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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洞里的云

2017-05-19 15:11祁媛
山花 2017年5期
關鍵詞:老師

祁媛

閣樓上的老鼠又在吱吱叫了。這次有點像在吵架,感覺在齜牙,爪子的聲音也零亂和尖銳,一會兒跑到這兒,一會兒跑到那兒。從腳步聲看,天花板那面并不光滑,好像還有些別的什么,也許房東把什么破爛堆在那里了,變成了老鼠的樂園也難說,我想把天花板弄破一個口探頭看看那里,又怕被老鼠圍攻。曾有一天下午,我正欲從床上起身去燒水的時候,遭遇了一只老鼠,很小,當時它正從燒水壺后面探出頭望過來,和我打了個照面,我清晰地看見它的眼睛有點奇怪,沒有眼白,眼睛的形狀像東北大米粒兒,閃著豆油的光亮。剛搬來的時候曾向房東提出屋里有老鼠,房東白了我一眼,說,那沒辦法,村子里每家都有,家家有吃的嘛,不像過去窮,說完又想要說什么,話卻停在舌尖和牙齒之間了,我感到她這時嘴里含著涎水。

雖然不怎么喜歡這個屋子,也不喜歡這個灰禿禿的城鄉(xiāng)結合部的村子,但離學校比較近,也便宜,就湊合了,一手交錢,一手拿鑰匙。屋子在頂層,并不高,但勉強能避開樓下和街面的人聲,此外還能遠眺一下窗外,懶洋洋的暮靄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漫起來了。搬進去之前,我打掃了一下房間,掃出一大堆垃圾,里面有爛報紙,臟襪子,圖釘,皮筋,啤酒瓶白酒瓶,藥片兒,踩癟的礦泉水瓶子,菜湯已干的外賣紙盒兒,死蟲子,還有別的東西我就不想說了。

從這些垃圾看,前一個租客恐怕是個男的,可能也是個學生,一個窮學生,熬了幾年,終于畢業(yè),就滾蛋了。我一邊掃,一邊想幾年后我滾蛋的時候,也會留下這一堆垃圾的,如果這座小樓還沒拆或者還沒倒掉,可能也會有另一個人搬進來,打開窗子,掃著我留下來的垃圾,然后大包小包搬進來。我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我這兩三年考學的日子,就一直到處漂著,我后來總結了一下,那些日子,也許我的一生,就是打包開包,至于別的還有什么,也都亂哄哄地記不太清了?,F在我的東西還不多,能照顧得過來,以后就難講,我喜歡東西,也喜歡扔東西,我是一個喜新厭舊的人。

想來也不怕說出來,我租這間屋子,還有一個原因,出于自己的一個小小的偏執(zhí),我有點迷信奇數,我生日是奇數,第一次來大姨媽的日子是奇數,中學第一次得了什么爛獎的日子也是奇數,這兒上樓的臺階數的總數也是三十七階,所以我決定租下這個房間。這也許是個巧合,但我卻喜歡往別處想,有時我認為那是某種征兆,但好壞難以預知,這要走著瞧。知道我的這個秘密的人都笑我,但我無所謂。我的手機號的后四位數也是奇數:3791,是我考上美院來到這座新城后新手機的號碼,我從那些號碼中一下子就看中了它。其實,說起來,很多事情我都說不出原因。那些既定的原因,我是不以為然的,比如我考美院,并不是出于對美術的熱愛,只是玩玩,后來兩次沒考上,就不再是玩玩了,我繼續(xù)考,絕非什么“不氣餒”“不言敗”“有堅持”,我一聽到這些詞兒就惡心,我心理有陰影,就像我在屋里第一次聽到老鼠的爪子尖尖地刮在天花板上發(fā)出的聲音一樣,我的再三報考,其實是生物性的偏執(zhí)。

接到錄取通知,去學校報到之后,那種浮光掠影的新鮮感很快過去了,新課本書的印刷漆味兒我曾是那么喜歡,覺得里面有許多說不清的希望,現在我已沒有感覺了,甚至厭煩。對上課也興趣缺缺,不僅課程內容和考前班差不多,有的課連老師也是同一個,他們早就沒有什么新東西可講的了,見到我也像沒見過一樣,我發(fā)現他們更喜歡說八卦,沉迷八卦,一碰到誰誰誰的私事,家長里短,馬上就像通了電似的,很亢奮,語詞也生動了,有個四十多歲的老師還不時說到二婚的滋味,當然也有不是這樣的,有個教我們色彩課的張老師,就很好,課件做得認真而干凈,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從不廢話,雖然刻板了點,但看得出他真的盡了力。據說他信佛,安安靜靜的一個人,夏天悶熱的天氣里,他腦門上常常清涼無汗。

我更喜歡呆在自己的屋子里,畫畫也好,懶著也好,都可以,無所謂,旁邊的電腦播放著自己中學時就喜歡的古裝連續(xù)劇,也不是什么古裝都看,而是明清古裝,那種古代小資型的,卿卿我我的那類,一放就是大半天,談不上怎么喜歡,是里面有幾個演員長得實在漂亮,其中一個女演員,我初中時就喜歡她,一直看她的戲,直看到她垂垂中年,我也楊柳青青地長大了。此外,我也需要一個碎碎的羸弱的背景噪音,這種聲音一點也不打擾我,因為它和我的生活毫無關系,它噪它的,我做我的,不喜歡了,煩了,就換個節(jié)目,或干脆關了它。想想也好玩,屋里的噪音說關就關,屋外的背景噪音就無法關掉了,我只能躲開,可是能隨便躲開的地方很少,比如,有時教室里有些老師滔滔不絕的講話我就得忍著,我發(fā)現有些同學戴了個微型耳機,是個好辦法,我是女生,長頭發(fā)里更方便藏耳機,后來很快養(yǎng)成了戴耳機的習慣,走到哪,戴到哪,連學校的圖書館那樣安靜的地方我也戴。

圖書館倒是有不少書,而且還有很新的外文期刊,但沒什么人借,我看到圖書館里,除了打游戲機的人常常使電腦室爆滿之外,別的地方總是空蕩無人,那里的背景噪音就是無聲,還有偶爾從外面?zhèn)鱽淼娜寺暫痛筘涇嚶÷《^的聲音,有點像得了急性哮喘病,打工的那些人閑著沒事,就用濕毛巾把書架擦來擦去,于是空氣中便散出那種淡淡的濕陰陰的氣味來了,照在書架上的陽光也無聊,靜靜移到左邊,又默默地移到右邊,好像要往那些無聊的書里撒點靈氣,但我看畫冊并不挑剔,里面的畫好玩就行,所以我總是借了很多書,一次一次囤積糧食似的,把書帶到屋里堆在地上,然后一本一本地翻看,十分愜意。我在畫冊里學到的遠遠超過在教室里學到的。在享受獨自占領自己小屋子的日子里,我也不像一開始那么害怕和討厭老鼠了,我需要一些戲劇性的聲音來調劑調劑,老鼠也不是那種大尺碼的有攻擊性的,是小白鼠那樣的吧,這可以從它們的腳步聲聽出來,于是想,人家不過在那兒走走,找點吃的,而且又在天花板上,礙我什么事啦!有時我甚至會覺得自己和它們屬于同一類生物,喜歡灰暗,卑微,無聲無息,我沒有什么資格藐視它們。想到動物世界的節(jié)目里描述的一種小魚,它們永遠呆在亞馬遜雨林溶洞中的黑暗水里,慢慢地它們的眼睛就瞎了,因為生活在黑暗里是不需要眼睛的,但我的視力卻好,分別是1.5和1.3,我的屋里也不暗,桌子上那只仿古的小臺燈,白天也常常亮著,我喜歡這樣,如果我聚精會神盯住一個點的話,我能辨清三四十米以外樹葉上的浮塵和露珠高光的微微閃動。

每天見過的地方,有時反而不會去注意,比如半年后,我才注意自己住的地方是沒有郵遞地址的,自己收發(fā)信件都要用學校的傳達室。此外,還有那個去學校必然經過的橋洞,直到那天大雨忽至,我躲到洞里面的時候,才第一次打量起那個橋洞來。

說是橋,其實是座公路橋,從破敗的程度上看,上面的公路應該建成很久了,可好像一直沒有通車,因為一直很安靜。橋洞深黑,約七十多米長,有時夜深,走在洞里就黑得看不到自己,奇怪的是不知為何,我從來沒有害怕過,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在多次穿過橋洞時并沒覺得有什么特別之處,而進來躲雨的時候,我才注意了一下這個地方。橋洞內地面的兩側,各有一條小排水溝,溝內的水正在涓涓流動,墻面水跡斑駁,而在一片干燥一點的墻面上,有一些被人用石子或別的什么利器劃出的“涂鴉”,實在看不出劃的是什么,但上面的一些字卻能認得出,不過完全讀不懂:

打無皮人……三天查上電話……罰站罰到酒花山……強代火戰(zhàn)場皇帝本人偷走余金旺家庭,經常到舊新?!角逅銓訉泳G……皇帝穿連衣裙男變女……推死樹人……銀魚堂……捉別姓人……魚鞋串釘……預防非典全民借兵……

字體有的很大,有的只有螞蚱那么小,有的干脆看不清,有的應該是錯別字吧。多可愛的錯別字,字跡新舊不一,字體也不同,還夾帶“草書”,誰寫的啊,村子我已爛熟,但我在村里的熟人卻沒幾個,我總感覺哪怕我永遠住在這里也還是個外人。我有點心虛,好像聽到墻上那些字的聲音了,而那聲音,其實是自己在心里念著它們的聲音。

風雨更大了,斜歪歪地刮進洞里來,漫起涼涼的風聲雨味兒,還要在這里等多久啊,我的手機也沒電了,耳機也快變成啞巴新款耳環(huán)了。這時又有一個人跑進來躲雨,男的,進洞就罵雨,渾身已被淋得透濕,像個美院學生,看了看我,就住口了,然后轉臉望著外面,嘴里在吃什么,一邊嚼著一邊又看了看我,沒再說話。我注意到此人青皮短發(fā),臉色灰白,像個“犯人”,心里淡淡地笑了。之后又有幾個人跑進來躲雨,嘴里也有罵雨的。過了不久,雨小了,又過了一會,只剩下偶爾的雷聲,人也就散了。

大約幾個禮拜之后吧,那天房東上門收房租,她精明的豆眼在我臉上掃了掃,又越過我的肩膀,往我的屋里掃了掃,想說什么,欲言又止,她那樣子像是我窩藏了什么不法分子,接著她低聲問,朋友不好來住的,幾天可以,長了不好的。然后又說,有人看見你常在橋洞里待著,不好的,你們學生不知道的,那橋洞以前死過人,我問怎么回事,發(fā)生什么了。房東說她也知道得不細,說是一個拾荒的老頭追一個老太婆,后來……具體情況她也說不好,反正要小心,這地方還有討債的人,外地雇來的,砍了人就走,拿刀子砍胳膊砍手的事也是有的。我聽了,心里嚇得麻酥酥的,覺得自己的眼睫毛都立起來了。

但是,那橋洞依舊是個平凡的橋洞而已,我依舊天天路過,如此到了第二年,夏天來了,雨霧來了,也有漫進洞里的時候,使里面的陰暗變得亮了一些。有一天回來晚了,正是雨后放晴,滿天繁星,只有鄉(xiāng)下才有這樣的夜空了,我這樣嘆著??斓綐蚨吹臅r候,看見洞口附近和稻田上飄著成片的螢火蟲,它們閃爍著微弱的藍綠熒光四處飄游,偶爾也會飄到橋洞里,并在里面散散漫開,流連不去,有零星的幾只從橋洞的另一頭飄飄忽忽地穿過去了。此時,我忽然想到了奇數,我很愿意和期待它們是以奇數出現的,那樣的話,我心美矣,我意悅矣??晌以趺匆矡o法去數那些飄忽的螢亮的光點了。它們飄啊,飄啊,忽兮恍兮,我終于捉了一只捂在掌中,它輕微得幾乎難以察覺,我以為沒有捉住它,又感到掌中有異,我屏住呼吸,然后慢慢張開掌心,我看到它肚子里冷綠的熒光一閃一閃,那是一個奇妙的液態(tài)的光亮世界。

我在美院學的專業(yè)是“屁話”,哦,不,對不起,是“壁畫”,剛剛打字打錯了。老師姓劉,叫劉國平,第一堂課他就露出懶相,覺得我們大家都麻煩了他,打擾了他,后來才知道他那時正在干一件大私活,一個偉人的坐像。在美院,老師干私活是極其普遍的,他們把教室和實驗室變成了自己的工作室,美其名曰“研創(chuàng)活動”或是“社會藝術實踐”,劉老師外接的私活并不算最多的,但他總做不完。最近接的活是一群偉人像,偉人們有站著的,坐著的,有的手里拿了本書,也有的是背著手和指引方向的。但另外一些未完成品就不同了,它們的形象還在形成當中,所以大多數都暫時被放置在教學樓的走道里,也有放在教室外面的。這些偉人的頭部已完成了,只是胳膊和下半身尚是一堆泥巴,所以,看上去像是從泥巴里“生”出來的,我想到“拖泥帶水”,還有在海水里蚌殼里華美誕生的維納斯。

完成的雕塑都散放在校園的路上,草坪上,屋檐下和走廊的拐彎處,有趣的是,那些偉人的雕塑和別的老師的私活——不同的人物,如變形金剛,嫦娥奔月,半人半獸和各色的金魚,夾雜在一起,散落在校園里,它們同時共享這個校園,或怒發(fā)沖冠,或嬉皮笑臉,或凝視遠方,或垂首沉思,下雪了,他們還在那兒,身上的積雪慢慢厚了,下雨的時候一個個淋得渾身閃著雨水的亮光,我看著銅像的綠銹,想到如果這些雕像忽然活轉起來,四處慢走,或向我微笑走來,大喊大叫地跑來,追來……

因忙私活,課程安排就常有臨時變動,如果他的私活要占用教室時,就安排我們到外面畫風景,風雨無阻,號稱“場景寫生”,當我們扛著畫架,背著畫板畫夾子,打著雨傘在風雪中艱難移步時,心里多半想著中午飯怎么也得加個熱湯、酸辣湯。有的人感冒了,正好,就勢病假,幸福地躺在宿舍里的床上,捧著筆記本電腦,十幾個小時地看著韓劇、美劇,在微博上起勁刷屏,那時還沒有微信,否則同學們會刷死在床上的。

話說遠了。劉老師圓胖,中等身高,面相好像是國字臉的跑偏版,勉強有個側面,所以像貓頭鷹。記得有一次上課時,他情緒忽然大好(可能剛做完一件收入不菲的私活),滿面紅光地說:“畫畫啊,搞藝術啊,最重要的只有兩句話,你們記住了,只有兩句,一是,一是要把地掃干凈?!蹦銈円⒁饴牥?,不要竊竊私語,說完他起身拿起事先準備好的掃帚,在教室的地板上佯裝比劃了兩下子,然后說:“第二句呢,第二句是,畫完了之后要退開來看,只有退開來之后,你才知道你畫的大效果是什么?!闭f完眼睛亮閃閃地盯著大家,期待著反應,結果全班鴉雀無聲,劉老師非常失望,他鎮(zhèn)定了下自己,調整了情緒,說:“哎,這個道理你們以后總會明白的?!?

