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源,1987年生,青年作家,清華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在讀。兩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得主,第四屆“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得主。作品發(fā)表于《花城》《山花》《作品》《青年文學(xué)》《香港作家》等刊物,已出版短篇小說集《鉆石與灰燼》(2014)、《第三條河岸》(2013)等六部作品。最新長篇小說《以父之名》由湖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12月出版。
這不是她第一次闖進(jìn)出租屋了。最初幾次,阿喜沒能撞見她。她像日影那樣溜進(jìn)來,又悄然隱去。直到那天阿喜回來,發(fā)現(xiàn)茶幾上的面包不見了,剛買的牛奶少了幾罐,他才意識到,屋子遭竊了。他檢查了門窗,又打開行李袋,沒丟錢,其他貴重物品也還在。盡管如此,他還是被突如其來的恐懼攫住了。他像只焦躁而無助的公雞,在屋子里來回踱步。到了晚上,他躺到床上睡不著。在口岸這帶待了這么久,他一直深居簡出,活得像個影子,怎么就讓人盯上了?一整晚他緊張得頭痛,睡著了又醒過來,睜著眼直到天亮。隔天起床后,他給老板張姐打了電話,向她請假。他決定利用一天的時間守株待兔,揪住那個闖入者。
早晨他像往常那樣準(zhǔn)時出門,走到巷口攤吃了一碗粉,然后繞一圈再折返回家。他一屁股坐到床邊,警惕地打量出租屋:一室一廳,帶個窄窄的陽臺,窗戶用報紙糊上了。這一棟農(nóng)民房,和口岸區(qū)的商業(yè)樓隔了三個街口,位置不錯,入夜后也不吵,每層樓住三戶,加上水電費,一個月不過六百來塊的房租。在口岸這帶,算很低的了。
現(xiàn)在阿喜覺得倒像是一個陌生闖入者。他的視線來回逡巡,掠過客廳陳舊的布藝沙發(fā)、堆得亂糟糟的茶幾以及歪歪斜斜的塑料鞋架。這些都一再提醒他,他是個異地人,這里沒什么是歸屬他的,粗糙的墻面,鋪了廉價瓷磚滿是污漬的地板,廚房水龍頭漏水不斷,還經(jīng)常有老鼠蟑螂出沒……這些無不給他一種寄居在別人生活中的感覺。在他之前,這間屋子還住過哪些人?走私犯?賣淫女?還是和他一樣有家不得回的外地人?
阿喜躺在床上胡亂地想著什么,太陽穴突突跳得厲害。昨晚的困乏使他現(xiàn)在抵擋不住倦意,躺著躺著就睡過去了。等到他猛然醒轉(zhuǎn)過來,他心口一陣狂跳,上了發(fā)條似的,一起來就直奔客廳。那里什么也沒有。也許緊張過頭了,他甚至懷疑昨天的失竊只是幻覺。頹然地坐回沙發(fā)上,他像苦等獵物而不得的獵手那樣,凝視墻上的某個點,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之后他好像受到了什么指示,匍匐在地板上,側(cè)過頭。果然,在沙發(fā)底下,他瞥見了一只鞋子。他伸長手臂掏出鞋子。是雙女式豆豆鞋,鞋底磨破了,大腳趾的位置有個小洞。鞋子很舊,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異味。他檢查鞋子,試圖找出什么線索,然而除了闖入者的性別之外,再無其他發(fā)現(xiàn)。
他不知鞋子是什么時候落下的。一想到那人趁他不在家時躺在沙發(fā)上,甚至隨意使用廁所,睡他的床,他內(nèi)心就泛起強烈的嫌惡。她為什么會把鞋子落在這里呢?她一定是摸準(zhǔn)了阿喜進(jìn)出的規(guī)律,阿喜前腳剛離開,她后腳就進(jìn)來,問題是,出租屋樓下有防盜鎖,門樓又安有監(jiān)視器,進(jìn)出肯定會被拍到,她到底怎么進(jìn)來的?
