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舸

偷盜之中，下者用力，中者用智，上者用人。用千錘百煉的手段對付那些懵懂無知的人，不算本領(lǐng)。只有去偷神偷的神偷，才是真正的盜王之王。

楔子 故事的發(fā)端

黑暗中傳來幾聲粗細不一的呻吟聲，旋而是欠伸摩挲聲，之后歸于沉寂，只有越來越輕的呼吸聲和越來越重的心跳聲。

一段沉默后，“砰”的一聲，慘白的燈火漸次亮起，黑暗如魔鬼的羽翼漸漸斂起照亮了周遭的一切。

這是一間金殿式的屋宇，雕梁畫棟，只是規(guī)制略小。最扎眼的是有四只籠子分別吊在四邊的房梁上，每個籠子里都裝著一人?；\子的柵欄極粗，縫隙能容豎掌不能過橫拳。

籠里的人單眼吊線，隔著狹窄的縫隙互相打量。

他們發(fā)現(xiàn)，每只籠子上都貼著黃表紙標簽，分別寫著：盜神千面妖姬、盜圣千手觀音、盜王千邪公子、盜帝千機老人。

籠子里的人大驚失色，江湖上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四大神偷同時被捉，還像猴子一般鎖在了籠子里，誰能有此神通？

正疑惑間，忽聽機關(guān)聲嘎吱響起，循聲望去，只見前面七層階墀上是一座高臺，屏風(fēng)九疊，鏤雕著金龍吞日圖。此刻，屏風(fēng)前面緩緩升起一座髹金龍椅。龍椅上端坐一人，此人穿青掛皂，如同鉆進了一個黑口袋里，不露一寸肌膚，只在眼睛處挖了兩個指甲的大窟窿。

籠子里的人全神戒備，一言不發(fā)。

口袋人開口道：“四大神偷玉趾親臨，寒舍蓬篳生輝，鄙人幸甚如哉?！贝巳饲徽{(diào)怪異，不辨雌雄，顯然拿捏著嗓子。

籠子里的人依然不語。

口袋人發(fā)出怪笑：“此次請諸位前來，有要事宣布，你們看看自己的頭頂，上面吊著一封盜帖。請放心觀看，帖上無毒?！?/p>

籠子里的人小心抬頭，果然取下了彩箋，上寫“盜走你的門子”幾字，落款是“盜皇萬惡郎君?！庇玫氖倾~活字楷書印刷體，看不出任何個人特色?！伴T子”是盜門黑話，指的是偷盜方法。

幾人看完盜帖，輕輕放下，依舊不動聲色。

口袋人哈哈大笑：“突然從昏厥中醒來，發(fā)現(xiàn)身陷囹圄而能處變不驚，以靜制動，不愧是四大神偷。你們的表現(xiàn)我給滿分。

“不過冷靜只是表象，你們的心里此刻早已翻江倒海，想你們神出鬼沒，偷遍天下，從未失手，別人根本不知道你們的真面目，現(xiàn)如今卻被我掌握了行蹤，輕而易舉捉到此處，豈能不心急如焚。不過，你們也不要頹喪，江湖代有才人出，前浪死在沙灘上。四大神偷早已是老皇歷了，如今的盜門，是我盜皇萬惡郎君的天下。哈哈?！?/p>

四大神偷靜靜聽著。

萬惡郎君續(xù)道：“當(dāng)然，你們這些家伙名不虛傳，在下雖然捉住了你們，但對你們的盜技還是一知半解。今晚請君入甕，只是想讓諸位將盜技說出，我偷走你們的門子，作為報答，我饒恕各位性命，不知意下如何？”

半晌，千機老人終于率先發(fā)言：“小娃子，你這不是盜，是搶?！?/p>

萬惡郎君哈哈笑道：“各位是暗盜，我是明盜。所以，我是君子，諸位是小人。”

有人領(lǐng)了頭，千面妖姬跟著冷笑道：“我們的門子千千萬萬，你用一條命換，我們太虧?！?/p>

萬惡郎君略一沉吟：“在下退一步，取個折中辦法，諸位盜遍天下，成名之作太多，無人能夠破解玄機。只要揭開一個作品的謎底，故事精彩，手段高明，讓我感到驚艷，我便放了諸位?！?/p>

千邪公子不滿：“若俺們講完后，自以為精彩絕倫，你卻感到平淡無奇，那又如何？”

“那只能另講一個更精彩的?！?/p>

千面妖姬道：“那對我們豈非太不公平？”

萬惡郎君笑道：“如今我為刀俎，汝為魚肉，你跟我講公平？這玩笑很不好笑?！庇沂忠粩Q椅上龍頭，宮殿上機關(guān)軋軋響動，藻井、雕梁、屏風(fēng)、地面，紛紛揭開翻板，露出鋒銳的弩箭，成排成束，對準四個籠子，“今夜你們不交出門子就得交出性命。我數(shù)三二一，不同意者，殺無赦?！?/p>

“二”字出口，四人齊齊出聲：“成交?！?/p>

萬惡郎君哈哈一笑：“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四位令后學(xué)刮目相看。誰先講？”

四人又沉默了。

萬惡郎君冷笑道：“好壞都是對比來的。隨著聽眾欣賞水平的提高，故事套路將越來越難讓人滿意。所以后講吃虧。”

又是一陣沉默，千手觀音率先發(fā)話：“我的絕技都在我的身上，閣下既然能無聲無息捉住我們，將我們迷暈，必然仔仔細細檢查了我們的身體，我講不講都瞞不過你，何況，就算你知道了我的門子，也別想練成。”

一 千手觀音的故事

古往今來，名人誕生前總是天生異兆，什么夢龍而孕、銜玉而生、異香滿室、鳳集梧桐，不一而足。

也許我的一生也要注定不凡，剛出生我就睜開了眼睛，有了記憶。我清楚地記得，我看到了一對男女驚愕恐懼的眼神，現(xiàn)在想來，他們就應(yīng)該是我的父母。我不哭不鬧，笑嘻嘻地看著他們。那時候，屋外雷聲轟鳴，這是我一生聽到過的最激烈的雷暴，那雷聲把窗欞都震碎了，父母也許是感受到它的憤怒，它要把這個世界掀翻。而我卻知道，它們是在用特別的儀式歡迎我，歡迎我來到這個世界。

父母看著我，嘴唇哆嗦，說我是妖怪，正月里打雷就是雷公下界要捉拿我。

父親扯了一張包袱皮，將我裹起，沖出了屋外，扔到蘆葦蕩里的河中。見到了水，那溫柔的觸感讓我仿佛重投到了母親的懷抱，我非但沒有害怕，還樂得手舞足蹈，歡快地游了起來。熱烈的雷聲、歡樂的閃電逗得我呵呵大笑。

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很快過去，迎來了黎明，我感到了饑餓。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一只老虎叼著虎崽泅水過河，就爬到老虎的背上和它一起去了一個黑魆魆的山洞。

虎媽喂它的孩子吃奶，我也搶著吃?；寷]有拒絕我，還用舌頭慈愛地舔我。沒過多久我能跑了，強壯得很。

那是個大晴天，虎媽臥在樹陰下打盹，虎兄虎妹和我打鬧，我隨便一抬胳膊就把它們摔得東倒西歪。這時候，潛伏在樹杈上的四名獵人手中的弩箭悄悄順下，扣動扳機。箭如流星，直奔虎媽。我手疾眼快，兩手抓住兩支弩箭，張嘴咬住一支。旋即我把弩箭甩了回去，將他們?nèi)看虃?/p>

我像猴子一樣躥上樹去，將他們趕出老遠?；屢沧妨诉^去，卻掉進了他們布好的陷阱。面對那深深的土坑，我第一次犯起難。我還太小，想不出拯救虎媽的辦法。

一個女子挎著花籃來到我的身邊，對我說：“好漂亮的孩子，我注意你很久了。如果你能取到我花籃里的花，我就救你的虎媽?！?/p>

我聽懂了她的話，看她慈眉善目不像壞人，就按照她的話去做。她的動作很快，花籃在頭頂身后腋下來回穿梭。我從花籃里取走了四十八朵花，還剩最后一朵，她卻把花籃頂在了頭頂，而且滿地轉(zhuǎn)圈不讓我逮到。

我人小臂短夠不著，卻用了一個絕招，輕輕松松取到了最后一朵花。

她托著我的胳膊，驚訝萬分連連贊嘆：“五千年一遇的驚龍臂，竟然被我遇到了?！彼チ艘豢么髽?，順入陷坑內(nèi)，救出了虎媽。

她對我說：“孩子，你我相遇是前世的因緣，跟我走吧，從現(xiàn)在開始，我就是你的師父?！?/p>

她給我裁了一套小褂子，換去了我裹在身上的包袱皮。

和虎媽分別的時候，是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第一次嘗到傷心的滋味，眼睛里淌著熱熱的咸咸的液體。

我把包袱皮充作圍巾系在了虎媽的脖子上?；岊I(lǐng)著虎兄虎妹將我送出了很遠很遠。

我一步三回頭把手都揮累了。

我被師父帶到一個到處都是鮮花的山谷，師父告訴我這是盜天峽，她是盜天門的掌門。

偷盜這一行很多避諱，偷盜不雅，故而這門中人給自己起了個雅稱：榮行。師父很不屑，偷就是偷，盜就是盜，貼金畫臉也摘除不掉一身賊骨。做賊就要做光明正大的賊。所以師父直言不諱地管自己的門派叫“盜天門”。

天下盜行以盜天門為尊，師父在盜門里是個傳說中的人物。而我，是她唯一的弟子。

從此，我就開始跟師父學(xué)藝。開始的一年，師父用大灶架起一口大缸，下面燒火，缸里是雪白的汁液，水溫之后，便讓我在里面泡著，說要給我洗毛伐髓易骨煉筋，讓我脫胎換骨。我泡了一年，雪白的水變成了黑色的汁，倒掉了九十九缸。

師父說這是盜門筑基功，筑基之后，便要開始練手了。

手是盜門最重要的武器，有詩云：一雙十指玉纖纖，不是風(fēng)流物不拈。一雙手，摘星拿月擒龍控鶴，上能摘皇帝老兒的冕旒，下能奪十殿閻羅的生死文書。

盜門練手的步驟極為嚴格繁瑣：一是泡手，將手在藥汁里浸泡，讓手變得柔軟且韌。

一年后，我的手泡好了，藥汁浸入皮膚，在兩只手背上畫出兩朵金絲藤花，花蕊蔓延小指上。

師父驚喜莫名，說我練成了萬中無一的拈花手。又開始給我揉手。幾番下來，我的十指手指靈巧無比，可以各自為政，又可任意配合，變換任何手型。再練抖手，讓我的手指可以像蜜蜂抖翅一樣飛速彈動。

揉手后，才開始正式練手。練手的功法最為繁復(fù)，將銅板扔在滾開的水中，然后伸手夾出來。動作要奇快無比，否則就會被燙傷。而后換成油鍋里撈鋼珠。

不過幾天的時間，我便能在一息之間從油鍋里取出九十九枚鋼珠，手皮不紅不白的。連師父都自愧弗如。

練手卻遠沒有結(jié)束，油鍋撈珠后，還要練刀盤摘豆、蛇窩取針……這些功法非但要手快，還要目光如電，我又開始練眼。開始的時候，師父在庭院里撒了一些粟米，讓我背轉(zhuǎn)身，等落滿鳥雀的時候，拍手驚飛它們，同時叫我回頭立即報出鳥雀數(shù)量。師父說它們飛得很快，而且羽翼交織，很難辨清，但我看來，它們比蟲子爬快不了多少。每次我都準確地報數(shù)。

落眼識雀后，又水中識魚、數(shù)蝦、數(shù)蝌蚪。盒中數(shù)豆、數(shù)米、數(shù)芝麻。之后又用耳朵聽，身體感覺……之后又練樁手、纏手、上手。

五歲那年，師父告訴我，你的手眼都練成了。但還要練最后一招。作為盜門弟子，人有失手馬有露蹄，萬一失手，只能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腳底抹油溜乎者也。

腳底板不快不行，為了給我練腿，師父想出了無數(shù)點子：腿上纏瓦片綁沙袋，讓我跟我馬駒賽跑。只要我跑過馬駒，就獎勵我一支冰糖葫蘆，不到半天工夫，師父一箱子冰糖葫蘆都被我贏來了。

我大口地吃著，饞得師父直咽口水。我送給師父一顆，師父直夸我孝順。

后來師父看我跑得比汗血馬還快。便把我扔在老虎群中，讓老虎追我，可是一轉(zhuǎn)眼，我就跟那些老虎玩起來了，捋虎須，揪虎皮。

師父無奈，再放狠招，坐著小船把我扔進鱷魚潭里。鱷魚看見人，頓時紅了眼，數(shù)十條一起擁了過來。鱷魚長得很兇，我頭一回有點害怕，便踏著水滿湖跑。鱷魚們怎么也追不上我。我感覺它們也沒有那么可怕，就抓住它們的尾巴，把它們按大小個摞在岸邊，疊羅漢玩，把它們氣得肚子鼓鼓的。

那年我才六歲，和師父交手，師父身上藏的九十九件家什被我一掃而空，而我身上的東西師父一件也沒取走。

師父很滿意，說她的眼睛根本跟不上我的手速，我好像有千百只手同時發(fā)動，又好像一只手也看不見，根本無處可逃。

她說，你的眉心天生一朵般若花，你的本尊是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以后就叫你千手觀音吧。你是不世出的偷盜奇才，天下沒有第二個，現(xiàn)在可以出手揚名立萬了。

從此我跑遍天下，憑借我的拈花手，皇帝的龍冠、敵酋的帥印、貪官的財寶、武林盟主的秘笈我都隨手拈來。為了避免牽連無辜，每次作案我都留下一座木雕的千手觀音像作為標記。我也從不隱藏行跡，因為沒人能躲過我的拈花手，沒人能追上我的登天足，從此千手觀音的名號愈來愈響。

可是，隨著我一天天長大，師父卻漸漸老去，看著師父鬢角添霜，我的心情也好像走進了冬季。

也是機緣巧合，十歲那年，我泛舟南海，貪戀海景，不知不覺深入一片未知海域，那天正是八月十五夜，可惜陰云密布，遮住了月光，但無垠大海中卻是光影憧憧，光斑、光帶、光團，游弋閃爍，五彩紛呈，海水變得晶瑩剔透。

我一時恍然，仿佛自己是乘槎的羽客直上銀河，又像是漂泊的游子走進了萬家燈火。我翻身跳入海中，原來是萬萬千千的魚蝦蟹貝，或頂著光環(huán)或曳著光尾，就在我的指尖上兜來轉(zhuǎn)去，讓我想起夜市上的走馬燈。

我玩了半天，慢慢潛入海底，這才發(fā)現(xiàn)，海底竟然是座廢城，城墻宮殿露出殘垣斷壁，想來沙子下埋藏的部分更多。

等我浮出海面，坐在礁石上歇息的時候，陰云如鳥羽凋零，露出明月皎然。

月光下，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不遠處海面上一個石牌樓，飛檐翹角露出水面，上面臥了一只巨大的海蚌，蚌殼仿佛兩面盾牌，闊有數(shù)丈，對著天上明月微微翕張，中有白光泄露，如弓如劍，上燭明月。

我聽師父講過，蚌類最大的也不過手掌大小，像這么大的，當(dāng)是傳說中的蚌母了。傳說蚌母每當(dāng)月圓之夜，會浮出水面，吸取月華，凝結(jié)成珠。尋常蚌類所結(jié)珍珠也無非有些鎮(zhèn)驚安神的作用，而蚌母所結(jié)珍珠卻是不世奇珍。瞧這蚌殼內(nèi)珠光之強，所結(jié)珍珠決不是凡物。

想到這里，我的心怦怦直跳，憑我的拈花手，摘取珍珠當(dāng)非難事，只是往常所盜都是不義之物，如今要取這老蚌珍珠等同取人子女，無疑夯實了賊名。

正猶豫間，忽然遠處海面上升起了數(shù)十只圓月，和天上明月交相輝映。那月亮在海水中載沉載浮，所到處浪翻如屋，波浪間隙里有鱗甲聳動。我心中一驚，其他魚類所發(fā)光亮大不過拳，而這光亮如此碩大，究竟是何異類？

我忽然想起師父講過，海中蛟龍常在月圓之夜吐出內(nèi)丹，在海中嬉戲，叫游龍戲珠，也叫燭海龍燈。難道真是蛟龍？我正沉吟間，那些明月忽然滾向這邊，掀起滔天巨浪，水族似乎感知了危險，紛紛走避，一時間星河支離破碎，變得燈火闌珊。

我沒有走，而是好奇心大盛，越是危險就越是好玩。頃刻間，那些明月已到眼前，巨浪翻騰間，露出若干個三角腦袋，有一間屋子大小，沒有犄角，鱗片是菱形的，芭蕉扇大小，身子長數(shù)十丈，尾巴隨便一卷，便攪起如湍巨浪。他們的腦袋上有盆口大的光環(huán)，形狀如眼，一開一合，遠看真如明月一般，原來不是蛟龍，也沒有吞吐內(nèi)丹，而是三只眼的海蟒。

我的小舟在波峰浪谷間幾欲顛覆，氣得我想要狠狠教訓(xùn)它們一頓，可這些海蟒從我這里只是借道而行，它們的目標是牌樓上那只蚌母。

蚌母似乎感到了危險，合上蚌殼，翻身滾入海中，但是已經(jīng)晚了，最大的那只蟒王巨尾一甩，已然將它抽上半空。幾十條海蟒把它當(dāng)成小孩玩的蹴鞠，抽來打去。

那蚌母雖大，終于還是受不了如此震蕩，蚌殼翕張，露出一條縫隙，登時光華如練，直追天穹明月。

在這瞬間，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蚌殼中竟然躺著一個十來歲的女孩，蠶絲裹體，雙手疊抱胸前。女孩的頭頂是珍珠囊，只有兩顆豆粒大的珍珠，卻發(fā)出月華般的璀璨光芒來，將女孩映襯得更加美麗。

我看向她的時候，她也看向了我，不知道為什么，她微微笑了。我的心莫名地一震，等我長大時我才知道，那一瞬間，我愛上了那個女孩，愛上了她的微笑。

蚌母似乎知道海蟒是為了它體內(nèi)的珍珠而來，也許它是為了保護蚌內(nèi)的女孩，它迅速地吐出一顆珍珠，隨即遁走。

那珍珠拋向空中，光暈碩大，天空像是升起了第二個月亮。那些海蟒登時紅了眼，巨軀蜿蜒騰出海面，互相撕咬，爭搶那顆豆粒大的珠子。海水絞入半空，紛落成雨。

我牽掛蚌殼中的女孩，急忙鉆入海中，但海水被數(shù)十條巨蟒攪動得渾濁不堪，泥沙騰起，我想也許是我和那個女孩沒緣分，我的窺天眼也沒能尋見蚌母的蹤影。

這時幾條海蟒的尸體沉入海中，我急忙升上海面，卻見那些海蟒為了珍珠自相殘殺，死的死，逃的逃，正巧那蟒王分叉的舌頭卷著那枚珍珠想要吞入口中。

這珍珠是那蚌母的，也就是那小女孩的，我豈能讓它落入蟒口，于是我卷著水浪一蹴而至，一把將珍珠奪過，隨手將蟒王的兩叉舌頭揪住打了個蝴蝶結(jié)。

蟒王大怒，齜著獠牙想要咬我，前些天我曾采了一根海荊棘防身，于是從背上抽出來，豎著塞進蟒王的嘴里。蟒王大嘴一合，上下顎正好被荊棘刺釘住，弄得它的大嘴張不開也合不上。

我抽身又潛入海底，尋找蚌母，可是一連尋了好幾天，也沒看見。我出海時日太多，怕師父惦記，只好打道回府。

出來海面，我的小舟已經(jīng)被海蟒撕成碎片，我想重新修繕，卻沒想到那條蟒王來到了我的身邊，張著大嘴，含著荊棘刺，可憐兮兮地望著我。我教育了它一頓，告訴它不要欺軟怕硬，就撬開它的上下顎，把荊棘刺拔了出來。

沒想到蟒王知恩圖報，跟著我不肯離開。我一想反正小舟也毀了，不如將蟒王當(dāng)作坐騎，于是騎著它回到了陸地。這期間，我擔(dān)心蟒王忘恩負義搶我珍珠，于是將珍珠含在口中。

回到家一見到師父，師父大驚失色：“你、你怎么變白了？”

我照著鏡子一看，我非但變白了，而且變得更美了，好像個粉雕玉琢的瓷娃娃。

師父問我經(jīng)歷了什么奇遇，我急忙將那枚珍珠吐出，給師父看，并把海上奇遇告訴了她。當(dāng)然，我喜歡那個小女孩的事情也和盤托出，對于師父，我是沒有任何秘密的。