他的成名作叫做《奔小康》雕塑,在系里一樓的大廳里長年陳列著。所雕的是三個以劈叉造型奔跑的中年人,也是肥胖型的,上面落了層寂寞的塵土。都這么胖了,都小康了,還往哪奔啊,中康,大康,特康?對這種“主體性”創(chuàng)作,我歷來無感,但據說這種活來錢多來錢快。我曾注意到上課的時候也會有些三五成群的甲方模樣的人來找劉老師,熱烈的寒暄之后就去了劉老師的辦公室里,久久不出,我們這些群龍無首的學生正好被動地偷得半日閑,要么奔向網吧,要么就奔向宿舍,反正不管奔到哪里了,都比傻呆在教室好。

“你們啊,說什么好呢!”有一天劉老師仰天長嘆:“我在教室教給你們的藝術,可你們往外面一跑,就又被美院墻外的那些低俗的東西影響回去了,我白白浪費精力、苦口婆心了,你們要注意呢!”停頓片刻,又接著說:“聽說你們現在就男女生同居的,不好啊,影響學習的!我問你們,年紀輕輕就同居過夫妻生活,那以后怎么辦?我跟你們說,不要這么早就過夫妻生活,你們會厭倦的?!?/p>

那天劉老師收課外作業(yè),一個女生說她沒做,而且一點沒有要補交作業(yè)的意思。那女生身材嬌小,蓬松的頭發(fā)里扎了個發(fā)帶,手里總叼著細煙。她極少到學校來,據說在校外和一個派出所的人同居了半年,有一天煤氣外泄,兩人差點中毒死掉。這次不知怎么突然出現在教室里了,而且有點酒味。劉老師朝她要作業(yè),她說沒做,劉老師問怎么沒做啊,她說沒時間做,也不想做,劉老師火了,罵了她一通,說不想做,你上什么學!沒想到那女生卻后發(fā)制人,直起脖子來說了:

“是我爸媽逼我上的,我根本就不想上這個破學!作業(yè)做了又怎么樣?!好成績又怎么樣?!找到工作又怎么樣, 成就感?……對不起,我沒有成就感,我覺得對著一張紙要死要活地畫一點樂趣也沒有,不就是一張破畫嗎,你說好,我說不好,他又說好,爭來爭去,比誰做得好,誰牛逼,誰是九十分,誰是六十分,沒意思,打分是你的事,不畫是我的事,而且憑什么你說了算,藝術也不是科學,科學還有不同觀點呢!我喜歡的畫我自己就不能說了算!您是老師、教授,你可以對我們指手畫腳,我太年輕?我這輩子干什么嗎?我也不知道干什么,無所謂,什么不懂?我不要懂,我不要懂你們懂的東西,我怕懂你們的東西,因為那樣的話,我就會變成你們了,我不要變成你們……無所謂,我不要分數的,你打分吧,我不在乎的……

后來再也沒看見這個女生了,也不知道是退學了還是開除了,我有種預感和信念,就是她一定會活得很好。

暑假很快過去了,九月開學,聽說一個博士生跳樓自殺了。這是一個同班男生說的,還說死者是他的老鄉(xiāng)。我問他去現場看了嗎,他說去了,但晚了,啥也沒看見。我忍不住又問了些細節(jié),比如是從哪跳下去的,哪座樓,多少層,什么原因,導師是誰,遺物有什么,等等,弄得那男生斜了我一眼,蔫蔫地壞笑,說你問那么多干啥,你是便衣警察,還是想踩點啊,還是和他有一腿啊。

我也說不上來為什么問得那么多,問那么多干嘛,好奇吧,可一個女孩子,怎么一聽這種事,就精神得像金剛鉆似的,這我就不知道了,上小學的時候,大馬路上忽然有人嚷嚷壓死人了,壓死人了,我轉頭朝喊話的人那邊望去,馬路的遠處圍了一些人,那么就是車禍現場了吧,別的女孩都不敢去,而我卻是一溜煙地跑去看的,當遠遠看到事發(fā)地點圍著的人群已經里三層外三層的時候,就后悔自己來晚了,好像看電影晚了似的。電影看晚了,還能再看一遍,看死人就不可能了,人家不會為你再死一次,像現在流行的“場景重現”,那么當時的情況是怎么回事呢,我那時就覺得那些比我早到的人都比我知道的多,掌握其中的奧秘。

據說他的導師是院長。院長的行政級別也就是廳局級,但此人通天,所以消息不久就銷聲匿跡了, 不過還是吊起人的胃口,八卦多得像天女散花,我記住了有關死者的信息要點:他是安吉人,父母是茶農,即將畢業(yè),專業(yè)是美術學,有抑郁癥。

抑郁癥?對,這點據說是確實的,有病例為證,可這種病很多啊,我恐怕也有,但不至于會跑到樓上往下跳吧?傷心事?誰沒傷心事,絕望?這倒是可能,但也不一定,我就絕望過,可我還活著,還是在馬路上走來走去,太脆弱了?可我覺得他勇敢,因為自殺很難的,不信你試試!自殺要足夠的勇氣,我就不敢,我這小半生曾經有一次抓起了菜刀對準了手腕子,但就是不敢下手,為此我曾深深鄙視過自己,覺得自己根本就是個茍且之人。

但對于這位自殺的博士生,有一點我還是不解,就是,既然他選擇了開學之前,也就是宿舍樓還是空的時候采取行動,那么分明是他不大想讓人知道,可既然如此,干嘛不去一個偏僻的地方,不選在晚上,或干脆足不出戶,就在自己屋里悄無聲息地把自己解決掉呢?為什么大白天跑到那么顯眼的高樓的樓頂啊,那高高地一躍,分明不就是個“空中宣言”嗎,不就是想讓別人看到你嗎?我想你大概有個坎,有一個或幾個敵人,可你沒有直面那些,你沒吱聲,而是把目光朝向了泛泛的虛無,盯住了空冥,那你看到了什么?

我想到那年撞死在玻璃窗上的鳥,三四年前吧,春天的時候,我聽見一個什么東西突然撞在屋里的玻璃窗上,撞得聲音真響,真堅決,真沉悶,我嚇了一大跳,以為哪個混蛋往我窗子上扔東西,雖然沒有撞碎玻璃,但顯然不是無意的,我感到什么東西從窗子外一閃而過,落到樓下了,我跑出去,跑到窗子底下的那塊地方,發(fā)現了它,一只褐色的小鳥在大口大口地吐血,我蹲下來,拾起它,輕輕把它捧在手心,它的目光開始暗淡失神了,體溫還在,溫暖而柔弱,還有它的心跳,多么微弱,多么快啊,怎么會有那么小的心臟啊,這時它還活著,還有意識,看到我時目光還閃著一點點微亮的光,幾秒后,就黯淡下去了,心跳也逐漸消失,它死了。

那天我難過了很久。以前,我還偶然在地上發(fā)現過死鳥,沒有外傷的,也沒有被撕碎的痕跡,那么就是病死的,既然是病死的,就可能是死于“抑郁癥”,鬼知道,可鳥飛在那么大的天空里怎么還會抑郁呢,難道天也是墻嗎,一大片藍色的浩渺無際的墻?想想也不可理喻,但不管鳥怎么想,怎么抑郁,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就是鳥是無法跳樓的。我忽然想到去年九月開學的時候,我在學校的一個地方的墻上看到過一些涂鴉,其中就有些鳥,好像有向下飛的,不知道什么意思,我想再去看看。

地點在美院的校園西側有一座小山的雜木叢生的樹林里,我大一的時候去過幾次,后來懶,很久沒去了。選了個好天,我登上那座山頂。那面墻原是此地的看守所的房子,看守所遷走了,房子荒敗,墻體露出,涂鴉就畫在那露出的墻上。

那面墻倒是還在的,但卻出現了新的涂鴉,就是說,那些新的涂鴉覆蓋了舊的。在形象上,這些新的涂鴉沿襲了舊的造型風格特點,也就是率真的,自由的,無拘無束的,都不是我在教室里看的那些,誰畫的呢,為什么躲在這個偏僻的荒地畫呢,難道山下面就有人制止你、驅逐你嗎?

我打量著這些涂鴉:多頭人,多眼鳥,人獸雙面動物,它們張著大嘴,看不出是在唱還是在哭,又像在吵架。有個人的臉沒有五官,手握了把刀,另一只蛇盤在云上睡覺, 此外還有些字:“王××操李××”,“許××愛劉××”,“×××是傻逼”,“×××是性變態(tài)”,NR xhahaha ×,LA,LA,LA之類,隨意混搭,莫名其妙,根本看不懂,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那些向下飛的鳥了。

太陽開始毒起來了,正午時分,昆蟲聲陣陣,我開始沁汗,還是下山吧。沿著老路下山多無聊啊,于是從山的另一面下山。山畢竟小,路也斷斷續(xù)續(xù),能走就行吧。山道邊時有水泥砌成的蓄水池,可能是在干旱季節(jié)用來滅火的。池里面積滿了雨水,有些枯枝敗葉。池底陰森深綠,茸茸的苔蘚自池底向上蔓延開來,可當它們離開水面時,就被太陽曬干了。每次路過蓄水池,我都忍不住探頭看一看,總疑心里面有些什么,結果除了水面上的那些浮游外,更多的時候,我在那水面上只看到了自己那暗暗的影子。

相對平和的日子,終于在快放寒假前戛然而止,我遭小偷了。那天我從學?;貋?,開門,傻了,一片混亂——我的衣服、褲子、內衣、鞋像被拋到不同的角落,我想到亂葬崗,覺得那整個被掀翻攪亂的衣物像是我的肢體。

走進屋時踢到了一個東西,一個有點厚度又有點彈性的東西,撥開看,是由很多雙襪子層層疊合的類似腿的東西,想來是這個賊把我的絲襪全抖了出來,然后一雙一雙穿在他腿上。我看見了旁邊的胸罩和內褲,心想會不會他也動手摸過了?那些內褲上有粘沾物,床上還散落著我的照片,也有些皺,我感到一陣惡心,我忽然覺得臟,所有的東西都臟,包括地上的太陽光也臟。

抽屜也都被撬開掏空了。我突然想到旅行箱,里面放著我所有最重要的東西,當我把箱子從床底下拽出來的時候,密碼鎖果然被撬開,里面的照片翻得亂成一團,但當我發(fā)現自己兒時的全家福,父母的婚照和爺爺奶奶唯一的合影都完好無損,我便松了口氣,此外又發(fā)現當年父親給我買的那只白色的小牛鬧鐘,是從后面上發(fā)條的那種老鐘,也還健在,我?guī)缀跻兄x那個賊的手下留情了。這只小白牛鐘是父親怕我上學遲到買的,我從小學用到高中,摔過幾次,破損之處我已用透明膠帶用心粘好,這么多年過去了,膠帶發(fā)黃變脆,顯得與鬧鐘渾然一體,像是一個永恒的舊傷疤。還有一只咖啡色的小布袋,里面有我從小學到高中的學生證和成績單,這是爺爺去世后我在他書桌的抽屜里找到的,當時它們整齊地疊在一起。雖然破損之處我已用膠水沾好,但現在它們還是被再次扯破了。

我把箱子里的東西都整理好,重新歸置在一起,這是我的全部家當了。我環(huán)顧了一下這間混亂的房間,覺得已沒力氣去收拾了。該做些什么呢,我不知所措。眼前這個爛攤子,就像我的生活。

這時,房門突然被人輕微地推動了一下,我有些緊張,問是誰啊,門外沒聲了,然后時間好像靜止了,緊接著傳來了急促的離開的腳步聲,動靜很大。第一反應告訴我,是那個小偷,我沖了出去。

那人跑得很快,只見他的身影在三樓的拐角處一閃而過,溜進了過道里,那是一個死道。我連忙跑下去把出口堵住。三樓過道黑黑的,我按了一下燈的開關,沒亮,燈壞了。我心虛忐忑地大聲說:你是小偷吧,你別跑,我抓到你了。樓道里沒回應,我說,你出不出來,不出來我就報警了,依舊沒人應,安靜得我心也慌了。

我慢慢走了進去。地上都是已散發(fā)酸臭的垃圾。走廊盡頭有只梯子及別的雜物,順著手機的照明光往下看,我看見了一雙腳,一雙骯臟的穿著拖鞋的男人的腳。

他躲在紙殼的后面,雙手抱頭。我突然害怕起來,我怕他站起來,沖過來,拳腳交加,或者……他畢竟是個男人,怎么做,我都毫無招架之力,于是我退了兩步,退出過道,把樓道的門鎖上了,然后報警,之后就守在門前,兩眼緊盯著門把手。時間過得極慢,風吹來,我突然覺得自己在一個荒島上,這世界上只剩我和眼前的這道門。

警察趕來了。當那男人被我們團團圍住時,我才看到他是房東的兒子,十三四歲。當時房東也在場,她的臉騰地一下子就紅了,暴跳如雷,嚷了開來:“你們要干什么,要干什么!”然后轉臉沖著我,極其兇惡地說:“我對你這么好,你恩將仇報啊,我的兒子怎么可能是小偷,你個窮學生有什么??!我兒子要去偷的東西啊!”嗓音干癟尖厲,像刀片在玻璃刺啦啦地刮。

我感到憤慨、委屈,又不知如何是好。過了會兒,一位相貌溫和的中年警察走過來,說,你少了什么東西沒有?我說少了幾張照片,別的東西倒還在。警察聽了,說道,沒有現金損失,我們是立不了案的。房東的兒子是青少年,我估計是在打你的主意,這種事現在也很多,好在你也沒什么損失,我看你最好盡早搬走吧。

往哪搬?今晚怎么辦。夜里,我趴在那堆垃圾般的衣物上,沒有睡意,覺得自己像個拾荒人。此時敲門聲砰然大作,開門,又是房東,她帶著幾個人, 一臉兇相地堵在我的門口。房東臉上的怒色未褪,說,房租付一下,你住了兩個多月,就付三個月的好了,馬上給我搬走,馬上就給我滾蛋,明天一早我不想再見到你,不然,我馬上找人砸爛你的床。

房東撂下這話就走了。我收拾一夜,大部分東西必須扔棄,次日清晨,我?guī)е鴥芍幌渥与x開了。我不知去哪,也來不及想去哪,先快快離開那個地方再說吧。太陽晴好,田地里的莊稼青翠欲滴。走在這條鄉(xiāng)間泥路上,心想這場突變,不免惘然起來,怎么會這樣呢!幾乎是一天內,我就變成了一條喪家之犬,上下左右頓失著落,天地很大,卻沒有我落腳棲身的地方。我像被風揚起的灰塵,被水波涌起的水草,不知何去何從。這種發(fā)生在成年人身上的落魄感是痛切難忘的,我忽然想到死去的父親,逝者果若有靈,我卻不愿被看到,被知曉。我想,假如我這輩子真的徹底完蛋,也是我自己的私事,不想讓別人知道。這時前面路上,有個騎車人在晨霧中由遠而近,是那個賊,房東的兒子,他和我擦肩而過時斜了我一眼,這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眼神透出那種成年人才可能有的深淵似的邪惡。

我在學校的教室里偷偷過了幾夜。蚊子,油畫顏色,調色油的味道,桌上的馬賽克小瓷片,英俊的大衛(wèi)和斷臂的維納斯石膏像,等等,我至今記憶猶新。

最可怕的是那個吊在支架上的全身人骨架,它原本是放在教室里,大家隨時可看可畫的,沒想到現在忽然“同居”了,我用了塊襯布把它罩住。當時是上色彩靜物課,教室里有不少擺靜物用的襯布,所以我挑選的余地很大,有黑的、粉色的、灰黃的、白的和紅的,還有花布、櫻桃花、玉蘭花,還有蘋果和葡萄圖案的布,讓我挑花了眼,最后,我挑了那塊大紅的襯布。我覺得紅色有沖擊力,可以降妖鎮(zhèn)怪,殺住某種不祥,可是始料未及的是,那架人骨被罩上大紅的襯布后,卻有點像新娘,新娘就新娘吧,慶幸的是一切也都過來了。我重新又租了房子,在另一個村子,也是頂樓,房間面積也和原來的差不多。

沒料到,從新租的屋子去學校的路雖有不同,但繞來繞去還是要經過那個橋洞,這是不是有些宿命的意味。有時我想,橋洞那邊是另一個世界就好了,一個不同的世界,我走入那里后所有的記憶和意識全部更新,或干脆格式化,一切重起爐灶,換上全新的經驗和新的意識,我的家譜變了,自己的名字也變了,是另一個奇怪的陌生的名字,我與此名字相處,廝混,變得不可分離,我的榮耀和悲哀都與這個名字共存亡,然后我又走入另一個橋洞,如此循環(huán),直到有一天,我自己變了,變得沒有任何“我”的意識,也就不再有“變”的欲望,這樣進入一個無心國,大家在一起談論日出和狡詐,談無心人之間的一見鐘情和相親相愛,談論植物神經的意識和升華,或者進入一個小人國,和小人們一起周游列國,發(fā)現新大陸,榮獲小人國里的種種登高探底的世界紀錄,凱旋而歸然后再由螢火蟲把我?guī)Щ氐浆F實世界來,但是,如果那里很好的話,我就不回來了,我愿意在那安度余生,然后埋葬在那里??梢磺卸紱]發(fā)生,天冷了就見不到螢火蟲了,橋洞這頭和那頭始終是一樣的灰暗破舊的村鎮(zhèn),我的生活也始終在以驚人的相似重復著。這個“重復”是脫口而出的,和什么重復呢,據我所知,我是第一次來到此世,我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

我偶然地認識了一個人,他是我的新鄰居。那天大風忽起,我晾在窗外的衣服被風吹落在下面的窗臺上了,我并沒發(fā)覺,是有人敲門送上來的。他說是你的衣服吧,掉到我窗勾上,我想是你的,因為這樓上沒有別的女人。你新來的?

