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鮑平
伯父是個有錢的官兒
文_鮑平
我的伯父上世紀三十年代在延安參加八路軍,讀過抗日軍政大學,有一張延安軍事學院畢業(yè)證書。在抗日戰(zhàn)爭中,參加過對日反掃蕩和著名的百團大戰(zhàn);在解放戰(zhàn)爭中,參加過三下江南、四保臨江、攻打本溪、四平攻堅、圍困長春、遼沈戰(zhàn)役、解放海南島等重大戰(zhàn)役。官職從抗日時期的排長,至離休前吉林省軍區(qū)司令部顧問。在我的眼里,伯父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官。我出身農(nóng)村,以我貧窮的想象力,我一直認為伯父這樣的官,平常一定出門有專車,在家有警衛(wèi),生活一定是吃香的,喝辣的,穿好的,因為當官啊,有錢啊!這個美好的想法盤旋在我腦海很多年,也讓我向往很多年。
更讓我堅信伯父是個有錢的人,是在伯父去世后。伯父生前曾寫好遺書,要求死后,不發(fā)訃告、不開追悼會、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一切從簡,生前積蓄和逝后喪葬費全部捐獻給湖北鐘祥,用于家鄉(xiāng)綠化荒山。更讓我們后輩無法接受的是,伯父活著的時候,還語重心長地囑咐幾個哥哥們:“我不要墓地,骨灰就撒了吧!死人不能跟活人爭地,做墓地的土地,還可以多種幾棵莊稼呢?!本売诖耍业拇竽镌诓溉ナ篮?,遵照伯父生前遺愿,于2011年10月把全部積蓄和喪葬費共計五十萬元,無償捐給家鄉(xiāng)植樹造林。
不得不承認,我思想境界真的跟不上節(jié)奏?。〉弥@個消息后,我在心里憤憤不平地想:你們有錢花不完,倒是給我一點??!畢竟,我們單職工家庭,上要贍養(yǎng)老人,下要供小子讀大學,將來還要給小子買房、結(jié)婚,生活壓力山大。更何況現(xiàn)在房價那么貴,哪怕幫助我在北京買個廁所也行??!真是的,有錢把腦袋燒壞了,都不知道給自己家里人花,先讓自己家里人富起來,好起來。再怎么說,肥水也不能流外人田吧!
懷著對伯父的一萬個不理解,我在2015年8月底送孩子讀大學時,順道去探望了大娘,跨進了那個我憧憬了N多年的吃香的、喝辣的、有錢的高干之家。推開門的一剎那,我驚呆了!若不是滿頭銀發(fā)的大娘開的門,我真懷疑走錯了人家。很難想象,能夠慷慨捐出五十萬的人,住的居然是一套很普通的兩居室!房子沒有一絲過度裝修的痕跡,沒有吊頂,沒有貼壁紙,沒有一盞像樣的吊燈,更沒有真皮沙發(fā)、地毯這些象征富貴的東西來充門面……客廳正面電視柜的墻上端端正正地掛著毛主席、周恩來的畫像,恍如回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我立在客廳,良久地對兩位偉人行注目禮,也真切地在伯父曾經(jīng)居住過幾十年的房子里感受到了他的氣息。
我陪了大娘五天四夜。這五天里,大娘教我洗菜、洗碗的水,要端到廁所囤在大桶里;洗澡不要淋浴,盡量用浴缸,儲備的二次用水就足夠沖馬桶了。大娘還告訴我,晚上不讀書不看報,沒有特殊需要時,就點客廳一盞燈,上廁所或者去臥室取物品,借光完全可以。吃完飯收拾碗盤,我準備倒掉極少的剩菜時,大娘又趕緊攔著我說:“別倒,留著我下頓吃!”打開洗衣機洗衣服時,大娘又連忙叮囑我:“根據(jù)衣服多少,設(shè)置合適的水位,這樣,既省洗衣粉,又省自來水。一大袋洗衣粉我都能用半年哩!”大娘語重心長地向我傳授著她的生活節(jié)約經(jīng),我很贊同,但是,心里卻又莫名其妙地疙疙瘩瘩。
入夜,我和大娘同睡一床,她遞給我一條軟軟的絨毯,自己卻拿了一條已分不出顏色的毛巾被,我很好奇地問:“大娘,這毛巾被有些年頭了吧!”大娘微微一笑,得意地說:“這是你幾個哥哥們小時候用過的小毯子,我縫在一起,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大毛巾被啦!洗的次數(shù)多了,軟軟的,用著可舒服了?!蔽乙惑@,連忙抓到手里一看,還真是的哩!密密麻麻,手工縫得很細致很均勻。頃刻間,我的淚水奪眶而出。轉(zhuǎn)過臉,我在心里默算著大哥的年齡,1952-2015=63歲。一個甲子的小毯子讓我心生敬畏,更讓我心生疼痛!
我躺在曾經(jīng)屬于伯父的位置上,強忍著抽泣,語無倫次地嗔怪大娘:“您為什么把日子過這么清貧,這么苦呢?您知道嗎?當您從廚房往廁所端水,瞧著您蹣跚的步伐,我心有多堵嗎?瞧著您吃飯時搶著往自己飯碗里倒剩菜,我喉頭有多哽嗎?再好的新鮮菜,放在我嘴里都如同嚼蠟,無法下咽。大娘啊,您已經(jīng)85歲了!是解放前的革命軍人,跟伯父一起從戰(zhàn)爭的槍林彈雨中走過來,從文化大革命時期的動亂年代走過來,幾十年,遭多少苦,受多少罪,無法言表。現(xiàn)在,大家都過好了,有的人一輛小汽車上百萬,一頓年夜飯動輒大幾十萬……那都是什么檔次的消費?什么級別的享受???咱哪怕不比這些,最起碼,您這個歲數(shù)了,也該請個保姆來侍奉您??!好歹您既是官太太,又是離休老干部,這樣做,真不算擺譜!”大娘爽朗地笑笑說:“我覺著現(xiàn)在跟過去比,已經(jīng)很幸福,我也知足?。¢|女,你伯父一輩子都沒有穿過皮鞋,沒有隨便亂用私車,干休所要派專人給我們這些年紀大的老同志送報紙都被你伯父拒絕了,一直堅持自己下樓取,就連臨走時身上穿的還是那套綠色老軍裝。你說,我怎么能夠破壞你伯父生前一貫嚴以律己的生活作風,請保姆,貪享受,過得花紅柳綠、亂七八糟呢!”黑暗中,我再一次淚水泛濫,想起文學巨匠楊絳先生的話:簡樸的生活,高貴的靈魂。這應(yīng)該也是我的伯父和大娘的真實寫照。
夜深,大娘的呼吸均勻,想必是睡得安穩(wěn)。我轉(zhuǎn)輾反側(cè),想起林則徐的名言:“子孫若如我,留錢做什么?賢而多財,則損其志。子孫不如我,留錢做什么?愚而多財,益增其過?!边@無疑也是我伯父做人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