此時那枚珍珠光華弱了些許，放在瓷盤里，自己骨碌碌旋轉(zhuǎn)，好像長了腿一樣，要跳出盤子。

師父嘆道：“這是傳說中的定顏珠啊。這顆珠子的光華被你吸收，讓你的肌膚潔白如玉，返老還童?！?/p>

我不滿地說：“師父，人家本來就是小孩。”

師父又說：“天下奇寶得乾坤之靈，陰陽和諧，故而多是成雙為偶，譬如花開并蒂，蚌孕雙珠。定顏珠乃是不世奇珍，必定有雌有雄，你得到的這顆是雌珠，你發(fā)現(xiàn)你現(xiàn)在變樣了么？多了女孩氣質(zhì)，用不了多久，你就會變成真正的龍女?！?/p>

你們不要用這樣奇怪的目光看著我，在前面的講述中，我一直沒說自己的性別，但你們看見我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先入為主認定我就是女子，其實我本是男兒身，就因為含了這顆定顏雌珠才變成了女孩。

你們或許要問，你沒得到定顏雌珠之時，千手觀音的名號不就喊出去了么？其實天竺佛教的觀音一直是男相，只是傳到中土才以訛傳訛變成了女相。

我對變成女孩并沒有什么抵觸，于是我偏著腦袋想了想：“兩個女孩可以成親么？”

師父笑道：“那怎么可以？不過你不用擔(dān)心，蚌母中只剩下了雄珠，那個女孩現(xiàn)正在逐漸變成男孩。如果你真的喜歡他的話，你們也可以成親的。不過現(xiàn)在這個世界男尊女卑，夫為妻綱，你變成了女孩，就什么都要聽他的了。你還要給他鋪床疊被洗衣做飯生孩子，孩子也不隨你姓。”

我皺著小眉頭，滿地轉(zhuǎn)圈：“那怎么辦呢？”

師父道：“最好的辦法，是你偷回雄珠，把雌珠還他?！?/p>

我點了點頭：“師父，我把雄珠偷來給你，你也變成男人吧?！?/p>

師父笑道：“我又不嫁人，也不用給男人鋪床疊被洗衣做飯生孩子，做女人有什么不好？”

我似懂非懂：“如果你含著這顆雌珠，會怎么樣？”

師父笑道：“老太婆變成美少女?！?/p>

我便把雌珠給了師父：“師父，我希望你永遠不老?！?/p>

過了兩年，我發(fā)現(xiàn)自己胸聳腰細，竟然真的變成了一個女孩。

從那以后，我屢次出海尋找蚌女，卻丟了機緣，再也尋之不見。

六年過去了，我已到二八年華。這些年中，我盜遍神州域外，無數(shù)人想要捉我歸案，可連我的衣角都碰不到。我縱橫天下，無人頡頏，忽然生出一種孤獨的感覺。

這時候，江湖中忽然出了一件大事，同一天，大江南北所有棺材鋪的楠木棺材被一購而空，這些棺材裝上馬車，星夜趕往一個地方——臨川的萬刀山莊。

萬刀山莊想必諸位都不陌生吧，江湖中最頂尖的刀客幾乎都出自萬刀山莊。

我是看熱鬧不怕事大，第二天就到了萬刀山莊。我趕到的時候，山莊已被無數(shù)江湖中人圍得水泄不通。我擠進去一看，中庭之上，莊主率領(lǐng)一百零七名刀客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全部低眉合眼，宛若老僧入定，不言不語。其中有兩個斷臂刀客，裹著紗布。

一些故舊老友上前查看，這些人面色紅潤，并未死亡。少林方丈和莊主交情莫逆，以為他們是被人點穴了，意欲上前推拿解穴。

這時莊主才緩緩睜開眼睛，嘴唇里輕輕滑出來兩個字：“別動我?！本筒辉僬f話了。

過了兩天，棺材陸續(xù)運到，都卸在天井當(dāng)院，擺得密密麻麻，一共有一百零八口，而山莊內(nèi)的刀客算上莊主也恰為此數(shù)。

眾人都疑惑不解，難道萬刀山莊要被滅門？

這時莊主百里風(fēng)流才緩緩站起，慢抬腿輕落足，好像牽線木偶一般，身體僵硬著走出屋外，站在滴水檐前，慢慢開口，他的話很輕很慢：“諸位武林同道，前日，臨川晏家孑遺晏棲遲攜刀歸來，從前門到中庭到后院，不過三息時間，敝莊上下一百零八人全部中刀，我們誰也沒有看見他如何拔刀揮刀，就感覺身上一涼，似有冷風(fēng)侵入臟腑。有人想動手揮刀，胳膊便掉了下去。我急忙阻止他們，誰知說話急了些，脖子上溢出了一圈血跡。

“我有感覺，晏棲遲的刀曾經(jīng)橫掠過我的脖子，只是他的速度太快，我的血脈依舊接駁未斷，但只要動作過大，必有斬首之禍。我們這里所有人頭頸四肢都被斬了七刀，不敢吃飯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快速走動，如此下去必死無疑。弟兄們跟我這么久，如今死到臨頭，除了一具像樣的棺材我也給不了別的，于是飛鴿傳書到各處分舵……”剛說到這里，一陣寒風(fēng)吹過，百里風(fēng)流不受控制，猛然打了個噴嚏。

這一下，震得人頭落地，頸血狂噴，緊接著手足軀干轟然垮塌，化作一攤血肉。

其他刀客一驚之下，紛紛起身，也都和莊主一樣，身首分離，死于非命。

我對這些刀客無感覺，卻對一個人起了興趣，那就是晏家的晏棲遲。

想必大家都知道，臨川晏家乃是傳承數(shù)百年的名門望族，祖上是宋朝著名的詞人晏幾道，到了當(dāng)代，晏家子嗣殷盛，聲名鵲起，不是因為詩詞曲賦，而是因為刀。

晏家有七子，個個是絕頂?shù)犊?。機緣巧合，三國時關(guān)羽的青龍偃月刀落在了晏家的祖上手里，后來他們將重達八十二斤的大刀回爐重?zé)?，煉成七口式樣奇特的短刀，每人佩戴一把，并且恢?fù)了舊稱：冷艷鋸。

后來，百里風(fēng)流在臨川懸刀開鋒，成立萬刀山莊，排擠晏家，終于在一次斗刀會上，萬刀山莊老將新兵一起出馬，將晏家六子全部斬殺。

只剩下晏家老七戍守邊關(guān)，幸免于難。當(dāng)時晏七聞訊，幾欲暈厥，想要回來報仇，怎奈戰(zhàn)事吃緊，妻子陳氏又身懷六甲一年有余，就是不生，又離不開人照顧。

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夜敵兵偷襲，滿營將士全軍覆沒，只剩他和妻子浴血奮戰(zhàn)殺出重圍。敵兵緊追不舍，將他們困在誕龍嶺上。兩人殺了一晝夜，全殲來敵，累得筋疲力盡，癱倒在地。敵人首領(lǐng)一直伏于暗處，隱忍待發(fā)，見時機成熟，舉刀便砍。兩夫妻動彈不得，只能引頸就戮。

緊要關(guān)頭，陳氏腹痛如絞，竟然臨盆誕了一個女嬰。那女嬰落地之后，翻身坐起，一把攥住了敵軍首領(lǐng)砍下來的刀，說了句：“爹、娘，我來遲了！”

首領(lǐng)嚇傻了，晏七拼命一擊，將他殺死。生下便救了父母的女嬰便是晏家的獨苗晏棲遲。

晏七大笑：“誕龍嶺，誕龍嶺，可惜我兒是鳳不是龍。”

女嬰道：“爹，女兒遲早會變成龍的?！?/p>

這段掌故在江湖上越穿越神，很多人嗤之以鼻不相信，但以我自己的經(jīng)歷來看，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當(dāng)時我就想，如果天下還有一個女孩能配得上我，那就非晏棲遲無疑。

我又聽說晏棲遲長到五六歲時，晏七回臨川給晏家復(fù)仇，終于不敵萬刀山莊人多勢眾，被困玄天關(guān)。還是五六歲的晏棲遲攜著比自己高很多的冷艷殺鋸救走父母，一家人遠逃南海。百里風(fēng)流率眾追殺，后來損兵折將回來，絕口不提往事。晏棲遲的傳奇戛然而止。

南海，傳奇女孩，我忽然想到了我在南海里驚鴻一瞥的蚌女，我的心頓時顫了起來，蚌女會不會就是晏棲遲？

此時又傳來重大消息，臨川晏家荒蕪已久的老宅重新掛起了大匾升起了炊煙，任誰都知道，晏棲遲重新挑起了晏家的大梁。沒人敢去報仇，甚至晏家的故舊都嚇得繞道走。

晏家的大門沒人敢敲，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我。

門開的時候，我看到了在坐在階上的少年，抱膝而坐，雙手伸出，漫天的楊花榆莢在他手心堆成一朵白花，而那雙手，比春風(fēng)柳絮還白。他抬起眼眸，燦然如星，面如粉琢玉雕，毫無瑕疵，迥異其他人的白。

是蚌女！我差點跳起來。她變成了男子，容貌也更美了，但那眼神和微笑是不會變的。

我心情激動，開門見山就報出了自己的名號，說出了當(dāng)年南海初見那一幕，沒想到他還真的記得，他問我來這的目的。

我大略講述了自己的經(jīng)歷，然后說：“你我生下來便成就了曠世傳奇，天下再沒有第三個，我是來求親的，除了我，沒人能配上你，除了你，也沒人能配上我，從今天開始，你是我的娘子，我是你的相公。”

那天忽地就陰轉(zhuǎn)晴，隔墻應(yīng)景般傳來情客的馨香，我皺了皺鼻子，有點酸，從今天開始，我也不是孤家寡人了。

晏棲遲一直靜靜聽著，便如這靜好的韶華流年，微笑道：“如今我是男子，你是女子，你才要做娘子，我做相公。”

我不服：“本來我是男孩，你是女孩，是定顏珠改變了我們，我還要改回來，我做相公，你要聽我的?！?/p>

晏棲遲微笑道：“看來，我們不合適?！?/p>

我霸道地說：“我說合適就合適。百里風(fēng)流說你的刀很快，你出手七百五十六刀，斬殺他們一百零八人，沒一人看清你是如何拔刀揮刀的。這樣，你也砍我七百五十六刀，如果能碰到我一根頭發(fā)絲，我就當(dāng)女孩，給你生孩子。反之，你當(dāng)女孩，給我生孩子，這樣公平不？”

晏棲遲搖搖頭：“我的刀未臻化境，易發(fā)難收，一出手你必死無疑。我不想傷害我愛的人。我聽說你的拈花手神出鬼沒，這樣，你將定顏雌珠放在身上，我也將定顏雄珠放在身上，誰能取走別人的珠子，誰就做相公?！?/p>

我欣然同意，早先師父聽說我的事后，將雌珠交還我：“我盜門祖師是盜跖，早立了規(guī)矩：盜亦有道，不義之財莫取，寶珠我們享用數(shù)年，已是福報，你應(yīng)該將其物歸原主。”我將雌珠含在口中，再次來到晏家。

晏棲遲提出兩只口袋，一只裝的紅豆，一只裝的綠豆。他讓我隨意倒出若干紅豆綠豆，攪拌在桌上的笸籮里：“我們先來文比，看誰先將紅綠豆分開，并數(shù)出各邊數(shù)量，這叫紅男綠女，辨鳳識龍?！?/p>

我說我先來，我將兩手罩在豆子上，十指如撫琴鼓瑟，輕輕一拂，混淆在一處的豆子立刻分成兩堆，紅左綠右，涇渭分明。

晏棲遲微感驚訝：“好厲害的拈花手，快如蜜蜂顫翼呀。瞬間出手千次，左邊紅豆一千三百一十四個，右邊綠豆五百二十個。”

我也很驚訝：“好犀利的眼力?！?/p>

晏棲遲微笑：“你不驗證一下準確與否么？”

我笑：“和我看到的數(shù)量一致，當(dāng)然不用驗證。我的眼睛是窺天眼，什么都逃不過我的眼睛?！?/p>

接下來我們重新倒出豆子，他從背后七重刀匣中抽出一把蟬翼般的短刀，從豆子上一掠而過，豆子被刀風(fēng)激蕩，宛若水浪紛紛彈起，落下時左右各粘成一塔，同樣的紅左綠右。

我報出數(shù)量：“紅豆一千五百七十三個，綠豆二百零六個?！?/p>

他還刀歸匣，豆塔坍塌，紅豆畫出他的名字，綠豆擺出我的名字，他莞爾笑說：“紅男綠女，連豆子都知道我做男，你做女。這局我贏了。”

我用手一彈，豆子滴溜溜轉(zhuǎn)動，他的名字變成我的，我的變成他的。

晏棲遲無奈一笑：“這局平手好了。下一局武比，誰能捉到對方，就贏?！?/p>

他話剛出口，我的手已經(jīng)擒住了他的腕子，他雙手翻轉(zhuǎn)，卸掉我手腕的同時，反拿我的手臂，我用的拈花摘葉手，他用的大小纏絲手，四臂互相交纏彼此拆解，電光石火中，拆解了上千手，倏然分開。

他雙手一抖，桌上掉滿了我的耳環(huán)、戒指、發(fā)簪、步搖……

我雙手同樣一抖，桌上堆滿了他的佩玉、香囊、錢袋……

這是我們在接觸時，從彼此身上順來的。

又是旗鼓相當(dāng)，我們不甘示弱，再次猱身而上，他從廊壁前的兵器架子上掣出一條鬼頭鎖鏈，我從那里順來一條山河地理帶，繞著天井踏著粉墻互相追逐，最后，我們幾乎同時捉到了對方，他用鬼頭鎖將我鎖在了屋檐下的明柱上，我在右手被鎖住前一瞬，用子母連環(huán)扣將他吊在抄手游廊上。

我一笑：“又是平手?！?/p>

他一笑：“你輸了?！?/p>

我順著他的眼光一看，屋檐下有兩只驚起的燕雀也被他用頭發(fā)絲捆在了左右明柱上。

我一努嘴，他一看，橫梁上同樣懸著兩只曬太陽的貓，那當(dāng)然是我的杰作。

晏棲遲又笑了，兩臂關(guān)節(jié)反向不合情理地扭曲幾下，飄然落地，上面的山和地理帶變成了一個人形鎖套，空落落地掛在廊下。他拿出鑰匙在手中晃了晃，緩緩走向我：“現(xiàn)在是你輸了，鑰匙在我這里。”

我嘆了口氣：“好像是的?！?/p>

晏棲遲道：“當(dāng)年我五歲，被萬刀山莊追殺，和父母逃進南海。無意間救了蚌母。后來我為了保護父母，被萬刀山莊的少莊主百里橫行斬傷，險些喪命，是蚌母救了我，將我養(yǎng)在蚌殼之中五年，定顏珠，一珠定顏，雙珠保命，雌雄雙珠讓我起死回生。只是可憐那年八月十五，蚌母被海蟒所傷。后來我傷愈離開蚌母，它卻要死了。我四下尋找丟失的定顏雌珠，殺光了南海所有的海蟒，也沒有找到，我就想到了你，一定是你得到了定顏珠，于是我渡海歸來，正苦于茫茫人海無處尋覓，你卻送上門來。我們的賭約作廢，只要你將雌珠還我就好。”

我說：“可以還你，我也不要你的雄珠，只要你答應(yīng)和我在一起?！?/p>

晏棲遲道：“我有我的父母還有蚌母，他們都在海外孤島，我要侍奉他們頤養(yǎng)天年，何況我將萬刀山莊滅門，聽說百里橫行正在天外天閉關(guān)修煉神秘刀法，我和他遲早一戰(zhàn)，生死未卜，我也不想有家眷拖累。這一生，我注定要孤獨終老?！?/p>

我笑道：“我從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別說百里橫行，萬里橫行有何懼哉?！弊钭屛覀牡氖顷虠t搖搖頭：“我本不想說，其實，我不喜歡你?！?

我哼了一聲：“你不是不喜歡我，你是不敢喜歡我，你怕我偷走你的雌雄雙珠，你怕我對你父母不好，你怕我讓你留在中原，不能照顧蚌母，你怕和我成家后瑣碎家事影響你的心神，讓你的刀境停滯不前，你怕……”

晏棲遲點點頭。我冷笑道：“雌珠就在我嘴里，你取出來吧?！?/p>

他告了一聲得罪，伸指點我的頰車穴，我閉著嘴道：“沒用，我會移經(jīng)轉(zhuǎn)穴。你要狠下心，就用刀撬?！?/p>

他湊到我眼前，我們呼吸相聞，聽得見彼此的心跳，正在同一個韻律上。不知怎么地，他的頭忽然往前一送，我們四片嘴唇剛好湊在一處，說不得要貝殼輕啟，丁香暗送，赤龍攪海，還君明珠。

晏棲遲臉一紅，好像墻角那朵桃花，他向后疾退。

我咂咂嘴，是剛吃完蜜糖的感覺，佯嗔薄怒：“你不喜歡我，為什么要親我？”

他一時張口結(jié)舌：“不知誰在后面推了我一下?！?/p>

我說：“我的手被鎖著，這里除了你沒有第三個人，不是你是誰？反正我不管，我被你親了，你要不要我，我也沒臉活了。”

晏棲遲也是豁達的人：“謝謝你將珠子還我。等我和百里橫行一戰(zhàn)之后，便和你成親?！?/p>

我問等多長時間。他說：“十年，不管十年之后，是否一戰(zhàn)，我必踐約而來?！?/p>

我拍手笑道：“好，我便等你十年?！?/p>

他訝然道：“你的手解開了？”

我微笑：“如果一個手銬就鎖住了我，我還叫什么千手觀音。”

他莞爾：“剛才推我的是哪只手？”

我說：“不是左手，也不是右手，是我的第三只手！”

我雙手合十，第三只手從我的衣襟下鉆了出來，手白如玉，綿軟修長，手臂上覆蓋著一層透明的鱗甲，這第三只手有個學(xué)名叫“驚龍臂”。這只手生在我的肋下，是個畸形肢，這就是為什么我生出來父母以為我是妖怪，把我丟棄的原因。

我得意地笑道：“我這只手臂非但不是累贅，而且騰挪伸縮，遠勝這雙手。”

晏棲遲：“逢人只說半句話，教人必須留一手，你把壓箱底的絕活亮給我看，犯了大忌，你真的這么相信我？”

我微微一笑：“雖然人心險詐，世道艱難，但一生中若沒遇到一個可以毫無戒備相擁入眠的人，人生又有什么況味，而今天，我相信我遇到了。如果這是個錯誤，我寧愿為此付出生命。”

晏棲遲沉默半晌，眸中春風(fēng)融雪：“原來人世間的情愛可以這么任性。江湖兒女快意恩仇，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你我今日便拜堂成親，明天的事明天再說?！?/p>

當(dāng)下我們便在柳花紛飛中，撮土為爐插草為香，海誓山盟。

第二天，我們在十里亭前灑淚分別?？粗粩鄵]手漸漸遠去的背影，我微微一笑，喃喃自語：“我偷遍天下，見慣了價值連城的傾國寶物，從不曾開心過。而今天，是唯一的例外，因為，我偷到了一生的幸福?！?/p>

二 換巢鸞鳳

千手觀音的故事講完了。

萬惡郎君拍手道：“很精彩的故事，只是太過虛假了。你生來就會游泳不怕風(fēng)雷，晏棲遲落草就能鎖住敵人的刀，你們是武神下凡還是戰(zhàn)神投胎？”

千手觀音淡淡一笑：“信不信由你。如果世上都是你這種鼠竊狗偷的小人物，還有什么意思。”

千邪公子邪邪一笑：“也許俺真的有點邪惡，俺最關(guān)心的是，你和晏棲遲的洞房之夜是如何度過的？”

千手觀音道：“古往今來，男女性別互變不乏事例。《搜神記》中記載‘哀帝建平中，豫章有男子化為女子，嫁為人婦，生一子。漢書中記載‘獻帝建安七年，越巂有男子化為女子。就我所知，曾有藥書中記載，有某種食物藥能致使男人乳房發(fā)育，男生女相，也有藥物能讓女性乳房縮小，女生男相，但最重要的部位是改變不了的。我和晏棲遲的情況也是這樣，定顏雙珠的功能就和那些藥物一樣。這么說你明白了么？不過，我們只是相擁而眠，其他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千面妖姬原本皺著的眉頭漸漸松開，問：“你的驚龍臂那么厲害，為什么會失手被擒？”

千手觀音道：“自從和棲遲定下十年之約，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變了，開始特別喜歡孩子，那天我在集市上被一個玩具攤上的形形色色的福娃玩偶吸引住了，我似乎看到了我和棲遲的未來，但我不想棲遲為我生孩子而遭受痛苦，于是我把這些玩偶想象成我們未來的孩子而深深地陶醉了，等我醒來，就在籠子里了?！?/p>

