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淵
我對爺爺?shù)挠洃?,可憐到似乎撐不起一篇文章,但我還是想寫寫他,我害怕不寫,那些僅有的記憶只會更加模糊。我不愿意有一天,在我提及他時只?!盃敔敗边@一身份詞。
1
我最初的印象中,爺爺是一個有著非常嚴重的重男輕女觀念的傳統(tǒng)的老一代。
據(jù)我母親回憶,當她生下第一個孩子,也就是我姐姐時,爺爺非常生氣,當場砸碎了一個開水壺。
年幼的我聽到這件事時覺得可怕極了,不僅因為爺爺?shù)倪@一舉動,還因為我是母親生下的第二胎,而我很不爭氣的也是個女兒身。我詢問母親:然后呢然后呢。
我在想我出生時爺爺是不是又砸碎了別的東西。
吃驚的是母親告訴我在我出生后爺爺并沒有特別生氣。我想,大概他已經(jīng)直接過渡到完全失望的階段了吧。
后來母親生出了我的弟弟,全家人喜出望外,尤其爺爺。弟弟是家族的第一個新生男丁,意義重大,因此爺爺對弟弟從小就疼愛有加。
2
在我讀小學的時候,有一次在大廳寫作業(yè),爺爺和奶奶要出門,下樓看到我便走過來??吹轿业淖值臅r候奶奶說我的字寫得丑,但爺爺卻反駁說不丑,說寫成這樣已經(jīng)很好了。
事實上那時我的字是真丑。
爺爺清楚,但他沒有打擊我,而是選擇善意的謊言來安慰我。這件事我一直印象很深,是少有的溫暖的記憶。我不爭氣,一直到高中字還是很丑,但高中每個假期都在練字,到現(xiàn)在,我的字已經(jīng)好看非常多了。如果可以,真希望能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我和爺爺?shù)暮险粘思易搴险站褪侨ベF陽時的合照。照片上是爺爺奶奶,我和姐姐四個人,奶奶牽著我的手,爺爺牽著姐姐的手。但我記得,當下公交車時,混亂的人群中,是爺爺緊緊地牽著我的手。
我不知道有沒有記錯,但我覺得,他確實牽過我的手,手掌大而溫厚,沒有任何寫著不愛我的掌紋。我牽著他的手,十分的安心。
那時爺爺還很健康,從貴陽回去之后爺爺好像就開始生病了。
我對爺爺?shù)挠洃浐苌俅蟮忠彩且驗樵谖夷苡浭碌臅r候他已經(jīng)常年不在家了。小時候他和奶奶去叔叔在的工地,等我上了小學的中低年級,他生病了,四處尋醫(yī)問藥,在各個大城市來回奔波去找治病的方法。
有一次爺爺奶奶從上?;貋?,從那里特地帶了好吃的烤鴨給我們。我們幾個小孩子都開心極了,只顧吃。那時我隱約知道爺爺是去看病的,但我并不很在意,那時的我約莫二三年級吧,實在太小了,小得天真,天真地以為爺爺生的只是小病,天真地覺得爺爺奶奶能去上海那個大城市真好。
直到后來我才知道他們在上海的記憶一點也不好。奶奶告訴我那一年冬天上海的雪很厚,爺爺奶奶很艱難地走在雪地里,爺爺還不小心摔倒了,把手臂給摔折了。更難過的是,爺爺?shù)牟〔]有找到治愈的藥方。
所有的苦痛只能自己承受,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打擊之后,爺爺奶奶也只是把烤鴨帶回來給我們吃,讓我們嘗嘗大城市里的美食。爺爺就坐在陽臺的椅子上,笑著看我們吃。
在那之后,我的記憶里爺爺坐著已經(jīng)是常態(tài)了,因為他的身體已經(jīng)不能支持他像正常人一樣走動了。
在鄉(xiāng)下,奶奶帶著我和姐姐下海,我問爺爺你不去嗎,爺爺就坐在門前的椅子上,笑著說不去了。
他的笑是慈祥和藹的,他笑著看我們離開。我不知道在我們走了之后他是不是會嘆氣,是不是會把傷心表現(xiàn)在臉上。他不是不想下海,他是已經(jīng)無法下海了。
3
爺爺?shù)纳眢w一日不如一日,后來他基本只能待在家了。
我們在縣城的房子是自己蓋的,整個家族住在一起。房子構(gòu)造很特別,為了采光,中間是空的。因此隔音效果非常不好,在一樓講話,五樓都能聽到。
那時的我很不懂事,常常因為一點小事和媽媽吵架。有一次因為一件小事媽媽說了我一句,結(jié)果我大哭大鬧,在一樓大哭很久,仿佛要用哭聲來證明我沒錯。
那時還是中午,爺爺生病需要休息,我卻一直吵他。奶奶一開始只是在樓上叫我別哭了,說爺爺在休息。但我不聽,只顧哭我自己的。奶奶氣不過,拿著拖鞋沖下來打我。
她一邊打一邊罵:你知不知道爺爺現(xiàn)在很需要休息,你有什么事好哭的。
我嚇得不敢再哭了,抽抽噎噎的,為此還恨了爺爺一段時間,因為他,從來舍不得打我的奶奶居然動手打我了。
回想到這里,此時的我也真想回去狠狠地揍一頓我自己。
我問媽媽,爺爺?shù)玫氖鞘裁床。瑡寢尭嬖V我是癌癥。不足十歲的我根本不知道癌癥意味著什么。我又問她癌癥會怎么樣。媽媽說會死。
我人生中第一次經(jīng)歷與死亡有關(guān)的事件,就是發(fā)生在我最親的親人身上。在那之前,我從來不曾接觸過死亡這個字眼。
我不知道癌癥意味什么,也不知道死亡到底真正意味著什么。
很久以后我看到一句話讓我印象頗深?!八劳鍪俏ㄒ豢梢宰屛覀冋嬲龔氐资ヒ粋€人的事物?!?/p>
