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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悲喜(短篇小說)

2017-05-19 15:53崔玉松
滇池 2017年5期
關鍵詞:云貴寡婦石板

崔玉松

馬上,石板河村的易云貴就要死了,兒子易小貴還是沒有趕回來。易小貴沒回來,易云貴就硬挺著,挺得身下那東西都硬邦邦的。

不信?不信去問楊寡婦!

楊寡婦說,那天早晨她是被易云貴老婆趙樹乖鋪天蓋地的哭聲嚎醒的,嚎得天都陰沉沉的,像是擰得出水來。

楊寡婦一翻身坐起來,自言自語,死了,死了!易云貴都病了好久了,還不死?昨天,剛打通了他那背時兒子易小貴的電話,讓他趕緊回來。楊寡婦在電話里對著易小貴吼,說你再在外面打工再掙多少錢再有多稀奇,可你爹要死了你就得回來!你要是不回來就是不孝!你要是不回來你爹就沒有孝子給他鋪路搭橋給他摔火盆子,你要是不回來你爹就下不了葬,這是天大的事,打工算個球!

易小貴好像在電話那邊罵了一句,勉勉強強答應了。楊寡婦突然想,他這是在罵誰呢?他不會是在罵我吧?一邊想一邊起床梳洗,順手扯了件衣服披在身上,朝易云貴家走。

插一句,楊寡婦在女兒考上大學以后,找了一伙四五十歲的女人,專門幫人操辦紅白喜事,巧了,正趕上村里家家戶戶的年輕人出去打工,人少得村里的狗見了都會掉眼淚。所以,楊寡婦她們生意還好呢,楊寡婦她們給三村四鄰十里八鄉(xiāng)帶來了人氣呢。

所以,這易云貴一死,她自然得馬上趕過去。

楊寡婦走進易家,見趙樹乖癱軟在床前,哭得死去活來,完全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心里就想,這回這事,麻煩了。易云貴的女人生性怯懦無能,遇到這樣的事,早沒了主張,除了哭還能干啥了?

果真,一見楊寡婦,趙樹乖一頭朝她撲過來來,喊,他嬸子,你快來幫幫我,你大哥走了!接著趙樹乖又回過頭去對著床上的易云貴大哭,我的活天那,你丟下我一個人走了我咋個整??!你還讓不讓我活了!這場面,楊寡婦見得多了,忙掏出手機打電話,安排事情,叫這個上山砍松枝柏枝,叫那個去買香紙蠟燭。最重要的,還是打電話給易小貴,說,小貴呀,這回你是真的得回來了。易小貴問,我爹真的死了?楊寡婦說,屁話!哪有你這么說話的!易小貴在那邊一下就沒了聲氣。

楊寡婦問趙樹乖,說嫂子,大哥的壽衣準備了嗎?用什么給他洗澡熏身啊?趙樹乖用袖子抹了抹眼淚,說我去找!他這病,得真了,早就準備著呢!

楊寡婦稍稍松了口氣,走出院子,看到喂豬的大鐵盆,拎了,把剩下的豬食刮出來,到墻角去洗,一邊洗一邊想,這易大哥多能干的一個男人啊,在村里也算德高望重,村里不孝順老人的,刻薄媳婦的,爭個地埂打個架什么的,全靠他出面勸架講和。當隊長那會,帶著大家修公路、挖河道,石板河能有今天這個日子,全靠他了。可再能干的人也擰不過命??!