阿喜決定到房東那里調(diào)看監(jiān)控錄像。
房東住最頂上的六層。阿喜講明了來意,房東這才一臉不情愿地開門。阿喜把脫下的鞋整整齊齊碼在門邊,光腳踩進(jìn)去。房東家地板很干凈,阿喜的腳底襲來一陣涼意。
房東調(diào)出監(jiān)控錄像,阿喜貓著腰,盯住屏幕看。一連看了十幾分鐘,也沒看出個究竟。站在身后的房東開口了:我說沒有嘛,我這里安全的,小偷不敢進(jìn)來。房東說話帶了濃重的桂柳口音。他不是本地人,本地人講類似粵語的“白話”。阿喜沒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就在準(zhǔn)備放棄時,他瞥見一個背影跑著從屏幕上經(jīng)過。阿喜的喉嚨被什么扼住了,他按下暫停,放大影像。直覺告訴他,那正是他要找的人。身高不高,半長的頭發(fā),上身穿了件深灰色的冬衣,腳上穿的似乎就是一對豆豆鞋。屏幕左上方顯示時間為前天上午九點零八分,也就是阿喜上班后不久。如果她就是那個闖入者,那么極有可能,她是昨天把鞋子落下的。
房東見阿喜盯得那么入神,問道,找到啦?
阿喜說,還不確定。
房東語重心長說,進(jìn)出還是要鎖好門窗,貴重物品隨身帶啊。
阿喜向他道謝。從房東家出來,他上了出租屋的天臺。這一棟和其他相鄰建筑隔著兩米左右的距離,一般人想借助其他建筑跨過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想到這里,阿喜更疑惑了,既然這樣,門窗也關(guān)緊了,這個人到底是怎么進(jìn)來的?
房間有了別人的行跡,這個意想不到的情況給阿喜造成不小的陰影。他連續(xù)好幾天寢食不安。那塊陰影久久地罩在他心頭,他絞盡腦汁想著該如何擺脫。晚上睡下了,一有輕微的動靜他就醒來,再也睡不熟。不揪出這個人,他焦灼不已。他估摸著往后的日子肯定不得安寧,也許還要再搬一次家。
那是幾天前的事了。現(xiàn)在,阿喜終于逮住她了。
阿喜關(guān)門時她半個身子已經(jīng)騰到了拉開的窗戶外,阿喜沖過去抱住她,粗暴地將她往里拽。她雙手扣住窗沿,裹在冬衣下面的單薄腰身差些就要折成兩截。兩人重重摔在地上,她喘著氣蹬了阿喜一腳,從他懷里掙脫了。阿喜疼得罵出聲來。眼見再無逃跑的可能,她轉(zhuǎn)身跑進(jìn)廚房,從灶臺上拿了把尖刀,握住刀柄對準(zhǔn)阿喜,跟他對峙著。她的臉是青的,目光尖利如同手中的刀。阿喜心里咯噔,他摸不清這個人的脾性,怕萬一狠起來,真的會被她一刀捅死。他很害怕,呼吸急促,心臟撲通撲通就要從喉頭進(jìn)出來。他伸手做出安撫的姿勢:你把刀放下,有事好商量,我,我不是壞人……
這句話起不到任何撫慰的作用,反而激起她更進(jìn)一步的敵意。
阿喜只好往后退,一直推到房間門口。