我抬眼看,覺得此人眼熟,一時又想不起來,他掏出煙,點上一支后,問我抽不抽,我說不抽,這時卻想起來他是誰了,就是那個在橋洞躲雨時見到過的“犯人”。他瘦,薄眼皮,面色灰白,那個曾經讓我覺得像“犯人”的灰白臉色,今天看去,又好像不太像犯人了,倒顯得斯文,或有點像不大出屋的人的臉色。我把這種感覺告訴了他,他聽了眼睛頓然發(fā)光,說好眼力!又問我是不是美院的?我說是啊,這時,他眼睛在看我的時候,同時又迅速往我身后的屋子里掃了一眼,我感到不大舒服。但還是謝了他送衣上門。

一來二往,沒幾天我們就熟了。他叫韓冬,也邀我去他屋里坐坐。他屋里的亂,超出一般男生,往哪坐?想著窗臺應該是唯一干凈點的地方了,如不是我的恐高癥,我會坐在窗臺上的,這時他好像忽然感覺到了什么,伸手把小沙發(fā)上的落著蒼蠅的飯盒挪開,說不好意思,就坐在這里吧。

墻上掛了些素描,品質不一般,有股野氣,沒馴服的草莽氣,我很喜歡,而且技巧非凡,就是說畫得極其熟練。以我自身的經驗來看,這熟練是靠“量”堆出來的,量到一定程度,才出這樣的熟,這樣的果斷和隨心所欲。我問你是哪班的,畫得這么牛叉,怎沒聽過你啊,他說你要聽說過我就怪了,我問為什么呀,他說去年就退學了。

我說聽說過考試作假被查出來而退學的,沒見過畫得牛逼的人自己退學的,為什么?他冷笑了一下說,以后慢慢告訴你。我說現在說說怕什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啊。他問我?guī)啄昙壛耍艺f二年級。他說二年級的人還嫩,還傻著吶。我說二年級怎么了,你是不是還沒上到二年級就退學了呢,說說何妨!他說我的嘴有點尖刻,我回擊道你肯定有難言之隱和不可告人的地方吧,不然嘰嘰歪歪什么勁兒,你就說說吧。他說你像我媽了,老是問這問那,啰嗦個不停。我說其實你挺牛逼的,說退就退,多少人打破頭往里面鉆呢。韓冬聽了,把煙頭上的灰往飯盒里彈了彈,說:

“那幫傻逼,還當真把本科的文憑當回事了,文憑有什么鳥用啊,就是傻逼證件,失業(yè)證件,你看每年全國十幾萬美術專業(yè)畢業(yè)生,社會哪需要那么多畫畫的啊,我在大一時就看透了,這個社會,沒錢,你就是狗屎一泡!”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們雖是鄰居,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外面,所以見面聊天的機會并不多。他說話的直,我喜歡的,彼此說話也就隨便起來,并不提防,有時碰巧雙方同時得空,他會請我吃館子,我也會用電磁爐做一點東西給他吃,請他來我屋里坐坐,一來二往,開始走近了,沒想到的是,我做的便宴讓他感動,眼睛還濕了。我們成了朋友。他很有趣,但我好奇心還繼續(xù)盯著他的退學不放,那天,我又開始逼供,他說了:

“好吧,好吧,我是被開除的,不是退學。”說完,他露出了非??鞓返纳駪B(tài),簡直像忽然亮出久藏深處的一個寶貝!我也被他的神情傳染了,也樂了起來,說,我猜就是!

“……我在一次期中歷史課的考試中作弊被當場抓獲,本來嘛,預習時間是很夠的,就是學校的要求太扯了,什么‘三要三不要:一要引經據典,不要自己的觀點;二要注明引文(包括標點符號),不要自我發(fā)揮;三要按格式寫,不要自作主張,否則就不及格,三要三不要,就這樣,這他媽的還怎么考啊,有啥意思??!不都成了應聲蟲、跟屁蟲了嗎,我記得那個從教務處來的人在宣讀規(guī)則的時候,煞有介事,嘴唇紅櫻櫻的,讀稿子說話都咬文嚼字,特別自戀,還假裝語音優(yōu)美,節(jié)奏也抑揚頓挫,自我陶醉得要尿了,考試規(guī)則宣講完畢,他好像還沒過癮,還想再接著讀下去,真虐!可是規(guī)則宣讀完了,他念什么呢,哎,他還要以‘要強調一下,又把那個三要三不要和那個相關細則讀了一遍,這一遍,讀得更肉麻,我覺得他有講演癮。

“這樣一來,全校學生考試都要遵照三要三不要了,怎么辦?如何是好?作弊老手、高手就紛紛浮出水面了,切磋技藝,反復操演,終于臻于化境。考試當天,大家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得手的很多。其實,說實話,我本來倒是想真的考它一次的,畢竟也是個大學考試,自己又交了不少銀子,不料遭到大家恥笑。一個滿臉青春痘的女生給了我一張小紙條,說,拿去吧,別傻傻的自己憋,我問你還有嗎,她說還有好多,包括期末考試卷的標準答案都準備齊全了。

“不料考到一半,那監(jiān)考忽然沖了進來,大概誰走漏了風聲。我的小紙條原本藏在試卷下面,見監(jiān)考走來,便迅速抽出塞入衣兜里,但這個動作可能稍微扎眼了一點,而他是有備而來的,所以發(fā)現了,我看他眼睛一亮,捷足近身,明媚地朝我一笑,我的考試就中止了。我被帶到辦公室,那里已經有一溜從別的教室抓獲的人,都齊刷刷地低著頭站在那里,聽候發(fā)落。教務處的一個女老師坐在辦公桌前,這位老師是有名的作弊殺手,面容白凈,眼神楚楚動人,雙手交叉在平胸前,看著抓獲的學生,很像看著被獵獲的野豬和猴子,心滿意足,同時又努力按捺著內心的興奮,也難怪,他們平日很閑,也寂寞得很。

“我也被推入了那一溜人的行列,在那里站了好幾個小時。水都沒給喝一口,因為有個學生在可口可樂瓶子上也做了手腳,所以在我們受審前,不準喝瓶裝的水,還是有個秘書弄一次性杯子裝了點水,及時澆灌了我們這些干旱冒煙的瘦弱身體。我知道此時自己已是考官的嘴里肉,隨便怎么啃怎么嚼啦,也好,不考一身輕。根據有關條例,我被記大過一次,留校察看,就是說,如果我再犯一次,就會被開除,踢出校園。我自己其實倒無所謂,可是實在怕爺爺和我媽知道,因為每個學期的學費是我媽和爺爺湊的血汗錢,他們真的不容易,如果他們知道了會崩潰的,所以我心情糟透了,心里矛盾得厲害,患得患失,無所適從,直到遇到了一個人為止。她是教我們線描的外聘老師,叫蘇梓琪。

“線描本是我喜歡的課程,也是我的強項,但分數卻一直是全班墊底的,原因呢,據一位年輕些的老師說是我的題材的問題,也就是說任課老師認為我畫的東西太暴力了,很不健康向上。我不服,我說歷史上畫戰(zhàn)爭題材多得很,為什么我畫的就不健康向上啊,那位年輕老師開始還強作慈祥和寬容地聽我說,所以我就繼續(xù)說了下去。

“我說表現真實本身就是真正的健康向上,而非虛偽造作,故意矯飾才是有害的,換句話說,健康向上的內容是反映真實的人性,而不是對人性的掩飾和扭曲。沒料到那年輕老師聽了忽然激怒了,說我有病,我一聽就火了,誰有病啊,學生表達一下自己的看法就有病啊,我一氣之下和他吵了起來,我很納悶,那人年紀沒比我大多少,可是出奇的固執(zhí)和兇狠,認為我說的一切,都是針對他個人的,這讓我十分無奈,又有口難辨,哎,你和他說不清,結果呢,分數更低了,我只好裝慫,可為時晚矣。我是在那種情形下碰到蘇梓琪老師的。

“她竟然很喜歡我的畫,評價的第一句話,我現在還記得,她說你的根子是應該在野地里長的,不屬于花園,根本不需要園丁,因為野生的動物和植物都能自給自足,所以,韓冬,你自己畫就夠了,然后向我提供了一些世界別國的野獸派畫家的信息,說你看看,你們是一伙的。我聽了差點沒摟住蘇老師,但轉念覺得不可,于是乘勢跳到桌子上,高呼蘇老師萬歲!單元課結束,我得了全班的高分,我很得意,卻不踏實,得了這個高分就像撿了個錢包或中了個六合彩,我對她說,你是美院老師里第一個喜歡我的畫的,她說是嗎,不會吧,然后也沒再說什么,看得出她對此不意外。

“蘇老師教的單元課結束后,在接下來的素描課中,我的分數馬上斷崖式滑落,又掉回到原來的低分。很顯然,除了蘇老師,這里沒有人在乎我的畫,其實分數不分數的,我原本不當回事,但是如果評分是針對你作業(yè)的品格,而不是針對技巧的話,那評分本身會對我這樣的人有影響的,會覺得被打壓。我很不服。

“他們喜歡文藝兮兮的東西,‘一個人的烏托邦啦,‘一個人的風景啦,‘觀看的姿態(tài)啦,還有‘遠望、‘臨風塑形啦,‘詩性的棲居、‘激浪鑄山啦,這種矯揉造作、故作風雅的東西,會讓我起雞皮疙瘩。

“我怕那些文藝兮兮的東西。我怕‘美化,因為那一點也不美,就像現在什么飲料都愛放糖放香精一樣吧。我爺爺是小學老師,我很早就拿他備課的課本認字兒,里面有首什么詩,是描寫祖國原子彈首爆的,其中一句是‘美麗的蘑菇云騰空而起,我當時覺得那得多大的蘑菇啊,多美啊,很想看看,一飽眼福,可原子彈又不能天天炸,哪里能看到啊,大了,上高中了,心想不對啊,那可是‘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啊,你欣賞那個蘑菇云的同時,你也就被炭化了”。

說到“炭化”,我即刻毛骨悚然,可韓冬則沒什么,仿佛那是在說燒烤,我說你病態(tài),他說哎呦,對不起,嚇著我的美女啦,我今晚請你吃燒烤,我說烤你個毬!他馬上說你不慈悲,那玩意兒可不能燒烤的,而且趁機立刻防守反擊,說我是外表溫柔,內心燒烤,我正要伸手掐他,他說別別,我有個親密的夢,要向你匯報,于是就說開了:

“跟你說實話,就是小時候在爺爺的課本上看到的那個蘑菇云,讓我做了個奇怪的夢,我覺得乳白的蘑菇是很母性感的,說來你別笑話,夢里我鉆進了那個蘑菇里面,原來都是奶腥,可是周圍是圓的,像個大管子,而且在伸縮著,原來是在呼吸……

“有時我一閉眼,看到各種各樣被炸塌的樓,栩栩如生,還有被人打得頭破血流的臉,根本不用我來杜撰,也許是基因的原因吧,或者我的前世有什么,我不知道,我太爺爺在文革時是被紅衛(wèi)兵打死的,父親說太爺爺就是被人打得滿臉是血,人家說那是‘墨面毀容,是被人踹死的。奶奶投河,叔叔扒火車串聯被火車壓斷了腿,我老家鄰居里有個復員軍人殺死了大院里的一個最漂亮的姑娘,我還記得那個自制的冷凍棺,里面的人臉生了薄霜。

“中國的歷史就是殺來殺去的,在歷史上恐怕是戰(zhàn)爭最多的國家之一,可翻開中國傳統畫冊,你見不到任何戰(zhàn)爭場面,都是貓啊狗啊,雪啊霧啊,鳥啊,草啊,螞蚱啊,一會兒聽風聲,一會兒聽雨聲,一會兒又是下棋什么的,就是沒有歷史真實,沒有戰(zhàn)爭,哪怕是所謂的‘戰(zhàn)爭,沒有,一幅都沒有,也沒有戰(zhàn)爭史詩,像荷馬史詩那樣。蘇老師說那是我們古人選擇‘雅,而我覺得那是‘假,是害怕真實的心理,也就是‘虛偽,是弱,我很不服,但蘇梓琪老師容忍我,覺得我沒有瞎鬧,她說我說的有道理,哎,我沒見過這樣的老師,說學生有道理,你見過嗎,都是對我們說教,挖苦我們,考試還要三要三不要。

“那天我多喝了幾杯,對蘇老師說,咱們古人慫,不敢面對真實,北宋人做了蒙古矮子的俘虜,后宮六院都被擄去玩了,結果南宋人屁都不敢放,還躲在那里偏安弄雅,惡心!我把美術史和歷史放在一起看的,北宋亡國,南宋偏安,國破家亡,可你看南宋的畫,都是山明水秀,錦繡河山,你看李唐是河南人啊,繼續(xù)畫青綠山水,家住杭州清波門的劉松年也畫青綠山水,著名的馬遠呢,是山西人,逃到杭州,還是畫青綠山水,他的《寒江獨釣圖》是名畫,可國家都亡掉了,他們這些人怎么就無動于衷呢?像他媽的一堆木頭,那些畫家是外星人吧!我不喜歡魏碑,對行書行草和楷書無感,太裝逼,講究氣沉丹田,穩(wěn)如泰山,我喜歡草書,狂草,人好像忽然活了,撒開了,不穩(wěn)了,其實那也是很穩(wěn)的,一種在動蕩中形成的新的穩(wěn)定,而且是在瞬間形成的,沒有什么準備和預設的情緒,情緒能預設嗎?全是即興的,本能的,我覺得那才更牛逼,是活吞吞的生命,是不壓抑的浩浩蕩蕩的焦慮,我喜歡,因為我也焦慮。”

我沒想到這個韓冬滿腦子都是這些亂七八糟的,就說開除你不冤屈啊,韓冬聽了,說我幸災樂禍,我忙問蘇老師怎么看,韓東說:“蘇老師說畫家畫雅,估計主要是畫家的御用身份,所以要畫歌舞升平,喜慶,吉利,看著讓人安逸舒適,日子就能好好地過下去,這也有它的道理,畫家要吃飯沒辦法,必投其所好,另外呢,那樣畫也是畫家的心理寄托,也就是在給自己編織一個夢,一個自欺欺人的美麗的夢,因為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現實的殘酷和不堪的……而且,對待國破家亡的態(tài)度,也不一定僅僅是憤怒,還有別的,比如逃避,逃避也是個辦法。我覺得蘇老師說得有點道理,但對我來講說服力并不夠,但我也不能說服她……反正,你看,我是說誰不要謀生,誰都要吃飯,可是美術史里許多真正‘寫實的畫,也就是‘接地氣的畫,比如石濤,西班牙的戈雅,前衛(wèi)的藝術家更多,那人家怎么就敢畫那些真實的東西呢,人家也要吃飯,人家肚子餓了也咕咕叫啊……至于對待國破家亡的另外一種態(tài)度,我無法理喻,反正我自己不會那樣的……”

聽到這,我問那蘇老師還有話說嗎?

