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京
夏雨入夜,涉水芙蓉街。
晚風(fēng)撲面,挾幾點露水,遞過一陣芬芳,那是泥土混著青草的氣味。這般時節(jié),大明湖左近的空氣總是濕熱,天空也壓得很低,有一點悶。在蒸騰與驟雨的交替之間,路人不察,日頭西行太半。
道旁,是兩家相對營業(yè)的雜貨鋪,年輕點的那間,大約與我同歲。店主人在門前支起一張小桌,早早擺上自製月餅的招牌,廣式的、酥皮的、京味的,一應(yīng)俱全,莫不提醒著那匆匆的過客:秋時將至,莫忘早歸,免得耽擱了團圓。
商業(yè)向榮,得益于白晝的恩賜。晝夜往復(fù)回環(huán),繁星瑩耀當(dāng)空,買家與賣家們都隨著紅輪西墜,一并隱入暮色簾中。傍晚時的驟雨,無根而落,沒什么兆頭,把整片天空都沖淡許多。舒朗淺云,月色如鉤,潑灑在大理石磚面上,相伴明滅路燈幾盞,搖晃不定,繪出一幅莫奈筆下的大作。印象之美,大概便是它不僅映在眼底,更流于腦海之中,重現(xiàn)往昔,又次第浮動。而那些無法想象、無從演變的畫面,究竟是單調(diào)了些。
人涌時,這里是天堂般的俗世,潮退去,又化作一方俗世里的天堂。游客們四散隱沒,商鋪們收拾停當(dāng),流浪者在各自的領(lǐng)地里游蕩,細(xì)數(shù)一日所得,兩邊的住戶提著馬扎、晃著蒲扇,享受獨屬于原住民的平靜與安樂。他們包容了整個白晝的吵鬧,也不忘給自己留足了夜半三刻的歆享。清明上河圖那般光景,到了晚上,彼時與此刻,當(dāng)別無二樣。
我生于斯,長于斯。那曾經(jīng)鼎沸如斯的供銷小院,沒等我長大,已改換了幾個頭面。
初生于世,糧票才取消不久,各色供應(yīng)小店還沒及蒸發(fā)。小時候,路口那家糧油店人頭攢動——民以食為天,人們總需要些必備的日用,彼時也沒有太多的余地以供選擇。記憶里,牽著父親的大手,隨他一起,買米買面,經(jīng)行一家小鋪,置上袋鹵好的花生米,沽一瓶酒,提些雞蛋、鮮蔥,揚起一片燦爛笑臉,滿載而歸?;氐眉抑?,父親打散了雞蛋,大蔥切成碎末,上灶過油,母親在一旁擺好冷食,三五分鐘,滿室添香,成就出一餐絕佳的午飯,足可撐起一個對時的幸福。童年的美好,不外乎對一切都充滿了新鮮感,任一切都可予他滿足。
制度的變革,勢必引發(fā)市場的動蕩。隨著官營量油店退出歷史舞臺,速食連瑣開始時興,食客也多了起來。以往各式素食點心,慢慢只剩下了甜、咸兩種素餅,其余多少都要有些肉餡。肥、瘦相間,秩列有序,脂香四溢,供給那一代挨過餓的長輩,好好解了解饞。這兩年看,貌似素食又開始走俏,現(xiàn)象永遠(yuǎn)躲不過輪回,可背后的因由,已是大為不同。每一代人都是幸運的,只要肯去觀察、發(fā)現(xiàn),總能見證些變遷。
