呢?會不會把停工的橋炸了?”

“這個絕不可能”,宮殿撓了撓頭說,“如果再出個董存瑞或張存瑞也難說哩。”

露說:“會不會在河里投毒?灣子人吃的可就是河水!”

宮力說:“這個可能性太小,要毒就毒死我,河里頭下毒,得要多少鼠藥?”

最后三人還是沒有預測出個結(jié)果。不知從何防備起的時候,縱火案發(fā)生了。

冬至這一天,鄉(xiāng)俗要吃餃子,并且要祭祀老先人。沒有繁瑣的過程,只要在頭一天下午去墳上點一串鞭炮,點上蠟燭,如果是三年未滿的新墳,點白燭,然后燒紙錢冥幣,也叫陰錢。不用祈禱,神靈會在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回來時把吉祥帶回來,是旱路還是水路不得而知。水路上,死宮辰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渡口,他也離不開渡口,不是灶王爺要過河,而是宮力村長下了硬話。他也知道灣子事大了,昨天的縱火案弄不好灣子有人要蹲大獄,吃槍子兒。他沒做虧心事,自然不怕鬼叫門。鬼不叫門,過河人誤不得。

火是傍晚時分起的。不知誰撥打的119,消防車停在312國道邊上,也有一輛車扯腸子似地扯出了水帶水槍,只是機器始終沒開,車過不了河,一大堆隔河的人被火光把臉映照得輪廓分明,紅彤彤的。

冬天的蘆葦枯死著,風吹日曬,干透了,火著起來時,蘆葦燃燒噼啪聲像掛鞭,隨著火勢蔓延,掛鞭鼓舞著跳躍的火苗,只那么一擺動,先是蘆葦花穗兒,接著地上的蘆葦桿兒也著了,瞬時一株蘆葦滿身都是火,畢竟蘆葦是草,不經(jīng)燒,過火的蘆葦灘連一絲兒火星也沒有,漆黑一片?;鸸庵锌梢姕\水灣人影綽綽在用手撩土撩沙,每撩一下,就像往火里撒鋸末子,一陣火星兒亂飛。消防車旁邊的人很著急,在喊:“水呢?水呢?”其實他不知道,蘆葦灘本來有水坑,旁邊有魚塘,臘月隆冬早都凍得結(jié)實了,砸不透。當然從河里抽水最好,可誰能這么便當?shù)靥硭?。這片蘆葦不連村民住戶,四周沒有建筑物,也就走了,那一聲聲刺耳的警報回蕩在夜空,回蕩在淺水灣。

過后,死宮辰給每個在他船上的人說起那夜蘆葦灘著火,夸張的形容說村灣里天都是紅的,不知誰埋的炸彈,被燒炸了,響聲那個脆比大年時節(jié)的鞭炮還厲害,像打仗。兔子、野雞、紅嘴鷹不經(jīng)燒,全死了,肉卻是生的,老臭老臭,他說有人從灰里扒出來嘗過。有人接過話茬說,飛禽走獸也有冤死鬼。死宮辰說,野豬厲害,跑出來疼得滿地打滾。

身為一村之長,面對幾百畝蘆葦被燒,沒有一絲兒心疼。他對宮殿說縱火者逃不脫八十四戶的誰,起碼也在八十四戶之中。他已經(jīng)報案了,也給死宮辰說,只要有人來調(diào)查,不論鎮(zhèn)上的,縣上的,還是派出所的,過河就領到村委會,他二十四小時等著。宮殿摸不清宮力咋想的,只覺得這與他投資擱淺有關,八十四戶鄉(xiāng)鄰是無奈啊,無奈燒了蘆葦起啥作用。再不濟,也值幾個錢的,那晚火起來的時候,有人擔著水桶,拿著盆子想把火弄滅,卻發(fā)現(xiàn)有人臉上的表情有些詭異,看不透,有人去河里挑過幾擔子水,潑到火里人如同澆了一勺子油。夜幕,火光,老遠圍著的人群,這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有人惋惜,說去年葦子是大年,也有人卻一聲不吭。到底是怎么了?淺水灣從來沒有過如狐鄉(xiāng)鄰啊。多少不解與疑團被飄過來的濃煙裹挾。好在不曾傷人,不曾禍及房屋,最近的是死宮辰渡口的窩棚也安然無恙。

死宮辰到底還是領來鎮(zhèn)上和派出所人,提著銬子。巖灣子下返回來的七十幾戶,誰也沒少,踏著腳后跟堵在村委會門口。有人把木棍子塞在褲管,有人懷里揣著半個磚頭,反正今日鎮(zhèn)政府總算來人了,先問問八十四戶人這個冬天怎么過,年關就要到了,如果把誰要拷走,那就要打他個血流成河,包括宮力宮殿,不包括露,她畢竟是外鄉(xiāng)人。還有政府的派出所的,一個都不放過。

其他村民見苗頭不對,氣氛不順,灣子巖下的那些人瘋了,也難怪啊,兔子急了也咬人。有人偷偷給宮力發(fā)了短信,“小心留神,別惹鄉(xiāng)鄰”。死宮辰開始還有些洋洋自得,他盡職盡責,漸漸覺得要出大事。從人群中剛溜出來,被一灣子巖下的拽著胳膊,聲音壓得很低,說有一伙人要過河,每人手上有一本書叫《丹江》,沒拿書的一個也不叫上船。宮辰一個激靈,就有幾滴尿把褲子濡濕了。天吶,淺水灣造了什么孽,今日要出大事了。有黑幫暗號淺水灣要成上海灘了。一旦宮力和政府站在一個渠岸上,銬人走,那必是一場斗毆。不銬人,公差回去怎么交差。要渡河的人還有暗號,這簡直不可思議,死宮辰一邊想著一邊提著濕褲子趕往渡口。