阿喜和她拉開了距離。他在腦海中模擬不同的擺脫危險的方式,甚至設(shè)想搏斗起來,自己應(yīng)該怎么占上風(fēng)。他緊張地忘了喊救命。這時他看到她抬起右手,抹了抹眼睛。阿喜注意到,她嵌在鐵青的眼窩的左眼腫得像顆核桃,淚水漣漣的,不停眨動著。阿喜壓低聲音說,你把刀放下,你眼睛受傷了,我拿藥給你擦。這話在她身上起了些反應(yīng),但她還是僵著不動。阿喜后退到房間,摸索著打開床頭柜抽屜,找出前些日子買的眼藥水。他緊張得手心冒汗,步子有些不穩(wěn)。女孩握住刀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動。阿喜將眼藥水輕輕擱在茶幾上,抬起頭來看她。眼藥水成了誘餌。她舉著刀,挪步至茶幾邊,伸手去拿眼藥水。就在這時,阿喜抓起身邊的木凳子扔過去,凳子不偏不倚砸到她的右臂,她“啊”地叫了一聲,刀應(yīng)聲落地。趁這個當(dāng)口,阿喜鉚足了勁撲過去,將她壓在身下。
她本能地踢蹬阿喜,同時雙手亂舞著,指甲在阿喜臉頰摳出紅印來。阿喜疼得齜牙咧嘴,掐她脖子呵斥道:老實點,信不信我掐死你!他惱羞成怒,用力捏緊她纖瘦的脖頸,騰出另一只手來捂住她的嘴。她咬阿喜的手,因為一時呼吸不過來,枕在地板的頭劇烈地晃動著。
阿喜逼近她,鼻息噴在她臉上。她厚實的棉衣扯開一道口子,露出枯瘦的鎖骨。阿喜挪開掐住她脖頸的那只斷了指的手,摸了摸被抓疼了的半邊臉。她掙扎了一陣子,被阿喜死死地鎖住。
意識到再無逃脫的可能,她才終于停歇了踢蹬,喉嚨深處發(fā)出嗚嗚的獸類般的哭聲。阿喜居高臨下瞪著她。她那只紅腫的眼快要從眼眶鼓出來。她哭了,眼淚鼻涕流出來,糊得阿喜滿手都是。
阿喜看見她噙滿淚的雙眼,她的眼底透著憤怒和絕望,看得阿喜心里發(fā)慌。他剛才差點就要掐死她了。她要是死在這里,阿喜無疑就成了殺人犯,往后的日子,等待他不是無止境的逃亡,就是耗盡這輩子也坐不穿的牢底。
你再敢亂動我就報警,警察來了,我就什么也管不了!
這話到底起了些震懾作用,她瞪阿喜的目光沒那么犀利了。
阿喜摸不準(zhǔn)究竟要不要報警。他不想跟警察打交道,更何況,女孩子的目光深深刺痛了他。
他像鉗制一只即將被馴服的野貓似的壓住她。但他很快就意識到,在這間出租屋里,他們并非真正意義上的敵人,他將暴力施加于她,而這暴力來得無從循跡。想到自己正在“對付”一個無寸鐵的女孩子,而她已經(jīng)失去了任何的抵抗,阿喜被一陣巨大的憐憫迎面擊中了。他松了一口氣,慢慢放開掐住她脖子的手。
我不想傷害你,你,老實點……
女孩子放棄了抵抗。阿喜起身抱起她,放她到沙發(fā)上。她不再掙扎了,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那樣,靠在沙發(fā)上瑟瑟發(fā)抖。阿喜撿起地上的刀,刀刃上閃著鋒利的寒光,阿喜想,要是被刺中了,鐵定沒了命。他拾起眼藥水,蹲在女孩子跟前。你的眼睛再不治,會瞎的。女孩子縮起雙腳,臉上盡是懷疑和驚恐,半晌,她才低低得應(yīng)了聲“嗯”。阿喜伸手按在她額頭往后仰,小心地將眼藥水滴在那只腫脹的左眼上。她疼得倒抽一口冷氣,嘴里發(fā)出“呲呲”聲,眼淚滾落下來。
現(xiàn)在回想起這段遭遇,阿喜仍然一陣后怕。那一幕清晰如昨,像揮不去的影子,緊緊貼在他背后。他背井離鄉(xiāng)來港口這里,本來是想圖個清靜,過些安穩(wěn)日子??伤趺匆矝]想到,他的生活會從此跟這個陌生女孩捆綁在一塊。
阿喜的臉被她摳出幾道血印來,他對著鏡子往抓痕擦老虎膏,又找來止血膠布,貼了上去,鏡子中的他看起來像毀了容的怪人。
那晚阿喜守著她,她看起來很虛弱,臉色慘白,一直縮在沙發(fā)上,抱著手臂不敢看阿喜。阿喜問她,剛才沒傷到吧?她搖了搖頭。阿喜說,我叫阿喜,你呢,叫什么?