真正,徹底地失去。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這短短幾個字的沉重。
爺爺被病痛折磨得難受,后來他坐在椅子上,也不會對我們笑了,只是呆呆地望著某一處,一待就是很長時間。
有一次爺爺像往常一樣坐在陽臺,我們幾個孩子在屋頂玩,我上去得晚,經(jīng)過五樓時望了一眼陽臺的爺爺,發(fā)現(xiàn)爺爺竟然把碗頂在了頭上。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到了屋頂之后總覺得很怪異,就和大家說,我們幾個都有點害怕,便決定下去探個究竟。
我們小心翼翼地下到樓梯處,發(fā)現(xiàn)爺爺并沒有把碗頂在頭上,大家都說我看眼花了,笑著又回屋頂玩耍了。我認真地看了看爺爺,他一個人坐在那里,沒有表情,四肢好像被困住一樣。
很孤獨。這是當時的我得出的結(jié)論。可是我只能看到孤獨,卻沒有能力去打破。
我們繼續(xù)在屋頂玩。而他一個人,就靜靜地坐在那,周圍只有風聲。
4
爺爺在我四年級的時候去世了。
在他去世的前一段時間我們這一大家族的人都回鄉(xiāng)下去了,九個大人還有我們幾個年紀都很小的小孩子。
大人們知道爺爺要走了,所以回鄉(xiāng)下,在他臨走前陪著他。那時爺爺尚有說話的力氣,對死亡畏懼氣憤卻又無能為力的他無法說些好聽的話,我聽到他對叔叔生氣地說:都快死了還照顧什么。
當時大人們在樓下,孩子們在樓上,我聽到這句話之后也沒有聽到叔叔的回答,只是覺得有些害怕。
也許是從小就和他不親的原因,加上對死亡沒有很好的理解,在那一段時間里,我甚至沒有好好地看過一眼爺爺。沒有在他的病榻前待過,不曾握他的手,不曾與他說話,甚至沒有對他笑過。
我不知道,原來那段時間一結(jié)束,就意味著我徹底失去他了。
我在教室上課,嬸嬸突然沖進來,她對老師耳語了幾句,然后讓我快點收拾書包跟她走。我和她奔跑在路上,我問她怎么了。她說爺爺不行了。
我們坐車到了鄉(xiāng)下。
爺爺被抬到之前的老家里。廳堂里站滿了人,我從縫隙里鉆進去。這一次,我終于站在了爺爺?shù)纳砼?,可是他已?jīng)看不到了。
我看見他的手,那雙曾經(jīng)牽過我的厚實的大手,如今枯瘦發(fā)黃,沒有一點血色。白布遮住了他,我看不見他的臉。
我能看見的,是教堂里前來為他唱詩歌的兄弟姐妹們,還有哭得撕心裂肺的奶奶和家人。
剛進去的時候,我是沒哭的,可是當我看見那雙手,看見傷心欲絕的奶奶,看見我的爺爺被白布蓋住,一動不動的時候,我哭了。
我的眼淚停不下來,我的哭聲讓我聽不見耳邊的聲音。
那天我哭了多久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只知道,那一天之后,我哭時就再也哭不出聲音了。
爺爺被安葬在老家的山上,安葬在他母親的墓旁。
那時,山間的風很靜,大人們告訴我,爺爺是去天堂了。
5
有一年清明節(jié)回去掃墓,大人們買了花束,我沿著山路,采了一路的野花,然后扎成一束,輕輕地放在爺爺?shù)哪骨?。那時離爺爺去世已經(jīng)過了很多年了,我們的悲傷被時間沖淡,剩下的多是懷念。
爺爺在我的記憶里是斯文的模樣。他戴著金絲邊的眼鏡,穿深色老舊襯衫,站在一棵開滿花的樹下,手搭在奶奶的肩上,兩人臉上都帶著微笑。這是他六十幾歲的照片。
爺爺還有高超的技藝,鄉(xiāng)下的那一座房子,是爺爺一個人自己蓋出來的。一個人挑著擔子去海邊把石頭抬回來,自己和水泥,一塊一塊地壘起來。那座房子建得特別好看。
我不知道爺爺?shù)奈幕?,但我記得他的言行舉止都很優(yōu)雅,記憶里除去他臨走前的氣話和被砸碎的水壺,他從不曾發(fā)過什么脾氣,說話也是很溫和的。
在爺爺剛?cè)ナ赖哪菐啄昀铮页3粢姞敔?。我夢見我們一起坐火車去很遠的地方玩,夢見他還在家里,像過去一樣。夢很真實,仿佛爺爺真的還活著,一切都很自然??擅慨斘倚褋?,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只是夢的時候,都會哭得不能自已。
后來漸漸長大,經(jīng)歷越來越多的人和事,過往的記憶便不斷地被沖刷,淡化,我依舊做著很多夢,卻已經(jīng)很久沒有夢見過爺爺了。
即便他尚在人世的時候我們并不是很親近,但我知道他在,而失去之后也是切膚的痛,到現(xiàn)在回想起來依舊是淚流不已。
那時候,如果我是當下的年紀,至少我還能去握握他的手,去和他說說話,而不是以一個無知的形象,以一種不在意的狀態(tài)去靠近他離開的日期。
我的遺憾沒辦法用言語來形容。
我知道一切都不可挽回,我知道他真的走了。
但是如果可以,我希望爺爺可以常來我夢里,盡管醒來也許我會痛哭,但至少我能看見他。
在夢的世界里,我很小,他也年輕健康,他牽著我的手,掌心遍布愛我的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