村委會辦公室的門口、窗子上趴滿了憤怒的灣子巖下的人。村文書從剛才燒水到散杯子倒茶,再一人一人遞過水去,他的手一直在發(fā)抖,他沒有經(jīng)歷過這場面,淺水灣的人永遠的善良使他不可能有什么懷疑,從包產(chǎn)到戶,到退耕還林,又到治河整頓,沒有不聽政府的,就在春季,政府一紙告示:不準在河道取砂石。淺水灣一個上午就掀翻了兩臺篩沙子機子,那些小篩子,收沒了兩三輪車,村鄰沒誰放半個屁。一場火,把淺水灣的名聲就要在今天敗了。

鎮(zhèn)政府來的是早已撤銷了的招商辦的人,火燒蘆葦灘的第二天,鎮(zhèn)政府就和派出所研究,調(diào)查取證和抓人的事。一沒燒房子,二沒死人,至于蘆葦嘛,賣了是錢,原地不動是草,一個冬天過去,全腐了爛了。有人縱火,分明是岳丈門口光著屌,騷臉哩。說明饃不熟是氣不勻,根子還在招商項目上。癥結(jié)是找出來了,作為一起大火,政府、公安不能沒有一絲動作的。至于拆遷賠償不到位,還有八十四戶的上樓款,一碼歸一碼,該銬人銬人。到底是誰去淺水灣,滿會議室的人定不下來。在政府,誰都知道,當初的領導升了,調(diào)了,政策導向一變,就成了燙手的山芋,最后還是原招商辦的人成了山姆大叔,臨走領導一再叮嚀,一定要依靠村干部,這是原則。

這個沒了名分的原招商辦主任姓藺,他曾不止一次來過淺水灣,哪一次不是被村長當神敬。一棵柳樹,賠一百還是二百,一棵栗樹三百還是四百,全是他說了算。懷崽的豬婆能生產(chǎn)八只還是十只,他就是豬婆的老公,報出數(shù)字,然后照數(shù)字賠。那當兒,藺主任真正體會到淺水灣人的淳樸厚道和實在。政府沒掏半個子兒就順利拆了,遷了。他在大院確實揚眉吐氣了一回。

今天他又出現(xiàn)在淺水灣,不得不站在憤怒的村民對面,并且還有許多陌生的面孔。村委會偌大的場院被擁堵得水泄不通,嘰嘰喳喳、謾罵不已,還有幾個老女人抽絲般的嗚咽。有人杵著生銹的鎬子、破銑,這哪里是要下地,這是一場自發(fā)的暴動?不貼切。造反?不對題。直到他匯報時,說這是淺水灣人自發(fā)的一次維權辯理的群訪。他不相信淺水灣人能做出什么事來,他沒有更為準確的語言與村民說第一句話,沒理由在第一句開始對村民解釋賠償和項目的事,想吞咽一下口水也沒有。他臉煞白以后又變黑了,一旦又半字子出口,就會像日前的蘆葦灘無端地著火,還會激發(fā)一場流血事件,他會死在亂拳之下,若村民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活活把他淹死。派出所的三人,都是宮力認得的,他們被宮力示意,端端地坐著喝水,千萬別出聲,別發(fā)話,別出去。宮力也在等藺主任說什么。他此刻不會出面,他也窩了一肚子火和怨氣。政府戲耍了他,戲耍了鄉(xiāng)鄰。當初招商引資,政府說得天花亂墜,涼水都能點燈,眼下卻放不出一個屁。蘆葦灘有人縱火,抓啊,一旦抓人就是一場好戲。灣子巖下八十四戶,誰都是淺水灣的子民、親人,多少戶人家祭的還是一個祖墳。今天抓走任何一個人,今兒晚上可能全村人都去坐政府院子,能有多少銬子拿出來,淺水灣人一場災難還沒過,一場洗劫又至。宮力心一陣絞痛。

正在難堪窘迫的藺主任聽出了人群中誰冒出了一句“這橋到底是修還是不修?”,他接住了這個話茬,把剛才還是一副茫然無措的眼睛瞅準了問話的人,聲音不高不低地說:“橋的事算問到我心上了”,話剛一出口,人群忽而靜了下來,他繼續(xù)說,“當初招商引資,橋才是福祉啊,大伙兒想想,世界那么大,一條河把淺水灣撂了,一塊磚,一袋子水泥,不乘船過不來,你們拉電的時候,一根電線桿子要兩只船載,要不老艄公現(xiàn)在還活著......”宮力已寫好今天的工作日誌:聽藺主任扯著三十多年前村民的那些往事,找話題化解群情。他在心里罵:滑頭!藺主任繼續(xù)說,“交通局,民政局正在研究后續(xù)方案,來春解凍就動工”。宮力心中竊喜,這個狗日的胡謅,糊弄人哩。