韓冬聽了,有點奇怪地望著別處,微笑了一下,說:“她竟然摸了一下我的頭,親了我一下!”

我立刻覺得酸溜溜的,說:“討厭!你編的!不可能!”

韓冬忽然臉紅了,說好好好,是我編的,是我編的。

他這樣一說,我反倒信了,而且有點急,問蘇老師真的親了你?韓冬望著我說,你激動什么,又沒親你!我聽了忽然站起來,使勁推了他一把,竟“轟”的一聲,把他推倒在地,他笑了,嘴里的沒咽下去的菜還嗆了出來,于是我也樂了。

韓冬爬起來,說不準動手,不準動手,把我摔壞了,你得伺候我。我說伺候就伺候,我們女的不怕伺候人的。然后,我們坐在那里,一時無話。

韓冬喝了五瓶啤酒,我一瓶沒喝完,他也沒有任何喝高的跡象,正在用筷子把碟子里的花生米一粒一粒準確無誤地夾到自己嘴里。我問,你被記過處分,但可以繼續(xù)上學啊,怎么被開除了,他說你說得對,我的開除不是因為那次作弊,是因為別的。然后,韓冬抬起頭來,看了看我,說在一次去老區(qū)的地方,我和幾個要好的哥們兒做了一件牛逼作品,做完后在國內參展,受到幾個搞前衛(wèi)的策展人的注目和鼓勵,我說然后呢,韓冬說然后什么下文也沒有了,我能說的就是:有一天,我被開除了。我聽了說,別裝神弄鬼的玩神秘,不就是一個破作品嗎,還能開除了你,我不信。他聽了繼續(xù)吃花生米,這回不用筷子夾了,用手指頭代替,邊吃邊說:我可沒有裝神秘,是人家在裝神秘。

我看到他在嚼的時候,咬肌蠕動,很堅決似的?;ㄉ缀芸斐酝辏缓髮⒕票锏木埔豢诤裙?,左右看了看,說,酒吶?再要點酒吧。然后低頭繼續(xù)吃開心果,吃了兩粒,忽然表情很痛苦地說:媽的,壞的!不吃了,不吃了!

我說那你后來當了槍手,會不會有點虎落平陽的感覺,大材小用了,他說老子會東山再起的,但現在老子要掙錢,先不扯別的,我說錢可是沒底的,你要賺多少才算夠啊?他說這很簡單,賺夠中產就金盆洗手。我說那你在這幾年,就沒法清高啦,你也就是個槍手,天天和那些無聊的人和無聊的事泡在一起,他說是的,可沒辦法,我其實就是精神分裂人格,說一套,做一套,現在都是這樣,被逼的,我不是說過嗎,這個社會,你必須有錢,錢,是他們唯一理解的東東。我嘆了嘆,說,我懂你,可是就是有點可惜,他頭略抬起一點,看著吧臺上的那些喝酒嬉鬧的人,說道:

“不過你也別太擔心,我對美院那一套路太熟了,閉著眼睛玩就夠了,根本不用動腦子,也不需花多少精力,我冒充考生,得手后,一次代考可以賺一萬,沒得手也能有三千到五千的進賬?!?/p>

我聽了,呆望著他,他對我的反應很滿意,說:“每年我有十萬到十五萬的進賬,而且只花了兩個禮拜賺來的,剩下的時間我就去干點正經事了,有沒有被抓?當然有的,但抓也白抓,因為代考屬于作弊,只是違紀,不犯法的,所以就算被逮住,也就是送到派出所聽一頓訓話而已,頂多半天就放出來,并不耽誤趕下一個場子,有一次,嗯……說了也沒關系,派出所的一個人還向我打聽能否替他熟人的孩子代考呢,我還真的幫了他?!?/p>

三年級才有的人體寫生課,我不翹課了。這倒不是男生看女人體的那種心態(tài),我們女生將那譏為“低端”,我覺得女人看女裸體是不一樣的,什么心態(tài),我也說不好。

當女模特在大家面前一件件脫掉自己的衣服的時候,教室里的空氣都有點凝固了,如是年老的女模特,教室里的氛圍要好些。當她們露出干癟的乳房和松弛的皮膚時,我便不安,甚至會有恐懼感,好像那些肉體在提前通知,將來你也是這個下場!我不知道別的女人會怎么想,肉體對女人恐怕意味著一切。肉體老了,一切都完啦。

身段長相都好的女模特難得一見,卻有那么一次,她雖遠不算完美,但在我畫過的裸體模特中無疑是出挑的。她乳房是少女的那種,如一只小碗,卻已明顯隆漲了起來,小小的兩顆乳頭是粉色的,個子不高,但腿形很順溜,臀部的形并不好,上寬下窄,有點像男的,但這種男性化的女人屁股很普遍,有些男生在畫的時候,故意篡改這個特征,使之上窄下寬,“歐美”化了。我不喜歡這種移花接木伎倆,是什么樣,就畫成什么樣,美化、理想化干嘛,那絕對是一種陋習。

圖書館里畫冊中歐美古典繪畫的女人體,照例都被理想化了,可在美院幾年的人體課中,我見過的人體,她們都有缺陷,而正是這些缺陷,才顯出她們各自的生動活潑來。有的女人胸部的乳暈特別大,特別深。有的女人乳頭特大,像耷拉著的發(fā)暗的棗核。有的女人隔著衣服,胸部還算豐滿,胸罩一落,乳房就滑坡了, 另一些女人的臉由于護理而顯得挺年輕,可身體卻是不可挽回地衰老了,有的肚子上依然留有淺色的妊娠紋,像青蛙的肚皮,極個別的還有剖腹產留下的縫針疤痕,如同暗紅的蜈蚣。她們每個人都是獨特的,有各自的“故事”或“事故”,彼此不可取代。

已故的英國當代畫家小弗洛伊德筆下的人體,我在上??催^幾幅,也買了他的畫冊。從畫冊的序言里得知,小弗洛伊德畫人體,動筆前要走進模特兒,像狗一樣聞一聞模特身上的氣息,然后把他一筆一筆地畫出來。他的裸體男女,常躺在老舊的席夢思床墊上、沙發(fā)上,一只腳穿著襪子,另一只腳光著,好像很久沒洗過澡而洋溢著某種體味,人不同,體味就不同,寫實油畫,能畫出精微細節(jié),譬如把毛桃的絨絨毛畫出來,不足奇,因為那是視覺的,而氣息是味覺的,如何畫出來?可在他的人體畫中,我確乎感到了人的“體味”,更確切地說,我好像看到了“體味”。 我還記得父母的體味,小時候父親帶我睡覺,冬天怕我著涼,把被子蓋到我的鼻孔下,捂得我悶得慌,熱出大汗。父親的體味像某種中藥,有點板藍根和別的什么的混搭,而母親的體味則有些像罐頭桃子,模糊的甜膩,難以描述,也許和我的體味太接近了吧。我曾想如果我畫父母,就畫兩樣東西,一是板藍根,一是罐頭桃子,而我自己就是板藍根上結了個水蜜桃。高中的時候,我與坐在身后的男生偷偷約會,比賽奔跑,他腿短,雖然爆發(fā)力好,但也不是每次都能贏我,跑過終點線后,我們喘著氣,手拉著手走,接吻了,我聞到從他頭發(fā)中散發(fā)出的汗酸,類似某種植物,對了,像那種剛剛割過的青草味,有點曖昧的味道,我對他說了,他愣了楞,尷尬得頭都不知往哪里放了,后來忽然說,青草味?很正常啊。他后來考上了一所西部大學的數學系,我們再也沒聯系過了。

時間久了,有些女人體模特會和我聊些各自的私事兒。中年的都是迫不得已出來做活的,其中有的喪夫,有的丈夫賭博和吸毒,有的是失地農民,等等。有個女模特姓朱,哈爾濱人。四十多歲了,很白,有點混血,一只眼灰藍的。身段依然保養(yǎng)得還不錯,不過總顯得很累。二十多歲時,跑運輸的丈夫死于一次車禍,從此就只好出來工作了。她每天上午在美院做模特,下午做家政,她怕現在不多攢點錢,將來就老無所依了。我問她為什么不再嫁個人,生個孩子什么的,她笑了笑,沒說話。還有一個女的,也是中年了,一張疲憊的臉。進教室,一沾椅子人就困了,眼皮睜開又合上,合上又睜開,姿勢也總是在變,弄得大家怨聲載道,但一點辦法也沒有,是我們最無奈的女模特。后來,我們知道她跟老公離婚了,每天晚上都要在KTV當一晚上的通宵保潔,一人養(yǎng)三個娃。她的背上有一條刀疤,約十厘米長吧,沒好問是怎么留下來的。話最多的是個體態(tài)很胖的女模特,她說她是安吉附近的鄉(xiāng)里人,是當地知名的一枝花,因老公又懶又賭,養(yǎng)不了她,只好出來打工,后來發(fā)現丈夫拿著她寄回去的錢跟別的女人廝混,便要離婚,她婆婆說一個女人在外面,誰知道干什么,這錢肯定也掙得不干凈,滾,滾,滾。她說滾就滾,我不怕找不到男人。到杭州第二年,就有男人追,老是老了點,她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我探頭一看,她已睡著了。此外還有一個男模特,模樣還蠻斯文的,但透著猥瑣,一天上課時,他突然湊上來,似笑非笑地問我信不信這個世界上有神,我沒接話茬,他說“神太玄妙了!”然后又說他經常一個人在屋里打坐,有時靈魂會沖出體內,貼到天花板上去了。我邊畫邊聽,并不吱聲,但他卻引我為知己。下了課,他容光煥發(fā)地跑來對我說道:“你知道嗎,紅塵是黑暗的,地域是溫柔的,紅塵就是個酒店……哈哈……”第二天上課,他忽然說他其實是個發(fā)明家,剛發(fā)明了一種沒有臭味的馬桶,而且很省水……

一個學期后,我已畫了不少人體素描了。我畫她們的困倦,她們磨損的,有些變形的肢體,畫那像青蛙肚皮色的妊娠紋,蜈蚣般的剖腹產刀疤,包括她們的某些男性化的肢體特征,等等。雖然并沒有所謂的“女性美”和“古典美”,但我自得其樂。我覺得美術史里那些名畫的“人體美”,只活在畫冊里或者博物館里,而我畫的人體卻是活的,就在周圍。她們普通而真實,這就夠了。只是我得到的分數卻是很低的,也很普通真實,當然,我也不在乎。

那時壁畫系里分了四個工作室,“一工”是主體性創(chuàng)作,“二工”是材料,“三工”是什么,忘了,“四工”是自由創(chuàng)作。我糊里糊涂地被分到一工,成天畫“抗洪救災”“抗震救災”“抗非典”“抗日紀念”“抗美援朝”等“重大歷史題材”,我于此完全不熟悉,也沒興趣,只好瞎編,應付應付,但分數就更慘不忍睹了,常常不及格,不及格就要重畫,重畫也不及格,我跑到系里要求換工作室,換成四工,系里一口拒絕,說這個口子不能開,要是大家都來換,那不就亂了套了嗎!

于是我開始頻繁翹課,整天呆在屋里,足不出戶,吃飯基本叫外賣,因為沒錢,每天只能訂四塊錢的炒米線,吃得直惡心,后來人家也覺得兩里路送個四塊錢的米線太不值,堅決不接單了,我在電話上好言相勸,危言相嚇,并說自己會成為一個永久性顧客,但人家只哼了一聲,就“啪”的一聲把電話給掛了,我只好上街買了很多方便面和幾把青菜回來,囫圇度日。

拉上窗簾,在昏昏沉沉的屋里,一邊播放著古裝連續(xù)劇,一邊畫我自己心愛的小素描。我默寫教室里畫的人物,并加以改造和變形,人物多半是男女混搭,人獸混搭,真假混搭,虛實混搭,在我的畫里,乳房像墳墓狀,墳墓像蛋糕,人群像白蟻,路人像蒙古矮馬,學校辦公室里的人都像幽靈。

樓下一大早就人聲鼎沸了,不久就傳來尖銳刺耳的豬的嚎叫聲,要殺豬了,那么就是紅白喜事啦,從窗口望下去,不少人悠閑地擠在一個院門口,也看不出是紅喜事還是白喜事。韓冬跑上來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我說這有什么好看的,他說不是看白喜事,是去看殺豬啊,我說那好那好。

于是跑下樓,心情急切地朝豬叫的地方一路小跑。路上已經很多人了,披麻戴孝的男女和沒有披麻戴孝的男女都顯得蠻高興,看來是白喜事,這使眼前的死寂無聊的村子終于有了點節(jié)日的氣氛。吹鼓手們不知從哪兒請來的,他們拿著長號短號大喇叭,竟然還有雙簧管,可衣著疲沓,一副痞子樣兒,估計這個殯葬公司自從成立以來,那些行頭就沒洗過,人也沒有訓練過就上崗了,我忍不住把這個心得告訴了韓冬,他好像不知我在說什么,心思根本沒在這上。

殺豬地點的人已圍了兩三圈了,前面一圈是孩子,眼瞪得溜圓,直直盯著那肥豬出神。肥豬此時已被摁在一條木凳子上,肥肚子貼著凳子面,兩條前腿已被綁得死死,另兩條沒綁,只被人用手摁住而已,那意思是說:反正豬一會就死翹了,省著呆會還要解繩子。

那殺豬人還在咧著嘴霍霍磨刀??磥砥匠R彩侨螒{刀銹在那里,不過臨時磨刀,殺氣即起,氣氛就出來了。豬大概懂得,所以嗷嗷直叫,可為時晚矣,都說豬的智商不低,但我想還是低一點好,不然怕早已造反,那樣的話麻煩就大,就輪不到人殺豬了,想到這我心里不由一緊。

韓冬已擠到前排,我也跟了上去,貼在他肩膀后面看那把寒光閃閃的刀。豬的叫聲更加慘烈了,企圖掙脫,而這時那刀尖非常迅速而滑潤地就溜進了豬的肥脖子,口子開了,頓時血如泉涌,嘩啦呼啦地花似的綻開了綻放了。我閉上了眼睛,又睜開了。

這時,豬的原來繃得很緊的肉身,逐漸松軟下來了,那嗷嗷的叫聲,也在那把刀刺進脖子后逐漸弱了下來,現在一點聲兒都沒有了,只剩下喘氣、喘氣、喘氣。

人群里有人開始說話了,我忽然看到韓冬正低頭在畫速寫,正畫那豬脖子的刀口,一層層的翻開的脂肪和皮,豬的含有笑意的瞇縫眼,豬的斜耷拉出的舌頭,殺豬人的手,上面的血跡,筋脈,污穢,等等,他已經畫了好幾張了。

也許是我一個女的在這種場合太扎眼,或是我的扮相在村民里太出挑,當我擠向韓東時,引起了眾人的注意,于是大家發(fā)現了韓東在畫畫,便湊了上來,好像韓冬速寫本上的殺豬還沒殺完,殺豬人也湊了上來,看了,眼睛瞪得圓圓的,似笑非笑,嘴里嘟囔著“畫什么呢,畫什么呢,殺豬?殺豬有什么好畫的?給我看看,給我看看”,這時,旁邊有人笑嘻嘻地對殺豬人說把你也畫上了呢,殺豬人聽了臉色嚴正了起來,嘟囔著什么,伸出沾著血的手要拿韓東的速寫本,韓冬見狀立刻合上速寫本子,拔腳就走,并回頭對我使了個眼色,讓我跟上來。

