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
2017年初,紀錄片《妥妥的幸?!返卿浉鞔笠曨l網(wǎng)站。一時間,無數(shù)中國人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種病叫妥瑞氏癥,別名“不死的癌癥”。
紀錄片的導演叫蔣云生,人稱“大蔣”,他從小就會莫名抽動身體、對人做鬼臉,難以自控。父親認為他這是故意調(diào)皮搗蛋,不時地打罵他。直到27歲,他才得知自己患有“妥瑞氏癥”。這個病在中國有400萬患者,多數(shù)被誤解被誤診。于是,他開始了拍攝紀錄片的拯救計劃,在這樣的過程中,他的父親也開始理解他,一句“對不起”瓦解了他和父親之間橫亙多年的隔膜……
大蔣在舞臺上盡情的表現(xiàn)
人生在6歲拐了個彎,在“抽動”中父子漸行漸遠
1993年的一次期終考試后,小學四年級的大蔣數(shù)學分數(shù)又不及格。他忐忑地將試卷拿回家,父親蔣應(yīng)全見了,頓時怒火中燒,指著他說:“不知道你把心思放哪了,這點分數(shù)你也好意思拿回來!”
父親正在氣頭上,大蔣知道自己老老實實待著最好,可臉卻不受控制地抽動起來。父親更來氣了:“你不要老做這些奇怪的動作?!备赣H剛說完,大蔣便低下了頭,他較著勁忍著,可不到一分鐘,他便開始更加肆無忌憚地做“鬼臉”。
大蔣1983年生于遼寧省撫順市,父母都是當?shù)毓S的工人。他聰慧可愛,打小就展露出才氣,成為親朋好友夸贊的對象??墒牵?歲之后,他的生命軌跡便徹底被打亂了。大蔣記得那時他在上學前班,不知從哪天開始,他開始無緣無故地眨眼睛,不是那種正常的眨眼睛,而是眨很快,次數(shù)很多。
他的異樣很快引起了父母的注意。蔣父以為兒子是跟別人學的“壞毛病”,便告訴他:“這樣特別難看,你學慣了就改不過來了?!甭爮牧烁赣H的話,大蔣想努力改正,可他控制不了自己。兒子的變化,讓父親特別生氣,他把一切都歸咎于孩子不聽話,總是試圖用自己的權(quán)威去勒令兒子改過來。
上小學后,一次回家寫作業(yè),簡單的加減法他都算不出來,父親氣不打一處來,正準備發(fā)火時,大蔣一陣抽搐,然后開始朝他做鬼臉。蔣父認為兒子在故意反抗自己,但蔣母擔心孩子是不是病了,于是帶著大蔣踏上了求醫(yī)之路。為了證明自己不是故意學壞,大蔣積極地配合治療。然而,走遍撫順、沈陽、長春等地知名醫(yī)院,先后看過眼科、精神科等,病歷積攢了厚厚一疊,藥吃了一大堆,可絲毫不管用。
1992年秋,沈陽醫(yī)科大學的醫(yī)生給出了最終診斷結(jié)果:多動癥。父親不太理解“多動癥”的意思,他以為“多動”就是“使壞”。這樣一來,他更加為兒子的行為感到生氣。相比之下,母親則給了大蔣更多的溫情,幾年時間,一切能用的辦法都用了,可病還是沒有治好,家人都有些失落。
那之后,大蔣決定活出一個正常人的樣子。他努力學習,雖然數(shù)學成績不是太拔尖,但也進步不小;曾經(jīng)不愛運動的他,也變得對運動樣樣精通。
可就算這樣,蔣父也受不了兒子突然的抖動,受不了他有事沒事就朝人做鬼臉。
中學畢業(yè)時,大蔣自作主張選擇了一所中專加大專六年制的院校,學習電腦美術(shù)專業(yè),學校在大連。蔣父問他:“你為什么去那么遠的地方?”大蔣冷靜地答道:“我想出去看看?!备赣H說:“行,我看看你在外面能把生活過成什么樣?!薄澳惴判?,不管是好是壞,我都不會打電話跟你哭訴?!贝笫Y終于掙脫了父母的桎梏。
1998年秋,他獨自拖著行李,來到了大連。
偶然發(fā)現(xiàn)病癥真相,原來是“妥瑞氏癥”