此時憤怒的人群因大橋的明年復工而緩釋了許多,交頭接耳說起了大橋的事,他借機進來端起一杯水,看著宮力已寫好的日誌,茅塞頓開如醍醐灌頂。

時間:2015年12月20日

今日上午,口鎮(zhèn)鎮(zhèn)政府藺主任、口鎮(zhèn)派出所韓所長領隊,張警官、黃干事一行四人到村上來,召集群眾就日前村民冬季祭墳,燒紙,點蠟燭不慎引燃淺水灣蘆葦灘一事進行調(diào)查,此前村委會已列為治安綜合進行調(diào)查,確實無人縱火。

值班干部:宮力

這個冬天第一場雪十分兇猛,飄飄灑灑天地一色,丹江把皚皚白雪劃開。四野里一片寂靜。昨天還是一片黑灰飛揚的蘆葦灘,也被大雪覆蓋了,不再齷齪刺眼。死宮辰在渡口的棚子也被雪蒙著,他被宮力和宮殿灌得有幾分醉意,憑酒勁兒,跌跌撞撞去了巖灣子,逐家逐戶胡說瘋話,他是酒鬼,這誰都知道。

他進去了,先是驚呼:“這是什么日子???狗日的宮力”。然后隨便坐下來,噴著酒氣,他輩分高,只有他敢這樣罵,“告、告他去狗日的!”,沒有一戶人家隨聲附和他,誰心里都明白,就是殺了宮力也解決不了問題?!案嬲?,他們誰不是口口聲聲說惠民口口聲聲群眾”。要政府修橋,七十八戶在酒瘋子的煽動下心齊了,死宮辰每天這么一瓶酒,露再整幾個小菜,他就瘋瘋癲癲,東灣子到西灣子,后塬塄到前灣子,東家出西家進,把上訪的事約妥了,給宮力說的時候人才真的清醒過來。

他說,初步估摸,能去的男女老少約有三百人,灣子巖七十八多戶能去一百號人......宮力看看宮殿,十分會意地對視了一下。宮力又問了上訪時間,安排了上訪議題,并再次提到了交通局、扶貧局、民政局,他們曾在淺水灣河灘開現(xiàn)場會,村文書手頭有記錄,有錄音,錄像,別忘了帶上,宮力一再叮嚀千萬別過分,有話說話,不能罵人搡打人、占辦公室,就把事辦砸了,要先遞材料,再端坐政府大門口。

死宮辰平日木訥,喝點酒就醉,其實那都是因沒了婆娘的表現(xiàn)。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人活著。村民找政府,凡他去灣子巖下的每一戶,無一不牽扯他的心,他不是村干部,管不了誰,憐憫心疼由不得他。宮殿多么可憐的一個孩子,成了人,成了神,回灣子理所當然,卻被政府毀約。露是女神,給灣子帶來了一片光彩。他是叔輩不該有非分之想,這女子確實在灣子比任何一個婆娘都規(guī)矩,有禮貌,喊他叫他都是那么甜潤。

他裝好了村文書早就打印好的上訪材料,至于動身的日子和時間兩天之內(nèi)就定奪。露提著酒和幾只香酥雞送他回到棚子。雪已經(jīng)很厚了,人走上去,一步一個窩,還嚓嚓作響。幾只灰鷹凄厲地叫著從頭頂飛過又盤旋回來。露不知道這些灰鷹是蘆葦灘的主人。蘆葦灘是飛禽的家,也許那天晚上,這些灰鷹棲息于河灣柳樹上或灣子巖窩里躲過一劫。露攙著死宮辰。她從心里替宮力還有自家男人感激他。上訪的事,宮力他們不能出面。宮殿也沒理由起哄,一個老板在口鎮(zhèn),在縣招商局誰都認識他。死宮辰要為淺水灣立功了,通了橋,不擺渡了,就養(yǎng)起來,看大門,收發(fā)貨單......

渡口窩棚里一股濃濃的汗酸味兒,冰鍋冷灶。露燒了水,插上電暖氣,把鋪蓋拿出窩棚使勁抖一抖,重新鋪置好,窩棚也顯出一些溫馨來。死宮辰對露說,長工短工二十三放工,必須在臘月二十三之前去,按三天準備,三四百人一起動,過河就是個大活兒。露從身上掏出一沓錢放在床鋪上說:“遲早上訪的人回灣子,煮大鍋菜、燉羊湯”。

宮力才安頓了七十八戶,上訪的人還沒回村,老支書也就是宮力他爸翻了,或反了。真是按下葫蘆浮起瓢。是別人倒還說得過去,栗子樹結(jié)毛桃,他懷疑這個當了多年的村干部是不是自己的親爸。

老支書雖然年邁,心里可靈醒著,一村子人上訪分明是給政府出難題,他把棗木手杖在地上敲得噠噠響,只差掄到宮力腦殼上去。他口齒清楚像數(shù)落小孩子,“當初就不該答應政府招商引資搞開發(fā)”,宮力頂了一句:“開工那天你老不也去瞧熱鬧了嗎?”,“看歸看,兩個牛抵仗都有人看,”老支書繼續(xù)說,“你不從根上想辦法,整天貓在殿娃家,保準是瞄上人家婆娘啦”,說著又把手杖敲得亂響。