萬惡郎君呵呵一笑：“那個攤主就是我，是我用祝由術(shù)將你催眠了。不然，要抓到大名鼎鼎千手觀音豈是易事？”

千機老人忍不住插嘴：“你的驚龍臂那么厲害，難道扭不開這牢籠的鐵鎖么？”

萬惡郎君哈哈笑道：“我的乾坤籠上鎖頭柵欄都是秘制的，除了鑰匙，大羅金仙也掙不開?！?/p>

千手觀音道：“故事你也聽完了，我最隱秘的門子你也得到了，總該放我出去了吧？”

萬惡郎君哈哈大笑：“本人決不食言。”黑袍一抖，亮出一串鑰匙，“四只籠子的鑰匙都在這里。常言道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你們四個人的故事就算都很精彩，相比之下肯定也是有優(yōu)有劣，所以我突然冒出了一個絕妙的想法，等你們四人全部講完之后，我評判優(yōu)劣，選出三個優(yōu)秀的，名落孫山的人嘛，只好處死了。所謂同行是冤家，你們肯定也對我這樣的想法拍案叫絕。如此一來又能給這賭局加個噱頭，使之比賽更加激烈刺激，便如你們講故事一樣，文如看山不喜平嘛。

“你是第一個對我開誠布公的，我很喜歡你，是以給你一個特殊權(quán)利，你可以不參加比賽直接晉級。諸位意下如何？”

千邪公子、千機老人都很不服氣。

千面妖姬卻出人意料地表示贊同。

千邪公子冷笑道：“萬惡郎君，你怕晏棲遲的刀就明說，何必拐彎抹角，不過你的小人作風(fēng)很是對俺胃口，哈哈?！?/p>

萬惡郎君亦是哈哈大笑：“千邪萬惡，你我的綽號對仗工整，難怪臭味相投?！?/p>

千手觀音道：“我本來就是天生地養(yǎng)，天不怕地不怕，還怕被你淘汰么？我選擇參加比賽！”

萬惡郎君愣了愣，拍手道：“果然，有了情愛的人總是充滿愛，你的心也變軟了。好吧，連我這孤家寡人也有些感動，這樣，我給你們所有人一個機會?！闭f著，他捻出鑰匙，像發(fā)暗器一般依次投進各個籠子里，“我把你們的籠子暫且編為一二三四號，觀音為一，妖姬為二，公子為三，老人為四。一號籠子投的是二號的鑰匙，二號投的是三號的鑰匙，三號投的是四號的鑰匙，四號投的是一號的鑰匙。這是我給你們出的難題‘移龍換鳳，只要你們每個人都將不屬于自己的鑰匙投給匹配的籠子，這樣就能全部打開籠門?？墒沁@么做風(fēng)險極大，要知道你肯做好事，別人未必肯，成功與否，看你們的運氣了?！?/p>

四人同時陷入沉默，萬惡郎君名副其實，太邪惡了。這是考驗他們的信任度和猜疑心，是個極其危險的選擇題。

只是片刻的沉默，千手觀音一抖手，鑰匙飛進千面妖姬的籠子里。

千面妖姬一愣，對著千手觀音報以感激地一笑，笑容很溫暖，也許還包含了其他內(nèi)容。她很爽快地把萬惡郎君扔進來的鑰匙投到了千邪公子的籠子里。

千邪公子嘿嘿一笑，將手豎著從縫隙處伸到籠外，將鎖頭打開，跳了出去。

千機老人將鑰匙投向千手觀音的籠子，誰料準頭不對，鑰匙碰到欄桿上，當(dāng)啷落地。

千面妖姬也打開籠子跳了出去，質(zhì)問千邪公子：“你為何不把鑰匙投給千機老人？”

千邪公子邪邪一笑：“你忘了俺的名號么？本公子是邪門歪道，你們認為對的事，俺認為是錯的，你們認為香的東西，俺認為是臭的。你們用腳走路，俺用手?！彼_實邪門，一落地便頭上腳下拿起了大頂。

千面妖姬拾起落在地上的鑰匙，將千手觀音的籠子打開，對著她低聲說道：“謝謝你?！庇只仡^取出千邪公子籠子里的鑰匙，放出了千機老人。她敲了敲籠子門，看看鑰匙和鎖頭，自語道，“咦，怎么都是銅制的？”

千邪公子以手為足，對這一切熟視無睹，只顧查看四周情況。就在毫無征兆的一刻，他的一只鞋突然脫腳飛出，直撲萬惡郎君。

“砰”的一聲，萬惡郎君的椅子上彈出一只鐵手，將鞋接住。

千邪公子哈哈大笑：“哈哈，萬惡郎君，本公子是汗腳，臭鞋的味道如何？”

鐵手一甩，把千邪公子的鞋又拋了回來。千邪公子使了個烏龍絞柱，腳丫子一旋，將鞋又套在腳上。

萬惡郎君哈哈一笑：“味道不太濃烈，再捂上兩天就是極品了。”

四人站成一排，舒展筋骨，潛運內(nèi)氣，發(fā)現(xiàn)都沒中毒。頓時信心飆升，千面妖姬冷笑道：“萬惡郎君，我們都出來了，你有信心能同時對付了四大神偷么？”

萬惡郎君嘻嘻一笑：“雖然我有萬千弩箭，也難擋住驚龍臂。所以，告辭了。”

機關(guān)一響，龍椅迅速沉入地下。此地機關(guān)甚多，幾人沒敢輕舉妄動，只是靜靜觀察。隨著軋軋聲響，墻壁屏風(fēng)雕梁上的弩箭緩緩回縮，翻板扣起，在看不出異樣。

便在此時，房梁上突然垂下一幅卷軸，上寫：人心詭詐，果然不假，我待你好，你罵我傻，該殺該殺，哈哈哈哈。

于此同時，一支銅管鉆出高臺，萬惡郎君那變了腔調(diào)的聲音遙遙傳來：“虎豹狼蟲這些畜生，放出籠子就要咬人。你們就是狼崽子，本來我捉你們，并不想傷害，無非想借助你們的名頭在江湖上揚名立萬，可是你們太讓我失望了。我實話告訴你們，這是座石頭筑的塔，屋內(nèi)全是機關(guān)銷器，一旦觸碰，九死一生。塔分四層，你們所在的是第一層，唯一通往外界的門設(shè)在第四層?，F(xiàn)在就將游戲繼續(xù)下去，你們繼續(xù)講故事，我在密室中傾聽，如果精彩，我便給你們通往第二層的提示。否則，你們就等死吧！”

四人面面相覷，千手觀音忽如白鶴騰起，掠上高臺，身如滾筒半空一旋，一縷青絲宛若活物，順著銅管刺下。

“砰”的一聲，銅管中噴出一道火光。與此同時，屏風(fēng)上、地面上噗噗噗射出上百支弩箭，織成一片箭幕。穹頂?shù)牡窳荷嫌致湎乱恢换\子。

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再看時，千手觀音已然落回原處，雖然神色如常，但鬢角一縷長發(fā)業(yè)已燒焦，她兩手握著四柄弩箭，分與其他三人一人一支防身。其他三人暗暗佩服，他們終于見識到了千手觀音的身手。

千面妖姬捻著手里弩箭，眉頭漸漸鎖起：“弩箭也是銅制的？”

銅管內(nèi)再次傳來萬惡郎君荒腔走板的聲音：“方才是觀音吧？我承認你的驚龍臂很厲害，但想硬闖，只怕也要魚死網(wǎng)破，還是乖乖做游戲吧。”

便在此時，眾人只覺腳下一陣搖晃，險些栽倒，似乎整個屋子都在搖晃。

萬惡郎君哈哈笑道：“諸位感覺到?jīng)]有，整座塔都在搖晃，因為前段時間雨大，導(dǎo)致地基塌陷，塔身不穩(wěn)，你們再敢亂動，把塔晃塌了，可別怪我言之不預(yù)?！?/p>

千手觀音喝道：“塔塌了，你也逃不了?！?/p>

話說到此處，四處翻板啟動，再次露出藍汪汪的箭鏃，萬惡郎君的聲音再次傳來：“有驚龍臂的人就是膽大氣粗，看來我也只能再祭出殺招了，這回恭迎大家的都是毒箭，見血封喉。我給大家三個數(shù)的考慮時間。三、二……”

四人對視一眼，目前最穩(wěn)妥的辦法就是聽萬惡郎君的指示，千面妖姬道：“聽你的，這回我講?！?/p>

萬惡郎君哈哈一笑：“人啊，都是欺軟怕硬。請講吧，在下洗耳恭聽?！?/p>

千面妖姬看模樣就是一個普通少婦，長相平常、身段一般。但所有人都知道，千面妖姬有一千張臉，普通少婦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幾人席地而坐，千面妖姬講了幾個易容偷盜的故事，萬惡郎君都嫌不精彩：“你敷衍我，就是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p>

千面妖姬一咬牙：“好吧，我就講個精彩的，為了讓故事更有懸念，我采用說書人的角度講述?！?/p>

三 千面妖姬的故事

玉，石之美者也。佛教雅稱其大地舍利子，是具有祛邪避兇的靈石。儒家則認為玉有三好四美五德六瑞，等同于君子。所以君子必佩玉。漢以后儒家治國，佩玉之風(fēng)大行其道。但是玉不琢不成器，天然玉石形制不美，于是玉雕業(yè)風(fēng)生水起。玉雕手藝分為南北兩派，北派風(fēng)格霸氣雄渾，南派精細玲瓏。

到了當(dāng)代，揚州玉家異軍突起，獨創(chuàng)秘雕技法，震驚玉雕界。玉家做的玉器最顯著的特點是器中有器，譬如隨隨便便一只玉葫蘆，肚大嘴細，看外表平平無奇，但順著葫蘆嘴向里看去，卻發(fā)現(xiàn)里面裝著一個稍小的葫蘆，大葫蘆嘴只有指蓋大小，小葫蘆的肚子卻有拳頭大，這是怎么裝進去的呢？如果說是整塊玉料雕制的，那難度非同小可，因為大小葫蘆是完全脫離的，即使雕玉的陀具刻刀是特制的，細小方便，能夠從葫蘆嘴探進去，雕琢葫蘆底部時也難使力，何況還要拋光。非但如此，小葫蘆里面還裝著更小的葫蘆。用魯班門的知微鏡照射觀看，會發(fā)現(xiàn)葫蘆層層套裝，共有十三個之多。這種秘雕行話叫連環(huán)套。然而，這個玉葫蘆也只是玉家千百玉器中的下品而已。

玉家的秘雕玉器一經(jīng)上市，立時橫掃南北玉市，朝夕售罄，價格昂貴堪比和璧隋珠，一件難求。

各派雕師琢工嫉妒之余，更多是垂涎其鬼斧神工的雕技，若能學(xué)到，富可敵國也非虛話。從此揚州玉家門前車馬盈門，全是滿載著金銀珠寶拜門學(xué)藝的各地雕工。但都吃了閉門羹，想來也是，有了秘雕玉器，玉家還缺金銀么？秘雕技法一旦流傳出去，玉家就等于斷了自己的財路，傻子也不會這么干。

除了拜師怎么還能打入玉家內(nèi)部呢？眾人一想，那就是姻親關(guān)系，只要嫁入玉家，就有機會接觸到秘雕技法。于是每天給玉家唯一的公子玉壺冰提親的媒人像趕集似的在門外排隊。

但玉家不管你達官顯貴富賈豪紳一律謝絕。所謂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雕工們?yōu)榱送祹?，下了苦功，將玉家的老底挨排梳理，希望能找到突破口?/p>

原來這揚州玉家本是名門望族，向來以雕玉為業(yè)，不過君子之澤，三世而斬。到大明時經(jīng)營不善，家道敗落。眼見連玉料都買不起了，作為玉家獨子的玉壺冰憂心如焚，為了扛起玉家的頂梁柱，玉壺冰鋌而走險，變賣了玉家最后一塊肥田，揣上五百兩銀子遠走緬甸，參加一年一度的賭石大會。

玉石毛料開采出來后，常包裹著一層皮殼，不切開誰都不曉得石頭內(nèi)部是好是壞，這種璞玉在賭石界稱為毛料。毛料相對玉質(zhì)全露的明石便宜很多，對買家誘惑極大，買下毛料如果剖開是石中美玉，那便一夜暴富，如果花了大價錢切開卻是頑石，那就要傾家蕩產(chǎn)。這就是賭石，有輸有贏，所謂的“一刀窮，一刀富，一刀穿麻布?！?/p>

玉壺冰趕到賭石場時，大會正在如火如荼舉行。他在這行還是個雛兒，一邊看著大大小小的石料，一邊又拿出祖上傳下的《石經(jīng)》偷偷對照。

他這種外行的舉止很快就被一伙賣家盯上了。

賭石行內(nèi)，都有很多行話黑話，賣家管外行叫水客，也叫家雀，管那些老手叫老鷹，老鷹們眼尖手黑嘴茬子毒辣，在老鷹身上很難賺到錢，只有家雀，他們才能狠敲一筆。所謂的“殺水客”就是這個意思。

很快，等到玉壺冰轉(zhuǎn)了一圈，再來到這個石攤子上的時候，攤主——一個和藹可親的胖老頭就和他搭上話了，他向玉壺冰極力推薦幾塊毛料，都很便宜，幾十兩，但玉壺冰瞧皮殼上的特征不像好料?？戳艘蝗?，他對另一塊石頭起了興趣，這塊石頭二尺見方，是細皮料，中部有一圈綠色蟒帶，而且沒有綹裂，皮相很好，有些動心，便試著問價。

攤主要賣給他的就是這塊料，但他越問攤主越不接茬，只推薦別的料。這種手段在行內(nèi)叫使門子，勾引你上套。

他問得急了，攤主才說你買不起。這塊是老龍坑的料，要一千兩。你還是買別的吧。玉壺冰只有五百兩，便和攤主討價還價。攤主便和他拉起了家常，得知他家道中落，也很同情。

這時又有幾個石客過來看料，這幾個家伙都是托兒。賭石行內(nèi)管這些人叫溜盤子的，攤主叫端盤子的，被坑的客人叫洗盤子的。溜盤子的上來就爭搶這塊石頭，并且說著皮種水色諸般哄人的術(shù)語夸贊這塊石頭。你出一千兩，我就出一千一，如此哄抬，漲到一千五。

見玉壺冰焦急萬分，端盤子的賣主知道火候到了，假門假事說：“凡事有個先來后到，是這位小兄弟先上眼的，玉石是有靈性的，小兄弟，你先看上的說明它和你有緣，你若能出一千五，有你的沒有他們的?！?/p>

溜盤子的佯作憤憤不平，還和賣主爭執(zhí)。玉壺冰被他們一忽悠，心神不穩(wěn)，拿出五百兩連同祖?zhèn)鞯囊粔K玉牌，換走了這塊毛料。

沒想到等旁邊的切玉工將石頭大卸八塊后，才發(fā)現(xiàn)根本就是外綠內(nèi)白的灰沙頭，無色無水，一千五百兩血本無歸。原來這塊料是賣家早就掏個小孔看了又堵上的假貨，也叫二水貨，這種作假手段叫“推窗望月”。

賭石的作假手段極多，什么移花接木、死里逃生、魚目混珠、天女散花……做出假皮、假肉、假色、假窗、假水口，高明的作假手段甚至能將老鷹騙過去。

玉家的《石經(jīng)》年代久遠，那時賭石尚未盛行，各種造假手段也沒出現(xiàn)，所以未曾記載。

玉壺冰萬念俱灰，賭石有個行規(guī)叫“愿賭服輸”，考的就是眼力。你打眼了怪你是瞎家雀招子不亮堂，怨不得別人。

玉壺冰扔下破石頭，有人傳說他當(dāng)夜就上山跳了懸崖。只是一年后，玉壺冰奇跡般地再次回到了玉家，從此玉家秘雕橫掃玉市。

玉壺冰跳下懸崖后發(fā)生了什么，沒有人知道。不過街頭巷尾講閑話的傳出了幾個版本。

一個是說玉壺冰跳下懸崖后，意外墜入玉窟里，被世外奇人雕玉高手所救，得到了一把稀世奇寶切玉刀，此刀能大能小能切能旋，切玉如裁紙，奇人更傳授給他七七四十九種絕妙刀法，這才能做出秘雕玉器。

也有的說，玉壺冰跳下懸崖，因禍得福，原來崖下是一片露天玉礦，一望無際，俗稱玉海。玉壺冰興奮無比，一直向里走，這里有看不盡的玉嶺玉洞玉窟玉溝玉淵，各種玉石種類龐雜，五光十色，光彩璀璨。玉壺冰在玉海深處的山巔發(fā)現(xiàn)了長在泉眼中的一株玉蓮花，就在他坐下來休息的時候，玉蓮開花結(jié)子，結(jié)出的蓮蓬都是各種玉石，其種子落在水中又開花結(jié)子，如此反復(fù)。天上下雨，泉水便裹挾著玉石流到山下。玉壺冰欣喜若狂，看來這就是傳說中的玉母啊，玉海中所有的玉石都是她的子孫。玉壺冰摘了一顆玉種，回到了家中，將玉種種在池塘中，從此美玉取之不盡，發(fā)了大財。

還有人說，玉壺冰在玉海中得到的不是玉種，而是玉蟲，這種玉蟲專門食玉為生，而且天生頑皮，喜歡在玉器里鉆來鉆去，如蟻筑巢，所以在無意之間啄咬出來很多奇妙的玉器。

有人反駁蟲子蛀洞是無規(guī)則的，豈能蛀出各種器具形狀？玉壺冰墜入玉海，找到了一條瘞玉溝，挖出了一座玉冢，擒住了墳里的玉精、玉靈、玉魂、玉魄、玉鬼、玉魅，罰他們作為玉奴，天天給他雕刻那些鬼斧神工的玉器。

除了第一個，剩下的版本太過玄乎，很多人都不信。

玉家的秘雕上市不久，又推出了活雕。玩玉的人都知道，玉有死活之分。玉石經(jīng)過一段時間佩戴后，玉質(zhì)通過人的滋養(yǎng)，外表皮色或內(nèi)里色根發(fā)生了變化，此為活玉。不管佩戴多長時間都不會變化的叫死玉。

玉家的活雕則更為神奇，比如一只雛雞破殼，買來之時，小雞只露一個嫩黃的小嘴，過了幾日，小雞便露出頭來，再過幾日，露出身子，再過些時日，取出一看，小雞已然破殼而出。再比如砌下梨花一捧雪，雕的是砌邊梨花，買來時，梨花剛剛吐出一點嫩芽，過了幾日，取出看時，嫩芽變成花苞，幾番變化之后，滿樹梨花綻放，真的變成一捧白雪……

這般神奇玉器空前絕后，絕無僅有。上市之后，迅速被搶購一空。

那些玉師雕工更眼紅了。尤其是和玉家對立的金家，金家也是雕玉大家，但就如他們的姓氏一般，金家人比玉家多一點，玉器一直領(lǐng)先，如今落了下風(fēng)，豈肯甘心。

為了一探究竟，金家大公子金有緣花大價錢聘請江湖上的牽線人雇了一個佛爺，佛爺是小偷的別稱，這個外號叫梁上君的盜賊踩了幾天盤子，發(fā)現(xiàn)玉家墻高門厚，而且墻上都串了報警的銅鈴，無法攀登。但他有招，選了一個陰天黑夜，放飛了馴養(yǎng)的兩只巨鷹，鷹爪下栓了兩根細繩，他本身骨瘦如柴沒幾斤，輕功又好，手抓兩根細繩，借力飛過高墻，落在了玉家屋檐上。

梁上君做慣了賊，練就了一雙夜眼，漆黑夜色中，四顧望去，但見黑魆魆的屋脊層層疊疊，不可勝數(shù)，他貓在屋檐里觀察半晌，看出這宅子是按五行八卦建造的。尋常人即便闖入，也要迷路被困，但他不怕，辨明了生門、死門，在屋檐上躥高伏低，一路尋去。

此刻宅內(nèi)一片死寂，連蟲子都不叫，靜得嚇人。但他膽大包天，繼續(xù)搜尋，一來為了生意，二來也想中飽私囊，順手牽羊弄幾件玉器。但是，他初來乍到，不敢行險，一直沒撬門溜鎖。突然，在層層院套中一點螢火閃現(xiàn)，到了近處一看，是一座雅致閨樓，隱約有人聲傳出。

梁上君心中大喜，使個珍珠倒卷簾，雙足倒掛屋檐，身子探下，點破窗欞紙，向里窺視。

屋中格局雅致，壁上畫軸，案頭妝奩，床上帳幔，無不婉約柔曼，玲瓏精美。此刻，室中地上豎一架山字燈檠，六只燈碗中放的不是蠟燭酥油，而是六顆夜明珠，發(fā)出柔和光暈。