豬叫消失后,村子里的人聲便鬧起了,里面還摻雜著哭聲,鞭炮也噼噼啪啪地響起來,樂隊開始嗚嗚啦啦地吹起來了。接著天色漸漸暗下來了,前來吊喪吃飯的人絡繹不絕,大紅大綠和白花圈一溜一溜地擺滿了樓下的那條小路,給這個灰蒙蒙的村子平添了并不協調的艷麗,終于有人唱起“往生咒”,聽去讓人昏昏欲睡。

院子里擺了好幾張大圓桌,各色菜肴紛紛地被添上去,熱氣騰騰的,村民們成群結伙,招朋引類,然后縮在宴席圓桌旁不停地吃啊吃啊吃。江浙一帶的農村都是這樣,從人咽氣那一刻開始吃,一直吃到出殯,停尸幾天就吃幾天,停尸一周吃一周,停尸十天就十天,所以也叫吃死人。眼下天色漸漸暗下了,燈亮起來,借著燈光,周圍的人臉色陡增神采,紅光滿面,不知是喝高了還是當真的喜氣洋洋,反正這些顯然是和死完全沒有關系的。一個牙都快掉光了的老太太坐在墻角,手捧著一大碗什么,癟嘴正努力蠕動著咀嚼。她嚼得專注莊嚴,目光無神。

我倒是真的有點餓了,甚至想喝點酒,對韓冬說了,他說好啊,我?guī)闳ヒ粋€地方,不遠,就在河邊,我說什么“河邊”,他說就是那條臭水溝嘛,我瞪了他一眼,說不去,他說你不去會后悔的,我說你就打電話叫個外賣吧,他說不,我也只好跟著他去了。

走近那家餐館時,才想到我其實來過,只是沒留下什么好印象。就窗坐下,窗外就是韓冬說的那條河,還好,河水還沒有臭味,于是定下心來,想著點什么菜喝什么酒。韓冬一副老主顧的樣子,說這里的酸菜魚,辣子雞丁,醬爆螺絲還可以,你要喝酒,不能少醬爆螺絲,或者魚香的也行,你點魚香吧,甜滋滋酸嘰嘰的,不就是你們女人的菜嗎。我說那好吧,你可別吃啊。

老板是四十多歲的的女人,膚色黝黯,油油的滋潤,坐在柜臺后一邊磕瓜子一邊斜眼看電視。我點好菜,問可有洗手間,老板娘沒說話,眼睛也沒離開電視,用下巴翹起,朝左邊的一扇門指了指。我接旨走去,轉身插門,身后忽有異聲乍起,是鵝叫,嗓音粗糙滄桑,回身看,果然是老鵝,六七只吧,本來是趴在地上的,現在紛紛地站起來了,仰臉盯著我,嗓子里發(fā)出呼呼嚕嚕的聲音,這廁所怎么上啊,于是站在那猶豫著。這時一只老鵝走來,歪臉仰視過來,冠肉飽滿殷紅,目光渾濁,眼神不良,脖子里發(fā)出悶悶的咕嚕聲,似有越軌企圖。小時候我的大腿根部被鵝“哈”過,至今心有余悸,見狀快步退出了洗手間,果然,我聽到身后有老鵝撞到木門上的聲響。我找到老板娘后即抱怨廁所里的鵝,她說沒關系的,不礙事的,說著站起來,終于戀戀不舍地將目光從電視屏幕上移開,起身向洗手間走去,幾聲呵斥,把鵝們統統趕了出來,然后對我說,好了,去用吧,沒關系的。

如廁完畢,回到飯桌,老板娘又把鵝趕回洗手間。我對韓冬說了那里的鵝的可怕,他聽了,說,剛才看到鵝從廁所出來,倒讓我想到這個餐館的一個特色菜就是紅燒鵝肉,我差點忘了。于是要來菜單補菜,我看了無奈,說你啊就知道吃。

天黑下來,窗外的那條河便看不見了,船櫓在船梆磨動的聲音依稀可聞。我說這么臟的小河還有船吶?莫非還有魚?這魚能吃嗎?韓冬剛才要的酸菜魚此時已經上來了,我心情復雜,就近細看了看,心想這魚是不是從那河里撈出來的?啤酒是千島湖牌子的,兩瓶,我酒量不行,可上來就喝了一大口,我有點累了。

韓冬說,你知道那只有越軌念頭的老鵝是怎么回事嗎?不知道吧,我知道??错n冬這么得意,我說你瞎琢磨什么,他說不是瞎琢磨,這種鵝都是吃荷爾蒙打激素針催大的,你看它的臉色,紅撲撲的像喝醉鬼,就是證明。另外,鵝是有領地意識的,這樣就有攻擊性了,所以,人家守著衛(wèi)生間,你一個美女去了,玄!我說去你的,那待會你也去一趟那里,我在外面等打120就是。韓冬笑了,說它們是公的,我說也有母的啊,母鵝就不咬你啦。他說他不怕,他對付母鵝有一套,說著吸了口醬爆螺絲,非常享受,然后喝光了那瓶千島湖。

“你為什不問我干嘛畫殺豬呢?”韓冬問道,我聽了,一想,是啊,怎么沒問呢,于是問了為什么,莫非是表達感情的一種方式。他笑了,這回的笑不是一般的壞,我知道里面有戲,進而逼問,他說,“哎,說也無妨……我接了一個大活,其實是一幅大畫,是一個教堂的畫圣經故事的訂件,一幅耶穌受難圖,耶穌肋骨處不是給刺了一槍嗎,那傷口的細節(jié),我就是參考豬脖子上的刀口的,還有血,這些不能編造,也編不好的。蘇老師有一次說,中國一位老油畫家叫馮法祀,當年他為歷史博物館畫劉胡蘭就義,為了畫好血的質感,就宰了只雞,照著雞血畫的?!边@時韓冬抬頭看了我一眼,問,你不是基督徒吧?我說你看呢,他說你不像,所以我才敢這樣說。

韓東又要了兩瓶啤酒,一邊喝一邊接著說,什么時候給你介紹一下蘇老師。她也想見你呢。她的身世有意思。有一次,她提到她家鄉(xiāng)從前在運動中的吃人事件,說自己差點被村民吃掉,她說當地村長有腎病,要找個壞分子活體取腎,因為當地有個說法,吃什么補什么。蘇老師提前得到消息,所以逃過一劫。你猜當地人為什么要吃蘇老師的腎,他們說蘇老師是書香世家,是文化人,識文斷字,吃了沾光,說不準會給后代的血液里加點什么,而且他們覺得年輕女人的腎,更嫩,更補,而且口感好。

我有點惡心,說別說了,這叫我怎么吃啊。韓冬說,對不起,對不起,不說了,然后笑了,說反正也說完了,哈哈!

我不得不承認韓冬相貌并不出色,但他的壞笑,我喜歡,我不喜歡那些模樣正而八經的,那種人吃不準,也許真壞,這樣說吧,我覺得壞在臉上的,壞不到哪兒去,而且壞笑也是憨孌 ,甚至是一種單純,只是這點,我不肯對他說。

半瓶啤酒下肚,我有點暈了。窗外涼風吹來,終于有了河腥味兒,河面上似有黑乎乎的船影靜靜駛過,船倉上有隱約的煙頭的紅光。

我說,韓冬,你人聰明,技巧又好,干嘛不畫點自己的創(chuàng)作呢,把精力都消耗在做槍手上了,豈不可惜?韓冬嘆道,也許以后會畫的,會畫的,不過,也難說,誰知道呢!蘇老師說這個時代是個投機者的時代,不是出藝術的時代,她是對的。我說不對,她在害你。

回去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黑夜籠罩住了一切,也籠罩住了那條臭水河,路邊廢墟般的農民樓也不那么明顯和突兀了,植物的氣味清晰起來,木芙蓉的氣味白天是幾乎聞不出來的,而在夜晚人靜氣清的時候,它們就綿密溫柔地包圍著過來了,它提醒我說,我在這里啊,我在這里啊,別忘了我啊。柚子樹葉的氣味此時分外清冽,聞上去像吃了潤喉糖。不知誰扔出來的路邊廢棄的馬桶里開出了野花,路燈下,它們鮮艷得像假的,在微風中簌簌然盈盈然。絲瓜綴滿了竹架子,再不及時摘下來就會老了。絲瓜老了可以做別的用場,別的老了,就只能毀掉。

由于不常去學校,與韓冬見面的次數多起來了,這個無業(yè)游民,不做槍手的時候,閑得像個野狗,老是串門,話實在不少,也難怪,他是個走南闖北的人,笑話多,見聞也多,有時說累了,就彈起電吉他來,說我給你來一曲不插電的現場搖滾吧,然后假裝很酷的范兒,在那一驚一乍地干吼起來,實在難聽,看樣子這個人是有點憋壞了。我也無奈,只好忍著,權當個調劑吧,不過他吉他彈得好,曲子雖老了點,好在多半是洋曲子,不常聽,乍聽也蠻新鮮的。他嗓子不行,干巴巴的,緊緊的敞不開,卻被他唱出了憂傷,我能說什么呢。低頭聽著,想到某些往事,許久沒說話。他看到了我,手指下的弦聲輕了一度,問我怎么了,我說沒怎么啊,于是他繼續(xù)彈唱起來,過了一會,他忽然放下吉他,走過來,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fā),說你哭了吧,別不承認,然后就去燒開水了。

那時,田地開闊,橋洞上的公路沒有通車,我們無聊了就跑到那些地方晃蕩,尤其是黑夜,大風的天氣,我倆就在空蕩的公路上大喊大叫,別人有“喊山”的,我們是“喊野”和“喊路”,因風大,我們可以放開喊也不擔心被人聽見。

韓冬那天喝高了點,忽然大聲胡言亂語起來,開始全是臟話,我也被傳染地喊起臟話啦,那個解氣爽快!他說那我來點文化點的吧,他把外衣掀起罩住自己的頭,然后大喊道:

滿地的落葉在大笑

滿天的星星在胡鬧

滿街的傻逼沖過來

滿路的石板在嘶叫

滿腦的回溝隆隆響

滿心的記憶是毒藥

喊完,沖著我哈哈大笑了兩聲,轉身面朝著我向后面的方向逆跑著,繼續(xù)高聲大喊:

滿天的風箏纏死啦

滿樓的窗子飛掉啦

滿河的浪花瘋癲啦

滿門的人影唱歌啦

滿身的大風吹散啦

滿目的舞臺拆光啦

喊著喊著,韓冬跑遠了,只剩了風聲圍著我打旋。我也跑了過去,沖著韓東喊道:你磨磨唧唧呼呼啦啦地在喊什么啊,我就是聽到“滿”啊“滿”的,你有病吧。韓冬大笑道,你不懂我這屌絲的襟懷,我是相當文藝的,秒殺天下文藝傻逼,再看這首“滿”的:

滿街的謊言在瞎跑

滿街的轱轆在尖叫

滿街的路燈在狂舞

滿街的太陽在擁抱

接著,韓冬又繼續(xù)在大風中喊道:

滿世界的垃圾在洗澡

滿世界的瓦礫在說教

滿世界的說教是垃圾

滿世界的瓦礫是我你

喊完就樂得哈哈的有點失控,聽上去好像是嗆了一口風,方才安靜了些許,可是我卻跑了起來,一邊跑,一邊轉身對他喊:“跑啊,跑啊,跑起來!”那個夜,那夜的大風,現在想來真是難忘。

村邊的“阿林面館”是附近唯一的館子,是我們常在一起吃飯的地方。菜單上僅有三樣,番茄雞蛋面,肉絲炒年糕和水餃,雖如此,在點菜時我們依然專注而嚴肅,渙散而貧窮的生活里難得這樣的小小莊嚴的時刻。

有次吃完飯,韓冬突然說,你為什么不剃個光頭,你剃光頭會好看的。我抬頭白了他一眼,然后目光回到碗里的雞蛋面,決意不再理他,沒想到這個家伙滔滔不絕地演講開了,他說,你們女孩子就知道留長頭發(fā),還燙發(fā),燙卷卷的那種,或是落湯雞的那種,雖也OK,但是,我看多半也是為了迎合大部分傻逼男人的胃口,俗氣巴拉的。你要有種,就剃個光頭,才牛逼,敢不敢啊。

我依舊低頭喝湯吃面,故意弄出呼嚕嚕的喝湯聲,他呢,一點感覺都沒有,反倒湊近親切地說:“真的,你頭型很好看的,可以留光頭的,你知道金庸的《笑傲江湖》里的儀琳嗎,那個長相最標致的女人,不就是一個光頭尼姑嗎!所以,你看,相信我,剃光頭,就是要和別人不一樣,要不,你要是害怕的話,我來給你剃?我瞪了他一眼說,滾毬。他說真的別怕,就算理壞了,你不滿意,扎個頭巾也照樣出得了門,而且光頭系頭巾很有魅力的,真的,相信我。我聽了,想想也是,就對他說,那就滾回來吧,但是要先說好,你先拿你自己的頭試刀,他說當然,沒問題。

那天下午,我將中午沒吃完的烏冬面盒飯移至一邊,陽光透過骯臟的玻璃窗子照在那里的面湯和露出一半的烏雞蛋上,小飛蟲在我頭上嗡嗡盤旋不去,有幾只還粘到了我的眼睫毛上了。我覺得那只烏雞蛋就是一個完美的小光頭,光滑細膩,色澤溫和,像女人的皮膚,我于是嘆了,斜臥在被子上,望著那只烏雞蛋發(fā)呆,正當睡意要漫來之時,有人敲門,咚咚咚,咚咚咚,我起身開門,是韓冬,哎呀呀,一個亮閃閃的光頭青皮男,他倒是說做就做,真拿自己的頭開刀啦!我本能地摸了他光頭一下,嗯,手感就是好!

“去不去蘇州?”還沒等我對他發(fā)起攻擊,韓冬就往我的手里塞了一張火車票,低聲說道:“明天下午兩點。我在蘇州接了一個活,算你一份?!?/p>

在大巴上經過不到三小時的顛簸,到了蘇州北站。那個司機為了省過路費,盡走國道,所以一路黃塵漫漫,又磨磨唧唧的在路上多花了大半個小時,到了蘇州已是下午兩點多了。我們住在蘇州城南的一家民宿酒店,周邊都是還沒拆掉的老街,雖破爛,倒有幾分頹廢,這是我喜歡的。可我實在不喜歡蘇州甜食糟魚和軟語,韓冬安慰了我,沉吟道,也別以聲取人,你不是說你喜歡蘇州評彈嗎,那不就是蘇州軟語嘛!我眼珠翻了他一眼,說那可是兩回事。

頭天夜晚,我們去了平江路。那是一條沿河的長街,河面雖窄,河水一側的古舊老屋則被蒼綠的灌木叢掩映左右,暗暗露出某種“資深老街”的味道。時值四月,春意嫩嫩生,柳絮在空中紛紛飄漾,碰在臉上絲絲的癢,石砌的街面微濕,也許是昨夜的宿雨吧。當天雖不是雙休日,街上人卻不少,唉,哪來這么多閑人??!轉念想,我們自己不也是閑人兩個嗎!