說別的不打緊,這一句一下子令宮力火冒三丈:“你以為我是踅摸魚的貓?殿娃家婆娘你以為在淺水灣出稍了,屁股蛋上火燒坑,半個身子象皴樹皮,火燒的,知道不?”。

老支書為他的猜測和判斷有幾分自得,也為兒子的沒出息感到羞愧。像露這樣的女人,就像當年兒子的媽媽紅霞一樣漂亮,誰能不動心,可惜怎么身上有燒傷......宮力還在辯駁,上訪是萬不得已,橋不通,且不說淺水灣人幾百年沒橋還是過來了,橋不通現(xiàn)代石材開發(fā)就會泡湯,殿娃領上婆娘一走,淺水灣永遠沒了出頭之日,灣子巖下七八十戶遲早會砸死他。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老支書根本就沒聽進去,他已打住話頭老半天了,老支書突然問他:“露的肚臍眼旁是不是還有一坨青色胎記?”。

宮力腦子“轟”地一響。幾乎暈了過去,這個老東西竟然比他下手還早啊。天吶!匪夷所思,天地倫理,淺水灣遭了天災,難道淺水灣的人,自己的親生父親,到這這把年歲竟然不顧羞恥,干如此下流勾當,道德何在?自己一村之長顏面何在?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老不要臉的東西!便出門而去。

他沒有像許多作家設計的那樣,跳河或羞于見人,碰死在什么地方,只是狠抓了一把雪擦了擦發(fā)燙的臉,要去河邊迎接上訪歸來的鄉(xiāng)鄰。宮辰有短信發(fā)來,消息還是比較樂觀,政府答應給予答復。

按往常,淺水灣的冬夜很是寂靜,空曠的村灣空無一人,零星的狗吠傳得很遠,河對岸過往車輛的燈光掠過來,不經(jīng)意從誰家窗門一閃而過,是那樣匆忙而又躲閃。要不是鬧投資、鬧開發(fā),這種安靜、安詳、平淡的日子年復一年,也沒有什么不好。有性情的人會借著雪光下套子套住幾只野兔,或者打著手電筒去河灣釣會幾條黑鯉,惹得大小貓喵喵直接叫喚。

這一夜,村灣里像過大事。村長宮力的臉一改那副嚇唬人的模樣,在宮殿門前的大鍋旁給上訪的鄉(xiāng)鄰這個舀上一碗燉菜、那個盛上一碗羊湯。宮殿一手拎著酒瓶子一手拿著酒盅子,勸鄉(xiāng)鄰喝一盅暖暖身子。露和宮力家的則是提著一大竹籠熱氣騰騰的白蒸饃,醇香撲鼻,鄉(xiāng)鄰看著露,夸她面食做得好,遂用筷子叉上一兩只饃饃,人們臉上的喜色,就像自己家的啥好事,那樣的由衷和真誠。老支書沒有在人群中,他在燈光的黑影下,渾濁的目光一直盯著露,盯得是那樣專心致志,并努力回憶婆娘紅霞當民兵連長時的模樣,包括走路,舉手投足,以及笑臉姿勢。他要瞅機會和露單獨說話。兒子宮力中午罵他時,他無地自容又瞠目結(jié)舌,他暫時不能做出什么解釋,當把事情弄清以后,剝了宮力的皮蒙鼓也不遲。

許久,上訪的人,還有沒去的,在宮殿門前的彩條布下鬧騰夠了,打著飽嗝兒,各自散了。

宮力留下村文書還有其他干部,露又拾掇出幾個菜,他們商議著下一步行動,文書作著記錄。就宮力分析,七十八戶的憤怒期、暴跳期已經(jīng)過去了,當?shù)搅搜巯碌臒o奈期。村干部,尤其是他們不能袖手旁觀推卸責任。種種跡象證明,卸胳膊剁腿是不會發(fā)生了,已經(jīng)接受和面對無奈,“村干部,還有你”,宮力指了一下宮殿說,“灣子巖下七十八戶,包括雞狗在內(nèi),不能有一人凍著,打明日起,殿娃哥兩天內(nèi)把米面油、粉條子、大肉、棉被”,他頓下來,看著露:“太空被不隔寒冷”。露點點頭。

宮殿已有點兒微醉,露還沒有收拾完畢。村長宮力說的他都記住了。官大不過皇上,事大不過地方。宮力為他,也為他自己把一場流血死人的風波平息。后悔少年時在淺水灣不該禍害人家。

就七十八戶人私下的話說,殿娃回灣子是想給他爸他媽長臉,說壘豬圈的石頭是大理石,不大緊,空中的老鷹不如在手的麻雀。鎮(zhèn)政府日哄了人,咱不能跟上日哄,殿娃事弄成了,灣子人沾光。親戚盼著親戚富,鄰家盼鄰家有馬騎。鄰家有馬了,還能不捎著馱東西?