很快,靈堂就扎好了,兩根木柱上扎滿了松枝柏葉,白棉紙疊出一大朵一大朵的白花。幾個女人把另一張床上的床板一塊一塊抽出來,用兩根長凳鋪上,村里前來幫忙的幾個男人將易云貴抬到停尸板上,楊寡婦煮了一大鍋柏香水給他搽身,穿衣,穿褲子的時候,感覺腿已僵硬不好穿,楊寡婦從褲腿里伸進手去,想把里面那條褲子拉平,忽然感覺易云貴身下那東西動了一下,楊寡婦臉一陣紅,想,羞死人了!抬起頭來看一眼,見沒人注意她,又悄悄用手摸了一下,那家伙居然硬挺直拔的,忙用手探探口鼻,發(fā)現(xiàn)人還有氣,就大叫起來 ,嫂子,嫂子,我大哥還沒落氣呢。趕緊讓人跑到衛(wèi)生院請王醫(yī)生,又要了個注射器,給易云貴喂米湯。易云貴那時臉色潮紅,不像死去的樣子,但也不睜開眼睛,就像一個熟睡的人還在夢里。

回到堂屋,趙樹乖傻坐在停喪板旁邊,一動不動盯著易云貴。楊寡婦說,嫂子你趕緊打電話催小貴回來啊,我估計大哥咽不下這口氣,就是掛著孩子呢。

電話打過去,易小貴在那邊說,正在找老板,手上沒錢,兩年的工錢都沒結(jié),他連路費都沒有。他說,媽,我爹沒有落氣好啊,說明他還活著,媽,你要高興才對啊。趙樹乖說,高興高興,你要趕緊回來,帶媳婦孫子回來,見你爹最后一面??!

楊寡婦咬著易小貴就不松口,楊寡婦對著電話說,易小貴,我這可是最后一次給你打電話,大熱的天,你別怪我說話難聽,你要是不回來,你爹會臭的!易小貴哈哈一笑,說嬸嬸,有你們在,我爹保準臭不了!楊寡婦吼,易小貴!你說什么呢?易小貴,你說的是人話么?

一回頭,又對趙樹乖說,嫂子,這易小貴是你兒子么?我看他十有八九,是不想回來呢!趙樹乖憨憨愣愣說,不會!我家小貴,過得也苦!楊寡婦顯得尷尬,忙說,那個,我得回去了,豬還沒喂呢,你也整點吃吃,再熬點米湯給大哥喝,我回去喂完豬就過來。

回到家,楊寡婦煮了碗掛面,胡亂吃了。越想越覺得奇怪,這個死了又活過來的事還真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易大哥是放不下老婆兒子呢?還是有什么惦記的事?不管怎么說,這人是活不成的了,該準備的還得準備。

可是,準備什么呢?

易小貴趕不回來,這家里就沒有個拿主意的人,人一死,一大攤子事呢!易云貴的后家、老親老友,得有人去請,還有,村里但凡長得像點人樣有點力氣的,都出去打工了,出了這么大的事,請誰來幫忙?以往遇到這種事,女人們哪里插得上手?她們要做的,無非就是幫著搭搭靈堂,做些大錢、花圈、轎車電視等紙貨,輕巧活計,湊湊熱鬧。最多再幫忙做做飯,抬抬菜,洗洗碗,伺候一下桌子。可這易云貴家的事,全亂了套路!易小貴要是趕不回來,提調(diào)、采買、待客這一大堆事,都該誰來辦?

愁??!楊寡婦想著想著,打個飽嗝,反倒睡了過去。

易小貴的電話才把她驚醒。天黑得像塊炭,易小貴在電話里急得像只虎,說嬸子,我爹咽氣了,你快去幫幫我媽,我這里一下子來不了,我正在到處找老板,他要是不把工錢開給我,我就跟狗日的拼命!楊寡婦像是沒睡醒,冷冷應了一聲。易小貴更急,說嬸子,我爹的事就拜托你了,你拿主意幫我家辦,錢我媽那里還有點,你看著辦就行了,一切由你做主!楊寡婦急了,說,易小貴你說啥呢,我做主?這個哪行?。磕愕谜堊謇锏娜藖碜鲋靼?!易小貴急急忙忙說,該請誰,麻煩嬸子你幫忙去請吧,我這里還有事,掛了掛了!楊寡婦一下愣住,想,都說養(yǎng)兒防老養(yǎng)兒防老,易云貴這兒子,怕是白養(yǎng)了!endprint