路燈下,有個老婆婆銀發(fā)燦爛地朝我們慢慢走來。她一身素靜,挎著一籃顫悠悠的花,滿身花香地提議我們買點花吧,買點花吧。花香甜潤,是茉莉花,籃子里花束之下,還有些由小細鋁絲串成手環(huán),手環(huán)的款式居然蠻新的,簡潔洗練,又不失委婉的細節(jié),它們層層地鋪在籃子里,清新地彰顯自己出自民間而又不俗的身段,也確實是的,那造型完全不是常見的玲瓏的民間風味,而是經過時尚的洗禮而專為景區(qū)游客定制的,顯然,不是家里有年輕人做她的藝術總監(jiān),就是這老太太是個天才。

對這些茉莉花,我是很熟悉的。小時候的爺爺奶奶在陽臺的院子上種了兩大盆茉莉,迷人芳香,奶奶有時摘花泡茶,有時取一小朵別在自己的發(fā)髻上。年輕時的奶奶長得美極了,老了,姣好的骨相依在,她習慣穿青色和灰色的罩衫,顯得素靜平和,梳了一輩子與她永遠合適的“包包頭”,后來她老了,頭發(fā)稀少得無法再插那茉莉花了。

所以我本能地對茉莉花串懷有好感,就起身拿起兩串聞了聞,香味雖在,卻委婉不足生猛有余,我疑心是不是噴了什么香精,正猶豫,韓冬已經付了錢,說戴上看看,戴上看看。他的語氣不由分說,也不容置疑,說話間已鄭重地替我把手鏈戴上,同時又取了一朵插在了我的頭發(fā)上。我承認在那一刻茉莉花是無價的,而且飛過一念:幸好沒剃光頭,不然這花往哪插??!

韓冬說他也是第一次來,可卻老馬識途地帶著我到處走,看看這,瞧瞧那,總是喜歡當講解,我看著他,心里想,得了,碰上了個好為人師的家伙了,不過也許是被壓抑太久了吧,那就隨著他吧,也怪可憐的,一個男生,總要有個自我存在的感覺。

我們在一個搖滾歌手地攤前停了下來,寥寥幾個觀眾,多數都是女孩,坐在河邊石頭矮墻上,心不在焉地一邊玩手機,一邊聽著,有時還拍幾下巴掌,我本想往地上那個紙盒里投錢點歌,韓冬阻止了我,說別別,你看他們那油頭粉面的小樣,能玩什么搖滾啊,莫非是花花搖滾,哈哈,別惡心我了。我說你的偏見也太深了吧,花花搖滾怎么了,于是我賭氣地甩開韓冬的手,直徑走過去對那個挎著電吉他的人面前,轉臉對韓冬說,我們點首歌好吧,他說好啊,什么歌?我本想讓他們唱首我熟悉的,像陳奕迅的《十年》或王菲的《悶》,怕被韓冬譏為小資,他以前就嘲笑過我的音樂的品味,不愿意再次給他這個機會,于是轉過臉用眼神瞪著韓冬,說你點啊,你不點,我就要點了,到時你別后悔!韓冬見了,笑眼瞇著,假惺惺地說你點吧你點吧,你點就是,我眼睛一瞪,說你點,韓冬聽了,無奈了,只好深深吸了口煙,說那就讓他們唱《一無所有》吧。

那年輕人聽了,略微一怔,轉臉對旁邊的同僚說:《一無所有》,會嗎?我不會。那人聽了說我也差不多忘了,歌詞記不全了,這可是老歌,我也很久沒怎么唱過了,不過他說著還是接過電吉它 ,輕輕撥弄開來那幾根弦,然后輕輕地哼了起來。

韓冬在旁愣愣地聽,像是盜賊在聽挖地洞那樣專注,又像碰到了什么突發(fā)事件那樣在旁邊凝神觀看,我覺得他有點可笑。我從來就沒聽過《一無所有》,韓冬點它,那么就乘機聽聽吧。

吉他手開始唱了,聲音不大,然后稍微高了起來,但也高不到哪里去,就在那個調門上穩(wěn)住了往下唱,可唱唱唱就忘了詞了,臉上露出不好意思了,但同僚在旁似是而非地提醒著鼓勵著,所以又可以使那歌手斷斷續(xù)續(xù)地往下唱。

我大概聽出來些歌詞,覺得有點無病呻吟,故作深沉,自以為是地瞎折騰,這些八十年代的英雄們,一曲苦巴巴的嘶喊,要叫個天下白嗎,一幫傻逼!好在那個歌手并沒有全力以赴,而是浮光掠影,意思意思就OK了,我覺得這歌特別不適合在休閑旅游一條街旁邊唱,這是韓冬故意搗亂。

旁邊的游客走來走去,沒人停下來,人群中,有的手執(zhí)棉花糖,有的正用彩色吸管喝著奶茶和飲料,有的互相調笑打斗,有的似有心事慢悠悠地在那閑溜達,有個母親正在埋怨孩子什么,忽然從什么店鋪門口傳來了什么特制鹵鴨的叫賣聲,此時,從另一個方向的河面上,又晃悠悠地行來一船新綠的蓮蓬。

韓冬這時樂了,露出了他那幾近幸災樂禍的壞笑,我也笑了,覺得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攪在一起,簡直就是交響樂了,我因而對那些歌手升起歉意來,不該點這首歌,不該點他們不熟的歌的。韓冬還在那樂啊樂,然后他轉身對那船蓮蓬擺手,問多少錢一斤。

我們一邊吃著青綠的蓮蓬粒兒,一邊繼續(xù)走,韓冬把我?guī)У搅诵驅γ娴囊患也桊^。暮色中,這家古色古香的茶館入口處,濃郁的紅色照明燈光把周圍的石墻和綠樹也照紅了,有點血色茶館的味道,來往的游客笑吟吟地站在紅燈下合影,他們在融融紅光之中顯得楚楚動人。正欲進去,門邊的服務員已殷勤迎來,和悅地道了晚安,并輕聲讓我們跟隨其后,穿過花木繁密幽深的窄道,來到了一間燈光明亮的大廳。大廳空蕩,時間還早?我們隨意挑了一張離表演席最近的座位坐下了。要了兩份茶,我的是碧螺春,韓冬的是鐵觀音。

走了一天,難得坐下來享受這安詳舒適的時光。服務員遞來一份曲目單,有上百首吧,價位自八十至兩百一首。瀏覽幾圈,我腦子還是空的,對那些曲目沒有一點概念。這時一男一女已經分別登臺,兩人的年齡均在三十歲上下,男的長衫是桔黃色緞料,女的旗袍則是檸檬黃。兩人抱著琵琶和三弦坐下,男的對臺下的僅有的我們倆說了個開場白,說怎么歡迎啦,怎么有緣啦,怎么高興啦,之類,語詞文雅,吐納恰當,聽得我倆像被按了摩那樣舒服,我覺得他倆能如此從容應對這空蕩的大廳和蕭條的生意,著實不簡單,恐怕也早就習以為常了,而我則覺得有點不太自在。

開場白之后,男的說先免費獻上一首《紫竹調》,吱吱呀呀地彈唱完畢之后,兩人便在屏風后面脫下各自的外套,換上長衫和旗袍,等待我們點下付費的節(jié)目了,于是我點了《瀟湘夜雨》,是紅樓夢里林黛玉一個人在瀟湘館里感懷身世的一段戲。兩位演員見了我們點的曲子,即夸贊我們的品味不低,繼而從容自若,彈起來了。我至今仍記得那第一個弦聲多好,多空曠,多動人啊!我想我是很容易被某種氛圍所影響的,忽然莫名地有些傷感起來,當然我是沒顯露出來的,光頭韓冬沒有絲毫的察覺,可是我知道我是很難受的。

我又點了一首八十元的曲子,曲名現在已經不記得了。他們彈唱得依舊認真自然,自始至終,我暗生敬意,心想這事輪到我,也許早就要怠工偷懶了。韓冬在一旁則慢慢地呷著茶,練達,老牌的架勢,后來,在彈唱間隙中,還和兩位演員聊起蘇州評彈的一些歷史啊,技巧啊,特點啊,創(chuàng)新啊什么的, 我則在一邊繼續(xù)喝碧螺春,漸漸地也覺得茶味開始寡淡了。

休息的時候,那女演員蹬掉了腳上的兩只高跟鞋,頓時解放了自己的雙腳,享受著寶貴的自由時光,手指捏著手機不停地玩著什么,這時的她已和臺上端莊優(yōu)雅的形象判若兩人了。男的呢,則和一個模樣像保安小頭目的胖子聊起來,好像已是老友。韓冬開始露出無聊了,他把手上的無花果不停地捏來捏去,然后扔到了煙灰缸里,他扔得很準,那花果在空中形成了一個美麗的拋物線。

十一

再次坐下的地點是一家“半夢”酒吧,一進門,氣氛大異,滿屋子的噪音,一個一身黑裝的女人正在一個大鳥籠子里大嗓門地唱歌,她穿著紅色尖頭皮鞋,身上黑色蕾絲吊帶裙暴露得恰到好處,演唱風格裝酷,聲嘶力竭之中,尺度卻把握得細膩委婉。酒吧的中央是一個圓形的吧臺,四周上下左右好像全是酒酒酒,昏暗的各種酒瓶鋼杯高光閃亮,氛圍使整個酒吧淪為一個地下活動的場所,我們這些人都好像是些不法分子。韓冬要了一個“轟炸機”,一口吸光,沒過癮,又要了一排“轟炸機”,又一口吸光,還是沒盡興,便咧了咧嘴,露出對那酒很蔑視的神情,其實是為沒能快速發(fā)暈而有點遺憾吧!然后,他又點了瓶蘇格蘭黑啤,低聲罵:媽的,希望黑啤是正牌貨。韓冬喝到第四瓶的時候就有點高了,這個從他的眼神的恍惚樣可以看出來,我知道不僅黑啤是正牌的,他肚子里的“轟炸機”和蘇格蘭黑啤恐怕也是真的,它們此刻正在他的肚子里絞殺起來。

“蘇州拙政園里有殺氣……”

我說“轟炸機”把你炸傻了吧!韓冬聽了,眼睛瞇瞇地慈祥地說:“是把我炸醒了……你們女人不懂,酒是一種藥,越喝心里越明白的,可你們以為我們醉了,呵呵……其實……”他沒說下去,停頓在那里。我于是也點了個“轟炸機”,一口吸光,韓冬見狀笑了,說你真夠哥們兒。我說你得意什么,你知道你剃了光頭有多傻啊,像個逃犯!他聽了,樂了,說,我就是逃犯啊,我這一輩子就是逃,我聽了,一下子捂住他的嘴,說這種話不好瞎說的,他掰開我的手,又繼續(xù)說:

“你真土,逃犯就是驢友,滿天下跑,你干嘛捂我的嘴啊……”我笑了,說,不捂驢嘴了,那你帶著我吧,你去哪里我去哪兒。他聽了說那是絕對的,然后閉上了眼睛養(yǎng)了會兒神,神態(tài)嚴肅,接著,慢悠悠地說道:

“……拙政園,什么高超的園林設計!一句話,就是個“躲”!彎彎曲曲,曲曲彎彎,說是窮變化之妙,顯實中之虛,其實不就是躲躲閃閃,不肯坦蕩嗎,這和那些回避現實,不敢直面戰(zhàn)爭的繪畫是一回事!”

我白了他一眼,說胡說些什么,直來直去,一目了然,那叫什么,太簡單了吧。

韓冬不理我,繼續(xù)嘟囔著:

“……拙政園里面藏了一首詩,而且是打油詩,誰猜到,誰就倒霉……”。

說到這,他睜開了眼,看了看啤酒瓶,繼續(xù)說:

“一首好猜吧,所以要當心,最好別猜,自找倒霉就傻了……不過倒霉是倒霉,可也許并不壞,不然多乏味啊……”。

我說你猜到了?韓冬看了我一眼,沒說話,吐了口剛吸進去的煙,說道:

“哎……是真貨……是真酒……我開始還以為又碰上假酒了……酒是個多好的東西,江浙人現在都喝黃酒了,以前喝白酒的,肯定是喝白酒,你不信,我信,真的,我做過研究,我偷過一只古玩,一只酒盅,吳文化的見證,夷蠻之人,喝的一定是烈性的白酒,唉……怎么說呢,蘇州人從前不是這樣的,因為從前的酒不一樣,從前蘇州人,‘人性并躁動,風氣果決,包藏禍害,視死如歸,戰(zhàn)而貴詐,此則其舊風也”。

酒吧聲雜,我沒聽清,覺得他喝高了,怎么還能這么溜地背古文呢,讓他再說一遍,韓冬笑了,說我喝酒的時候記性最好了……”我問從哪來的那些臭詞啊,他說是《漢書》,我說你還讀古書啊,他說沒有啊,是蘇州博物館里墻上掛著的地方志啊,你不是也在嗎,今天上午我倆一起去的啊,真粗心,不過別當真,別當真,也別當假。

“那……那你把我當真還是當假呢?”

“……假亦真來真亦假!”

“去你的臭拽,你知道我在問什么!”

“女人啊!怎么說呢,太清醒也不好……你嘛,我當然喜歡你……”

“不,我覺得你喜歡蘇老師,不喜歡我”。

他聽了沒吱聲,沉默不語,眼看著調酒師。

“說中了吧,我就知道”!我話剛出口,即覺得是多余的,心收緊了些,我覺得自己眼眶轉著眼淚。

這時,大個鳥籠子里的那身黑裝的女人換了一民歌與流行混搭的,正在那里一五一十地唱,眼睫毛輕微地顫抖著,紅艷的口紅,油潤的嘴唇和皓白的美麗的牙。這時管樂響開了。

“……沒有你的日子我不瞞你說唉,我有別人,那個別人呦……讓我想起了那個里格兒小曲兒來,那我已經忘掉的曲兒……

“……想起那個曲子唉,不如忘掉那個里格兒好 ,因為你就是那個里格兒曲子里唉,你是你是那個曲子里的癡情人……

“……今晚,我為你慶祝我的愛情,這似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今晚,沒人能找到我,我們將把世界拋到腦后。

“……今晚,希望你也和我一樣感同身受,讓我靠近你,讓我們親密無間……”

這么混搭,讓兩種歌曲似乎都變了味兒,而那歌手一邊唱,眼睛一邊無神慵懶地環(huán)視周圍,然后抬高視線,環(huán)視著酒吧四周的墻,然后把視線抬高到模糊昏暗的天花板,如此遞增,嗓音也逐漸上升,上升上升,我怔怔地望著那女歌手的眼睛和涂得艷紅的嘴唇,心中隱隱覺得既是空的,又是沉甸的。

韓冬也好像在聽,但可以看出他心不在那歌曲上,片刻之后,他轉過臉來對我說:“我喜歡你,你年輕,可愛,傻子才會不喜歡你這樣的女孩,可是,怎么說呢,我也喜歡蘇老師,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們不一樣,但這是實話,我也本不該這樣對你說的……”

看著他,我終于明白他更喜歡蘇老師了,我無話可說,能說什么呢,責怪他說實話?我失落極了,心里空空的。

“……本想……本想以后再說,可是以后之后,還會有以后,還可能不會說……”

“……初中的時候,我母親死了,車禍,我就在旁邊,血濺到我臉上……不久,父親又娶了別的女人,沒人管我了,后來父親給我錢,讓我自己買早點和午飯。那時我和班主任好過,她每天給我?guī)г琰c,其實是她自己給我做的,我能吃出來,煎雞蛋,煮雞蛋,還有熱牛奶,吃著這些,我就想起母親。她也給我買過衣服,很時尚的,鞋也是名牌,那時我從沒穿過任何名牌,同學瞧不起我,班主任給我買。班主任上門家訪,父親不在,就和我好了……嗯,其實那個時候我他媽的什么也不懂,當時我也就十五六歲吧,可發(fā)育快,個頭都已有一米七了,雖遺過精,但完全不懂,有點慌慌的,班主任說我的脖子像馬,喉結像塊鵝卵石……我其實好像也喜歡她,記得那是下午兩點,她穿著白羽絨衣,牛仔褲,和我母親當年穿得很像……后來記起來,我對她說過我母親喜歡穿白色的羽絨服?!?/p>

“……那是第一次……我很疼,不舒服,但她對我真的很好,后來她還哭了,讓我原諒她,以后她又來過幾次,有時在家,有時在外面……”韓冬說得雖然有些猶豫,但很平靜,然而他越平靜,我則越不安和苦楚。

周圍很吵,韓冬的臉隱在燈影里,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我卻聽不進去了,可他似乎沒覺察到還在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往日里,說著說著,他終于轉過臉來,我終于看到他轉過臉來望著我時的眼睛是濕的,他流淚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如此動衷和深情。突然間,我感到疲倦,感到持續(xù)一整天的精力和愉快忽然煙消云散,這本是愉快的一天的收尾,酒吧里,喝點酒,暈一暈,說說話,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可卻出現了這樣的情況。哎,許多不祥的事,不好的消息的降臨,都是意外的。

我覺得他說的一切都無懈可擊,可我就是覺得受不了,心里不斷地在拒絕,我說:“你……喜歡老女人吧?”