一個人坐在燈檠后面，側(cè)臉半露，梁上君認識，正是玉壺冰。燈檠前面的香榻上半臥著一個少女，白衣如雪，堆滿床鋪。

往臉上一看，梁上君頓時呆住了，這少女寬顙尖頷，柳眉杏眼，瑤鼻櫻唇，竟是人間絕色。而她眉尖輕顰，唇瓣半咬，那種獨特的憂郁更令人一見之下便心向往之。瞧她三千青絲半成雪，更讓人心生憐愛，不能自持。在她床榻上還放著一只巴掌大的羊脂玉，雕成閨樓式樣，在夜明珠的光暈下，折射著詭異的幽光。

玉壺冰瞧著那少女，有些不耐煩：“玉女，你怎么又累了，照這樣下去，‘深閨魅影何時能盤好？”

那少女眼皮輕撩：“師兄，不是我不盡力，這種神盤太耗真氣，這幾個月下來，我感到玉中似乎產(chǎn)生了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就如大海的漩渦一般，將我的精魂漸漸吸入其中，不能自拔。你看看，我原本黑如墨染的發(fā)絲這幾天變白了多少，再過幾天，只怕就要油盡燈枯。爹爹說過，神盤之術(shù)是我家秘傳禁術(shù)，這種術(shù)法等于和玉魔簽訂了賣身契，一旦人玉合一，我有死無生。師兄，爹爹已經(jīng)給我們定下了婚約，你真的忍心讓我死去么？”

玉壺冰起身來到床前，側(cè)身坐下，輕輕撫摸玉女的臉頰：“玉女，我當(dāng)然不舍得。但是弄玉是我玉家祖訓(xùn)，一千年前，天下無二?？墒沁@幾百年來，玉家每況愈下，若不能煉制一塊千古絕玉，我愧對祖宗?！?/p>

玉女道：“我的秘雕之術(shù)已經(jīng)讓你聲名鵲起，活雕之術(shù)更是天下無雙，你還不滿足？”

玉壺冰手指微頓：“玉女，你不懂，永不滿足，才是玉家門風(fēng)?！?/p>

玉女一把抓住他的手：“可是，我不想離開你。”

玉壺冰道：“我也不想。但是你想想，人生百年，縱然名震四方，享盡榮華，到百年后，也不免化作一堆白骨，和光同塵，這是多么的悲哀。這種神盤之術(shù)，將人的精魂完全注入玉內(nèi)，玉在，則人在，萬古不朽，這是另一種永生啊。正因為我愛你，才讓你動用神盤之術(shù)，給自己一個永生。如果貪戀一時的床帷之歡，那只叫欲，還叫什么愛。你說是么？”

玉女無言以對，半晌才道：“如果我死了，切玉刀法和石中開花功將就此失傳，你真舍得？”

玉壺冰道：“失傳的才叫絕品。否則秘雕和活雕還有什么價值？”他說著，拿起那塊羊脂玉，對著珠光仔細瞧看，欣喜地道，“你的身影已經(jīng)凝形出世了?！?/p>

玉女幽怨地說：“是的，只需點睛一筆，我就香消玉殞了?！?/p>

玉壺冰沉浸在喜悅中，似乎沒聽見她的話：“自從墜落玉窟，拜了師父，重振玉家，我期待這一天已經(jīng)很久了。哈哈。”笑聲忽止，他厲聲喝道，“窗外什么人？”

這突然的一句，差點沒嚇死梁上君，他想逃走，怎奈手足抽筋，動彈不得。

魂飛魄散中，忽聽玉女問：“玉家防守這么嚴密，真的有人進來了？”

玉壺冰呵呵一笑：“我詐一詐，萬一有人進來，勢必路出馬腳，窗外沒有動靜，看來是我杞人憂天了?！?/p>

梁上君在外聽得，心中暗罵：“好狡猾的狐貍。”

玉壺冰又道：“我的好師妹，你快盤玉吧?！?/p>

玉女以手撐床，緩緩坐起，將那塊羊脂玉捧在手心，不多時，掌中散發(fā)出一團氤氳白氣，將玉籠罩其中，隨之，她汗水滴答而下。

半晌過后，白氣漸漸被玉吸收，消失不見，玉女更加疲憊，和衣倒在床上。

眼見天色微明，梁上君不敢再看，悄然遁走，放出暗號，喚來巨鷹，越出玉家，將玉家的秘密報信給中間人。中間人立馬通知了金有緣。

金有緣震驚無比，原來玉壺冰真的墜入了神秘的玉窟，并且拜了師父，掌握秘雕活雕的竟然是他師父的女兒。難怪他不收徒不娶親?？磥磉@玉女才是不世奇寶。

于是他通知中間人，許以千金，請梁上君把玉女偷出來。

梁上君再次潛入玉家，誰知他昨天潛入玉家，窺聽到絕世秘密，心情激動，忘了掃盤子，窗欞紙上的那個小窟窿沒堵上，而且樓上瓦片都有蹬踏痕跡，被心細如發(fā)的玉壺冰發(fā)現(xiàn)了。

玉家加強了防范，每座樓上都藏了海東青，樓下都伏了猛犬，他一進來，海東青便飛起追擊，狗便狺狺而吠。四處警鈴大作，沒奈何，只好逃走，報給金有緣。

金有緣哪甘失敗，天上攻不進去，就從地下。又請中間人雇了一個土夫子，租了和玉家隔街一家廢棄老屋。梁上君仔細計算好方位距離，在屋中打洞，直奔玉家。土夫子一把洛陽鏟飛舞之下，只兩天時間就打到了玉家。

梁上君認真計算了數(shù)遍，地面上應(yīng)該是窺探過玉家閨樓了。兩人開始向上打洞，為了避免出聲驚動屋中人，這回慢了，又是兩天才打了一丈，終于接近了地面。

屋中隱隱傳來玉壺冰和玉女的談話聲音。似乎玉女已經(jīng)油盡燈枯，玉壺冰呵呵狂笑，意思是絕玉終于煉成。

兩人屏息細聽，聽到玉壺冰要將玉女埋葬。過了一會兒，腳步聲漸遠，似乎是玉壺冰抱著玉女尸體出去了。

兩人靜等片刻，掘坑而出。頭上正是玉女的香榻，兩人爬出，四下找尋，并不見那塊羊脂玉，想來必是被玉壺冰貼身收藏了。

門外有鷹犬護衛(wèi)，兩人不敢貿(mào)然出去，順著床下的洞又鉆了回去。將結(jié)果報告給中間人。

金有緣連聲嗟嘆，督促中間人趕快讓二人盜走那塊名為深閨魅影的羊脂玉，如果能順帶盜走玉女的尸體價錢翻倍。于是二人每天晚上都重復(fù)到此，竊聽動靜。

玉女已死，玉壺冰將海東青和獒犬挪去他處。兩人終于逮到機會鉆出屋外，來到大樹下，掘坑發(fā)棺，見到了玉女的尸體，但尸體已經(jīng)膨脹變形，尸臭熏人，兩人放棄了盜尸，可是剛想起身，卻被玉壺冰率領(lǐng)獒犬包圍了。

一陣廝殺，兩人迷藥暗器，所有江湖上下三濫的手段都招呼了，也沒傷著玉壺冰，反而被他打得遍體鱗傷，虧得兩人腳底板滑溜，見縫就鉆，帶著一口氣終于逃出了玉家。

金有緣得知戰(zhàn)況，找中間人。這回中間人下了血本，花重金聘用了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四大神偷之一：千面妖姬。

過了幾天，千面妖姬準備就緒，就在夤夜時分將盜帖綁在箭上，射到了玉家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樹上。不過落款可沒寫千面妖姬，寫的是千邪公子，并按照千邪公子的慣用手法在盜帖下面畫了一雙草鞋、一只手掌、一根鐘擺、一面被子、一張弓、一個孩童。兩只草鞋的五百倍，便是千鞋。加上弓、子，諧音便是千邪公子了。揚言五月十五子時前，盜走深閨魅影。

江湖傳言千邪公子最是邪氣，慣常盜取密室寶物，手段詭異，無跡可尋。

玉壺冰當(dāng)然不敢將深閨魅影藏在室內(nèi)，只能隨身攜帶。為了以防萬一，又請了他爹生前的幾位好友前來護寶。

到了第三天夜里，正是五月十五，月明星稀。

屋中央放了一只八仙桌，四只高腳椅，奔雷手黃天怒、清風(fēng)劍客于佑常、懶頭陀戒吃，三人背著兵器，如臨大敵，成丁字形將玉壺冰護在中間。

桌上放著那張盜帖，玉壺冰可沒傻到將深閨魅影放在桌上。長夜無聊，桌上擺著香茶果品，幾人邊吃邊聊。

戒吃和尚，名為戒吃，只是個美好愿望而已，他是又饞又懶，吃完就睡，睡醒再吃，臉上只能看到嘴看不到眼睛，屁股只有一半塞在椅子里，肚子上的贅肉就快拖到了地面上。別人吃的時候，他在吃，別人聊天的時候他還在吃。

斗轉(zhuǎn)星移，街上傳來梆子聲。

子時已到，于佑常長出一口氣：“千邪公子失手了！”

四大神偷之所以名震江湖，一來是神乎其技的偷技，二來是行為奇特，每回作案前必先下盜帖約定時間，過期作廢，決不食言。這才闖下了天大名頭。千邪公子雖然邪氣，但也信守諾言。

黃天怒哈哈狂笑：“小賊定是怕俺拆了他的賊骨頭，嚇得龜縮洞中，不敢露面了?！?/p>

于佑常擔(dān)心道：“千邪公子從未失手，賢侄，你還是檢查一下深閨魅影是否還在吧？”

玉壺冰伸手入懷，沒取出深閨魅影，而是取了一只小巧玲瓏的水晶沙漏，冷笑道：“現(xiàn)在正確時辰是亥時三刻，離子時還差一刻。街上梆點是錯誤的，是千邪公子的同伙冒充更夫故布疑陣，引我取出深閨魅影查看，然后伺機盜取。深閨魅影被我貼身收藏，想要盜取只能接近我，而能做到接近我的，就是此屋中三位前輩?！?/p>

黃天怒怫然不悅：“大侄子，你是懷疑俺了？”

于佑常道：“賢侄，入門之前，我們?nèi)框灻髡恚^非喬裝打扮，你可不要胡亂猜疑，被人所乘?！?/p>

玉壺冰冷笑：“三位世叔，你們見過千邪公子的真身？沒有吧。既然沒有，任何人都可能是千邪公子。而根據(jù)適才的表現(xiàn)，于世叔，你就是千邪公子！”

玉壺冰一使眼色，和黃天怒猝然發(fā)難，制住于佑常，將他捆在椅子上。

于佑常氣得呼哧氣喘，臉色慘白。

玉壺冰呵呵一笑：“世叔，受委屈了。再過一刻，就能證明你的清白了?！?/p>

又等片刻，戒吃和尚將杯盤一掃而空，意猶未盡。

玉壺冰道：“現(xiàn)在是關(guān)鍵時刻，為防備千邪公子喬裝改扮趁虛而入，所有人不得進出，世叔，請暫且忍耐。”

深夜死寂，只有流沙發(fā)出細微的簌簌聲。幾人心弦繃緊，手握兵刃，一有風(fēng)吹草動，隨時可以暴起一擊。

時間就在煎熬中緩緩流逝。桌上沙漏已過子時，玉壺冰沒動，又過了一刻，玉壺冰終于站起笑道：“哈哈，千邪公子，沒想到你會栽到我玉壺冰的手里吧！”

戒吃和尚再也忍耐不住，不待呼喚小廝，自己撞開門板，找吃食去了。

玉壺冰給于佑常解開綁縛，連聲告罪。

于佑常怒氣未消，一甩袖子：“子時已過，千邪公子爽約了，我也算對得起仙游的玉兄了。告辭?！鞭D(zhuǎn)身就走。

玉壺冰賠笑挽留。

黃天怒有些奇怪：“他奶奶的千邪公子，夠邪門啊，下了戰(zhàn)書，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賢侄，貴府寶貝甚多，莫要中了他聲東擊西的詭計?！?/p>

玉壺冰呵呵一笑：“我府中玉器雖多，但和這件深閨魅影相比，不值一哂。丟了也不可惜?！?/p>

黃天怒興趣陡增：“這件寶貝有何奇特之處？”

玉壺冰傲然道：“此玉可謂開天辟地，空前絕后。”

黃天怒心癢難搔：“賢侄可否取出，讓為叔開開眼界？”

于佑常尚未離開，聞言陰陽怪氣道：“黃大頭，好奇之心不可有，小心屎盔子扣到你的肥腦殼上?！?/p>

黃天怒怒道：“咸魚干，你他娘的懷疑我？”

玉壺冰急忙打圓場：“兩位世叔，是小侄的錯，不該懷疑各位?，F(xiàn)在時辰已過，即便寶貝放在千邪公子的手上，他也不會要的，對于神偷來說，砸了招牌比殺了他們還難受。二位幫了小侄大忙，小侄投桃報李，請二位一觀神跡?！闭f著又從懷中一掏，取出一方盒子，在盒子上的按鈕處按了一通，打開，取出一塊羊脂玉，雕成閨樓式樣，看外表沒什么特別，只是樣式極美，玉石四周是繁復(fù)華美的雕花圖案。

玉壺冰瞧兩人神色有異，淡淡一笑，將玉湊近案上燭光：“二位請看，玉中有什么？”

兩人湊到跟前，卻見本不透明的玉迎光一照，玉心內(nèi)影影綽綽可見影像：紫色雕窗半掩，金色簾鉤斜挽，露出一張香榻，有一少女臥在榻上，綠裙如水，鋪了半榻，手持書卷，似乎正在觀看。少女被書半遮面，那也看得出是個絕世美人。待得背光再看，又是一塊白玉，什么都沒有。二人瞠目結(jié)舌。

沒等他們看完，玉壺冰將玉收入匣中，放進懷里，招呼二人重新落座：“看二位世叔很奇怪，此玉非雕非琢，為何內(nèi)有影像？二位不是外人，我也沒必要隱瞞，況且不是我胡吹大氣，即便說出我玉家玉雕的秘密，天下也無人能夠效仿。

“盤玉，二位知道吧？盤玉也叫養(yǎng)玉。凡是有色根的新玉或被沁色的古玉，經(jīng)過盤玩，色根散開，沁色鮮朗，由死玉變成活玉。盤玉的最高境界是讓色根如龍游走，這就是所謂的‘流水飄花，飛煙弄雨。然而即使這些最高境界和我玉家的活雕相比，也是不堪一提。

“盤玉通常有三種方法，文盤、武盤和意盤。文盤又稱緩盤，是指將玉器貼身收藏，用人體溫度養(yǎng)之，直到玉器發(fā)生變化。文盤耗時費力，非三五年不能奏效，若入土?xí)r間太長，則需數(shù)十載或更多時間。武盤又稱急盤，這種盤法商人多用，采用人海戰(zhàn)術(shù)，將玉器用舊白布包裹后，雇請專人日夜不斷的摩擦，玉器摩擦升溫，越擦越熱，不過一年兩年，就可以恢復(fù)光艷。

“最神奇的則是意盤，盤者首先自己要修身養(yǎng)性，而后將玉在手中一邊盤玩，一邊想著玉的美德，人品和玉德互相滲透交融，久而久之，達到玉人合一最高境界。意盤之法需要面壁苦功耐得住寂寞，古往今來尚無人成功。而意盤的更高境界是氣盤和神盤，恐怕兩位聞所未聞。

“我玉家的活雕之術(shù)便采用的氣盤之法，此法自我?guī)煾赶墒胖?，唯一的傳人就是我的師妹玉女，她將體內(nèi)真氣注入玉內(nèi)，玉便如花芽草根，生機頓現(xiàn)，是以雛雞可以破殼，花苞可以綻放。”

兩人都聽傻了。

玉壺冰很滿意他們的神情，續(xù)道：“而這塊深閨魅影，是用盤玉的最高方法神盤而來。是我?guī)熋糜衽慕^筆之作。這塊玉一年前還是一塊死玉，內(nèi)里一無所有。我?guī)熋糜衽陨癖P玉，不知不覺，一縷香魂種在了玉心之中，人心玉心，心有靈犀一點通，死玉結(jié)胎，有了三魂六魄，便活了。一月后，此玉中有了影像，多了個小女孩，而后女孩一天天長大，終于變成了少女，此時靠近此玉，便覺異香撲鼻。

“女孩就是我?guī)熋玫挠白?，看著她牙牙學(xué)語蹣跚起步到千嬌百媚亭亭玉立，我?guī)熋孟慊昝榔潜M數(shù)被吸入玉中，油盡燈枯，舍卻了皮囊，卻在玉中獲得了永生。此時的她活在玉中，依舊和往常一樣，行走坐臥，品茗讀詩。英雄老去美人遲暮，任你天大的英雄也敵不過時間的斬殺，這是人生的最大悲哀。而我?guī)熋帽臼侨碎g絕色，若任由時間摧殘成彎腰駝背皺紋堆壘的垂垂老嫗，那將是何等的大慘事。而如今她青春永駐，玉在則人在，萬古流芳，逃出了生老病死的人間鐵律。這塊深閨魅影算不算天下絕品？”

那兩人張口結(jié)舌。黃天怒撓撓大腦殼：“大侄子，你忒不實在，人如何能活在玉中？”

玉壺冰道：“難道你適才所見是幻覺？”

黃天怒道：“不是幻覺，不過我猜這只是你的特殊雕工而已，或者是玉中色根類似人形，沒什么奇怪之處。”

玉壺冰看了看沙漏：“現(xiàn)在是子時三刻，按照師妹的作息規(guī)律，此時夜讀已畢，應(yīng)該休息了?！庇秩〕龊凶樱贸瞿菈K深閨魅影，湊近燭光。

黃天怒于佑常湊近一看，頓時大驚失色，玉中的美女此時已經(jīng)放下書卷，蓋上被子，似乎酣然入眠了。

深閨魅影，竟然如何神奇？

玉壺冰得意洋洋：“人養(yǎng)玉造就了深閨魅影，我和我?guī)熋萌s，心意相通，只需我再次盤玉，便能將她的香魂盤出，師妹便會再次在人間復(fù)活。”

剛說這里，忽然門簾一挑，戒吃和尚拎著一身肥膘擠了進來。他嘴里叼著包子，含混不清道：“你們在看什么？”

黃天怒道：“俺的娘啊，老賊禿，俺侄子的玉里藏著個活人！”

戒吃和尚一反常態(tài)來了興趣，右手一伸，有意無意便來抓深閨魅影：“這么好玩？”

玉壺冰本能地將手撤后，誰知戒吃和尚的手臂軟若無骨滑如靈蛇，追蹤纏上。

玉壺冰大吃一驚：“你不是……”話音未落，戒吃張口一噴，包子餡化作漫天肉雨噴薄射出。

玉壺冰暴退三尺，“撲”的一聲，案上燭光被打滅。此時，恰巧中庭月色被浮云遮翳，室內(nèi)一團漆黑。

玉壺冰叫道：“兩位世叔，這個戒吃是千邪公子假扮的，快幫我抓住他，哎喲，他要搶我的玉！”

屋中罡風(fēng)勁掃，砰砰有聲，人影晃動，攪作一團。

各人只能聽聲辨位。驀地窗欞一開，一瘦一肥兩道人影掠出。云隙間天光泄露，景物輪廓依稀可辨，黃天怒于佑常縱出屋外，瞄準那個肥胖的身影便下了殺手，奔雷掌霹靂爆炸，連環(huán)轟擊。清風(fēng)劍電光回旋，織成天羅地網(wǎng)。

那個肥胖的身影發(fā)出玉壺冰的叫聲：“兩位世叔，是我！”

黃天怒掌下不停，叱道：“他奶奶的，你以為你用拙劣的口技表演就想蒙哄過關(guān)么？”

那肥胖的影子被兩人夾攻，左支右絀，狼狽不堪又逃進屋中。

黃、于二人不依不饒，追入屋中。

哧啦一聲，燭火燃起，照亮室內(nèi)。肥胖的身影一把扯下頭上月牙金箍連同面具以及身上僧袍，僧袍里套著棉花包，難怪能扮成肥胖的戒吃。黃、于二人大眼瞪小眼，這不是玉壺冰是誰？

黃天怒撓撓大腦殼：“大侄子，你怎么穿上禿驢的衣服了？”

玉壺冰氣不打一處來：“這是我想穿的么？在打斗中，我被千邪公子強行把衣服換上了。我的玉也被他搶走了，你們還不快給我追！”