趙樹乖已哭成一灘爛泥,見楊寡婦一進門就說,死了!這回真死了!楊寡婦走過去,用手抹了一把易云貴的眼睛,說,好吧大哥,安安心心走吧,小貴一下趕不回來,還有我們呢,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寬心吧!她又忙回頭跟趙樹乖說,嫂子,憋住!這會兒你不能哭!這么大的事你得拿主意,請誰作提調(diào)?喪事想怎么辦?得趕快請先生來攆地、瞧日子、裝棺材,你還得拿出錢來準備孝服、麻線,給客人準備包頭,還要買米買菜……還有紙貨要些什么?你得說,我趕緊讓人做!趙樹乖哭喪著臉,一把鼻涕甩在地上,說我有什么主意?她嬸我就靠你幫忙了!我去拿錢我去拿錢!楊寡婦說,這提調(diào)總得你說啊,要不請云富哥來一下吧?趙樹乖說,那云富比你云貴哥還大兩歲,能行嗎?楊寡婦說,怎么不行?主要是要找個能主事的男人,對村里族里的人好交代,就這樣吧,你去請,我給你找先生去!楊寡婦說完轉(zhuǎn)身出了門,又回過頭來交待,嫂子快把油燈點著把齋飯供上,別忘了在門后墩碗清水。

先生進了門,云富也到了,坐在八仙桌前又是翻書又是算生辰八字,楊寡婦走出院子,問正在燒紙錢點香的幾個女人,人呢?一個叫張賢英的女人忙答,按你的安排,準備香紙的準備香紙,準備孝服的準備孝服。張賢英想想,又說,對了,那客人的包頭用生白布嗎?要多少???楊寡婦說,用什么生白布啊,就買白毛巾,過了這

事也能用,那白布拿回去就浪費了。

回到屋里,見先生和云富在算日子,楊寡婦就在一邊聽。那先生說,這日子倒是瞧好了,六天以后有一個吉日,十三天以后一個,你們到底要哪天?易云富說,十三天那個吧,多等小貴幾天。先生說,十三天時間長了,已經(jīng)五月中旬,天一天天熱了,要是臭了怎么辦?楊寡婦一聽,拉拉易云富的袖子悄悄說,大哥,算了,就六天那個吧,這小貴知道他爹不在了,我看是急了,這會兒,說不定在趕火車呢!不能讓云貴哥一直這么等,不是都說入土為安嗎?還是早點下葬好。云富聽楊寡婦這樣說,只好干咳了兩聲,對先生說,嗯,好吧,六天就六天!

先生一邊收拾黃歷一邊說,這家里怎么回事?這么大的事,連個主事的人都沒有,兒子也不見,辦什么喪事嘛。楊寡婦陪著笑臉把先生送出門,說,可不是,我這云貴哥造孽啊,有個女兒還掉在石板河里淹死了,一輩子就這么個兒子,打工去了,你也知道,現(xiàn)在哪個村都一樣,村里沒人待了,這會他一閉眼走了,這些事不用管了,我們總得有人把他安安穩(wěn)穩(wěn)地送走吧?先生說,也是,也是也是!楊寡婦突然變得很神秘,悄聲說,先生啊,我這個大哥可是死了又活過來一天才咽氣,怕是心里掛著什么?裝棺材啊、堂祭什么的,你可得多囑贊幾句,讓他放放心心走。

先生點點頭,面露難色,若有所思。

楊寡婦家離易云貴家近,第二天幾個女人一商量,直接把紙和竹篾拿到她家院子里扎,楊寡婦到家的時候,紙沙發(fā)、電視、轎車全都弄好了,一個叫桂珍的女人手里正做著轎子,小翠做的高頭大馬是用兵乓球當眼睛,楊寡婦笑道,喲,快呢嘛!這都有了轎車還用轎子嗎?小翠嘴快,說,這云貴哥辛苦了一輩子,挖河清淤的時候治下病,腰疼腿酸的,走不動,死了就讓他好好享受一下嘛,再說,我們這個地方路不好走,坐車哪有坐轎子舒服。一群女人就都笑了起來。

楊寡婦臉一拉,說,這些東西就是個意思,意思到就行了,盡量給孝家省點錢,趙樹乖死了男人,以后的日子不容易。你們做完這些事就趕緊過去看看,有什么事多幫襯著點,今晚吃過飯要裝棺材了!