她的聲音聽起來木訥又遲緩,阿喜聽不清。
她的嘴唇開裂了,阿喜倒杯水給她,她咕嚕咕嚕幾口喝完。
阿喜找出紙和筆,示意她寫一寫。她彎腰趴在茶幾上,握筆的手微微發(fā)顫,一筆一畫寫完了名字。張凌霞。阿喜看到上面扭曲的字,就喊你阿霞吧。她怔怔地望著阿喜,左眼還紅腫著,右眼清澈透亮。也許她也在疑惑,這個前一分鐘還差點掐死她的男人,眼下竟變得這樣和善。
阿喜問,你餓了吧?說完他就起身進(jìn)了廚房,翻出剩下的兩包方便面,掰成幾塊扔進(jìn)鍋里,打了兩只雞蛋,用電磁爐煮了起來。煮面的間隙,阿喜回過頭去看,阿霞坐在沙發(fā)上,有些不知所措。剛才兩個人扭打在一起,而現(xiàn)在阿喜卻給她煮起了面,阿喜想,假如他們只是萍水相逢,那現(xiàn)在沒有什么值得懷疑的,但經(jīng)過了猜度和對峙,然后相安無事,這讓阿喜覺得荒謬。想到這里,他嘴角不禁揚起一絲笑來。
面煮好端上來,阿霞一邊吹氣一邊吃??磥碚娴酿I壞了。阿喜不餓,便把自己的那份也讓給她。他說,慢慢吃,不夠我再弄點別的。阿霞嘴里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響。阿喜突然發(fā)現(xiàn),她吃面的樣子既狼狽又好玩。
阿霞的臉上、脖子和手臂都很臟。不銹鋼碗冒著熱氣,這讓她的臉看起來朦朧一片。她那只腫脹的眼不停眨動,阿喜擔(dān)心熱氣熏壞了它。她吃得額頭冒汗,半長的頭發(fā)一縷縷纏在一起,亂糟糟的。她裹著一件厚冬衣,可看起來還是那么瘦,胸部很扁,肩膀窄窄的,骨架又小,五官輪廓倒還是鮮明的,尤其是鼻子,挺直,襯著雙眸,看上去很立體。
來到港口這么久,除了老板張姐一家,阿喜一直都和其他人保持著距離。他是這個陌生城市的外來者,就像其他人一樣,他到這里躲避,討生活,想過安安穩(wěn)穩(wěn)的日子。只是他怎么也沒想到,有天一個叫阿霞的女孩子會闖進(jìn)來,截斷了他原本平靜的生活之流。
阿喜沉默地看她吃完面,抽出紙巾給她擦嘴。她滿足地砸吧著嘴,好像這時才恢復(fù)了元氣。阿喜于是向她問一些話。她的回答都很簡短。她告訴阿喜,她家在里火那邊,那一帶很偏,在山區(qū)的邊境線上,翻過山就是越南境內(nèi)。
說這些話時,阿霞淚眼漣漣,阿喜無從判斷她是眼睛難受,還是真的哭了。
阿喜好奇,你怎么會到這里?
阿霞想了想,說,我?guī)讉€月前想來這邊打工,坐大巴的時候錢被偷了,司機(jī)把我放到這里,我沒地方去,連吃飯的錢也沒有……
那你也不能偷東西,換作別人,你早待派出所了。
阿霞聽了,一陣臉紅。她說,我阿爸幾年前死了,我阿媽跟人家跑了,我真的沒地方去。
阿霞低垂著眼,講得很慢。阿喜辨不出她話里的真假,他有許多疑問,比如她攏共闖進(jìn)來幾次,為什么偏偏挑中他這里。但是話到了喉嚨,就給咽了下去。他從行李袋搜出一條布褲和一件法蘭絨襯衣,又拿了條浴巾給阿霞,說,你沖個澡吧,不能這么臟下去。
阿霞抬起頭,表情愣愣的。
阿喜說,將就一下,改天帶你買衣服去。
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已經(jīng)夠仁慈的了,讓阿霞進(jìn)來,又給了她吃的,接著就應(yīng)該讓她走人。
阿霞的目光如此呆滯,像在努力冥想什么。
阿喜提了只水桶放在浴室給她放換掉的衣物,幫她開了熱水器。熱水器的噴頭擱在地上,水冒出來,很快浴室就熱氣騰騰的。
阿喜說,去沖個澡吧。