黃天怒粗中有細，嘎嘎笑道：“屋中纏斗不過瞬息間事，千邪公子若有閑暇給你換衣服的時間，早就溜了。其實你才是真正的千邪公子，你扮成禿驢盜寶，事情敗露后又趕走俺侄子，扯下禿驢的面具，露出你為了盜寶早已準備好的二皮臉，也就是我侄子的面具，你再次進屋，就是因為爭斗中，那塊玉掉落屋中，你是回來找玉的。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你黃大爺！”

玉壺冰欲哭無淚：“你們找找，屋中哪有玉了？”

屋中一片狼藉，一人看住玉壺冰，一人尋找，并不見玉。

黃天怒還是不信，最后捏了玉壺冰的臉，才曉得這才是真身。出門再找千邪公子，哪還有半點影子。

此時已到丑時，有下人在廚房找到被扒了衣服點了穴道的戒吃和尚。

玉壺冰一臉頹喪，于佑常安慰道：“千邪公子違約盜寶，明天我傳信江湖，讓他身敗名裂?！?/p>

玉壺冰有氣無力道：“那又能怎樣，也是我大意了，和深閨魅影相比，名頭還不如個屁?。　鄙焓秩ッ郎喜鑹?，茶壺在打斗中翻倒了，恰巧將桌上盜帖洇濕大片，先前的千邪公子落款漸漸淡去，露出另一行字跡，盜寶人千面妖姬。盜寶時間也變成了丑時。

玉壺冰一拍桌子：“我們都上當(dāng)了！盜寶人不是千邪公子，原來是千面妖姬，千面妖姬有一千張臉譜，可以任意變化任何人的容貌，怪不得她能化成戒吃世叔，怪不得他能瞬間換走我的衣服。她的最強偷技就是易容換裝，只是我沒想到她的盜帖也易了容?！?/p>

四 溯流逝川

千面妖姬講故事的時候，幾人不時插言，評頭論足。千邪公子嘎嘎邪笑：“妖姬，你壞俺名頭，俺不依，你要賠俺?！?/p>

千面妖姬淡淡道：“賠你多少？”

千邪公子邪笑：“金銀珠寶俺不缺，俺就缺個媳婦，你就給本公子當(dāng)媳婦吧。”

千面妖姬沖著千邪公子妖氣森森地一笑：“這買賣不虧。我正愁嫁不出去呢。以后你主外我主內(nèi)，你盜寶我管賬，你偷來的寶貝我替你收著?！薄?/p>

千邪公子脊背發(fā)冷，手一撐地，跳了開去：“先前只不過賠了名頭，這回連家底都要賠進去，不好不好，俺的話收回。”

千機老人咳了幾聲，緩緩道：“年輕人，吃虧是福，不舍財還想娶老婆，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千邪公子邪邪一笑：“古人梅妻鶴子以為風(fēng)雅，俺有金妻銀妾，做個金錢國里的君主，豈不更加瀟灑?！?/p>

銅管內(nèi)竊聽的萬惡郎君非常不滿：“婚姻嫁娶去月老祠，這里是要你命的閻羅殿。妖姬，你的故事太垃圾，我只能給零分，你前面啰啰唆唆講什么雕玉盤玉，離題萬里，賣弄學(xué)問，導(dǎo)致故事松散，典型的虎頭蛇尾?！?/p>

千面妖姬淡淡道：“雕玉盤玉不吸引人么？”

萬惡郎君駁斥道：“我承認吸引人，但不是我喜歡的。我要的是盜技，不是雕玉技法。而且你應(yīng)為故事主角，結(jié)果主角變成了玉壺冰，忒不精彩?！?/p>

千邪公子趁火打劫：“非但不精彩，而且漏洞百出。從先前的敘述可以看出，玉壺冰老奸巨猾，也明白深閨魅影的價值，最后為何篤定俺信守盜規(guī)而妄自將深閨魅影取出，自取其禍，這不符合他的性格吧？屋中狹窄且又黑暗不能視物，以奔雷手的大開大合清風(fēng)劍的縱橫捭闔，一番打斗，那放在地中心極易被波及的桌子竟然完好屹立原地，只是茶壺翻倒了，太不合理。”

千面妖姬道：“我又沒講完，你們就妄下結(jié)論？”

千邪公子不滿道：“沒講完，你停什么？”

千面妖姬冷冷道：“我講故事的時候，你們屢次打斷，我怎么講？”

萬惡郎君嘎嘎一笑：“是我們的錯，請繼續(xù)?！?/p>

千面妖姬繼續(xù)講：“深閨魅影被偷，玉壺冰追悔不及，三位世叔也不知如何安慰他，玉壺冰在屋中不停踱步，忽然愁眉展開，冷笑道：‘我與師妹早有三生之約，心意相通，靈魂相系，就算別人得到了深閨魅影，她也不會變心，想要盤玉復(fù)活她，得到切玉刀法和氣盤之術(shù)，那是白日做夢。

“且說千面妖姬盜走深閨魅影，當(dāng)夜就交給了中間人，中間人付了酬金，將深閨魅影交給了金有緣，并且將其神奇之處說了。金有緣半信半疑，立即將玉拿到燈下觀看，果然發(fā)現(xiàn)里面正在臥床酣睡的玉女了，真?zhèn)€是睡姿靜好，無限嬌憨。頓時就愛上了。

“就這么在書房翻來覆去看了一夜，也不去夫人房里休息了。到了清晨實在熬不住才睡了一覺，醒來已是天光大亮，繼續(xù)欣賞卻驚奇發(fā)現(xiàn)玉中美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起床了，坐在梳妝臺前，三千青絲曼垂，只留給自己一個背影。他從打入內(nèi)部玉家內(nèi)部的奸細口中得知了深閨魅影的奧秘，這奸細就是戒吃和尚，玉家和戒吃和尚是故交，可是金家是戒吃廟上的施主，再美好的情義也敵不過金錢的砍伐，戒吃就這樣當(dāng)了叛徒。

“為了得到切玉刀法和氣盤之術(shù)，做出秘雕和活雕，將金家玉器發(fā)揚光大超過玉家，金有緣開始每天盤玉，抱著玉說些綿綿情話，用精神和玉中美人溝通，廢寢忘食，可惜玉中美女并不待見他，每天不是閑坐就是悶睡。金有緣對女人很有耐心，更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依舊沒日沒夜地盤玉，更兼此玉香氣如少女體香，令人沉醉不能自拔。被冷衾寒守活寡，他的夫人石氏自然是一百個不愿意，幾番吵架過后，金有緣一紙休書休了夫人。

“夫人卷了鋪蓋回了娘家?？墒菦]過多久，玉家公子玉壺冰親自登石家門求親，玉壺冰本與石氏指腹為婚，只因后來家道中落，石家悔婚，將女兒轉(zhuǎn)嫁金家。如今女兒被休，玉家事業(yè)又如日中天，怎能不允。于是玉壺冰將原本的金夫人娶進家門，變成了玉夫人。很快就有人發(fā)現(xiàn)，玉宅一夕間人去樓空，又有一個大戶搬了進來。詢問才知，玉家早將老宅典賣了。至于玉家去向，大戶也不知道。金有緣得知此事，喜出望外，玉家的傳奇終于落幕了?，F(xiàn)在就要看他的，只要他將玉女盤活，傳奇便將更名換姓。”

千面妖姬講到此處，道：“我的故事全部講完了。有三個提示，我的故事不是神話，故事中所有的神奇之處都僅限于人力可為。也沒有不合理之處。通篇也是以我為主角，但我并非玉壺冰。此次偷盜是我最成功的一次，也是我最失敗的一次。”

萬惡郎君沉吟片刻，拍手笑道：“哈哈，結(jié)尾點鐵成金，全盤翻轉(zhuǎn)，終于化腐朽為神奇，無聊的劇情變成個精彩的故事了！我明白故事的真相了。

“根據(jù)你的講述，我試著推演一下。既然你說通篇以你為主角，你又并非玉壺冰。玉壺冰本來生性木訥，是個書呆子，不擅商道。但自從跳崖之后，性格大變，變得世俗而狡獪。有句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是很難改變性格的，所以我推測以跳崖為界限，跳崖前的玉壺冰是如假包換的玉家大公子，而跳崖后的玉壺冰是你千面妖姬教出來的戲子。

“沒錯，就是你。玉壺冰跳崖之后，并沒墜入所謂的玉海玉窟，而是被你所救。你不但救了他的性命，你還要救活玉家的玉器。玉家的秘雕活雕都是你的杰作，你擅長偷盜，想要得到玉料易如反掌，既不需要賭石，也不需要購買。我猜測，你為了避免讓人懷疑玉家，你不盜明料，只盜毛料，沒有任何標記可查。玉壺冰和金家有奪妻之恨，你振興玉家的同時，更要打擊金家，奪回石氏。街頭巷尾流傳的玉壺冰傳奇經(jīng)歷都是你散布出去的，一來為了渲染玉家玉器的神奇，二來是為了引誘金有緣盜寶。梁上君夜探玉家，你早已知情，你扮成子虛烏有的玉女，教玉壺冰演了一出戲給梁上君看，目的是為了讓金有緣盜走深閨魅影。

“金有緣果然上當(dāng)，還自作聰明地請出戒吃和尚做內(nèi)應(yīng)。中間人為何會找到你，來盜你自己的寶？為何金有緣的一舉一動你都了若指掌，那是因為中間人也是你假扮的。于是一出你自己偷盜自己的戲碼上演了。這么一來，所有不合理之處都有了合理的解釋。為什么你會請助手引狼入室，為什么狡猾的你會天真地相信千邪公子的盜規(guī)，這都是給盜寶成功做鋪墊。為什么一番大戰(zhàn)屋中桌子完好無損，茶水又恰好洇濕了盜帖，那是因為你做了手腳。為什么在打斗中你能瞬間改變玉壺冰的裝扮，那是玉壺冰配合你的，你們在黑暗的環(huán)境中預(yù)演了無數(shù)次，熟極而流。

“你煞費苦心，編纂了玉壺冰和玉女的凄美故事，目的就是讓金有緣迷上玉女，從而冷落馬氏，你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幫玉壺冰奪回妻子。所謂的玉女的尸體也是你盜來的腐尸假扮的。世上根本就沒有玉女也沒有玉家的傳奇。所謂活雕之術(shù)，真氣種玉，都是你編的瞎話。

“玉器本是石頭，石頭又非植物如何能生長。你所做活雕每回發(fā)生變化都有一個規(guī)律，那就是玉器收起之后再取出之時才能變化，而一直盯著看，卻從未出現(xiàn)變化。結(jié)合你的身份，這個問題就很好解釋了，那就是你偷了很多類似玉料，雕了很多類似玉器，比如雛雞出殼，你至少雕了三件，一號作品只雕了蛋殼露出雛雞嘴，二號作品雕出半個身子，三號作品雕的完全出殼。你將一號作品賣出，過些時日，深入賣家，又將其盜出，放入二號作品，等買家取出看時，由于玉質(zhì)相似形制相似，所以買家便誤以為是一號作品產(chǎn)生的變化，從而篤信活雕的神奇。以此類推，你就是用這種方法制造了神奇的活雕?！?/p>

千面妖姬拍手道：“不愧是盜門后起之秀，推斷完全正確。那么，請你解釋一下秘雕和神盤之術(shù)?！?/p>

萬惡郎君嘎嘎怪笑：“秘雕我不太懂，也許你是用了某種模具，將玉器人工灌注出來。或者是用了不為人知的其他秘法。但最神奇的神盤之術(shù)打造的深閨魅影就好解釋了，你先尋了幾塊質(zhì)地相同的半透明玉料，雕成規(guī)格形制相同的閨樓形狀。而后分別將玉切開，在玉料中心雕畫出不同姿態(tài)的玉女，最后用透明的膠水將玉料黏合，你又在玉石四周的縫隙處雕刻了繁復(fù)華美的雕花圖案，巧妙地將切開的縫隙掩飾過去。

“當(dāng)時在屋中你從盒子里取出深閨魅影，給黃、于二人看時，是玉女觀書的一號作品。然后你當(dāng)著他們的面將玉收入盒中，第二次又從盒中拿出，卻變成了玉女酣眠的二號作品。那二人眼睜睜看著你放入取出，先入為主地便認為是你的玉器發(fā)生了變化，里面的玉女真是活人。卻不知是你盒中藏有夾層，兩塊玉器分別放在兩處，控制機關(guān)就是盒蓋上的按鈕，不同按鈕可以啟開不同的夾層。

“當(dāng)你把二號深閨魅影送給金有緣之后，如法炮制，你又潛伏進去，趁他睡覺之時用刻畫著玉女梳妝的三號深閨魅影換走二號。而后你又在不同時刻，換了四號、五號……讓金有緣誤以為玉中確有精魂，為了讓他更加沉迷，你事先還將各個深閨魅影在摻有朝顏花籽和罌粟花的香水中浸泡過，一旦嗅聞久了，就會上癮，不能自拔，從而冷落石氏。只是我很奇怪，你有神偷之術(shù)，出入宅院如入無人之地，為何費盡曲折想這么個法子，而不直接帶走石氏？”

千面妖姬微微一嘆：“那是因為玉公子非要光明正大迎娶石氏，不肯私奔茍且。”

萬惡郎君嘎嘎笑道：“果然是個書呆子。不過你為他苦心布局，也是個癡人。你說這是你最成功的一次盜寶，也是最失敗的一次?？磥砟闶钦嬲貝凵狭擞窆樱闾嫠档搅怂鶒?，卻丟了自己所愛。你不后悔么？”

千面妖姬淡淡道：“逝水難回，無怨無悔。”

萬惡郎君哈哈大笑：“好個逝水難回，無怨無悔。不過聽你語氣似乎透露著無奈。這一關(guān)，你們過了。”他說著，只聽機關(guān)軋軋響動，屋中景象一變，凸出的縮回，隱藏的鉆出，高臺緩緩落下與地面平行，屏風(fēng)對折卷起縮入墻中。

眾人眼前現(xiàn)出一座沉甸甸的銅門，門上橫三縱三排列著九枚鉚釘。

萬惡郎君的話聲從銅管中傳來：“這就是通往第二層的大門，門中藏有機關(guān)，機關(guān)名稱叫‘溯流逝川，啟開機關(guān)后，此門上會出現(xiàn)三幅柳枝拂水圖，象征著三生三世，取自詩意‘等君三世灞橋路，圖上的流水波紋和柳枝形狀隱藏著三百三十三個人頭畫像，三幅圖中各有一個頭像是相同的，請找出這三個頭像，并點中他們的左眼，銅門就會開啟。按下門上中央的那個鉚釘后，機關(guān)便會開啟，這三幅圖便會出現(xiàn)，三幅圖如日月旋轉(zhuǎn)，轉(zhuǎn)動三周，如果你們還沒找出那個人頭像，銅門便會徹底鎖死，你們將永遠困在此塔內(nèi)。三幅圖轉(zhuǎn)動一周的時間只有一息，聽好了沒有？”

四人面面相覷，這是考校眼力和手速呢，千手觀音的拈花手和窺天眼都是天下無敵，只是在柳枝和水波里尋找隱藏的頭像，還有聯(lián)想力的考驗。她沒有十足把握。

千面妖姬擅長易容，對人臉的分辨可謂妙到毫巔，因此她自告奮勇地站在了門前，按下銅釘。

機關(guān)連響，門上銅釘隱去，果然露出三幅柳枝拂水圖，柳枝和水紋都是浮雕上去的，彎彎曲曲，乍看就是柳枝和水紋，但換個角度，忽略掉樹枝和水紋，卻能看出很多人像，眉眼宛然。這是利用錯覺雕刻出來的畫面。

這座萬惡郎君口中的塔處處透著詭異，從眾人醒來之后，整個地面時不時搖晃幾下，三幅圖畫轉(zhuǎn)動的時候，地面突然又開始晃動，導(dǎo)致畫面搖晃，出現(xiàn)多層重影。

眾人心都懸起來了，畫面轉(zhuǎn)動一周兩周三周，最后時刻，千面妖姬眉頭舒展：“我看到了！”連出三指，“吧嗒”一聲，銅門緩緩開啟，露出一段樓梯。

萬惡郎君的聲音再次傳來：“哈哈，不愧是千面妖姬。請上二樓，到二樓后，請按中宮路線一直走，以后樓層亦然，錯走一步，就會啟動殺人機關(guān)。請自重。二樓沒有火把，請自帶燈籠，到達二樓后，請再次講故事，合格后，我將給你們?nèi)P(guān)提示?！?/p>

幾人互看一眼，除了千邪公子，各提了一只燈籠，依言登上了二樓。

一樓的布置是金鑾殿，二樓就恐怖多了，是閻王殿。左右雕塑著鬼門關(guān)、忘川河、奈何橋、望鄉(xiāng)臺、三生石、十八層地獄等諸多景物，陰氣森森。

四人順著中間的黃泉路向前走去。

千邪公子不老實，看到刀山地獄里的小鬼齜牙咧嘴扛著鬼頭刀，覺得好玩，一腳踢去，剛碰到小鬼衣服，頓時觸動機關(guān)，從墻壁天棚瞬間鉆出無數(shù)把青銅刀，橫斬豎剁，一起往他身上招呼。

“咔咔”碎響，千鈞一發(fā)之際，千手觀音出手了，拈花手將這些刀全部掰折了。

千邪公子呵呵怪笑：“好厲害的身手，你要不是假女人，我?guī)缀鯋凵夏懔?！?/p>

千面妖姬叱道：“老實點，這里機關(guān)重重，你再胡鬧，萬一觸動毒氣機關(guān)，便是觀音也救不了你?！?/p>

二樓盡處是一座閻王像，左右有陰陽判官牛頭馬面，猙獰可怖。

四人駐足，千面妖姬道：“萬惡郎君，我們已經(jīng)到了盡頭，怎么做，你說話?！?/p>

四周并無人聲，幾人左右四顧，千手觀音忽然道：“這里有本書?！?/p>

三人回頭，舉起燈籠一照，果然看到判官的手里托著一本生死簿，上面墨未干，顯然是新寫的，打開一看，只有寥寥幾字：

“為了防備各位小人的突然偷襲，我只能隱藏行跡，用機關(guān)提示，請繼續(xù)講故事，合格后我將給諸位下一關(guān)提示。不用擔(dān)心我能否聽到，我就藏在你們的身邊，只是你們看不到而已?！?/p>

白紙燈籠擺在面前，幾人圍坐一圈，面孔隱在陰影里。

千邪公子嘎嘎笑道：“這回俺講，從先前的故事來看，觀音是搶，妖姬是騙，都是低劣手段，且都是憑借著天賦異稟，你們的手段萬惡郎君回爐重造也學(xué)不來，這也是你們的詭詐奸猾之處。真正的偷盜高手，隔空取物，來去無蹤，待主人驚覺，卻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俺本身的故事太過精彩，就不講了，俺就講講俺爺爺?shù)墓适掳伞！?/p>

五 千邪公子的故事

自從春秋時的柳下跖，又名盜跖，創(chuàng)立了盜門，偷盜這一行終于有了規(guī)矩有了宗派。盜門按規(guī)模分，小則為偷，大則為盜，單人為偷，多人為盜。往細里說，又分入室行竊的撬門溜鎖，殺人放火的走山領(lǐng)火，另外海盜叫采水，盜墓的叫倒斗。

這其中最神秘最兇險的就是盜墓，盜墓的祖師爺是曹操，當(dāng)年曹操籌軍餉組織軍隊盜墓掘墳，并設(shè)立了摸金校尉一職。

你們都知道，盜墓一般分四大派：摸金、發(fā)丘、搬山、卸嶺，盜的是凈斗、臟斗、梅花斗，墓內(nèi)有臟東西的叫臟斗，墓內(nèi)有機關(guān)的叫梅花斗，兩者都沒有的叫凈斗。

可是你們或許不知道，天下還有一種斗，叫龍斗，據(jù)說這是墓穴葬入了龍脈中的龍眼，尸體發(fā)生龍變，生鱗掛角，一旦給予時日，便能破墓飛天。

小的時候，俺爹曾給俺講了這樣一個故事，有個落拓王子，被人奪了王位，貶到邊塞，雖然使奴喚婢，生活還很優(yōu)渥，但他一直耿耿于懷，一次機緣巧合，得到一位風(fēng)水大師指點，勘中了龍穴，大師告訴他，只要死后葬在這里，經(jīng)過九九八十一天，便能化龍飛去，蔭庇后代稱王稱帝。王子大喜，此時他已耄耋之年，有個兒子，不但傻而且倔，他讓往東偏往西，事事對著干。臨死之時，王子很苦惱，大師曾告訴他，下葬必須用透氣的薄皮棺材，這才能接引龍氣，發(fā)生龍變。但是他想，自己這個傻兒子天生倔強，如果告訴他用薄皮棺材，他肯定要用重棺。便假意告訴兒子要將他用石棺下葬，一絲氣不透的。叮囑完咽了氣。也是合該他沒有帝王命，傻兒子聽了，心想我一輩子跟老子置氣，人都死了，還是做一回孝子吧。于是他真的按照王子吩咐用石棺將其下葬在了龍穴之中。過了半年，大師造訪，聽說此事后，大驚失色，急忙打開墳丘，卻見石棺被硬生生撬開了一條縫隙，一只龍頭卡在里面，擠扁了。打開石棺一看，王子上半身已然化龍，只差下半身，就這么活活憋死在石棺里了。