露屁顛屁顛收拾完畢,遠處已有公雞打鳴了。宮殿拔了掛在院子樹枝頭上的大燈泡插銷。頓時院子黑暗下來,被人們踩過的雪地有些雜亂無章。他已完全醒了,整個淺水灣的寧靜與安詳令他心情少有的舒暢。突然手機響了,半夜三更還有電話,打開一看是宮力,摁了,放在耳朵上,是宮力讓他過去,說老爺子瘋了。宮殿倒是知道老支書對兒子的工作極不滿意,昨天群體上訪,只差他打死宮力。好像幾十年前的民兵連長又回來要當家,宮力拿他沒辦法。自然宮力沒有說他爸是怎么知道露肚臍眼邊上有胎記的事。

宮力這個時候能有電話過來,肯定是爺兒兩吵翻了天。宮力一村之長,面對當過支書老爸,鼻子下壓著嘴。看來他不去是不行了。他給露說,宮力叫哩,說老爺子瘋了。露說她也要去。宮殿說,行。天就快亮了。

福無雙至今日至,禍不單行昨日到。灣子巖下的廢墟的庵子、窩棚重新接上了電,宮殿、宮力還有村文書,露把米、面、油分頭剛送完,小鎮(zhèn)織網(wǎng)套的電話過來說被子好了,已送到河對岸。

就那一場雪,很厚。年這邊是消不了,陰沉著的天還不時落下雪花。一百五十六床棉被紅紅綠綠擺在河灘。露執(zhí)意逐戶去送,宮力說不必了,已讓他們來取。宮殿和網(wǎng)套客忙著點數(shù)字,忙著付錢,宮力電話響了,是鎮(zhèn)上大當家的。這一霎那,宮力預感到了好消息,因為依這幾年的經(jīng)驗。凡棘手、麻煩、得罪人的事,當家的從不親自說;凡能落下好的事情,得體面的事輪不上別人說。八成是淺水灣群訪的事。

宮力摁了免提,在場的人都能聽見?!啊瓨虻氖戮瓦@么定了。至于開發(fā)的事,政府的意思很明白。你還是和宮總多談談……”。片刻的沉默之后,宮殿折身抱被子,露卻哇一聲哭了。不是那種嚎啕大哭,是喜極而泣聳雙肩、鼻子帶哨的那種哭。別人不明白,只有宮殿、宮力心里清楚。

被子還沒被灣子巖人一戶兩床抱完。民政局的送年貨的汽車已停在河對岸大路上。電話宮力,要渡船過去。民政局的年貨是給淺水灣村民的。灣子巖七十八戶是雙份。死宮辰像吞了興奮劑,一趟趟過河,櫓子搖得歡勢,他沒有敢說報酬的事,卻在心里記著趟數(shù)。他是最后一個離開河灣的。這個冬天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鄰貓冬,他卻冬忙。擺渡的鋼镚兒比時常一年的還要多。只是人太疲倦了,挪腳的力氣都沒有。當推開渡口的單扇柴門時,飯菜已擺好。露端給一杯熱水,他有些激動的摟著熱杯子,不知道該咋說好。默默道,這孩子。

露有露的心思和秘密,他安頓好宮力的晚飯就走了出來。

前天黎明。她和宮殿去了宮力家和解父子吵嘴,不成想竟是因她。

宮力他爸(沒有證實之前她不會叫爸)說出了一件天大的秘密。唯能證明真假的只有這死宮辰了。

那時的宮支書英氣勃勃,婆娘紅霞民兵連長出身,颯爽英姿,生下女兒不久正是土地責任到戶的時候,西源的旱地、灣子里水田,沒有一顆莊稼。宮支書顧不上,紅霞女人家,嫁過來之前也不曾耕犁耙耱,擔挑插秧,世道變了,靠吹口哨、稍息立正長不了好莊稼。一年下來,村支書的日子在灣子里落到人后。

紅霞是一個不服輸?shù)娜?,第二年背上吃奶的女兒媷草拔稗,月?的時候都在大田。這一年收成了?!拌F婆娘排”的“老排長”的驕矜和自尊依舊,因而嫁過來已老大不小了。當干部的男人公干要緊,她不指望男人出多大力。為了不再撫水田,大冬天挑河沙,水田起旱,她有使不完的力氣。也有男人想給她幫忙討好,懾于支書的威力,她沒用上便宜勞力。河灣里的風在冬天像刀子,女兒不能背著,留在家里暖和。

到她臨死的時候,都在自責著說,那一天她咋就忘記把木炭火盆滅了,端到外面呢。這是她臨死到陰間都不能原諒自己的過錯。

她從河里回來還沒撂下籠擔就聞到了燒破布和肉糊味,心驚肉跳撲進門,女兒還坐在火盆上的炭火上,屁股下嗞嗞著肉糊味的黑煙……命??!這個孩子生下來肚臍眼有胎記,孽胎??!紅霞哭訴著對來抱養(yǎng)的人家這么說。那時孩子叫藍藍。

小藍是苦命娃,苦命娃好抓養(yǎng),沒有一個冬天和春天燒傷好了,是老艄公、死宮辰他爸從他家房后下挖出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獾油抹好的。過河抱走苦命娃藍藍的是在這十里八鄉(xiāng)替人編柳筐、柳籠、柳笸籃的一對老夫妻。兩雙好手藝卻不生育,也買淺水灣的葦子,編席編茓子。一來二去,沒有人不認識這操著外地口音的半老兩口子。

老艄公夜里擺渡送支書要去城里看病,肚子疼得像是絞腸痧,傍晚紅霞過河去口鎮(zhèn)打止血針。有個走鄉(xiāng)串戶的陰陽先生被紅霞請進門,讓他看看相,家里自有了帶胎記的小丫頭片子,就沒安寧過,東擰西扭,南北不順的,是否能禳診一下。陰陽先生借題發(fā)揮,趁男人支書不在家,揮刀舞劍一陣之后,口中念念有詞。最終說出,”家門不安,妖孽做端,送走妖孽,順地應天”。