楊寡婦這邊說完,又扭屁股趕回到易云貴家。先生已經(jīng)到了,正對著趙樹乖發(fā)牢騷呢,先生說,你這兒子也是少見,親爹死了都不回來,什么事大得過爹娘老子。這孝子不在,破孝的規(guī)程還走不走了?趙樹乖忙掏出手機給兒子打電話,一接通,楊寡婦一把搶過來,對著電話喊,我說小貴啊,你怎么回事?還沒找到老板?什么?跑路了?沒要到工錢你也得回來啊,孝子不在,這個喪事怎么辦?。磕慵业哪樏嫒谀阋粋€人身上,還要不要了?什么,路費?我就說打個工跑那么老遠,光路費都要命了,不行,你就是借,也得借錢趕回來,媳婦不來就算了,兒子總得回來吧!

說完了這些,就愣住了,有那么一刻,楊寡婦突然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誰說話了,魔障了似的。還是趙樹乖跟先生說話的聲音,才把她又拉回來。趙樹乖對先生說,走,怎么不走,該走的規(guī)程都得走,我男人活著的時候,鄉(xiāng)親們還算給個薄面,大物小事都會找他商量,討媳婦嫁姑娘也都請他坐上席。他這一走,這喪事不說辦得風風光光吧,至少也得按規(guī)程走。要不然,我怎么對得住他來這世上走一回呀!說著說著,又要哭。

先生說,那不行,這破孝就是要讓孝子齋飯供奉,白布頂頭,三跪九叩之后剃頭破孝,才能穿上孝衣,系上麻線,這孝子不在,怎么破???

楊寡婦忙問,嫂子,這堂弟兄里面給有哪家兒子在,請他臨時頂替一下?趙樹乖愁,說,好像沒有哪家的在,讀書的讀書,打工的打工,都不在。楊寡婦難住了,說,嫂子,那你說怎么辦?

楊寡婦想了想,又把易云富請了過來,說明緣由,請他做主。易云富也沒了主意,拿眼睛往趙樹乖這邊掃。趙樹乖慌慌躲開,忽然跪在易云貴面前大哭起來,嚎得天搖地動的。楊寡婦忙去扶,說,嫂子,你別急,別急,再想想辦法好嗎?趙樹乖抹著眼淚說,有什么辦法?要不就再等一天,等我兒子回來吧。

楊寡婦沒辦法,只好去盯先生,先生一臉的無奈,苦著臉,像是他家死了人樣的。說,這個瞧好的日子怎么能改?怎么能改嘛!趙樹乖忽然變了個人似的,執(zhí)拗得不可思議,她說,我叫我兒子明天一定趕回來,明晚再破孝入棺。那先生一口氣嘆出來,說,好吧,這事肯定得孝家說了算,那我就明天下午再過來。

先生走后,趙樹乖又打通兒子的電話,兒子說,他已經(jīng)跟一個老鄉(xiāng)借到錢了,今晚連夜坐夜班車回家。趙樹乖終于平靜下來,楊寡婦也松了口氣,易小貴回來了,她就不用這頭那頭的到處忙了,只管帶著那幾個婆娘做好飯,把客人伺候好就行了。她回到家,把那一屋子的紙貨花圈往一邊挪挪,終于安安穩(wěn)穩(wěn)睡了一覺。