阿霞抱起衣服,踮著腳走進(jìn)浴室。阿喜吩咐她從里面閂好門鎖。放心洗吧,沒人偷看的。阿霞的背影停在浴室門口,頭也沒回,只從喉嚨發(fā)出一個“嗯”。阿喜的思緒飄遠(yuǎn)了。他想起剛才驚險的一幕,覺得很不真實。待阿霞進(jìn)了浴室,他起身收拾碗筷。他伸手去摸臉上的抓痕,止血膠布貼著,摸起來像長出了一層新的皮膚。他聽見門閂的響動,聽見水嘩啦啦淋在地板。
阿霞在浴室洗了很久。阿喜收拾完碗筷,擔(dān)心她會不會煤氣中毒,便去敲浴室的門。你沒事吧?阿喜在外面問。阿霞關(guān)掉熱水,說,沒事沒事,就好了。隔著門板,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同。阿喜想,或許經(jīng)過一番清洗,阿霞不僅身子干凈了,連嗓子也清澈了。
阿喜坐到沙發(fā)上抽煙,煙霧從眼前升起,飄到天花板,再漸漸散去。
阿霞洗完澡出來,阿喜看到他的襯衫和布褲套在她瘦小的身上,爽朗又帥氣。這樣的她,洗掉身上的污垢,干干凈凈的,顯出她原本的樣貌。她挽起袖子,褲腿也卷了幾卷,濕漉漉的頭發(fā)用浴巾裹住,看起來像個阿拉伯少女。
阿霞身上散發(fā)著好聞的沐浴露的香氣。
阿喜進(jìn)房間,找出羽絨服給她穿上。天冷,別感冒了。阿喜說。阿霞小小的身子裹上他寬大的羽絨服,像只瘦削的雀鳥。兩人都沒說話,生怕聲音會使原本不大的空間再次縮小。阿喜習(xí)慣了獨居,現(xiàn)在屋子里多出來一個人,他感到不自在。但他轉(zhuǎn)念一想,阿霞進(jìn)來過出租屋幾次了,只是他們從未在同一時間出現(xiàn)。所以嚴(yán)格來講,出租屋不只他一個人,阿霞也在,她比誰都更熟悉這里。這一切在他身上激起一陣奇異的感受,好像此刻他成了借宿的,而阿霞才是出租屋真正的主人。
阿喜又抽起煙來。
煙是向越南販子買的,黃色煙盒,印了黑色的“Nam Kinh”字樣,越南人稱這是他們的“中華煙”,抽起來像萬寶路。阿喜煙癮不重,卻莫名喜歡上這款煙。
有天他下班從港口回來,順路跟越南人買的,賣煙的都是些皮膚黝黑個子偏矮的越南婦女。她們戴斗笠,坐在矮凳上,跟前擺著貨物,沿街排開。除了煙,她們也賣些藥品,越南的老虎膏、跌打藥、鼻炎藥什么的,疊在一起裝進(jìn)竹筐,上頭擱著寫了中文的紙板。為了做中國人的生意,她們大多會講中文。
阿霞盯著茶幾上的煙盒出神。
阿喜問她,來一口?阿霞有些詫異。阿喜抽一支遞給她,她接過來,咬在唇邊,同時晾詫地盯著阿喜的斷指,眼中皆是驚恐與好奇。阿喜意識到了什么,迅速縮回手,擱下來。他羞于展示丑陋的傷口,用另一只手拿打火機(jī)給阿霞點煙,阿霞吸了一口,猛地嗆起來。阿喜說,慢點嘛。阿霞嗆得眼淚流出來了。好苦,她說。阿喜說,不苦哪叫煙?阿霞學(xué)著阿喜的樣子,笨拙地用手指夾煙,她蜷在沙發(fā)上,這時才稍微放松下來。屋內(nèi)濕冷,她坐著坐著,不自覺地往阿喜身上靠過去。阿喜不禁縮了縮肩膀。這個親密的動作讓他有些意外,又有些溫暖。他覺得橫亙在他們倆之間的冰塊慢慢消融了,他沉默地抽煙。阿霞看著煙裊裊升起。在這間窄小的出租屋,他們一起分享了抽煙的隱秘的快樂。
阿霞喃喃地問,你的手……怎么了?阿喜說,沒怎么,以前在車行,機(jī)器絞的。
阿霞聽了,沒有問什么。
阿喜靠著沙發(fā)抽完了煙,等到他感到肩膀酸脹,再側(cè)過頭去看時,阿霞已經(jīng)睡著了。她的頭發(fā)還沒干,水珠順著發(fā)梢滴下來。阿喜小心地拿掉她手上的煙蒂,抱她進(jìn)房間。她很輕,好像稍一用力就會被捏碎。
阿喜幫她枕好枕頭,怕她著涼,又將浴巾墊在枕頭上。
她睡著的樣子像只恬靜的小貓,阿喜蓋好被子,退出了房間。