民兵連長本不信鬼神的,沒法?。】嗝男∷{藍,敗家門,要想再生一個崽,男人的支書就保不住。

死宮辰他爸穿的線。二斤紅糖,三斤掛面放在紅霞面前,她剛一轉(zhuǎn)身還沒哭醒來,小藍就一路哭啼著被船擺過了河。紅霞哭喊著攆到河邊,老艄公一陣好勸。說,孩子生來帶克,沖雙親,換個主也許能旺父母,能成人哩。紅霞哭夠了,回家后病倒三個月。待痊愈,要過河找女兒時,老艄公說,抱上孩子的半老兩口當下在312國道攔了過路車就走了。“啪!”,紅霞一耳光過去,老艄公就地轉(zhuǎn)了一圈,老半天才說,是你倆都托付我給找主的啊。

事過半年,紅霞甸著肚子、提著四色禮給老艄公賠禮道歉。爾后,生了兒子的紅霞又謝過一次老艄公,勸他千萬別記恨。

兒子長大了,帶胎記的女兒成了紅霞和男人心中的痛。后悔,自責,抽自己耳光,更不止一次問老艄公,筐匠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回答說,只知姓韓。

也像今天成為村長的兒子給他的老艄公兒子留話一樣說,在十里八鄉(xiāng),東來西往的人口中能打聽到姓韓的三桃兩棗,酬金一萬。

丹江河水長了落了,蘆花開了謝了。紅霞帶著對有胎記女兒的牽掛和歉疚去世。老艄公不時摸著被村支書女人摑過的那半個臉,罵著自己迎來送往過縣長,渡過叫花子,在淺水灣也是個人物,咋就是個豬呢?他到另一個世界給摑過自己的那個厲害婆娘還債去,還不上了。讓她永遠摑下去。

而這些,死宮辰能記些雪泥鴻爪,或一鱗半爪。

春節(jié)還沒幾天,鄉(xiāng)鄰還在年興中,橋工地就車水馬龍,嗡嗡作響的機器聲傳來,把鄉(xiāng)鄰的心挑得顫兒顫兒的。就把年興延長了。冬天的灣子巖的七十八戶的寒風冷凍沒有白挨,換來的是橋工地復工,換來的是宮殿在灣子西塬,后洼建磚瓦平房,錢是宮殿的,事情是宮力的。至于露和宮力是親姐弟的事,鄉(xiāng)鄰議論了半個冬天一個年節(jié),覺得這簡直空穴來風,不可能的事。再一想風不吹樹不搖,老鼠不拉空空瓢,總是沾些因的,世界很大,無奇不有,就這次拆遷,亂墳崗子那么多墳塚,淺水灣人掙工錢,死宮辰也爭到了三個墳,只要有人要過河他誤不得,這三個墳塚是隨他包到的,竟在一個尸堆里刨出他能記得的,他爸從他爺手中接過的那個鑲著玉石的火鐮。當下他沒有在意,在茅草地上蹭亮了,突然覺得眼熱。才想起父親因丟失火鐮以后不休的嘮叨。父親時代,火鐮已不用了,家里沒有什么比這更令人喜愛的。呈月牙狀的火鐮上柄嵌的玉石可不是一般滑潤、潔白。父親擺渡沒事時就摩挲把玩,肯定是在埋水拖死鬼時,一不小心掉在席角或坑里,又咋就被他從尸骨中刨出。見怪不怪,露漂泊幾十年又回到淺水灣。天意!不怪!倒是宮姓人覺得有傷風化,一筆寫不出兩個宮字。

除去那些后生崽子之外,凡記得他母親紅霞的人,都記得露和紅霞不論走路的擺姿,腰身,活脫脫一個模子倒出來的。難怪他隨殿娃一回灣子就覺得面熟。話一挑明才覺得果然是有因的。

年節(jié)的每一天,老支書的家里就比往年多了些親戚,老支書牽著露的手,指著客人對她說這是誰誰誰,你該叫啥啥啥,這又是誰誰誰,你該叫什么什么什么。有的親戚女眷握著露的手啜泣唏噓,說,苦女子,灣子里的人家家都好過了。要是你媽在該有多好。還有給露押歲錢的,露讓不過,接了,一把鼻涕幾滴淚。就她說,把幾十年沒有過的高興和淚水在這個年節(jié)高興盡了,鼻涕眼淚把鼻子都擤腫了。

宮殿的現(xiàn)代化石材開發(fā)投資的事,由宮力把淺水灣能到場的人召到宮殿家,露忙前忙后和宮力屋里的招呼鄉(xiāng)鄰吃喝。露不再是香粉朱唇的招搖了,她和淺水灣的所有女人一樣。她的身份是淺水灣人的女兒,又是淺水灣人的婆娘。在這一點上,她和剛認了的老父親、弟弟宮力、男人宮殿十分做難。宮姓在淺水灣是本姓同家,一直沒有本姓通婚,外親、甥侄譜系不曾亂了,例如“姑姑血不回”,“舅表不結(jié)親”,男人宮殿是本家人。宮力去派出所給姐姐上戶口說了前因后果,所長先是驚訝,繼而鄭重其事地對宮力說,謹防巧遇成詐,要做DNA驗定,其果然無假。那就是說她當宮殿婆娘有失儀理和規(guī)矩。對此她焦灼不已,宮殿更是懷疑錯在哪里了。還是她父親老謀深算,此話不如暫且不提,將錯就錯?,F(xiàn)代石材已是整個淺水灣的人的事,不能因小失大。但終究紙沒包住火,雪地里埋不住死人。