在外讀書的這幾年,大蔣絲毫沒有去顧及自己的癥狀,也許這就是上帝給他開了一個玩笑。大蔣的樂觀也讓他交到了很多朋友。讓他不解的是,別人都能理解他,為何父親卻不能。
2004年7月,大專畢業(yè)后,21歲的大蔣先是在大連打拼了一年半,后來又輾轉(zhuǎn)去了上海,從事廣告設(shè)計和動漫制作。大蔣技術(shù)好,人緣也好,同事都喜歡稱呼他“大蔣”。他在上海找到了自己,活得很有價值。
有一次,他跟朋友出去吃飯。在飯店里,隔壁的客人老盯著他看,時不時地還小聲嘀咕幾句。大蔣習慣了這樣的注視,不覺得有什么,反倒是朋友看不下去了,他找來服務(wù)員寫了一張紙條:“不好意思,老盯著別人看有些不太禮貌,我朋友身體有些小小的問題,請你們安心吃飯,不然容易消化不良?!笔盏郊垪l后,鄰桌的人歉意地點點頭。
朋友的舉動讓大蔣感到特別暖心,如果這樣的溫暖和信任,能從父親身上得到該有多好。
2010年春,大蔣參加一個朋友的派對。派對上,他正在跟人聊天,一位外國朋友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問道:“你是不是有妥瑞氏癥?”大蔣一下子沒聽清,忙追問道:“你說什么病?能再說一次嗎?”“妥瑞氏癥?!边@是大蔣第一次聽見“妥瑞氏癥”幾個字。
朋友告訴他,“妥瑞氏癥”在英美等國早就開始了針對性研究,它和抽動癥、多動癥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目前沒有醫(yī)學專家能夠給出妥瑞氏癥的具體成因,在醫(yī)學研究中,有假設(shè)說是因為多巴胺的分泌,也有說可能是鏈球菌的感染,但均未有定論。因沒有可治愈藥物,所以又稱“不死的癌癥”。實驗證明目前最有效的辦法便是心理治療和行為矯正,有研究顯示,心理治療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緩解病情。
后來,大蔣還發(fā)現(xiàn),在中國內(nèi)地,“妥瑞氏癥”的研究處于萌芽狀態(tài),很多醫(yī)生甚至都不知道這種病,大多數(shù)都是當成了多動癥來治療,最后越治越重。在英國,有超過30萬的成年人和兒童患有妥瑞氏癥;在臺灣,幾乎每兩百人中就有一人患妥瑞氏癥。因國內(nèi)沒有專門的科室,大蔣就托朋友帶著自己的病歷去國外給醫(yī)生看。經(jīng)確認,他確實患上了“妥瑞氏癥”。此種患者會不自主動作,包括抽搐、眨眼睛、裝鬼臉、聳肩膀、搖頭晃腦;及不自主出聲,包括清喉嚨、大叫或發(fā)類似“干”的怪聲。
那刻,大蔣無比輕松,也無比悲哀?;畹?7歲,大蔣才明白自己得了什么病,就像是被冤枉了很久的罪人,他終于證明了自己的“清白”。
得知病情后,大蔣便開始尋找治療辦法。在網(wǎng)上搜索時,他無意中找到了和他一樣的“妥瑞氏癥”患者,這些“妥友”零零散散地遍布在貼吧和QQ群上,夾雜在多動癥患者之中,如淺灘上的魚,艱難地呼吸,尋找著相同的伙伴。
2013年7月的一天,一位“妥友”心痛地告訴了大蔣一個故事:“一個孩子是‘妥瑞氏癥患者,但她媽媽之前并不知道,甚至把孩子當成了精神分裂去治療。在精神病院從9歲住到了16歲,7年過去了,孩子最后在醫(yī)院得了精神分裂?!?p>
大蔣(左)和朋友在一起
聽朋友這么說,大蔣心里堵得真難受,一個智商、心理健全的孩子,硬是被當成了精神病,那種無助誰能理解?童年里他所經(jīng)歷的痛,到底還在多少孩子身上上演?而這種親情隔閡,需要一輩子的時間去沖蝕。聽了這對母女故事,他似乎就看到了他和父親。也許,父母的愛都藏在了內(nèi)心深處,只是不讓孩子察覺,這是老天給自己開的玩笑嗎?