他聽了,眼神低順下去,臉好像輕微地痙攣了一下,但只是一瞬,又恢復常態(tài)了。他仰起臉,輕聲道:“說實話,我沒想過這個”。

“可她不是你的老師嗎?比你大很多嗎?”

“……確實是的,但我并不覺得她老?!?/p>

“那你不覺得……”我想說“病態(tài)”這兩個字,但卻是另外幾個字從嘴里說了出來:“很怪嗎?!?/p>

“沒有——沒有,不奇怪,我沒覺得奇怪?!?/p>

我看著他,聽著他說出的每一個字,沒有猶豫,沒有吞吐,都是脫口說出來的,如果說在聽評彈時他說話心不在焉,此時他是專注的,他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我們又喝了幾瓶啤酒,慢慢地喝著,但沒再說什么了。回到了旅店,彼此都像是很累了。韓冬有那么幾次欲言又止,但終于沒有再說出什么來,但在他回到自己房間時,忽然吻了我一下。這是他第一次吻我,原本是我所期待的,但卻發(fā)生在這種時候,我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

進了房間,我把自己關在浴室里,燈光顯得很強,明晃晃熱烘烘地照著我,我感到鏡子里的自己有些陌生,臉色有些灰白。手上戴著的那兩串茉莉花上的花瓣,所剩無幾,不知掉落在哪里了,只留下兩個細細的鋁絲環(huán)依舊空洞地套在我的手腕上。

十二

她的口紅是暗褐色的,長發(fā)松散自然,作為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我不得不承認她風韻猶存,有一種讓年輕女人側目的氣質。眼下她身著松散的原色亞麻衫,看得出質地優(yōu)良,不像國產貨。她抽煙,并非只是圖個“范兒”,而是吸入肺里的。

她是蘇梓淇,蘇老師,是我們這次下鄉(xiāng)寫生的帶隊老師之一。路上我悄悄地觀察她,而她似乎也多少意識到這點,但我們的目光并沒有真正碰上過,確切地說,我朝她看的時候她沒看我,她看我的時候我假裝在看別處,我們倆已明確地意識到彼此的存在了。本來我還在琢磨著怎么見她,什么時間和地點,是約,是故意偶遇,還是上門,等等,都沒想好,而這次她帶學生下鄉(xiāng),我就想躲都躲不開她了。

渼陂村是一個古村。美院在這里有個固定的寫生基地,我們被安排到村里的一所小學的宿舍樓,學生住在一層,老師住在二層。樓在一個不大的院子里,院子里有不少樹,其中有泡桐和樟樹,來的前一天可能下了大雨,枝葉濕亮,泡桐樹的白花不少被雨打落在地,白白地散落一地,殘香彌漫,我想到現在是五月的暮春了。

我在尋找機會單獨會會蘇老師,可是很難,她的房間常有很多學生,有的給她看畫,有的聊天,反正總有人在。望著蘇老師房間的明亮的燈光,聽著那邊傳來陣陣歡鬧聲,我不由地想,如沒有韓冬這一層的原因,我肯定將是她屋里??偷囊粋€,沒準是鐵桿??汀N視惺聸]事都待在她屋里,看她的眼臉,談吐,化妝,她的服飾,她的人,她確實與眾不同。那天太陽好,我在頂樓涼臺上看到她曬出來的一條毯子,多漂亮!一看就知道她很有品位,可她卻是情敵,而且還要打敗她,哎,我注定是她的敵人,可惜,還有希望做朋友嗎?只有來世了,來世我一定會是她的朋友,是一個死黨的,可現在我要精力專注,等待機會,我想我會有機會的。我要有耐心。

渼陂村也和許多別的村子一樣,青壯人都外出打工掙錢了,所以是個空村,一整天都是安靜的。有條自西向東的長長的老街,每天清晨,一個村夫挑了一擔豆腐,從街的這頭一路吆喝到街的那頭,還有一個郵差準時在中午的時候,晃悠悠地騎車來到村頭一家小賣店,留下信件和報紙,差不多就算這個村子這一天的全部經濟和文化活動了。

街兩邊原本是些店鋪和民居,都已人去屋空,門窗緊閉,好像久無人跡了。偶有開門的房屋里,枯坐著的老人老婦,目光無神地望著屋外,若生人路過,便引起老人目光的格外注意,怔怔地看著你。有一個瘦老頭子那天看到我們,竟然驚恐地直喊“女干部,女干部”,嚇得我們拔腳就跑,而旁邊的鄰居看了則憨憨地笑著,說不用怕的,不用怕的,他得了病的。能看到的家家戶戶的室內正屋,墻上都貼著前幾代的國家領導人的彩色畫像,此外便是自家人的全家福之類的黑白照,這些黑白照片要小得多,照片多已發(fā)黃,人像顯得模糊了。上面有些草體小楷題字,以記下當時的年份,多半都是六七十年代的。房屋后面有一條與這老街并行的河,百米寬,水清流緩,對岸是油菜花和深綠色的樹林。聽說原來河面上往來的商船是很多的,后來逐漸蕭條冷落了。年年汛期,河水會漫到街上來,所以那條街也叫“水街”。民屋的墻上可看到河水留下的印記,離地面有一米多高吧,據說,每年那時外邊打工的人都會匆匆趕回,打理堵水搬家具的事。

其實村里最獨特的是處處可見的來自各時期的標語,早期的有“打土豪,分田地”,“白軍兄弟們,傷員們,紅軍會優(yōu)待你們!”,“紅軍官兵兵餉一樣,親如兄弟!”,“打倒AB團分子”,村頭那邊的一面墻上寫著《中央人民政府婚姻法》,毛筆黑墨,至少五十年了,字跡依舊可辯。然后是“互助組好”,“人民公社好”,“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生男生女都一樣”等等,一直到非典。標語怎么保存得如此之好,簡直就是個“歷史標語博物館”。

此外,村里最大的建筑是一個廟堂,村民叫它“萬樂宮”,據說當年船商沿河運貨到此,買賣完畢后,便到此行樂,賭博,看戲,洗浴和嫖娼,繁華一時。舊的院墻還在,墻面上嵌有一塊黑色石板,上面俊秀的陰刻小楷,記錄著當年捐款造萬樂宮的諸位商賈的姓名,幾千銀元到二三十銀元不等,按款額多少排序,并有碑刻日期:民國十九年。每次看到那塊石板,我都禁不住地贊嘆那娟秀的字體,而對那些陌生的人名兒,年月久遠,時光汗漫,只是純粹的符號了。

有時,我看到蘇老師在這些墻上的標語前發(fā)呆,拍照,也會在那塊刻了字的黑石版前仔細端詳,空閑了,她也會對著樹木花草畫速寫,那天我路過一片陽光姣好的庭院,正撞上蘇老師和幾個學生笑語盈盈地走來,各自手里好像都捧著什么,見了我,蘇老師含笑走來,伸手遞來一串什么,說,嘗嘗,好甜呢!我看見是桑果,紫紅色的,蘇老師的手心也被果汁染紅了,我伸手接過來,低頭品嘗桑果,說好鮮美。其實我并沒太注意果味,只注意到她說這種桑果是野生的,樹齡年輕,果子正是好吃的時候。

果子確實甜美,可我心里卻怎么也是酸的。

次日夜,都靜下來了。我敲了她的房門。開門了,蘇老師正在用毛巾擦自己的濕漉漉頭發(fā),好像剛剛洗完頭,見我,略顯意外,但好像知道我遲早會來。

屋里飄著某種清淡的香水味,真好聞,說不出是什么香型,但無疑是我喜歡的又從來沒聞到過的那種,在那一瞬,我的敵意似乎模糊了,同時又好像加深了,我一時也說不清。

蘇老師微笑地看著我,這是她在來到渼陂村后第一次與我真正的對視,沒想到的是,她有著怎樣迷人的眼睛啊,可惜這樣的眼睛,這樣的眼神,來自她,來自蘇老師,蘇梓淇。

蘇老師說你坐吧。我沒坐,依舊站在那里,她笑笑,看了看我,自己坐下了。

彼此無話。她說喝茶嗎,我說不喝,她聽了便沒再說什么,在自己床邊上坐下,自己點上了一支煙。

我發(fā)覺自己開口說話了:

“我知道韓冬喜歡你,可我更喜歡他……而且,而且,你也有四十多歲了吧。”

她沒說話,看著我,吸著煙,又徐徐地吐出來。

我開始脫衣服,外衣,內衣,一件一件,不緊不慢,當最后一件內褲脫下來后,我的年輕的、雪白的,皮膚滑嫩的裸體便出現在她的面前了。我的乳房是豐滿的,乳粒嫩紅隆起,雙肩圓潤,腰腹遒勁有力,臀股飽滿,兩腿修長,脫了鞋,我身高也不下一米六八,唯一不足之處就是肩胛處有一個胎記,但那是在背上,她是看不見的。我的頭發(fā)也極好,烏黑茂盛,不像別的女孩子那么細軟,可我卻忘了洗頭了,如果洗了發(fā),再吹一吹,就會更顯得更加蓬松,我為自己的這一疏忽懊惱不已,不過好在屋里的燈光略為昏暗,看不出來。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捕捉她眼中任何一絲一毫的神態(tài)的變化,很快,我感到我是個勝利者了。

她掐了煙,慢慢地站了起來,猶豫片刻,也開始一粒一粒地解開自己襯衫的扣子,脫下來,扔到了一邊,再解開胸罩,除去外褲,又去掉了內褲,這樣,不一會兒,她也一絲不掛地站在我的面前了。她的肉體是衰老了。她的乳房下垂,乳暈發(fā)暗,小腹有贅肉,脖子也露出了筋,皮膚也沒多少光澤了??梢钥闯?,她雖曾是個好胚子,但歲月已使她不再豐潤,腰肢,胯部,雙腿,微枯萎,等等,包括她的手腕手指,都躲不掉以我的敏銳的目光,她是沒法和我比的。

她那樣地看著我,我也看著她,都靜在那里,我忽然開始覺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接下去該怎么辦,說什么,如何收場? 腦袋里原本清晰的思路,現在亂成一團。我忽然覺得很尷尬了。

還是她替我解了圍。她輕輕朝我走過來,哎,步姿依舊輕盈自然,優(yōu)雅有彈性,這種類似風度的東西,時間是磨不去的嗎?她走到我身邊,注視著我的眼睛,然后,看著我的身體,我的乳房,雙肩,胳膊,胯,等等,她伸手輕輕地摸了摸它們,嘴里模糊呢喃,眼神恍惑走神,我感到她目光里隱約出現了嫉妒,然而隨之被抑制住了,繼而被某種慈祥和愛憐取而代之。

她彎腰從地上撿起我的外衣,披在了我身上,喃喃地說,傻孩子,穿上吧,天還冷,別著涼了,然后她走回去,自己先一件一件地穿上了衣服。

“回去睡吧,不早了?!彼峙み^頭來,輕聲說道。

我突然覺得自己幼稚極了,脫下的內衣和胸罩還在我的腳邊,最初的瞬間的勝利感,此時已蕩然無存。我覺得我被什么擊中了,準確地說,是被什么擊敗了。

十三

在接下去的日子里,我都有意回避集體行動,回避蘇老師,我也無法確定她的目光是否在尋找我。也許不會再在意我了,兩天后,是個深夜,她來我宿舍。

“出去走走?”她微笑著問道,我?guī)缀鯖]有絲毫的猶豫,順口就說好,這讓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從小學大門口出來,我們走在村里的石板路上。這是我第一次在天黑的時候走出小學校。校門口的那幾個路燈,把我和蘇老師的影子斜長而碩大地投在了路面上,隨著我們的走動,那兩個人影也隨之移動起來,一會變短了,一會又變長了。

驟雨初歇,剛才還有散散的涼涼的雨點子落下來,現在已經完全停了??梢月牭綐淙~在微風中悉悉索索地搖曳,空氣中彌漫著植物的氣息,月亮在銀亮的流云中隱現。我和蘇老師走著,咫尺之遙,我們好像都被黑夜吃掉了,彼此卻看不清對方,只能聽到落在石子上的各自的清脆的腳步聲,不知怎的,此時,我忽然想到那些長期待在山洞水里的失去視力的魚。

我問蘇老師可知道那些沒有視力的魚。她答道沒聽說過啊,真有這樣的事兒?我說當然。而且進一步說,不僅那些魚在山洞里失去了視力,而且因為在淺水里待久了,身上的魚鱗也變得細弱,容易受傷,弄不好就會感染死掉,游的速度也不比江海里的魚那么快和靈敏,所以一般都長得偏肥大,再有,再有澳洲的一種地鼠最初是候鳥,后來進化成……不知怎的,我怎么說起這些話題了,有點奇怪,甚至覺得愚蠢,于是不再吱聲了。

繼續(xù)在石板路上走,過了一會兒,蘇老師問,說完了?我說完了。蘇老師說很有意思,然后,她忽然停下來,轉身,微笑地對我說:

“怎么啦,小雯雯,昨天你還直率。”

小雯雯是我的乳名,除了家人,身邊的人中只有韓冬知道,蘇老師居然這樣稱呼我,讓我很意外,也有些怪怪的。蘇老師說完又轉回身去,繼續(xù)走著,然后說道:

“我是喜歡韓冬,怎么說呢,也差點愛他。但我不能,不管怎么說,他和你一樣,都還是孩子。”蘇老師說到這,停了一下,又繼續(xù)道:

“說起來,我已經很久不愛人了,我這個年紀大概很難再愛男人了……”說到這,蘇老師忽然問我:

“你猜我多大了?”

“四十多,韓冬說的”。

“我很開心,其實我五十多了,過了今年,就五十二了?!?/p>

“五十二了?!看不出來,真的看不出來,真的!”