淺水灣人不編席子,也不撈河泥,女人們一過河,天南地北地刨,回到家大包小包,也有西裝革履,也有花枝招展。當父母不能追問這錢都是哪來的。最初有人也曾對某某孩子蹬著松糕鞋,穿短裙說三道四、指指點點的、猜疑時,也有出淺水灣是立著的,回來是平著的還算好,有個全尸。更令人哭一場又一場的是那些從上擺渡,灣子里就開始狂風暴雨,風攪雪花,天塌似地一片黑暗中回來的黑匣子。

誰都知道露是坐臺女,只是在心里多少有些那個。自老支書領上露、柱著拐杖,家家戶戶指著門給露說這家是誰,那家是誰,那時還吃過誰家?guī)滋炷?,還用誰家蓖麻油抹過露的燒傷。露點頭,又甜甜地叫誰一聲,這一聲親切的叫沒有嗲聲嗲氣,實實在在淺水灣的土語,誰被叫了都覺得親切、磁性、富有穿透力和感染力。天上無云不下雨,地上無土不生根。淺水灣的人接受接納了這苦命的孩子,有的老女人竟摟著露放聲大哭,訴說著她媽紅霞的許多好處。露知道這老女兒或是叫娘或叫奶,她也有不盡的委屈,就陪著哭。伸出她的白而細,如錦如綢的手拉著說話,抹淚。整整幾天,她的雙眼一直紅著脹著。

淺水灣人一直沿襲著“請女們”吃飯的習俗。“女們”就是指淺水灣的姑娘,一是“女們”出嫁必請,“女們”婚后熬娘家必請。年前日子短,一家一天沒輪到頭,說妥年后再排日子。

宮殿的身份出了問題,露吃飯,宮殿也去蹭一頓兩頓。倫理、風化,他沒有心思去想。吃喝畢了,宮力喊開會,先說了政府招商引資,話剛開頭,被人攔了,異口同聲問眼下咋辦,不說政府說話不靠譜的爛事。

宮力在堂屋的神軸下一站,清了清嗓門,說,殿娃的事,都知道啦。政府撂飭人,咱淺水灣人的事,指親戚靠鄰里,不如自己學勤勤。把意思意見統(tǒng)一了,過完年就開始,不統(tǒng)一了擺著去。

宮力說完,裝若無其事地剔著牙,又“噗”地往地上一吐。場面鴉雀無聲,一似羊油滴在磚板上,泠凝住了。

有人雙眼直愣愣瞅著宮殿堂屋土墻中被蠟燭、燈煙熏得有些陳舊的中堂對子。這是淺水灣宮姓人家統(tǒng)一格式的雙聯(lián)對子。中間神軸的幾個字為“天地君親師位”,緊挨神氐軸的內(nèi)聯(lián)為:百業(yè)不如耕讀好,千金難買子孫賢。外聯(lián)是:銀臺報喜燭生花,寶鼎金祥結(jié)彩香。共用一個橫批是:福祿禎祥。從剛才宮殿就點燃了兩只大紅燭,此時正嗞嗞地飄著黑煙。由此可辨灣子宮姓人是來自江南水鄉(xiāng)的下河人。

須臾,有人發(fā)話了,說,天上下雨地上滑,個人栽倒自己爬。淺水灣拆了個稀爛,政府一推六二五,殿娃的事就是灣子的事,誰有啥屁放出來,放的高了被風吹,放的低了被腳踩。

灣子西塬連著后邊山上的廣袤的林子中有山毛櫸,橡子樹和小葉楊,這些都屬于闊葉喬木,從山巔滾過來風再微弱都會引起一陣“啪啪”作響。難怪灣子人有了個小講究,說,前不栽桑,后不栽柳,東西不載鬼拍手?!肮砼氖帧本褪侵傅臈顦?,半夜三更有一陣風吹,大葉楊便邀功似地“啪啪”作響,閻王催命,小鬼拍手。

宮殿把西塬后洼為灣子巖人建房的事交給了支書宮力。他去既要把機械弄到對岸,又要和客戶談供貨的一些事情。灣子巖下的七十八戶只要一上西塬后洼,就能立即開鉆取石、裁料。去年冬天已和政府談妥,不論哪個局都代表政府,橋只過河,引道由宮殿投資。至于七十八戶擅自返回淺水灣的事不屬政府主張,不予討論。

為盡快騰出灣子巖下的廢墟用來蓋工棚、安機械,宮殿“啪”一聲將一扎子錢摁在宮力辦公室桌上,說,早開工一天早賺一天錢。西塬后洼工程進度就是現(xiàn)代石材的進項,啥時花完啥時哼一聲。建筑方鋼材、民工、水泥、白灰一應材料誰的都不欠。宮力喊來文書指著錢,說,公事公辦,交出納入賬。