社會前行,一季生一季的風(fēng)景,容顏多變。芙蓉街不遠(yuǎn)處便是一省廟堂集聚所在,大院朱墻之下,飲食漸次規(guī)范。干部們被聚攏在幾座食堂里,連瑣店失了穩(wěn)定而關(guān)鍵的客流,生意自然冷落。適逢經(jīng)濟上行,俗世熱情又涌向了那些被遺棄的文化風(fēng)俗。專家們聯(lián)絡(luò)當(dāng)?shù)乩先耍谀切熁鹬?,調(diào)研、發(fā)掘。一番研究,得知原有關(guān)帝圣君道場于斯,趕忙修繕。想當(dāng)年,與關(guān)老爺同行隱沒沉沙的一家酒肆,也趁勢打出塊牌匾,上書“會仙樓”,重新開張。店老板辟一座小院,數(shù)高墻,壘青磚。更于那門檻兩側(cè),坐上一對石獅,院內(nèi)小橋流水,與店家流水一般的賬面,消費著往來出入的飲食男女。文化消費,消費的往往是與文化無關(guān)之人,難免就冷落掉文化本身。
三疊濁浪拍打,當(dāng)年的小童,業(yè)已弱冠幾個春秋,到了陪父小酌的年紀(jì)。街口小鋪,被咖啡店占去半數(shù)門面,酒也失了大半醇味,頗為可惜。歲月不曾停步,青年磕碰著 前行,未必是指路的燈太暗,只怪年輕人,偏愛探索未知的領(lǐng)域。唯成長,唯歷練,方能學(xué)會些與長輩相處、交流的方式和途徑。確乎如此吧,不曾叛逆,一心向遠(yuǎn),又怎識得親其親的深情。
大明湖畔,清風(fēng)疊起,楊柳依依。
鋪面變換,醇醴經(jīng)不住世道,或趨淡薄,親子之情卻愈釀愈是濃厚。父子二人,對飲愈歡。做老人的,早晚要放下?lián)纬仲季玫耐?yán);為子女的,遲早會勘破心智初開的扭捏。所有的震懾、違逆,如薄殼一頁,包不住炭火般的溫情,也止不住團圓相聚時的笑顏。
獨生子女家庭,是時代的產(chǎn)物。特別之處,在于內(nèi)中每一位成員,都是這出戲下的新生代,哪個不是摸著石頭過河。人生如戲,不到落幕之刻,誰也不敢說把自己的角色詮釋個完全。“再來一杯”“少喝一點”,老與少都是編劇。最日常的臺詞,滲透著所有詩詞佳句都無法比擬的熱切。人生戲、戲人生,是入了戲,還是做作的表演,大概就是真情與假意的最大區(qū)別。我們總習(xí)慣用理性斗智,把感性留給心之所牽,若是融合一點,或許又能有些新的體悟。這世上也能少一些無必要的爭執(zhí),抑或衝動過后自責(zé)連連的罪愆。
走過半截芙蓉街,停駐一家副食百貨門前。橘黃色的白熾燈下,與主家分坐小凳,聊的盡是瑣事。那沒收拾完的攤檔上,還掛著一排潔具。這些年來,家中用過的拖布、掃帚,被一一列了個遍。老街坊間的親切,便源于此。十年漫談,除不通名姓,竟比一般朋友還要相知。臨別,買一袋鹽,頷首告別。熟人社會的溫暖,就在這樣的小屋內(nèi),滋養(yǎng)著一代又一代的少年。
人的成長或許并不是一個勻速的過程,我總覺自己有一個漫長的少年時期,而成人以來的日子,只似眨眼之間。時光不曾饒卻,那個少年已成了頑童眼里的大叔。而他們,也難逃游人口中的一聲“大爺”。
宇宙廣闊,縱橫都是無窮,一生一滅,萬靈歸于渺渺。唯愿每一朵年長的生命之花,都能凋萎得慢些,年少的朋友們,也莫要盛開太切。一世人,短短幾百月,在“惜時”號角常震耳側(cè)的當(dāng)下,幾人可作正解。奮斗之余,盡興之后,身軀已然疲累,不免省卻些看似不必的時光,而這被丟棄一旁的分分秒秒,哪一刻不是本該留給親情的時間?凡人如我,慷慨于世,嘴上掛個自由、瀟灑,可顧盼顧盼,那對父母親長的大方,怎又偏生少得可憐。
夜至深時,行人寥寥,可以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