“我是屬馬的,你算算呀……虛歲快五十三了,哎……”

我停在黑暗中,沒說話。蘇老師繼續(xù)往前走,我也就跟了上去。

“我的第一個丈夫是我大學的同學,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那時瘋狂地愛我,我那時喜歡波德萊爾,他就去讀波德萊爾,我喜歡德國新表現繪畫,他就去找德國新表現繪畫的畫冊,說都很喜歡,而且比我還喜歡,還說出更多的內容細節(jié),還能背誦一些句子,你說好玩不!我那時年輕,和你差不多大吧……他也沒錯,因為他愛我,愛一個人就會做傻事,也會做一些自己原來根本不會做的事,所以,后來我才發(fā)現,其實他是個家庭型的男人,也根本不喜歡波德萊爾和德國新表現繪畫……”

“……大學畢業(yè)后,我們結了婚,他父親在新西蘭做生意,我們就去了新西蘭,在海邊有了棟房子,海很美,他覺得此生也就是這樣了,彼此要廝守一生了,但是,沒幾年我們就離了婚。開始我以為是丈夫在婚后變了,后來想想是不是我變了?再想想呢,我們誰都沒變……我沒想到一個男人也會那么喜歡平靜安逸的生活,一天到晚守著家,喜歡買菜做飯,養(yǎng)蠶養(yǎng)金魚和下圍棋,把家里弄得非常溫馨,還養(yǎng)了一條比特犬,說我喜歡這種大狗,他一切都圍著家庭轉,家具也是按我的喜好買的,還有別的,拖鞋也整整齊齊地在門口擺好,抹布用完后,會整整齊齊疊好,放在原處……其實,他是個好丈夫,作為一個女人,我無話可說,還有什么可求的呢,是我不好,我沒想到自己并不是一個傳統女人……后來,后來我碰到另一個人……”

“我第三個丈夫是畫兒童卡通的,你問我第二個丈夫?哎,不說第二個了吧,以后再慢慢說吧,我第三個丈夫是個老頭子,四十年代去法國留學過,回國后在大學里教書,我曾是他的學生,我浪漫?是的,是吧,同學朋友也這樣說,什么浪漫不浪漫的,真傻的啦,其實大家說我傻的多,還有更難聽的,都因為看了他的幾本圖書,結果昏了頭,嫁了他。哎,現在想想也是命,讀書是危險的,我現在雖然還在讀,但……哎,今天我話真多……”

“我是獨生女,父親是大學教授,教心理的,他給我買的第一本畫冊是莫奈的,可我當時一點也不喜歡莫奈,他問我喜歡什么,我說我也不知道,我父親聽了說好吧,那我們去書店挑吧。他領著我去了一家當地最大的書店,那時開放,書店有很多進口的讀物,古典現代的都有,包括二手書店,也很豐富,種類繁多,有錢就能買到。結果我在那兒發(fā)現了本兒童畫冊,喜歡得要命,什么書名?我想想,是《重新找回夜空》,是的,是那個書名。那不是一本普通的兒童畫冊,其實是成人題材兒童心理的畫冊,里面有一幅圖我現在還記得,就是在一個大城市里,有一天,不知怎么回事,好像是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之后,所有的孩子都走丟了,孩子們都大哭起來,四處找各自的父母,于是孩子們在那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里轉啊轉啊,一無所獲,孩子們繼續(xù)找,于是來到了城市的郊區(qū),不再有樓房,也不再有街道和橋梁和工廠、醫(yī)院和郵局,他們來到了自然界,看到了樹林和河流,看到了彩虹和更遙遠的星星,聽到了鳥叫和瀑布,還有很多奇怪狡猾而又和藹的動物,于是都不再哭了,有的發(fā)呆,有的歡喜,有的爬到樹上,還有的飛到了天上,還有……我看了十分震驚,父親見狀,指著那些做著不同事情的孩子,問我喜歡哪個小孩,我說我喜歡那個飛到天上的……”

黑暗中流水聲隱隱傳來,可能走到村頭的那條河了,白天看到的景致和夜晚是不一樣的,哪怕是同一處風景呢,也是景象迥異;白天的心情和夜晚也會不同,談興也一樣,黑夜,有時讓人敞開心扉,很少顧忌,這些,我是事后才體會到的。

“……有時我想,愛情是年輕人的事,年輕,青春,才愛,年紀大了,老了,愛是另外一回事了,這個,你現在可能還不懂,以后慢慢會懂的,為什么?我也說不清,我不覺得一個五十多歲的人就比你們二十多歲的人懂得多,不一定的,真的,即使懂了點,也說不清,我有時也幼稚得可笑得很呢,不是嗎,真的很可笑,也難為情,你不會介意吧?!碧K老師在黑暗里說著,聲音微顫,并不平靜。

我說我一點也不覺得你可笑,而且,我很喜歡你。

“說實話,我也喜歡你,你雖話少,但敢作敢為,我喜歡,你的畫我也看了,也很喜歡的,你知道嗎,你的那些畫讓我想起了我小時候看到的走丟的孩子……年輕才是一切,我已有點老了,這一點,我最清楚,我這輩子差不多就這樣了,我知道我在走下坡路,除了肉體,別的也快不行了……女人老起來,是很快的?!?/p>

我說你并不老,你很美,真的很美,我不如你。

“我很想念我父親,我在上海長大,住在徐家匯,父母有座小洋樓,三層的,過生日要過好幾天,蛋糕上的色調真好看,很多又灰又亮的漂亮的奶油花,南京路商店櫥窗里的設計也漂亮,圣誕節(jié),下大雪,櫥窗里的燈光是黃黃的暗暗的,有耶穌,有羊羔,還有烤火爐,羊毛像真的似的,那時中國也過圣誕節(jié),當然過啊,反正上海過,走在南京路上,外面下著雪,我看著櫥窗里面的雪,看著,看著,雪花飄到臉上了,癢癢的幸福,要什么,爸爸就給我買什么,有一種呢子布,愛爾蘭花格子的,就是拿到現在也是好東西,爸爸給我買了,做了一條裙子,也記不得穿沒穿了,那時東西太多,穿不過來的,唉,那是什么年月的事了?!?/p>

“父親死時,躺在醫(yī)院床上,對我說,女孩子,找個好人家好好過日子吧……我爸知道我的命可能不好,為我擔心,可我沒聽他的?!?/p>

“幾年前,我在上海徐家匯,一天在報上看到的廣告,算命的,是個女性南美人,我算了一次,真準哪,后來我就不算了,盡捅傷疤。價錢倒不貴,算一次三百元,人也不用去的,寫封信,把自己的姓名、地址、出生年月日寄去就行了,真怪,哪有這么算的,國內算命都是要見人的,要面相手相一起看,她不用,看看你的姓名地址出生年月就行了,記得那次我很快就收到回信,說我最近要丟一件東西,當時我在一家藝術展覽策劃公司做藝術副總監(jiān),結果幾天后在爭論一幅有爭議的參展作品中,我一意孤行,固執(zhí)己見,與幾個董事爭了起來,因為我認為董事畢竟不適宜介入具體運作的事,結果被炒了魷魚,你說多有意思!那個董事指著我的鼻子說,這不是你當年當學生的時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有一點是一樣的,出了格,就要承擔后果。哦,韓冬沒對你說我學生時搞前衛(wèi)藝術嗎,那是八五新潮的時候,不提了,老黃歷了,算算已有二十年了吧,二十七年了?!?/p>

我真不知道還有這等事,八十年代的事,我聽說過一點,于是對蘇老師的敬意更多了些,心里也琢磨,蘇老師這么文氣的女人,怎么也曾那么激進,那么新潮啊!對了,還有那二十七年,奇數,我想到了我租房的樓梯臺階。

“對了,那一年,算命的說我會有禍,對,有個accident ,車禍,而且很難躲掉,我心提起來了,心想,怎么辦,我不出門總可以了吧,能把我怎么樣,那些天我格外小心,還燒了香,不說了,難為情死了……反正我盡量小心,心里卻沒底,幾天后什么也沒發(fā)生,我開始心靜如水了,心想怎么樣,不能讓你都算對了,讀信算命,對你們南美人靈,對我們中國人最多只能靈一半,結果呢,結果我得了腰間盤突出,為了躲一只綠眼睛的野貓閃了腰,笑死人了,幾乎走不了路,在屋里躺了一個多月,日常食物也是打電話叫店里人送來的,苦死我了,哎,以后我不算了,我命不好,不用別人老提醒我?!?/p>

不知為什么,我忽然能理解韓冬為什么愛她了。

“那——那韓冬是怎樣的人呢?”我問。

蘇老師看了看我,沒說話。

“他,暴力嗎?”

雨又下起來了,雨點落在臉上胳膊上。蘇老師說我們回吧。眼睛真的是能適應黑暗的,回去的路上,我已能看到路邊模糊的房屋的輪廓和樹影了。走著走著,感到一陣花香撲面襲來,我隱約望見前面的路上橫躺著一棵大樹,滿樹花香的大樹,大概是前兩天被大風刮斷的吧,我們這才意識到走錯路了,于是原路折回,當找到了來時的路徑,忽然下起了大雨,我和蘇老師被淋了透濕,當蘇老師走到自己屋子的門口時,轉過臉來對我說:

“韓冬說過蘇州拙政園里的打油詩嗎?”

我想了想,說好像說過,蘇老師說,他說出來了嗎,我說沒有。

蘇老師聽了,說那不是打油詩,是別的,我輕聲問是什么,她說:

“垂石彝荒。”

我問什么意思,蘇老師正欲說,又猶豫了一下,說你自己上網查查吧,沉默片刻,又說:

“韓冬是很優(yōu)秀的,你不覺得嗎?”

十四

自渼陂回來之后,韓冬便沒了消息。房東來催房租,說給他打電話沒人接,問韓冬跑到哪去了。我說不知道啊,我自己也剛回來。房東說,他再不接電話,就要撬鎖開門,換新房客了。

我給韓冬打電話,他也沒接,換個時候再打,還是沒接,于是想這個鳥人怎么回事啊,好在他沒停機,只好等等吧。

等人的日子是多么痛苦!那段時間我睡得早,原因是睡著了就不會再等待,而白天起來,我就想快快天黑,這樣一天就又過去了,韓冬出現的日子也許就會又近了一天,可是白天的時間過得是多么緩慢。望著窗外的灰色的村莊和絲毫不動的樹葉,我覺得時間是靜止不動的。

我做了一些怪夢,醒來發(fā)現夢的出現,是可以緩解等待的焦慮的,因為夢可以分神,白天的時間度日如年,夢里好像是沒有時間感的,或者夢里的時間過得一點也不慢,而且難以理喻,我看到的東西栩栩如生,有陽光,有鳥鳴,有開門,有眼神,有被人追趕,有從高樓上掉下來。

有一回,我夢見了黑暗中的一座放著光輝的夜市,熙熙攘攘的窄街,攤販都戴著帽子,藍帽子,肉鋪上擺著許多鮮花和雨傘,巨大的多媒體屏幕上輪番放著許多人像,其中有些人我很面熟,但說不出名字,也不知在哪見過的,此外,在一個寬闊的大路上,千軍萬馬的墓碑在滿街跑著,一邊跑著,還一邊唱著,歌聲驚天動地,我看到墓碑上有人的胸,張著嘴的臉,并發(fā)出一陣陣挫牙的聲音, 它們亂哄哄地跑進了一個橋洞,于是我也跟著跑進去了。

那個橋洞越跑越深,越跑同伴越少,后來,我發(fā)現只剩下我自己一個人了,我的腳步聲也越來越清晰地有了回音,周圍變得空蕩了,我開始害怕,停下來往洞里面看,里面漆黑黑的,我不知不覺地走了過去,走啊走,走走走,就聽到風聲了……還有一次夢到被什么怪物入侵,長長的觸須,粗喘吁吁,渾身在顫抖,然后我就嚇醒了,醒來后,若有所失,覺得口渴,便尋水喝,咕嘟咕嘟地大量地喝水,以澆滅自己的莫名的燥熱。

那天夜里感覺手機響了,是韓冬來電話,說他在外地,出了點小問題,暫時回不來了,叫我好好照顧自己。次日醒來,昏昏沉沉地覺得韓冬來過電話,于是翻看手機的聊天記錄,沒有,再細看,還是沒有,我想那原來是個夢吧。我漸漸有點惶惑,注意力不太集中。一個月后,還是沒有任何音訊,我真的開始擔心了。我想到了蘇老師,可是沒法聯系她了。自那次在渼陂著涼后,蘇老師回到城里看病,偶然在血常規(guī)中檢查出癌細胞的幾個指數都不正常,確診肺癌,后來她就消失了。

房東執(zhí)意要清房,嘴里反復叨叨韓冬所欠的房租,我替韓冬交了拖欠的房費,并預交了下半年的房租,之后我對房東說,韓冬半年以后的房租也由我來付,房東聽了將信將疑,好在錢已到手,便不再啰嗦,臨走時不大情愿地把房間的鑰匙給了我。

有了鑰匙,我打開了韓冬房間的門。里面基本上是空的,他已經搬走了。留下的所謂雜物,其實都是垃圾,其中還有韓東的舊夾克、襯褲和襪子之類。到處是灰塵,桌面,地上,床,都是灰塵。床頭放著一個粗瓷碗,里面存著半碗煙蒂,因被水浸泡而微微地膨脹,似是某種生物。窗臺上放著的那盆仙人掌,早已干死,刺刺啦啦地立在那里。打開衣櫥,里面是空的。滿地碎紙雜志和報紙,墻上的那些素描和油畫倒是還在,韓冬從來不把自己的那類畫當真,隨便扔棄,它們混跡在滿地的垃圾堆里,依舊顯示著作者難得的才華。從所有的跡象看,韓冬是搬走的,只是走得有點倉促,像是被迫的。我站在屋里,腦袋空空,不知如何是好。心想韓冬為何不辭而別?為何連個電話都不打一個?為何不接電話?想到這,心里難過。我呆呆地立在原地,很久沒動一下。

生活又回到老樣子,我早上去學校,晚上回來,更多的時候呆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和從前一樣。天暖和起來了,路邊那個水塘開始泛綠,冒著氣泡,散發(fā)著隱隱的腥臭。入夏后雷雨陣陣,河塘里的水常常溢滿了,漫到岸上,尤其是那個橋洞附近的稻田里的水,大雨之后,田水四面漫了開來,有的漫上路面,滲到橋洞里去。

有一天,我忽然發(fā)現橋洞不再有舊日的安靜了。橋面上不時有貨車隆隆駛過,塵土飛揚起來后,又緩緩地沿著公路的地基落了下來。橋洞口重新翻新,里面的墻壁也被粉刷一新,那些無厘頭字都沒了,它們全被覆蓋了吧,那么如果還在墻里面,還會呢喃細語嗎。我想到那個雨天在這里躲雨時邂逅韓冬的情景,恍若就在昨天,可眼前除了白墻還是白墻,我感到有什么東西是永久地失去了。

我走進了路邊的一家理發(fā)店。里面很冷清,沒什么生意,年輕的理發(fā)師正捏著手機玩,看到我進來,懶洋洋地站起來,說先洗個頭吧?我說不用了,直接剪吧,光頭。在鏡子里,我看到自己的頭發(fā)一剪子一剪子紛紛掉落的時候,覺得有一種透徹的快感,甚至覺得不久就會見到韓冬的。我頭部的左側上方有一小塊丑陋的胎記,過去,我一直留長發(fā)遮擋它,我的頭發(fā)粗黑濃密,人人都夸我的頭發(fā)漂亮,沒有人知道頭發(fā)下面難看的胎記。今天,當我的頭發(fā)全部剪落的時候,那塊胎記就露出來了。從鏡子里,我看到年輕的理發(fā)師對那個胎記頻頻斜睨,好像我是一個怪物,我于是心滿意足,反復打量和端詳著自己的光頭,好像平生第一次看到它。

我有時會到韓冬的房間里坐一會。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地上,亮得有些刺目。屋子里的一切,我保持著原樣,沒有動。我甚至沒有擦去桌子上、衣柜上和窗臺上的灰。我保留著它們,像保留這個房間的門窗一樣,可這樣要多久呢,我不知道。

有一天,房東忽然敲了我的屋門,遞來一份報紙,說你看看,你看看,然后怪怪地看了看我。我接過報紙,找到那條新聞:在某著名古畫拍賣中,發(fā)現名畫造假,且高質量幾乎亂真,引發(fā)國內外有關部門及藏家鑒賞家高度關注與擔憂。警方迅速立案偵查,發(fā)現其作假現象不僅在古畫里,還延伸到當代繪畫之中。涉案的嫌疑犯,也在近期被鎖定,并被警方通緝。在報上公示的嫌犯的名單和照片里,我看到了韓冬。

兩年過去了,我依舊保持著韓冬的房間。屋里的灰塵越來越厚,我也不想打掃屋子,因為所有的東西全是“過去”,全是“時光”,全是“他”,我有點舍不得動它,可我心里已經明白,那些,其實不過就是灰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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