第二天,豬圈里“嗷嗷”的豬叫聲和公雞母雞的“咯咯”聲把楊寡婦吵醒了,她一看,天已經(jīng)大亮了,趕緊拌了點豬食給豬送去,就急急忙忙往易云貴家趕。其實,他們兩家離得不遠,就幾百米,出了門就聽得到那悲悲切切的哀樂已經(jīng)響起來,焚香的香味和煤油沒有燃盡的味道彌漫在晨曦里。endprint

趙樹乖情緒看上去很好,人也精神多了,她站在院子里把包在帽子里的頭發(fā)放出來用木梳梳,一梳一梳地,認真又仔細,像要把這幾天的悲傷和煩亂梳得順溜和精光。楊寡婦才走進院子,趙樹乖就迎了過來,說,他嬸,這幾天辛苦你了,等我家小貴回來,你就可以歇口氣了。楊寡婦笑,嫂子見外了,外人的事都要幫,別說自己本家的事,一筆難寫兩個易字嘛。就又問,小貴快到了吧?趙樹乖說,應該快了,說不定到鄉(xiāng)上了!正說著,手機響了,趙樹乖邊笑邊說,這不,電話來了電話來了!

楊寡婦一聽,喜得在院子里團團轉(zhuǎn),一會兒看看豬,那豬喂得膘肥體壯的,就想起趙樹乖天天盯著豬圈門的樣子,樣子雖然苦點,但人勤快,所以還行,有了這頭豬,易云貴家這事怎么辦都偏不到哪兒去!一會兒又看看牛,那牛也結(jié)實著呢,滾圓的屁股像是兩座山,銅鈴大的眼睛盯著她,像一條閃亮的河,在自己面前緩緩流。就想,是啊是啊,人家趙樹乖其實比自己過得好呢!人家有牛!人家有男人,就有牛!

等楊寡婦再去看雞的時候,聽到趙樹乖一聲哭喊起來,老天啊,你還讓不讓我活了!楊寡婦忙著幾腳奔過去,問說,怎么了怎么了?趙樹乖指指電話,說,小貴出車禍了!楊寡婦忙搶過電話聽,好像她聽著,那車禍就不出了樣的。

電話已經(jīng)掛了,她又把電話打過去,怎么也打不通,都是占線的提示音。楊寡婦只好回過頭來問趙樹乖,說,嫂子,誰打的?會不會打錯了?趙樹乖哭,說不會不會,是警察打的!說是我兒子受傷了,昨晚連夜送到醫(yī)院了!

楊寡婦聽了,也差點跟著趙樹乖一屁股坐到地上。她扭著臉使勁吸吸鼻子,縷縷頭發(fā),才把心情縷平直了。忙跑到易云富家,把他請了過來商量。易云富聽了情況,臉一下皺了許多,說,要不,就別破孝了?晚上直接入棺就行?趙樹乖咬著牙說,不!小貴回不來也得破,我不能讓人家笑話!易云富一桿旱煙點著了,問,那,怎么破???

趙樹乖忙著把手朝后面搗,搗幾下,就抓上了楊寡婦的手。楊寡婦朝后面躲,掙了掙,見躲不過,才說,嫂子,我,我也想不出辦法來。趙樹乖說,他嬸,我不要你想辦法,你幫我個忙,去我娘家請我哥過來為我做主!娘家是后家,我哥來了,我這心才不慌。楊寡婦忙問,嫂子,非得去請嗎?要不打個電話?

趙樹乖說,非得去!這是禮數(shù)!

趙樹乖又說,我家在黑石頭村,我嫁過來的時候,是我哥一路送進易家門的!