有人說龍斗萬年不遇，可這么稀奇的事居然被俺爺爺撞上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靠海的某處深山老林中有一座古帝王陵，俺家祖祖輩輩都是守陵人，負責(zé)陵墓的機關(guān)鑄造和維修。

守陵人是一個古老而神秘的職業(yè)，他們與世隔絕，族內(nèi)成婚，世代沿襲，他們終日相伴陵墓，就像鳥兒被裝在籠子里。很多年過去了，異族的鐵蹄終于踏破了這一片死寂，一場大戰(zhàn)，守陵人死傷大半，陵墓被夷為平地，陪葬品被劫掠而空。俺太爺爺被抓去當(dāng)了俘虜。異族人盤桓不去，在古陵廢墟里重新修筑陵寢，太爺爺也被充了勞工。

工程完竣之時，所有工匠都被封入墓中坑殺。沒人知道俺太爺爺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可是奇跡就出現(xiàn)在了他的身上，他逃出陵寢，隱姓埋名在附近村子落了腳，為了掩人耳目，不敢再做工匠，便以打魚為生，后來異族人被趕走了，太爺爺也娶妻生子，有了俺爺爺。

太爺爺臨死之前，將俺爺爺喚到床前，猶豫再三，還是將一本皇陵地圖傳給了俺爺爺，但是警告他千萬不要冒險進去。

到了俺爺爺這一輩，為了討生活，我爺爺經(jīng)常出海打魚，春夏秋冬和風(fēng)浪打交道，把命運交給了喜怒無常的大海。我爺爺五十歲的時候才娶了我奶奶，生下俺爹。老來得子，自然當(dāng)寶貝似的供著，剛到十四歲，就張羅親事，可是訂了幾門親事，沒等過門，媳婦都暴亡了。

相面的跟俺爹一照面，就嚇了一跳，原來俺爹是四大兇相的克妻相，奸門有縱紋，山根橫紋，印堂殺紋，淚堂亂紋，而且這屬于姻緣宮的四處，都有克妻痣，命中注定要孤老一生。爺爺一聽，氣得暴跳如雷，大罵俺爹，你這個不孝子，你是要斷了俺家的香火啊。俺爹被毫無來由地一頓打罵，一時氣不過喝了藥，等俺爺爺發(fā)現(xiàn)了，身子都涼了。爺爺哭天抹淚也沒用，人既然死了，回天無力。但俺爺爺究竟是心疼兒子一生孤苦，想給他找個亡女，配個冥婚，免得到了陰間也要做孤魂野鬼。雖是冥婚做鬼媒的，但人家一聽俺爹是克妻相，也都不允。

俺爺爺四處碰壁，忽然想起俺太爺爺在世的時候講的故事來了，異族皇陵里埋的是異族公主，也尚未婚配。俺爺爺一跺腳，不如將公主尸骨盜出，和兒子配個婚姻，到那時也算皇親國戚了。轉(zhuǎn)念一想，皇陵必是風(fēng)水寶地，不如將兒子遷入，來個鵲巢鳩居，或許能蔭庇自己，再生個兒子也說不定。

說干就干，當(dāng)下俺爺爺將俺爹的尸體尋了個陰涼山洞藏起，又將太爺爺傳下的皇陵地圖取出仔細研究了幾天，然后悶在屋子里，鼓搗了幾天，出來的時候，懷里又捧了兩個盒子，拾掇了一些木炭包在包袱皮里，拴在腰間。這些都是他的秘密武器。他取出俺爹的尸體，用繩子綁縛在背后，來到皇陵。盒子和俺爹都很重，俺爺爺累死累活才堅持下去。

皇陵坐落在深山老林之中，狼蟲虎豹甚多，還有各種毒瘴，爺爺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終于來到了皇陵所在地。眼前是在萬山圈里的一處山谷，周圍群峰屏立，谷中洼地有一片大湖，湖邊高崗處有一口柳毅古井，上蓋著八角涼亭，亭子年久失修，油漆剝落，搖搖欲墜。

井中和湖里有一條胳膊粗的鐵鏈相連，湖水渾濁不見底，井口涼氣直往上噴，看不清鐵鏈究竟有多長，不過光露出水面的就有幾十丈了。

俺爺爺想起了一個傳說，自從異族人被趕走之后，不少人就打起了皇陵的主意，想要入墓盜寶。但皇陵建在群山圈里，異族人臨走那一日，忽然天地變色，山崩地裂，山谷塌陷，突然冒出這眼大湖。

后來很多人傳說，這是異族公主尸變了，她所埋之地就是龍眼，受龍氣滋潤百年，她的尸體生鱗掛角變成了蛟龍，這才在族人失敗之日興風(fēng)作浪想要吞沒大明。虧得大明軍師劉伯溫學(xué)過道術(shù)，和蛟龍大戰(zhàn)三晝夜，終于降服了它，并將它鎖在柳毅井里，上面蓋了五行八卦亭鎮(zhèn)壓。不過這畢竟是個傳說，很多人不信，后來有人趕馬進山，想把鐵鏈子拉出來看看究竟有沒有蛟龍。誰知鐵鏈子被八馬匹拖拽出十余丈后，遇到了阻力，再加八匹馬再拖，井中忽然噴出重濁的腥熱之氣，水花翻滾，直要溢出井口，同時發(fā)出怪聲如雷鳴獸吼，好像有什么怪獸要掙脫出來。幾個人當(dāng)場暈倒斃命，幸存之人不敢再動，但還不死心，再拉湖中鐵鏈，同樣，湖水沸騰，濁浪排空，本來晴朗的天空突然涌出烏云，直壓在湖面上，猙獰如鬼，轉(zhuǎn)眼間雷轟電掣大雨傾盆。嚇得眾人趕緊罷手，狼狽逃竄。以后多年，再無人敢問津此處。

俺爺爺有皇陵秘譜，知道這口柳毅井就是皇陵入口，當(dāng)下口中含了避毒丸，將繩索拴在腰間，掛在鐵轆轤上，緣繩而下，潛入井中。

井中當(dāng)然沒有蛟龍，不過井水下的井壁上卻有一道鐵門，鐵鏈就穿在鐵門上。鐵門厚有三尺，上鑲九道五行八卦鎖。

俺爺爺?shù)幕柿昝刈V當(dāng)中記載過，異族人未走之時地震時地下河涌出便蓄積成了這眼大湖，當(dāng)然公主生鱗掛甲衍化成龍的傳說也是假的了。為了掩蓋柳毅井的皇陵入口，當(dāng)時異族人派遣能工巧匠，其中也包括太爺爺，在湖中和井中做了機關(guān)，用鐵鏈相連，一旦拖拽鐵鏈，機關(guān)啟動，井中會噴出拌了毒藥的生石灰，生石灰遇水劇烈發(fā)熱，引得水像被煮沸了一樣。加之毒氣上噴，熏死幾人之后，不明真相的幸存者自然不敢再靠近了。

有了皇陵地圖，加之俺爺爺繼承了太爺爺?shù)臋C關(guān)術(shù)，沒用多久，就將鐵門打開了，機關(guān)一開，井水下降，俺爺爺又將兩個盒子和俺爹的尸體從上面縋下，燃著火折子，背他進了門內(nèi)密道。密道內(nèi)機關(guān)密布，若非有地圖，只怕神仙也難進去。大約走了五六里，眼前又是一道鐵門，打開上面的連環(huán)鎖，俺爺爺卸下裝備，倚著門歇了半晌。算算時辰，等到天色傍晚，這才悄悄啟開鐵門，鉆了出去。

外面卻是萬山圈里的好大一片山谷，前面現(xiàn)出一座高大的皇陵，孑然矗立在衰草晚風(fēng)中。四望悄無人聲，暝色四合，沉甸甸地壓在黃色琉璃瓦上，偶爾一只烏鴉飛起，戛然長鳴，更顯陰森。

俺爺爺伏在蒿草里，他知道，皇陵坐落在方圓十里的圍墻中，布局依照中原皇宮形制，分為廓城、皇城、宮城三部分，三道城三重門三道關(guān)卡，一共四十九道機關(guān)。

皇城內(nèi)是陪葬墓，宮城內(nèi)才是公主陵寢。宮城內(nèi)布局更險，除了機關(guān)埋伏，剩下的十六名守陵死士日夜看守。這些衛(wèi)士都是武林高手，而俺爺爺除了有把子憨力氣，一點武功沒有，強攻根本無法進去。

陵寢布局是個迷宮，三環(huán)套月、歧路亡羊、此起彼伏、射覆格算……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一步走錯，就是萬劫不復(fù)。

公主的內(nèi)寢居于正中，上下左右完全由三尺厚巨石壘砌，是名副其實的石棺材。盜墓者做夢也別想掘地而入揭瓦而下。內(nèi)寢外四個犄角連著四處守陵衛(wèi)士居所，為了避免盜墓者破掉機關(guān)進入。內(nèi)寢鐵門用了最笨的鐵鎖，需要四把鑰匙合在一起，才能開啟。要想進內(nèi)寢，必須要得到這四把鑰匙。而守衛(wèi)居所亦是石頭建筑，不設(shè)窗戶，只在四面墻上面鑿有銅錢大四個七扭八拐的通風(fēng)口。將鐵門關(guān)閉后，簡直無懈可擊。

每座石屋內(nèi)有四名守衛(wèi)，日夜輪值，鑰匙掛在墻上，每時每刻都有兩人看守鑰匙。這些機關(guān)竅門都有俺太爺爺參與建造，記在皇陵秘圖上。俺爺爺自然曉得其中的嚴密。待天色黑透，將俺爹爹的尸體藏在草窠里，偷偷潛入皇陵，偵查了一夜。

時過境遷，數(shù)十年過去了，異族早已潰退，而守陵人依舊堅守其中，但瞧巡夜之人，步履都有些蹣跚，顯然已經(jīng)老了。俺爺爺心中感嘆，時間是最惡毒的盜賊，它偷走了我們的青春健康，直到生命。若能再等幾十年，等守陵衛(wèi)死絕了，這禁地自己豈不隨便出入。轉(zhuǎn)念一想，時間盜賊還是公平的，就算等到那時，只怕自己即使沒駕鶴歸西，也是老態(tài)龍鐘，等不及了。

天亮之前，俺爺爺退出皇陵，準備了一天，再次天黑后，他行動了，再次潛入皇陵，目光炯炯地窺視著公主內(nèi)寢。

四把鑰匙組合，開啟內(nèi)寢大門后，是一條冥道，冥道后還有一扇鐵門，鐵門后關(guān)著兩頭山魈，力能裂虎。通過山魈把手的第二道門，第三道門卻不是平常的鐵門，而是一個鐵柵欄，欄桿有兒臂粗細，縫隙僅能容拳，并且沒有鎖頭，要想進去，除非破壞掉鐵柵欄。進了柵欄，才是公主的棺槨所在。有了機關(guān)圖，門外的機關(guān)如履平地，最重要的是盜取鑰匙對付山魈和過鐵柵欄這三關(guān)。

俺爺爺知道，只要陵寢內(nèi)的一切布置都沒改變，他就會成功。他掐準了時間，今夜是中秋節(jié)，數(shù)十年平安無事，讓他們防衛(wèi)松懈了，今夜破例都躲在屋中豪飲，俺爺爺從懷中取出迷魂筒，對準墻上的通氣孔將雞鳴五鼓迷魂香吹了進去。但是鐵門從內(nèi)鎖死了，想要盜取鑰匙還是進不去。俺爺爺?shù)攘艘粫海犂锩骥暣笞?，嘴角露出笑意，看著那通氣孔，打開了第一個盒子。

萬幸，數(shù)十年前的布置并未改變，俺爺爺忙了一夜，終于成功地將俺爹的尸體送進了公主的棺槨中，和公主并骨了，最讓他意外的是，打開沉甸甸的琉璃棺后，死去了數(shù)十年的公主面色如生，一點沒有腐爛，仿佛只是在沉睡，嘴角還噙著笑意，好像在做什么美夢一樣。

俺爺爺又驚又喜，喜的是公主是個全尸，不是骨頭渣子，驚的是這么多年沒爛，不會變成僵尸了吧？轉(zhuǎn)念一想，此地乃是龍眼，保存尸身千年不腐也在情理之中。

琉璃棺很大，為了避免俺爹被人發(fā)現(xiàn)，俺爺爺將公主尸體挪開，掀開尸床，將俺爹藏在床下。又將一張符箓貼在俺爹的胸前，這樣即使被發(fā)現(xiàn)，他們也不敢動俺爹的尸身。而后重又將公主挪到床上，蓋好棺材天，將足跡以及其他痕跡打掃干凈，門依次鎖好，帶著兩個盒子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第二天，守陵衛(wèi)士醒來后，發(fā)現(xiàn)地下有斷續(xù)的水跡，從墻上的通氣孔蜿蜒到墻上的鑰匙那里，但鑰匙還在，所以幾人雖然不太在意，為了穩(wěn)妥起見，還是合并鑰匙，打開了內(nèi)寢。按密碼打開冥道后鐵門的八卦鎖后，守陵衛(wèi)士大驚失色，兩頭山魈倒在地下，渾身毛發(fā)直立，已然氣絕身亡。按理說，守衛(wèi)內(nèi)寢的山魈已經(jīng)換了三茬，現(xiàn)在這兩頭正在壯年，怎么無故雙雙斃命？仔細檢查發(fā)現(xiàn)，兩頭山魈手掌處都有燒焦的痕跡。幾人面面相覷，室內(nèi)并無火源，難道它們是被雷擊致死？可是昨夜并未下雨，即便打雷，也不能穿墻入室吧？趕到柵欄前一看，欄桿上有些燒灼痕跡，欄桿依舊是以前的樣子，并未改變，只是空氣中若有若無有些炭火味道。墻角有一片指甲大的燒焦的布料。

衛(wèi)士正惶恐時，忽聽琉璃棺吱呀響動，順著柵欄一看，幾人亡魂皆冒，透明的琉璃棺材里，死去的公主業(yè)已翻身坐起，用力推開了棺材天，走了出來。

公主復(fù)活了！

震驚之余的衛(wèi)士被大聲喊叫的公主喚回，并拿來工具，費了九牛二虎力氣，撬開了鐵柵欄，放出了公主。

在檢查中發(fā)現(xiàn)，公主的尸床下竟然還躺著一個人，頭戴束發(fā)金冠身穿蟒袍的年輕死者。而且在袍服的胸口上貼著一張符箓，上寫天篆云書，眾人仔細辨認，終于認出寫的是：“龍女竊位，龍子窆臨。姻緣天賜，飛升成神?！?/p>

在場所有人都弄明白了，原來這龍穴是屬于這位龍子的，公主鵲巢鳩踞，竊取了人家的位置。要是兩人成就姻緣，便可飛升當(dāng)神仙。

符箓見風(fēng)幾個時辰后，字跡慢慢淡去。只有神仙寫字才能不留痕，異族人蒙昧愚鈍，更加篤信俺爹是天上龍子降臨，來和公主成就姻緣的。龍嘛，能大能小，大則行云吐霧，小則隱介藏形。穿墻而過，自然也不在話下。

而且公主也把自己復(fù)活的功勞扣到了俺爹的腦袋上，對俺爹的尸體百般照顧，放在琉璃棺中，天天過來陪話。

她哪里知道，當(dāng)初她只是假死，便被裝殮在琉璃棺中。這琉璃棺乃是世間難得的一件寶物，一直保存著她的身體，被俺爺爺這一翻動，觸動痰壅，經(jīng)脈貫通，是而醒了過來。

偏巧不巧，俺爹也是假死，否則陳尸許久早就爛了，經(jīng)過琉璃棺的保護治療，一天竟然睜開了眼睛。（作者交代，那口琉璃棺材并非真正的琉璃，而是一種含有特殊放射線的玉石，故而有保存尸體的功能，只是古人并不知道。）

天作之合，公主立即和俺爹爹成了親，十個月后，就變成了俺娘。

六 萬關(guān)鎖鑰

千邪公子講到末尾，嘎嘎怪笑：“俺爹俺娘，是兩具尸體。俺是尸嬰變的，你們怕了吧？”

千面妖姬冷笑道：“活人都不可怕，死人怕什么？”

千手觀音道：“怪不得你頭發(fā)是黑的，眼睛卻是藍的。你爺爺是怎么盜出鑰匙的？那兩頭山魈是怎么被你爺爺弄死的？那個鐵柵欄你爺爺是怎么過去的？”

千邪公子嘎嘎怪笑：“非但你想知道，萬惡郎君恐怕更是急不可耐了吧？”

許久并無回音，千手觀音道：“看來萬惡郎君真的怕了我的驚龍臂。他不敢冒頭，你講吧，他應(yīng)該能聽到?！?/p>

千邪公子怪笑道：“你們猜吧？俺爺爺是打魚的，以前是機關(guān)鑄劍世家，俺在文中已經(jīng)暗示很多次了，根據(jù)他的特點猜測其手法。如果這樣你們都猜不到，還有什么資格和我競爭名次?！?/p>

千機老人咳嗽兩聲：“老朽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俗話說，槍打出頭鳥。年輕人，何必那么狂呢？”

千邪公子怪笑道：“老家伙，你能破解千手觀音的問題？”

千機老人捶了捶胸口：“一目了然，毫無懸念。你爺爺無非是借助了外物而已，又有什么可吹噓的？玄機就在你爺爺攜帶的兩只盒子中，第一只盒子，里面裝的是只章魚，章魚渾身無骨，百十斤的章魚可以鉆過一枚銅錢眼。當(dāng)然你爺爺?shù)恼卖~沒有這么大，否則他背著你爹，再抱著章魚，走這么遠路，非累斷氣不可。你爺爺來到石屋外，放出章魚，讓其從通氣孔鉆入，盜取掛在墻上的鑰匙，然后裹著鑰匙從通氣孔鉆出來。萬幸的是，鑰匙恰巧比通氣孔小。

“章魚為何如此聽你爺爺?shù)脑挘雭硎悄銧敔斣缇突筐B(yǎng)的，而且動手之前，你爺爺悶在屋里幾天，我猜一定是他布置了一個類似石屋的環(huán)境，訓(xùn)練章魚上百次，直到成功，才過來動手。章魚生活在水中，雖然離開水能存活幾天，但你爺爺謹小慎微，還是在盒子中加了水，所以章魚爬過的地方留下了些微的水痕。

“對付第二關(guān)的山魈，則更難。山魈躲在門后，雖然墻上也有通氣孔，但章魚是無法戰(zhàn)勝它們的。就算投放毒物也不可能，經(jīng)過訓(xùn)練的山魈不會吃來歷不明的東西。而直接打開門更不可能，即使你爺爺有雷家的霹靂彈，山魈在臨死前也能將他撕碎。最穩(wěn)妥的辦法是隔門將其殺死，這種隔空殺人的方法也許只有峨眉派的劈空掌，隔山打牛方能辦到。只是你爺爺根本不會。不過他有更巧妙的辦法隔門殺死山魈。秘密就在第二個盒子里，第二個盒子里裝的是一只電鰻。這種魚類生活在西洋，它的奇異本領(lǐng)就是放電，遇到獵物迅速放電，將獵物電死。

“我猜定是當(dāng)年你太爺爺打魚生涯中，跟隨鄭和下西洋，捕撈到這種奇異魚類，并想出了克制其的辦法，將之飼養(yǎng)在家，傳到你爺爺這輩。正好你爺爺用上了。你爺爺來到山魈門前，放重腳步加上敲打鐵門，門后的山魈發(fā)現(xiàn)異常，立刻聚集在門后，并用爪子拍門，想要出去。這時，你爺爺將盒子前端的堵頭像抽屜一樣抽開，對準鐵門，逗引電鰻電擊鐵門。你爺爺裝電鰻的這只盒子是西洋玻璃所造，并不導(dǎo)電，所以電不到他自己。而鐵門正是導(dǎo)電的好材料。電鰻?wèi)嵟?，連續(xù)放電，就像天上的雷電一樣，通過鐵門，將門后的山魈活活電死。你爺爺隨即打開門上八卦秘鎖，潛入內(nèi)寢。異族人并未見識過這種奇魚，自然無法解釋山魈的死因，只能理解為天雷所擊。