洗澡時,阿喜臉頰的抓痕燙到熱水,疼得他齜牙咧嘴的。他忍著疼迅速洗漱完,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了,可出了浴室還是覺得冷。他在羽絨服外面披條毯子,在沙發(fā)上躺著。口岸這帶白天熱鬧,入夜后就沒什么人了,喧囂消匿,夜色便如水一般漫過來。天氣好的時節(jié),傍晚下了班,阿喜會沿河堤走上一段。河邊風(fēng)大,走個一兩公里,阿喜就開始往回走。收了攤的越南人過關(guān)回去,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相互擦肩而過。他們每天都挑著擔(dān)子,過關(guān)來做生意,擔(dān)子來時重歸時輕,來來回回間,日子晃一晃就過去了。
在口岸做生意的越南人持有邊民證,白天過關(guān)做生意,夜間回去,跟趕集一樣。小販和游客攜著異質(zhì)的語言匯聚到這里,也只有在這里,語言才能卸下它神秘的面紗,顯露出原始的面目。河對岸越南境內(nèi),經(jīng)常有汽船突突突地從河面開過去,有的是走私船,貨物用帆布蓋著,沿淺灘一路馳去。天氣晴好的黃昏,晚霞低低垂掛天際,映著北侖河淺綠的水面,對岸的蘆葦、水草在風(fēng)中搖曳,煞是好看。
除了買煙,阿喜很少和越南人打交道。越南女人的勤快和持家是出了名的,而他見到的越南男人,大多戴綠色的圓帽子——當(dāng)?shù)厝藨蚍Q為“綠帽”。他們沿街叫賣沉香佛珠,遇到中國游客便蒼蠅一樣圍過去,用中文賣力地兜售。越南話并不好聽,生硬地好像要扭著舌頭才能說出來。但是越南女人對阿喜有著神秘的吸引力,遇到她們,阿喜會仔細(xì)地觀察一番,他看她們的臉,看她們的穿著打扮,試著從她們身上揪出些共同的特征來。越南女人是看不顯年齡的,她們膚色偏暗,魚尾紋總是過早爬上眉角,只有目光還凝著生活的素樸與貧乏。比起中國女人,她們的眼神也濁些,穿衣打扮,更沒有中國女人鮮艷。
阿喜想起他的越南母親,他想從她們臉上嗅出些母親的樣貌,可看來看去仍是徒勞。二十幾年前母親丟下他,逃開她噩夢般的家,從此不知所蹤。阿喜經(jīng)常想,她會不會恰好就是這群越南女人中的某一個?他找不到任何和她有關(guān)的信息,不知她的名字,也從來沒人告訴他。母親自離家就和他們切斷了關(guān)聯(lián)。阿喜不知她為什么如此決絕,這個無名無分的人,決意讓自己銷聲匿跡,就像水融進(jìn)茫茫人海。
阿喜有關(guān)她的那點記憶也隨時間流逝而日漸模糊,有時他做夢,夢見母親就站在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他走一步,她退一步,等他伸手去抓住她,她已經(jīng)不見了。醒來后他大汗淋漓,這個夢他做了又做,所有的場景和細(xì)節(jié),在他醒來后清晰可見。但夢境所昭示的,大抵跟現(xiàn)實相反,所以這么多年,阿喜一直堅信,他會找到她。如今他到了離她盡可能近的地方,可還是覺得遠(yuǎn)。其實他只要辦個簽證就能過去了,這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但過去了又怎樣?那么多的人,那么渺茫的機(jī)會,一切都無法預(yù)測。因此他動了念頭,又打了退堂鼓,一天天在這里耗著,觀望著。
第二天,阿喜起床后到房間看了看,阿霞還在睡,裹在枕頭上的浴巾不知什么時候掉到地上,阿喜走過去拾起來。怕驚醒阿霞,他的動作放得很輕。他給阿霞寫了紙條,跟零錢還有鑰匙一起壓在茶幾上。他想,等他去上班,阿霞醒來,看見了自會明白。他也不清楚,為什么要對這個幾次闖進(jìn)屋里的女孩這么好。也許談不上好,只是心里的善意促使他這樣做。要是阿霞拿了錢從此離開,他就不再負(fù)任何責(zé)任了。