宮殿拿了一沓錢去見死宮辰。這是宮力給點的竅。死宮辰死活不接,說,車走車路,馬走馬路。我該收的擺渡錢一分不少。宮殿說,算作夜間渡河的夜班費吧。死宮辰說,昨夜一夜沒歇,擺過來不到十噸水泥哩,收了錢也多擺不過來一袋。宮殿也就不再勉強。他給露電話中安排,后晌就來渡口,經(jīng)管死宮辰的夜飯。死宮辰很感動,不僅僅是宮殿倆口,感動的是淺水灣人心咋就這么齊呢?七十八戶中還有從外地回來的,年過完就沒再走,留下來去西塬提瓦刀。裝載機、鏟車過不了河,宮殿只干著急。他捧著炸開的石頭,覺得每一塊都能變錢。叫來裝載車司機在河沿上轉(zhuǎn),宮殿親自下河試水,就岸邊的水深齊腰,司機搖著頭開走了。

終于橋工地住了機器聲,用大理石墊壘,填的引橋部分勉強開過來第一輛鏟車、裝載機。露扛著啤酒趕來了,宮力家的挑著白饅頭擔子過來了,后邊幾個淺水灣女人端著大盆菜,提著兩桶蛋花湯擺在工地上,一片熱鬧、一派喜慶。幾天功夫,引橋完全可以暫時通車,宮力決定明天渡口停擺,死宮辰負責協(xié)助宮力去西塬。一應物資全部走橋上。

原設計的橋燈被改了方案。宮力和宮殿找到路橋公司要求按原方案施工。“錢誰給?”路橋公司人的擔心不無道理。宮力動火了,一個淺水灣還能欠了誰。宮殿問了投標價,翻看了原合同“亮化”部分,當場由宮力擬定這部分錢由現(xiàn)代石材支付,暫由宮殿代墊預付百分之三十,待全橋通亮完工了,全部付清。

死宮辰有句老話,風再大不怕,只要把船吆順;雨再小不怕,只要點點入地。淺水灣人自己的事只要順了、通了,就不憋屈,就會順順當當朝前走。這些完全出乎宮殿預料。他又后悔錯怪和低估了淺水灣和他的鄉(xiāng)鄰。

路橋公司得了預付款,也知道民間的事比和政府打交道便捷,直接安排黑明連夜安裝時,供電站人望風而來。說,如果是淺水灣人自己出錢“亮化”非政府行為,電費誰出的問題不說清,就別接。宮力沒轍了,攤不成,欠不成。宮殿也明白不是政府行為,誰都想欺負,他經(jīng)的多了。宮力來見他,開口便說,攤不成、欠不成。宮殿說,一不攤二不欠。八輩兒照明不用電,沒把誰黑死。

“亮化”改成太陽能,路橋公司好不歡喜。這樁“生意”算落地開花了。宮力說,殿娃又得你多出錢了。因露,他不再叫殿娃哥了。宮殿笑著問到,羊毛出在啥地方。宮力詫異不解,撓著頭,順口答道,新疆、內(nèi)蒙……宮殿大笑說,羊毛出在羊身上,淺水灣有的是羊啊。皆笑。

適時的這場春雨把山巔,窨壕枯葉下的殘雪融消,黑黝黝的葦灘冒出了蘆葦?shù)木G尖頭。灣子里人來人往,一片歡騰。宮力在西塬上沒黑沒明地趕進度,在外邊的后生們電話一個接一個問這問那,開車回灣子。通車放掛鞭給他隨個份子。宮力進門,沖父親說,成了,淺水灣把事情弄成了。明日通車,咋說也要給狗日的殿娃披一條紅的。

老支書這些日子以來氣色紅潤、精神極好,被抱走的苦命女兒失而復得。殿娃的現(xiàn)代石材投資終于落地。淺水灣人盼有一座橋非一代兩代人了。明天就要通車,已經(jīng)和露說好,明天還要去橋頭看熱鬧。兒子宮力說要給狗日的殿娃披紅,值!但罵狗日的就錯了。他沖宮力說,紅是要披的,今后可別再罵殿娃是狗日的。他可是你親親的親哥哥呀。

宮力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是聽岔了,這怎么可能呢?露認了,是親姐,他自責自己不是東西。自己扇過自己耳光。又出來一個親哥。天哪!這陰差陽錯得太不靠譜了。娘混混一個,爹混混一窩。這個混老爸!宮力羞愧,無地自容。他又來到西塬,遠遠繞過工地,進了密匝匝的林子,他想清靜一會,心緒卻清靜不下來。明天通車的諸事已妥。老爸這句話把自己絞碎了。當明天和宮殿、姐姐、父親出現(xiàn)在人群中時,會覺得鄉(xiāng)鄰似刀子一樣的眼光把這血脈看穿。他望著腳下的河灣,桃花汛期的河水逶迤而去。他真想從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不再遭受這兩年來,尤其是去年冬以來的項目和姐姐相認前后的折磨。剛才老爸又說出這個秘密,又把他向崖邊推了一把。

他向崖邊走去。

寂靜的林子,幾聲春鳥啁啾。

崖畔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宮殿。宮殿也正瞅著河灣水面。

死宮辰明天就要永遠告別渡口和渡船了,幾分留戀地把船擺到河中心。

宮力叫了一聲哥,這一聲叫沒有定語殿娃。

宮殿回頭見是宮力,十分驚奇。這時他手機響了。是死宮辰打來的。崖畔,水灣,咫尺天涯,或陰陽兩界,也就霎那之間。他摁了免提,兄弟兩剛牽住手,死宮辰電話中說,喂,喂,你婆娘跑了甭怪我。

宮殿說,你個死宮辰,說夢話。死宮辰又說,我還有你一萬元哩。你忘了,明天一通車,咱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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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新聞周刊(2004年6期)2004-0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