“至于第三關(guān)的鐵柵欄，更是你太爺爺?shù)墓?，你太爺爺早年諳習(xí)機關(guān)鑄造，對鑄劍也有極深的造詣，《鑄劍秘聞》中曾經(jīng)記載過，鑄劍大師歐冶子曾經(jīng)鑄造過一把劍，這把劍不知加了什么金屬，一旦遇火，立時變軟，而冷卻后又會恢復(fù)以前的形狀。（作者交代，這是古代的記憶金屬。）你的太爺爺掌握了這種秘法，這排鐵柵欄在制造時就加入了這種金屬。他這么做，是為了以后潛入內(nèi)寢，盜取寶藏。沒想到惠及后輩，又被你爺爺用上了。你爺爺將包袱里的木炭取出，點燃炙烤鐵欄，鐵欄變軟后，他將鐵欄拉彎，當(dāng)然他用了護手，以免手掌燙傷。但在鉆來鉆去的過程中，衣服還是不小心觸碰到了火熱的鐵欄桿，燒焦了一片衣角，掉在地上。你爺爺拾掇戰(zhàn)場的時候，遺漏了一角布料。不過異族人懵懂無知，雖然看見了，也猜不出個所以然。你爺爺就用你太爺爺做的扣子給你爹搶來了一個公主，也奪回了你家的香火，誕生了你這個鬼嬰。那個符箓上的字跡見風(fēng)見光逐漸隱去的秘密，更是江湖術(shù)士裝神弄鬼的小把戲，不值一哂。”

千邪公子兩只腳丫子互相碰撞，別人祝賀是擊掌，他是擊腳：“人老奸馬老滑，老話一語中的。”

便在這時，陰影里撲簌一響，千手觀音距離最近，提起白紙燈籠向后照去，卻見身后塑像馬面的招魂幡展開了，上面一行淋漓字跡：“二關(guān)通過，轉(zhuǎn)動閻王，進入第三關(guān)。第三關(guān)，是個特殊連環(huán)鎖，名叫華容道。只能用八十一步，多一步，機關(guān)將鎖死?！?/p>

四人起身，千面妖姬轉(zhuǎn)動閻王像，露出一道銅門，門上中間鑲嵌著一塊棋盤類銅框，鐵框內(nèi)是大小不一的十個方形棋子，最大的一塊上寫著曹操的名字，其余由張飛、趙云、關(guān)羽、黃忠、馬超五虎將和四名小卒，將曹操困在最上方。鐵框最下方有一個出口，是供曹操逃走的。

這個游戲名叫華容道，取自三國典故——孫劉聯(lián)合火燒赤壁，曹操敗走華容道，關(guān)羽為了報恩，義釋曹操。玩法是，通過下面空格挪動棋子，用最少的步數(shù)將曹操移出華容道。

華容道的游戲在場幾人都玩過，但一般步數(shù)都在九十以上，八十一步？眾人面面相覷，連千機老人也不倚老賣老了。

千邪公子嘎嘎怪笑：“看來人還是不如鬼啊。讓俺來。”將鞋甩在一旁，倒立向前，大腳丫子上蹬下掛，左拉右拽，嘴里念念有詞，叨咕行走步驟，“右下卒左一，黃下，關(guān)右……”

這門上的鎖別出心裁，將滑塊游戲和鎖鑰結(jié)合一處，眼見滑鎖移動，耳聽鎖簧彈響，眾人心都懸了起來，這要是一步走錯，眾人只能困死塔中了。

“啪嗒”，隨著最后一步，曹操逃出了華容道，不多不少，正好八十一步。銅門吱呀呀打開了。

七 千機老人的故事

四人順著樓梯上了三樓，三樓布置成佛殿，四大金剛守門，五百羅漢左右護衛(wèi)，釋迦牟尼佛高居上頭。

千邪公子徑直奔向佛陀，前一關(guān)是閻王樞紐，這一關(guān)定是如來掌控。誰知剛碰到佛像，還沒轉(zhuǎn)動，如來的手掌霍然抬起，一掌拍下。

擅泳者溺，這位機關(guān)傳承人再次失手。關(guān)鍵時刻，千手觀音的驚龍臂霍然出手，毫厘之間將千邪公子拉出西方極樂世界。

如來一掌拍在自己的腿上，轟然大震，整個塔都搖晃了起來。

千面妖姬叱道：“你不要命了，我們可不想陪你死！”

“撲簌”一聲，伏虎羅漢的挎虎籃里垂下一只卷軸，卷軸上寫著：“繼續(xù)講，評定名次?！?/p>

四個人只好又坐下來，千機老人捻著花白胡子：“終于到我老人家了。我不得說一句，年輕人，你們的故事太垃圾了。你用你們千錘百煉的手段對付那些懵懂無知的人，算什么本領(lǐng)。只有去偷神偷的神偷，才是真正的盜王?！?/p>

千面妖姬冷笑道：“聽您老人家的意思，您才是真正的盜王之王嘍？”

千邪公子湊熱鬧道：“老伙計，你要能把俺的鞋偷走，俺就服你是盜王之王?！?/p>

千機老人也不理他：“其實我們早就交過手了，你們都是我的手下敗將。先說觀音吧。你最得意的作品就是偷來了晏棲遲的心，可你哪里知道，是晏棲遲偷走了你的心。當(dāng)初晏棲遲南海歸來，除了報仇，就是要尋找當(dāng)年失落的定顏珠。當(dāng)時他已尋訪得知，你就是當(dāng)年在海中取走定顏珠的男孩。但你是當(dāng)世神偷，想從你身上取走珠子談何容易，于是他就找到我，請我盜取。老話說得好：‘下者用力，中者用智，上者用人，使蠻力的始終是個卒子，想做將軍只有靠腦子。我早就聽說過你的事跡，于是我散布謠言，神話晏棲遲的身世，尤其他誕生時的奇跡，從而讓你對他感到傾慕，再讓他流露對你若有若無的情感。結(jié)果不出所料，輕輕松松取回定顏珠。其實，觀音，晏棲遲并不愛你，他接近你的目的就是盜寶而已。而這次成功盜寶，正是我的杰作。”

千手觀音氣急敗壞：“不可能，棲遲是愛我的?！?/p>

千機老人冷笑道：“他如果真愛你，你們分別了一千一百多天了，他可曾再聯(lián)系過你？”

千手觀音道：“你講的不是真的，你是聽了我們的故事，狗尾續(xù)貂，臨場胡編出來的?！?/p>

千機老人冷笑道：“晏棲遲和你分手后，付了我酬金，就是這塊他曾經(jīng)佩戴的玉佛。你和他曾經(jīng)同床共枕，不可能不認識吧？”說著從脖子上摘下玉佛，遞給千手觀音。

千手觀音一看，正是晏棲遲的沒錯。想要反駁，嘴唇動了幾下卻始終沒有說出話來，眼中已有濕意。

千面妖姬輕輕拍了拍千手觀音的肩膀，卻沒有說話。

千機老人瞟她一眼：“你還安慰別人呢，先想想自己吧！你費盡心機做局入局，替玉壺冰奪回了石氏，自以為壓卷之作，實則是最大敗筆。其實，在金有緣發(fā)現(xiàn)了深閨魅影的神奇變化之后，就起了疑心，但你來無影去無蹤，他逮不到你的把柄，于是暗中找到我。我聽了玉家所有的傳奇故事加上和金家的奪妻之恨，稍一聯(lián)想，便豁然貫通，識破了你的詭計。于是我讓金有緣將計就計，佯裝癡迷玉中美人，冷落石氏，卻暗中和石氏訂好了反間計，你還不知道吧，石氏這個內(nèi)奸潛入玉家，這兩年已將玉家掏空，玉家在中原的所有玉行如今全都姓金了。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我老人家。哈哈?！?/p>

千面妖姬大驚失色，自從幫玉壺冰奪回妻子后，她就斬斷了和玉家的所有聯(lián)系。

千機老人看出她的疑惑：“我現(xiàn)在手上沒有證明，如果你僥幸能逃出此地，不妨走訪一下，看看真假?！?/p>

千邪公子哈哈怪笑：“淘汰兩個了?！?/p>

千機老人嗤笑：“你也別幸災(zāi)樂禍。最慘的就是你。你爺爺給你爹偷來你娘，自以為便宜，實際上是害了你爹的命。因為你爺爺不知道，這個異族有個隱秘的傳統(tǒng)，就是食人。他們的食人傳統(tǒng)和食人族不同，他們食用的是至親至愛之人，他們認為吃掉最愛之人，才能真正地骨血相融，化為一體。這和有些動物，如螳螂和某些蜘蛛一樣，雌雄交配過后，雌蟲吃掉雄蟲，看來這是異族人獸性未馴。本來你娘對你爹信奉如神，哪敢吃掉。但你爹偏生懵懂無知，閑暇之時將自己的身世悉數(shù)吐露。你娘帶著你爹出了山谷，找到你爺爺，連哄帶嚇，你爺爺一是迫于無奈，二是公主已然身懷六甲，生米做成了熟飯，有了倚仗，于是吐露了實言。公主聽后也沒生氣，等生下你后，她把你留給你爺爺，然后帶著你爹，不知所終。你爺爺也不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铮髞砟汩L大后，你爺爺還翻來覆去地對你炫耀他的光輝事跡，其實他不知道，你娘帶著你爹，回到了他們的國家，而你爹變成了她的口中食，你娘將你爹剝皮去骨，切丁剁餡，煎、炒、烹、炸吃了半個月，剩下的怕壞了，便腌漬起來，一直吃到來年三月，還有臘肉哩。所以你根本沒見過你爹娘?！?/p>

千邪公子嘎嘎笑道：“看來俺娘是真的愛俺爹啊。不過，老家伙，你怎么證明你說的全是真的？”

千機老人哈哈大笑：“因為你爺爺想念你爹，派你尋找數(shù)年一無所獲，于是找到了我，我潛入異族，輕而易舉地盜取了你爹失蹤的信息，告訴了你爺爺。最近一年內(nèi)，你爺爺是不是對你疏遠了，看你的時候，眼光又恨又怕？這就是因為他知道了，你娘是個魔鬼，你是個魔崽子。我可以免費透露給你一個消息，你爺爺要對你下手了，他要斬草除根，宰了你這個孽種。你還小心點吧！”

千邪公子終于笑不出來了。他再邪氣，也沒喪心病狂到愛上死亡。

千機老人哈哈笑道：“我老人家的故事講完了，萬惡郎君你評判一下，老朽是不是技高一籌！”

便在這時，托塔羅漢處一聲怪響，幾人舉起燈籠照看，發(fā)現(xiàn)托塔羅漢的塔里掉下一張紙，上寫幾字：“千手觀音落選，其他三人晉級?！?/p>

千面妖姬向黑暗中質(zhì)問道：“憑什么淘汰了觀音？在此地，誰能擋住觀音驚龍臂？”

千邪公子怪笑道：“正因為擋不住，所以萬惡郎君才要淘汰觀音?！?/p>

千機老人道：“我們?nèi)说姆ㄩT都可以學(xué)習(xí)掌握，唯有觀音的是天生的，萬惡郎君學(xué)不來，對他而言，觀音的故事再精彩也一無用處，所以要淘汰?！?/p>

千邪公子破天荒提醒道：“淘汰了就要處死，觀音，你小心了！”

千手觀音冷笑道：“萬惡郎君想殺死我，只怕是做夢！來吧，我就讓你看看你機關(guān)厲害還是我驚龍臂厲害！”

千面妖姬立即和他并排站立：“我和你一起?！?/p>

千邪公子嘎嘎怪笑：“妖姬是愛上觀音了吧？”

千面妖姬有一瞬間的害羞，但她馬上將臉一揚，大方承認了：“不知是哪一刻，也許是你將鑰匙拋給我的那一瞬間，愛情之花偷偷地生根發(fā)芽了?！?/p>

千手觀音有一瞬間的恍惚。

嘩啦一聲，黑影里，布袋羅漢的布袋里掉下一張宣紙，上寫：“給觀音一個機會，再講一個故事。如果精彩，可免一死。如果我說假話，天誅地滅?！?/p>

千手觀音道：“算了，我只剩下一個壓卷之作了。如果說出來，只怕要天崩地裂。我不能因為我一個人，攪亂整個武林?！?/p>

千邪公子撇嘴道：“說的那么邪乎，真的假的？”

千面妖姬道：“你還是講吧，驚龍臂再厲害，也阻擋不了源源不斷的機關(guān)。你還年輕，以后的日子還長，就算晏棲遲騙你了，難道你還找不到更好的么？不管別人怎么想，我不想你死，你要真死了，我陪你一道大鬧閻王殿?！?/p>

千手觀音沉思良久，還是舍不得死，起身正色道：“各位，我這個故事，你們就當(dāng)個故事聽算了，不要當(dāng)真。萬一逃脫此地之后，也不要跟任何人說起，能不能做到？”

千面妖姬立即附和。

千邪公子懶洋洋道：“你的光輝業(yè)績，給你長臉，對俺有啥好處，俺才懶得說呢?！?/p>

千機老人閉目養(yǎng)神，聽若未聞。

千手觀音不放心，施個羅圈揖：“不是晚輩矯情，我要請各位發(fā)個毒誓，決不泄露此事，我才敢講?！?/p>

千面妖姬立即發(fā)誓，千邪公子好奇心被勾上來了，也發(fā)了個誓。移龍換鳳局是千手觀音先打破僵局，可以說對其他三人都有恩惠。千機老人也不好峻拒，于是也發(fā)了個誓。

千手觀音對著暗影里道：“萬惡郎君，你也發(fā)個誓?！?/p>

在他背后的暗影里的靜坐羅漢處有異聲傳來，幾人打起白紙燈籠一看，又是一張宣紙扔在地上：“如果將你的故事泄露出去，我萬惡郎君天打五雷轟?！?/p>

千手觀音終于放下了心里的包袱，坐在地上講了起來，第一句話就語出驚人：“其實我最厲害的一次偷盜，是偷走了武林盟主！”

在武林中，武林盟主就是皇上，打一聲呼哨，就有成千上萬的武林高手聞風(fēng)而至，真正是指哪打哪。當(dāng)今的武林盟主長空無敵，武功深不可測，千手觀音雖有驚龍臂，但想偷走這么個大活人，談何容易？

千手觀音看出了眾人的疑惑，淡淡道：“現(xiàn)在的長空無敵是個假的，真的長空無敵被困在幽靈血獄了。事情是這樣的?！?/p>

八 千手觀音的第二個故事

長空無敵出自無敵門，無敵門的絕世內(nèi)功叫偷天換日，這種功法練習(xí)極為奇特，可以同時數(shù)人練習(xí)，互相交換。比如同時五個人練習(xí)，練到第一層，其中四個將內(nèi)功傳給一個，這個人就等于同時擁有了五人內(nèi)力，等于一躍而登上第五層，省時省力，且同練此功，彼此的內(nèi)力通融圓轉(zhuǎn)毫無滯澀。不像吸星大法等邪功搶奪別人內(nèi)力，容易引起體內(nèi)龍戰(zhàn)，筋脈爆裂。

在此門中，內(nèi)功轉(zhuǎn)換等同于商賈買賣。有大量專門練習(xí)內(nèi)力賣與他人者，這些人多是窮苦人家出身，這種人叫真氣傀儡，也有少數(shù)買人內(nèi)力不勞而獲者，這種人叫真氣氣宗主。

長空無敵就是真氣宗主，他家底龐大，無敵門的真氣傀儡基本都被他買了，所以短短幾年時間，他的內(nèi)功已經(jīng)突破天境。武林大會上，僅僅十四歲的長空無敵擊敗所有新秀耆宿，成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武林盟主。

然而長空無敵并無滿足，放眼天下，能和他一爭長短的就是無敵門他的師弟五鹿中原，五鹿中原在無敵門是個獨特的存在，他既非真氣傀儡，也非真氣宗主，他的內(nèi)功全憑天賦異稟苦練得來，在一次切磋中，居然和長空無敵平分秋色。而競爭武林盟主之位時，五鹿中原不忍破壞同門情義，主動退出。

可這讓長空無敵更加不安，他輾轉(zhuǎn)反側(cè)，終于想出一個絕妙好計。無敵門有個小師妹叫黑齒娉婷，和五鹿中原是戀人，但五鹿中原癡迷武功，陪伴黑齒娉婷的時間很少。長空無敵乘隙而入，黑齒娉婷哪受得了權(quán)勢和金錢的誘惑，自然移情別戀。

兩人很快打得火熱，長空無敵尋到五鹿中原，攤牌了：你如果要女人就用內(nèi)力換，你如果要內(nèi)力，那對不起，你的女人我要睡了。

五鹿中原痛苦不堪，終于在長空無敵轉(zhuǎn)身離開的那一刻，決定用內(nèi)力換回黑齒娉婷。

長空無敵得到了五鹿中原的內(nèi)力，而五鹿中原內(nèi)力盡失，變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一介書生。兩相比較，黑齒娉婷更不可能選擇五鹿中原。

五鹿中原賠了夫人又折兵，氣怒交攻，想要從頭練起，可是心緒已亂，氣機不穩(wěn)，一不小心走火入魔，半身癱瘓了。落到這步田地，除了死別無選擇，可就在他掛上歪脖樹的時候，我救了他。

他把一切都告訴了我，我微笑：“他偷走了你的內(nèi)力，我可以幫你偷回來?！?/p>

他搖搖頭：“可是一個人的心被偷走了，是永遠也找不回來的。”

我沉思道：“本來武林盟主也是你的，是他偷走了你的人生，你的愛情，你的快樂。這樣吧，我把這三樣都給你偷回來，只要你肯按照我說的去做?！?/p>

我第一次沒有使用驚龍臂，而是做了一個長生局。

長空無敵天下無敵，狂妄至極，常在酒館茶肆口中狂言，說天下沒有任何一人能殺得了他。于是我扮作了一個卦師，在某一天同樣的情況下，反駁了他的話：“就算你有天大能耐，自有天收你。想你七老八十，動彈不得，到那時一個頑童都能輕易要你性命。人生苦短，你能蹦跶幾年？何必如此狂妄。”

長空無敵開始挑眉，后來皺眉，再后來垂眉，我知道，他開始恐懼了。

于是第二天，另一場戲碼上演。一家公子沉疴不愈，離世出殯，我喬裝成一個駝背老太太，攔著棺材賣三生三世買命書。這是一本皺皺巴巴的黃表紙裝訂的冊子，里面是買命的表格，里面有年限和價格，比如一年一千兩，十年一萬兩。死去的人，只要付出恰當(dāng)金錢，就會買回自己的命，至于想多活幾年，就看錢數(shù)的多少了。

那家人當(dāng)然當(dāng)作笑話，大聲呵斥。我說如果你只買一個時辰的命，只需花一兩銀子。那家人被我說動，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真的給了我一兩銀子，在書上填字畫押。然后啟開了棺材，那死去的公子居然真的活了過來。

那家人還不相信，只以為公子是假死，偶爾被我說中了?？墒且粋€時辰后，那公子生而復(fù)死。這才真的相信了，又花了一萬兩，買了十年壽數(shù)。于是公子再次復(fù)活。

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手段而已，我事先打聽到了這家公子的病情，并偷偷潛入，用一枚冰魄神針釘住了他的大穴，讓他假死。然后在開棺時，用驚龍臂取走神針。我的動作太快，沒人能看清。買了十年壽數(shù)之后，我用神針打通了他堵塞的經(jīng)脈，他自然就好了。

接著我又用同樣手段連續(xù)讓幾個人沉疴痊愈或起死回生。馬上我聲名鵲起，傳到了長空無敵的耳朵里。他也向我來買命。我說買命書用光了，這本書是無涯山一個神秘道士給我的，我只是個中間人而已。

長空無敵不信，當(dāng)場試我有無武功，我急忙逃竄。他緊追不舍，我將他誘入無涯山百里地宮——幽靈血獄。幽靈血獄乃是個地下迷宮，歧路盤旋層層疊疊，機關(guān)埋伏無窮無盡，有進無出。但長空無敵確實了得，根本不懂機關(guān)的他，居然任何機關(guān)都傷不了他。只是他找不到出口，地宮內(nèi)又沒有食物和水，他最多活不過十天。我遁出地宮，將出口掩藏起來。

轉(zhuǎn)天我就找到五鹿中原，這時的他已經(jīng)被易容成長空無敵的模樣了，我將長空無敵以前的大事、小事、人情往來甚至瑣碎小事都摸得一清二楚，讓他牢記，把他以長空無敵的身份送回武林總舵。從那天起，他奪回了黑齒娉婷，奪回了被長空無敵盜走的人生。算來已經(jīng)三月有余了吧。如今武林的天變了，武林的太陽變成了月亮。

這還不算什么，再告訴你們個大秘密，給五鹿中原易容的人來自一個神秘的組織，這個組織有一個驚天陰謀——傀儡計劃。他們正在秘密易容改造一批傀儡，準備悄無聲息地替換朝堂重臣、武林高手甚至皇帝老子，從而掌握整個天下。