阿喜這樣想著,很快走到了老板張姐家的鋪頭。張姐鋪頭在“越南街”,要穿過一個小廣場才能走進(jìn)去。老板張姐四十來歲,柳州人。十幾年前,赴越旅游興起,她從柳州過來這邊做導(dǎo)游,帶團(tuán)過越南的芒街、西貢和下龍灣旅游,她和越南商販混熟了,也帶些越南那邊的藥品和特產(chǎn)回來賣。
如果不是那次下龍灣游船出事,也許她現(xiàn)在也經(jīng)營起自家的旅行社,當(dāng)起了老板。
那次游船觸礁翻船,一船人差點沒命,好在水警和救援船來得及時,才沒淹死人。張姐撿回一條命,回來后心有余悸,便從旅行社辭了職。做導(dǎo)游那幾年她攢了些錢,辭職后她嫁給一個本地人,心閑不下,便和丈夫商量著租下這間鋪面,利用自己積攢下來的資源和人脈,改行做起生意來。
張姐家的鋪頭賣越南特產(chǎn)、煙酒還有藥品。店面很小,三面墻做成貨架,中間一張臺,上擱貨物,下面?zhèn)湄?,是小間雜貨鋪的規(guī)格,甚至連個掛招牌也沒有。阿喜問過張姐,怎么不做個招牌掛一掛。張姐說,沒這個必要啦,你沒看客人個個進(jìn)來低個頭,看見什么好的就買,這里那么多店面,誰費心去記呀?張姐語速極快,聽得阿喜一愣一愣的。他注意到,張姐家名片做得精致,上頭印有手機(jī)號、店鋪地址和支付寶賬號。大部分游客到口岸游玩,伴手禮就得買一大堆,買的也無非是煙酒、芒果干、西貢咖啡什么的,嫌攜帶麻煩,他們大多會掏錢托店家寄運。張姐家是最早提供快遞服務(wù)的店鋪之一。她嘴甜,會招徠顧客,回頭客很多,生意要比其他人好些。招了阿喜之后,張姐將打包和發(fā)快遞的活交給他。阿喜忙時,一天要打上百個包,客人挑了貨,拿紙箱裝好,稱重,算運費,結(jié)賬?,F(xiàn)金阿喜收了放抽屜,支付寶的就全打張姐那里。阿喜手腳勤快,靠得住,張姐對他很是滿意。
這天早上,阿喜神色憔悴踱步進(jìn)來,他臉頰貼的膠布還沒撕掉。張姐見到他,開玩笑道,阿喜啊,昨天“摳女”去啦?“摳女”是她從港劇學(xué)來的。阿喜尷尬笑笑說,沒呢,昨天不太舒服,在家睡覺。張姐又問,你這臉怎么回事?阿喜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解釋,只好說,逗別人的貓被抓了。鄰鋪看店的女孩也來湊熱鬧,喜哥這是鬧哪一出?。课铱词潜慌藫傅陌??相鄰鋪頭的人聽見了,都笑起來。阿喜臉紅,只好也樂呵呵跟著笑。
當(dāng)初阿喜到張姐鋪頭打工,也是誤打誤撞。舊年他從廣東過來,身上存了些錢。他租了房,宅了幾天,閑著沒事就去口岸逛,走進(jìn)“越南街”,逛到張姐鋪頭,恰好見張姐在忙活。貨架很高,張姐站在塑料椅上撅著臀擺貨,腳打滑,順勢倒下來。阿喜手快,扶了她一把,人也差些仰躺到地上。張姐嚇得臉色發(fā)青,手肘撞向阿喜,把他右邊的顴骨撞得烏青。兩人站穩(wěn)后,張姐拍著胸脯壓驚,又感激又愧疚的,向阿喜道歉,還拿出老虎膏給阿喜擦。阿喜擺擺手,不用不用,沒事的。張姐哪里肯聽。她給阿喜擦藥,弄得阿喜很尷尬。擦完藥,她又拉著阿喜問這問那。你不是本地人吧?在附近上班?阿喜說,我剛來,在、在找工作…一張姐說,多虧了啊,都不知道怎么感謝你。
阿喜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張姐想了想,遞了名片說,有事記得找我!