遲到了28年的一句“對不起”,父子終獲妥妥的幸福
弄清楚自己得了什么病之后,大蔣沖動地給父親寫了一封信。他想為這么多年受到的委屈和誤解,討得一個明白。附信一起,他還寄去了一本書《叫我第一名》,主人公布拉德從小患有妥瑞氏癥,無論在教室、電影院還是餐廳,都無法控制自己發(fā)出各種怪聲,做出怪動作,因此引來各種誤解,飽受嘲笑和欺侮。然而,這些并沒有讓布拉德自暴自棄,反而讓他更加堅定夢想——成為一位他從沒有遇到過的好老師,最終他實現(xiàn)了夢想,獲得了認可。
在信里,大蔣第一次有那么多話想對父親說:“在我6歲前,我是你的驕傲。6歲后,我開始抽動,你讓我忍,很多人也都叫我忍,輕描淡寫的一個‘忍字,幾乎充斥著我的童年。說實話,我真的想忍住不動,想成為一個讓你驕傲開心的孩子,可是每次都讓你更加生氣。這些年,我一直在尋找答案:我究竟怎么了?現(xiàn)在我找到了。你沒錯,我也沒錯,錯的只是上天給我們開了一個玩笑?!?/p>
收到兒子的信,蔣父久久沒有說話,他在房間里坐了整整兩個小時。兒子小時候的一幕幕又在他面前回放,孩子眨眼睛被罵、聳肩膀被罵……回想起來,好像一直在責備孩子,不該這樣不該那樣。雖然盡到了父親的責任,曾帶著孩子看病,可是他卻沒有相信孩子的話,孩子是真的病了,而不是所謂的調(diào)皮。因為這份誤解,他們錯失了很多父子的快樂時光。時光荏苒,孩子大了,并且以這種方式向他證明,他錯了。他怎么也沒想到,孩子的病會這么嚴重,不致命卻死心,需要背負一輩子,作為父親,他給予孩子的太少,給他的壓力卻太多。
妻子進來后,見他捏著信眼圈通紅,嚇壞了,忙問他怎么了。蔣應(yīng)全搖搖頭,把信疊起來,只是說:“我愧對孩子,小時候我不該對他那么嚴厲,自家的孩子應(yīng)該相信他,鼓勵他,而不是一味地懷疑他,現(xiàn)在想想,心里真難受。”
當晚,大蔣便收到了父親發(fā)來的信息:“我不想為過去的一切辯解,我不為自己過去嚴厲管教你后悔,可是我卻為這些年沒有理解你感到抱歉,沒有陪著去尋找病因感到后悔,我們父子僵持多年,都沒好好說說話,為此,我想說聲‘對不起?!?/p>
“對不起”只有三個字,可在大蔣看來,卻重如大山,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父親,好像在一瞬間,和父親之間的隔閡開始一點點裂開,他聽見了輕微的溫暖的響動。
大蔣想了很久,決定從自己的老本行出發(fā),拍一部真實反映“妥友”的紀錄片。2014年底,大蔣決定辭職,全心全意籌劃紀錄片的事。
2015年春節(jié),辭職前,他決定回一趟家。千里迢迢,他從上海出發(fā),匆忙趕往故鄉(xiāng)。當他從撫順火車站下車,蔣父剛好步履蹣跚地迎了過來。那一刻,父子倆深情相擁。
那天,大蔣跟父親說了自己打算辭職拍紀錄片的想法。蔣父想了想,還是為孩子的未來擔心:“你把工作辭了,到時又得從頭再來?!贝笫Y告訴父親:“有些事可以等,但有些事不能等?!彼€跟父親說了那個“精神病孩子”的故事?!叭绻⒆計寢屧琰c知道‘妥瑞氏癥,也許就不會有這種悲劇發(fā)生,被人誤解的滋味特別難受,我希望能有更多的人知道這種病,從而去理解‘妥友?!贝笫Y最后的那句話,重重地砸在了父親心上,父親知道兒子心里始終有個心結(jié)沒有打開,也許拍這部片子,能讓他找回自己。最終,他說:“你想拍就拍,我和你媽全心全力支持你,遇到困難跟我們說,別一個人扛?!边@或許是從小到大,父親第一次如此支持他做一件事,大蔣感到心里暖暖的。
2015年3月,大蔣前往廣州,準備拍攝紀錄片。得知他的經(jīng)費不夠,許多“妥友”紛紛慷慨解囊,很快湊齊了經(jīng)費。大蔣想通過幾個不同的故事,去展現(xiàn)“妥友”的喜怒哀樂,以及他們對生命的想法,對未來的憧憬。因為這是國內(nèi)第一部關(guān)于“妥瑞氏癥”的紀錄片,所有人都很重視。一切準備就緒,大蔣便扛著攝像機,和“妥友”同吃同住,全方位地記錄他們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
從2015年年初到2016年年中,耗費一年半的時間,這部名為《妥妥的幸福》的紀錄片,最終拍攝完成。紀錄片分為四個獨立的故事,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主題,也有著不同的人生軌跡。
2017年3月,《妥妥的幸?!烽_始登錄優(yōu)酷等各大視頻網(wǎng)站。一時間,無數(shù)的人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種病叫妥瑞氏癥,還有一群如此生活的“妥友”??吹揭曨l后,父親第一時間給大蔣打去了電話,對他說:“你拍得很棒,我和你媽覺得特別好,真的很好?!彪娫捘沁叄赣H說話的聲音有些哽咽,大蔣不敢再多說什么,他怕自己也會控制不住情緒,對他來說,能得到父親的認同和理解,也是他拍攝這部紀錄片,所收到的禮物之一了。畢竟,這份禮物,他從6歲起,等了28年整。
編輯/肖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