這才是真正的偷天換日局。

九 夢落星河

千手觀音的第二故事講完了。故事很短，卻驚世駭俗，其他三人面面相覷，面色都變了，再也沒有了先前的調(diào)侃味道。

如果真有這么一個組織，真有這么一個計劃，真有那么一天，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和自己同床共枕的伴侶、同盤而食的朋友卻是另一個陌生人，那將是多么可怕。

千手觀音講完后，對著黑暗中道：“萬惡郎君，你在哪里？我的故事可以過關(guān)么？”

眾人背對的方向有傳來異聲，果然又出現(xiàn)了一張薄紙：“好毒的偷天換日局！全部過關(guān)！左轉(zhuǎn)帝釋天，開啟最后一道門。門上有萬顆鉆石鑲嵌成二十八宿錯亂星圖，正確拼接，將開啟此門。從此海闊天空，任你翱翔。”

幾人大喜過望，一起向前，剛想轉(zhuǎn)動。

千面妖姬忽然攔住眾人：“萬惡郎君，真的就這么容易放我們走？”

千機老人撇嘴道：“不放你走，還留你吃飯??？”

千邪公子一反常態(tài)，也不倒立了，正常地雙腳站地，眉頭緊皺，若有所思。

千面妖姬輕輕撫摸塑像：“你們發(fā)現(xiàn)沒有，這個塔里很奇怪。塔里的塑像、樓門、暗器等，不是木制陶制就是銅制，居然沒有鐵制的？春秋戰(zhàn)國之后，鐵器大量出現(xiàn)，青銅器逐漸被淘汰，像這些弩箭，已經(jīng)很少有銅制的了，可是這些箭鏃，都是銅制的?！?/p>

千手觀音道：“這沒什么奇怪的吧，也許這些暗器都是春秋戰(zhàn)國以前的制品呢?！?/p>

千面妖姬皺眉道：“可是這些佛像豐腴圓潤，面部輪廓和中原人酷似，這是唐朝雕塑的特點。建造這個塔的，顯然不是唐朝以前的人，唐以后鐵器大行其道，也沒必要用春秋戰(zhàn)國以前的古老銅器吧？”

千手觀音道：“也許制造者是就地取材因陋就簡吧?！?/p>

千面妖姬道：“還有一個問題，萬惡郎君千方百計將我們捉住，就這么輕易地放我們走，怎么想都不合情理?！?/p>

千機老人道：“這娃子不會是有什么大陰謀吧？”

幾人探討半天，一無所獲。

千手觀音道：“夜長夢多，遲則生變，還是盡快開門，離開此地再說。二十八宿我很熟悉，我來開此門。”

轉(zhuǎn)動帝釋天像，果然墻壁上現(xiàn)出一道銅門，上面安一塊圓形星空銅板，星空板上鑲嵌著二十八宿星圖。不過組成二十八宿的四象：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位置被打亂了，無序排列。一鱗半爪，根本看不出原來的形狀了。

星空板緩緩轉(zhuǎn)動，鑲嵌在上面代表星星的鉆石被幽昧的燈光映照，光影繚亂，閃爍不定。加上一些更加細小的鉆石摻雜其中，就更難辨別。

千手觀音拈花手驚龍臂一起上陣，眾人只看到一團影子，須臾間，星空板停止轉(zhuǎn)動，上面四象歸位，二十八宿排列無誤。

“吱呀”一聲，銅門打開了，一道久違的陽光攜著一縷久違的清風(fēng)撲面而至，眾人久處黑暗，一時難以適應(yīng)，情不自禁地一閉眼。

便在此時，“嗖”的一聲，一道勁風(fēng)從身邊迅疾掠過。

“砰砰砰”，一人和千手觀音對了三掌，飄然蕩出門外。

“哈哈。多謝相送！”萬惡郎君的聲音遙遙傳來。

眾人在一瞬間的恍惚過后，強行睜開眼睛，這回終于適應(yīng)了強光。

不遠處的空中，套在黑口袋里的萬惡郎君在凌空飛行，他手里抓著一條繩索，繩索上牽引著四盞碩大的孔明燈。此刻離著眾人已有十丈開外了。

眾人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低頭再看，塔四周是光禿禿的山嶺，如同一圈圍屏，眾人低頭再看，正對著塔下方是一個黑魆魆的大坑，像口大鍋，深不見底。

千手觀音率先醒悟過來，甩手抖出一支弩箭，喝道：“萬惡郎君，你跑什么？”

萬惡郎君伸手抓住，哈哈大笑：“我覬覦此塔多年，卻只打開了第一道門，始終不能越雷池一步。若不是諸位身懷絕技，我又焉能取走里面的寶貝——江山社稷石和千面佛蘭呢？大恩不言謝，這個塔就留給諸位做個棺材了，里面金銀不少，諸位長眠此地，也算祖上積德啦。

“哈哈！另外，再告訴各位一聲，此塔名叫懸空塔，是懸在空中的，塔底距離地面有三十丈。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想要逃是逃不掉的。此塔四面皆空，藏風(fēng)聚氣，張嘴可吞云吐霧，抬手可攀星拿月，乃千年不遇之風(fēng)水寶地也。”說到后來，心情大好，還拽起酸文了。

眾人大驚，扒著塔門再看，塔三層以下，空蕩蕩，再看不到什么。抬頭再看萬惡郎君，早已越過山峰，鴻飛冥冥。

千手觀音當(dāng)機立斷，翻出塔門，緣著塔壁，施展壁虎游墻功，攀緣而下。

過了半刻，千手觀音又翻了進來，有些喪氣地道：“此塔四層，我們現(xiàn)在在最頂層。塔是完全懸在空中的，沒有一木支撐，沒有一絲縈系，離地面最少有二三十丈高。此塔塔下有一個門，已經(jīng)完全鎖死。另一個門就是這道了，不過即使打開最下層那個門，也沒辦法下去?！?/p>

千面妖姬跺足道：“萬惡郎君這個王八蛋果然有陰謀，他是利用我們盜寶。而且塔外，他早準備好了孔明燈逃跑?！?/p>

千手觀音垂頭喪氣：“我最擔(dān)心他不守誓言，到外面亂說，那我不成了害死五鹿中原的罪魁禍首了么？”頓足捶胸，后悔不迭。

千面妖姬道：“天下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塔，懸在空中呢？”

千機老人探頭看了半晌，捻著白須道：“如果老朽猜測不錯，此塔是磁石所造。磁石的特性是同性相斥異性相吸。這個深坑肯定也是磁石所造，深坑的磁性和此塔的磁性相同，互相排斥，而這個排斥力和吸引力恰到好處，故而塔能懸在空中。這也解釋了為何此塔中沒有鐵器的原因，磁性吸鐵，一旦有了鐵器，磁塔的秘密就暴露了?！?/p>

這是一陣風(fēng)吹過，磁塔微微搖晃起來。

千機老人道：“怪不得我們在塔里，偶爾覺得地面搖晃，以為是機關(guān)所致，實際上是風(fēng)吹的。此塔懸在空中，風(fēng)卻只能搖晃不能吹走，可見這周圍山峰也有磁性，硬是把它固定在了空中固定的區(qū)域。”

千面妖姬、千手觀音都道：“異想天開，聞所未聞。”

千機老人道：“我的解釋可能有些偏差，但你們有更好的解釋么？”

兩人無語。

一陣沉默后。

千手觀音道：“塔懸在空中，萬惡郎君是怎么把我們運進來的呢？孔明燈想要吊起千邪公子，只怕不容易吧？”

要在平時，千邪公子肯定反唇相譏：“你是說俺胖了？”可此刻他一反常態(tài)，眉頭緊皺，若有所思。

千機老人道：“有很多方法，既然磁塔有磁性，可以用方頭鐵箭射到塔上，三十丈的距離，臂力強大的人應(yīng)該不難辦到。況且磁塔吸鐵，一旦進入磁力范圍之內(nèi)，自然對鐵箭產(chǎn)生吸引力，一定會粘上，鐵箭尾端拴著繩索。繩索另一端綁縛在地下巖石上。一根承重力不夠的話，可以多發(fā)射幾根，編織在一起，然后順著繩索帶著人攀援而上?！?/p>

千手觀音道：“周圍都是磁山，對鐵箭沒有吸引力么？”

千機老人道：“此處距離磁山較遠，一個小小的鐵箭，人力應(yīng)該可以抗衡磁山的吸引力?！?/p>

千面妖姬道：“我們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如何逃離此塔，不是破解謎題。塔中沒有水和食物，我們不能坐以待斃?！睅兹嗽谒镛D(zhuǎn)了一圈，找不到繩索等物。

千機老人道：“將我們的衣物撕成條，連接在一起，然后縋下去?！?/p>

千手觀音道：“不可行，我們的衣物都很單薄，就算撕成條，也接不過十丈，何況塔下正對著的是個深不可測的深坑，坑沿和塔底不是垂直的，還要偏出五六丈。”

千面妖姬道：“那怎么辦？”

千手觀音道：“這塔如果真是磁石建造的，肯定不會懸空建造，一定是在地面建造完畢，推到深坑上方的。又或許磁塔有什么機關(guān)，本來磁塔和磁坑是異性相吸，建造完畢后，打開機關(guān)，磁塔的磁性翻轉(zhuǎn)，和磁坑相斥，便升到了空中?！?/p>

幾人覺得有道理，便回到塔內(nèi)尋找機關(guān)，結(jié)果觸動了暗器埋伏，都不同程度地掛了彩。這里的機關(guān)不按五行八卦，諳熟機關(guān)術(shù)的千邪公子也沒咒念了。

幾人應(yīng)了那句老話，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

此時，白紙燈籠里的蠟燭都燃到底了，已經(jīng)滅了一盞。千手觀音盯著蠟燭，忽然靈光一閃：“有了！”她吩咐其他幾人，將塔內(nèi)所有能燃燒的東西都收集起來，幾人不知所以，還是照辦了。

片刻之后，幾人找來幾捆箭桿，千邪公子直截了當(dāng)，把樓梯給拆了，劈成碎木片。千手觀音把其余幾盞蠟燭都滅了，一手拿著蠟燭，一手拿著捆扎成長條狀的木段。驚龍臂攀著塔壁，爬到塔下。然后用驚龍臂扣住塔底，懸著身體，將木段點燃，燒烤塔底。

千面妖姬奇道：“他這是干什么？”

千機老人捻著白須：“好聰明的娃子，磁石經(jīng)過火燒，能消去部分磁性。”

果不其然，經(jīng)過燒烤，磁塔磁力減弱，慢慢在下降，到夕陽枕山蠟燭燃盡之時，距離坑沿直線距離不過五六丈了。

千手觀音縱身跳了下去，接著千面妖姬和千機老人都縱了下來，千手觀音用驚龍臂橫向推送，消去兩人下墜的力道，兩人都穩(wěn)穩(wěn)站住了。

最后是千邪公子，千手觀音依法炮制，沒想到千邪公子功力太弱，落在地上一個踉蹌沒站穩(wěn)，直向坑沿滾去。眼瞅就要掉進坑里。

千鈞一發(fā)，千手觀音一個箭步欺身而上，驚龍臂閃電般擒住了千邪公子的手腕子，千邪公子的手腕子突然就斷了，原來他拿了塊木板藏到袖子里，扮作手臂。

千手觀音一把抓空，身子前傾，失去平衡。躺在地上的千邪公子瞄準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一個烏龍絞柱，雙腿旋風(fēng)轉(zhuǎn)動，一腳就把千手觀音踢到磁坑里去了。

自打出了籠子，千邪公子一直隱忍藏拙，行動魯莽，就是為了麻痹眾人，暴起一擊。

變起遽然，千面妖姬和千機老人沒等反應(yīng)過來，已中了千邪公子兩掌，待到他們調(diào)均氣息，千邪公子早已蹤跡全無了。

千面妖姬趴到坑沿上大聲呼喊千手觀音的名字，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月生日落，天地一片縞素，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坑邊，不知不覺，臉頰上已經(jīng)結(jié)了千朵霜花。

終章 偷天換日

三個月后，武林大地震，武林盟主長空無敵忽然暴斃，匆匆下葬。

又是半個月后，神秘的盜天峽。谷中有一座茅廬，兩只秋千。一個美少女正在蕩秋千，千手觀音從天而降，落在另一只秋千上：“師父，偷天換日局大功告成了?！?/p>

美少女微笑：“說說?！?/p>

千手觀音笑道：“師父，我們演了這出戲，千邪公子果然上當(dāng)了。他回去就將長空無敵被偷換的消息告訴了他的主子。他的主子半信半疑，便去試探長空無敵。這一試探，長空無敵果然露出了馬腳，他的性格飲食乃至私事都與往常大相徑庭，為了保險起見，他們立刻秘密將其害死，匆匆發(fā)喪了事。長空無敵一死，聚集起來的武林叛徒樹倒猢猻散，再難成氣候，我大明暫時又安全了?！?/p>

美少女嗯了一聲：“長空無敵為何從幽靈血獄出來，就性格大變了呢？”

千手觀音踟躕道：“這個，這不太好說。”

美少女從秋千上站起：“你總設(shè)懸念，引得我心癢難搔，你不說出來，我睡不著覺。”

千手觀音無奈：“好吧，當(dāng)我知道長空無敵準備陰謀叛國的消息后，就準備偷走他的性命。但他的內(nèi)力太高，我?guī)状瓮狄u，都沒成功。后來我遇到五鹿中原自殺，救下他后，聽了他的故事，將他安頓好。靈機一動便設(shè)下了長生局，將長空無敵引入幽靈血獄困住，長空無敵十天不飲不食，他能撐住不死，果然非同常人。但是有一樣卻是撐不住的，那就是寂寞。

“而在血獄的另一個地方，我又困住了一個倒采花的女賊，她也同樣是寂寞難耐。兩人在迷宮中不斷尋找，終于碰面了。對于兩個久曠的寂寞男女而言，結(jié)果不言而喻。之后，我潛入迷宮，做了點手腳，他們很快就出去了。死里逃生，長空無敵自然欣喜若狂，但是他很快就笑不出來了。因為那女賊有花柳病，傳染給了他。他回到總舵之后，病況發(fā)作，下身糜爛，天天苦不堪言。往常風(fēng)趣健談的他還有什么心情歡笑，非但成了悶葫蘆，還性情大變，一言不合就暴怒。另外他偷偷看了大夫，得知治療這種疾病需要戒酒戒辣，飲食清淡，所以往常胡吃海喝的他只能吃齋念佛了。更要命的是，他怕傳染給夫人，將家丑流傳到外頭，只能和夫人分房而居，往常妻妾陪床夜夜笙歌的他像個苦修的阇梨。

“如此性情大變，他的主子怎能不懷疑？只是他不肯說，別人也沒法弄清情況。為了予以其致命一擊，我捉了他主子的手下千邪公子，演了這出賊王捉賊戲，為了不引起他的懷疑，又捉來千面妖姬、千機老人，還拉上師父你共同出演?！?/p>

美少女道：“徒弟，這招有點下作呢?！?/p>

千手觀音道：“只有這種事情難以啟齒，別人詢問他的時候，打死他也不會說，才會造成天大的誤會。我也是沒辦法才出此下策。不過此事能成功，也虧得師父將虛構(gòu)的萬惡郎君演得惟妙惟肖?！?/p>

美少女道：“還不虧得你的驚龍臂，二樓以上沒有密道，我無法藏身，怕露出破綻。此后的大戲都是你一個人撐著。若不是你的驚龍臂能在他人背后悄無聲息地投下問答帖子，這個戲還真演不下去呢。”

千手觀音笑道：“師父過獎了。千機老人說過，下者用力，中者用智，上者用人，師父，你就是用人的高手，你利用大神偷打開了二十年無法打開的懸空塔，盜走了江山社稷圖和千面佛蘭，如今你這個萬惡郎君才是盜王之王啊。”

美少女哼了一聲：“陰陽怪氣的，你就氣我吧?！?/p>

千手觀音道：“要想我不氣你也行，師父，你就把江山社稷圖和千面佛蘭給我看看吧？”

美少女臉色一變：“這兩個是詛咒之物，見者活不過三年，我可不想讓你死?！?/p>

千手觀音不服道：“那你自己怎么不怕？”

美少女道：“我盜來了天命，能為自己續(xù)命，當(dāng)然不怕了。”

千手觀音氣哼哼道：“不給看拉倒，誰稀罕呢?！?/p>

美少女打個哈哈：“長空無敵與外國暗通款曲，聚集三千武林高手，陰謀殺入京師，推翻大明。你設(shè)偷天換日局將其絞殺，也算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可在盜行里青史留名了?！?/p>

千手觀音嘻嘻一笑：“青史留名有什么用，只是棲遲一心報國，我為他分憂解難而已?！?/p>

美少女皺眉道：“晏棲遲真的喜歡你么？我覺得千機老人說的才是真的，晏棲遲和你交往的目的，只是為了盜取定顏珠。愛情不過是個幌子，小偷才是他的本質(zhì)?！?/p>

千手觀音抽了抽鼻子：“剛開始也許真的是這樣，但我相信，經(jīng)過那一夜，他已經(jīng)愛上我了?！?/p>

美少女微微一嘆：“其實，你們雖然天生不凡，但卻是兩個世界的人。經(jīng)過磁塔中的生死磨難，你難道真的沒有發(fā)現(xiàn)，千面妖姬愛上你了么？你墜入磁坑，她哭了很久。我覺得你們才是天作之合?！?/p>

千手觀音道：“她太傻了，完全不像盜神的做派。我有驚龍臂，就算掉下萬丈深淵，又怎么會出事？”

美少女轉(zhuǎn)頭看天：“戀愛中的人都是傻子吧？”

千手觀音笑容收斂起來，望著天邊如火如荼的晚霞，一時沉默無語。

美少女打破僵局：“徒弟，你知道么？其實你的偷天換日局早被人預(yù)先得知，寫在了一本叫《竊天書》的書中了。那里面的故事和我們經(jīng)歷的一樣，只是結(jié)局不同，書中的結(jié)局是千機老人識破了你的詭計，并且告訴了千邪公子的主子，你的偷天換日局被破。長空無敵率領(lǐng)三千武林高手殺入京師，大明改朝換代了?！?/p>

千手觀音大驚：“真的么？那為何這個結(jié)局沒有發(fā)生呢？”

美少女道：“那是因為這本奇書被肖不平得到了，他修改了結(jié)局，將千機老人識破你的詭計等情節(jié)完全刪去了。所以這個悲慘的結(jié)局并沒有發(fā)生?！?/p>

千手觀音道：“肖不平不過是京師一個捕頭，動動筆，就有如此神通？”

美少女道：“我也想不通，但我們的計策真的泄露出去了，即使千機老人識不破，寫這本書的人也已洞知真相了。我只是奇怪，肖不平有多大神通，竟能令這個寫書人守口如瓶?！?/p>

千手觀音道：“這個寫書人是不是千機老人？”

美少女道：“我跟蹤了千機老人一段時間，并沒發(fā)現(xiàn)異常。這一切，都太詭異了，我隱隱覺得所有詭異事件背后都有一只神秘的天帝之手，在操控這一切。只是我猜不透天帝的企圖?！?/p>

千手觀音道：“師父，你是怎么知道這些事情的？”

美少女道：“因為我接到了肖不平的一封信。信很簡單，只是略微陳述了一下前因后果。送信的也很奇怪，不是人，而是只綠毛鸚鵡，這是肖不平豢養(yǎng)的。當(dāng)年我和他曾有一面之緣。肖不平在信尾請你去驪山豐都客棧一聚，或許可以解開這個謎團吧？”

千手觀音道：“這么說來，這只是肖不平的一面之詞了。會不會就是他出于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自編自演的一出鬧劇呢？他請我去豐都客棧，會不會設(shè)下一個圈套？”

美少女正色道：“絕對不會，我即使不相信你，也不會不相信肖不平。”

千手觀音道：“師父，這可不像平時的你，你常教我知人知面不知心，每個人心中都住著一個盜賊，說不準什么時候就對你下手。你忘了么？”

美少女站起身，望向天之盡頭京師的方向：“可是，肖不平是個例外。”

千手觀音察言觀色：“師父，難道你喜歡他？”

美少女沒有說話，嘴角微微勾起。

天上云翼覆月，地下嵐煙平蕪，耳畔是漸起的蛙聲，鼻端是情客的香氣，這溫柔的夜，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復(fù)制品，恍惚中，有似曾相識的人兒剪影，掠過瞳仁上的一片溫潤潮濕，不禁讓那天涯羈客的心，瞬間溫柔了起來。

真正的愛情，是偷不來也盜不走的。只是不幸的我們，還沒有遇到而已。

（完）

（責(zé)任編輯：空氣 郵箱：kongqi110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