阿喜道了謝,揣了名片離開“越南街”。
回去后,阿喜晃蕩了幾天。在港口這邊,他一個人也不認(rèn)識,他上午睡到自然醒,吃完飯就回屋待著。那時還是夏天,天氣燥熱,房間沒有空調(diào),阿喜熱得睡不著,便鋪了涼席睡在地板上。日子重復(fù),人也變得懶散。從“越南街”回來后,那張名片一直靜靜地躺在床頭柜上。有天阿喜起床,盯著名片看,覺得這張名片像一個神秘的召喚。他想,反正閑著沒事,為什么不去張姐鋪頭幫手?掙扎了一陣,他鼓起勇氣打了電話。
電話那頭張姐的嗓門很大,阿喜能感受到她言語間的驚喜和意外。隔天阿喜便到張姐鋪頭上班了。上了幾天班,他卻開始后悔了。整棟商業(yè)大廈,看鋪的不是中年婦女就是年輕女孩,阿喜處在中間,怎么看都像個異類。他無所適從的樣子讓張姐察覺到了,有天她拉著阿喜,打趣道,阿喜啊,要是有什么困難盡管開口,你是我們鎮(zhèn)店之寶啊。阿喜知道張姐話里的意思,他又著手斜靠在貨架上,看著張姐那張闊圓的臉,兩片厚嘴唇咂巴咂巴講個不停,臉上露出了微笑。
看鋪頭不需要什么技術(shù)含量,心細(xì)點,手腳利索些就好,因此上班的大部分時候,阿喜都是相對閑的。張姐除了麻將沒其他愛好,淡季一到,她把店交給阿喜看顧,跑出去打麻將。要是沒多少客人光顧,阿喜不是低頭玩手機(jī),看視頻,就是和對面鋪的人說話解悶。這樣的生活簡單而枯燥,但至少它安穩(wěn),沒有太多煩心事糾纏。阿喜甚至想,哪天自己也開一間半間鋪面,就在這里安家,也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
有次他撞見張姐丈夫來巡店。他姓劉,大家都喊他劉哥,話不多,經(jīng)常陰著臉,阿喜倒有些怕他。他聽隔壁鋪講,劉哥以前做紅木家具的,生意做得挺大,后來涉嫌走私,廠子給工商封了,更不幸的是他先前砸下的錢也讓人卷走了。他被抓進(jìn)監(jiān)獄蹲了幾個月,出來后人就頹掉了,大錢賺不了,小錢又不屑賺,整天無非是打麻將、接孩子上下學(xué),家庭開支基本就靠張姐一人撐著。對于張姐招阿喜這事,他沒什么反對意見,巡店見到阿喜,問幾句話,也便沉默了。阿喜被他盯得有些心悸。阿喜知道他這樣的人,先前闊過,什么人沒見過呢,看人是很準(zhǔn)的。他巡店,是想瞧瞧阿喜到底是個什么角色。阿喜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不敢亂說話,跟他打招呼,他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嗯”。
這天阿喜心神不寧,打包時算錯運費,還差點打翻一罐西貢咖啡。還好張姐顧著跟別人說話,沒注意到這些。他眼前閃過阿霞那張臉,她像身處一片黑暗中,只有那只紅腫的眼看著他。阿喜心底被什么給捅開一道口子,風(fēng)呼呼灌進(jìn)來,他知道瞞不過自己了,他在“惦記”阿霞。他既盼著她早點走,又隱隱感到,阿霞還在,她不會輕易走的。這些事,他只能揣在懷里,不能講給別人聽,包括張姐。阿喜知道張姐的為人,只要他開口,張姐肯定會替他做主張,但阿喜不想這樣。這是他私人的事,他只想早點下班走人,回去看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