黑石頭村其實不遠,爬上石板河右邊那座山就到了,聽村名就知道那個地方缺水,水都流到石板河村去了。每年春耕的時候,黑石頭村的村民經(jīng)常把水截住,不讓水往石板河淌,兩個村經(jīng)常為搶水打架,關系不好。

楊寡婦出了門就直接往山上走,走了幾步,發(fā)覺天氣一掃昨天的陰沉,太陽像忽然睡醒了,精精神神掛在天上,就覺得今天運氣好,自己辦事肯定順。

黑石頭村一抬腿就到,趙樹舉家很好問,村口那棵大核桃樹后面。門沒鎖,楊寡婦敲了半天門都沒人應,只聽見院里的狗惡狠狠直叫,楊寡婦不敢進去,轉(zhuǎn)到房子后面的園子里,看到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在栽辣秧,就喊,大哥,樹舉大哥,是你嗎?那老頭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問,誰啊?有事嗎?那眼睛空茫茫的,像是把魂也栽進了地里。楊寡婦喊,易云貴死了,你妹子讓我來請你吶!那男人長長一聲嘆,說,曉得曉得,妹夫剛落氣,我妹子就打電話給我了??蛇@家里沒人,老婆子到城里帶孫子去了,這家里豬啊狗啊的,我還說等進客那天再去呢。

趙樹舉嘴上這樣說,身子卻跟著楊寡婦走。回到屋里,匆忙換了件衣服,就跟著楊寡婦往石板河去了。

已經(jīng)正午,太陽火辣辣烘烤著山林,小鳥熱得不再嘰嘰喳喳亂叫,榛子樹、栗柴樹的葉子變得卷曲起來,沒有風,就是從山腰往下走的時候也沒有一絲風。楊寡婦看看趙樹舉,他新?lián)Q的中山裝早就穿不動了,在手上抱著呢,頭上的汗不停地往下流,楊寡婦說,大哥,要不歇一會?趙樹舉說,歇啥歇?人死球朝天,早點辦完早點返。

趙樹乖一見到大哥,眼淚又順著她滿臉的褶子稀里嘩啦往下掉,但她這次沒有嚎,只把哭聲壓在喉嚨里哀哀滾著。先生和易云富都盯著他,趙樹舉咳了兩聲,說,妹子呀,這個,小貴回不來,回不來就回不來了,人嘛,就這球樣了!楊寡婦聽了這話,走到屋外的水缸邊,舀了一瓢水,痛痛快快喝了個飽。

又進屋來,只聽先生說,這樣吧,要不把你兒子的舊衣裳找一套來,我就當那衣裳是你們兒子,把程序走一下吧。易云富沒有意見,趙樹舉問他妹妹,你覺得呢?趙樹乖用袖子偷偷抹去眼角的淚,說,好吧。趙樹舉說,好什么好?不行!

大家一齊愣住。要知道,在石板河村給死人辦事,如果是舅舅發(fā)話,那是都得聽的。不然,這喪事辦起來,就不吉利。慌得楊寡婦一步跨過來,問趙樹舉,那,大哥,還有什么不行的?趙樹舉瞅瞅楊寡婦,好像又想不出還有什么不行,就說,反正,就是不行!又慌著忙著想想,說,把易小貴叫回來!

楊寡婦見趙樹舉這樣,反倒暗暗松了口氣,知道趙樹舉是來拿架子的,就抱起手,說,大哥,易小貴是怎么都回不來的了,破孝是有時辰的,你看著辦!老實巴交的趙樹舉更是慌,繃得緊了,哪里去找主意,只好又望著楊寡婦,說,那,你說怎么辦?

楊寡婦一下笑起來,突然又覺得自己這笑不妥,忙著一把抹了去。為了給趙樹舉一個臺階下,楊寡婦說,大哥你看這樣行不行,殺只雞,見見血,晦氣就沒有了。

趙樹舉忙說,行啊行啊,就照妹子說的辦。

雞要公雞,大紅公雞,這多出來的事好辦,石板河哪家不養(yǎng)一窩雞。楊寡婦走進院中,就看見一院子的母雞正圍著一只公雞啄食玩呢。那公雞渾身通紅,兩只眼睛亮閃閃的,在一群母雞中,神抖抖的樣子。楊寡婦一看就來氣,說,就是你了。幾步?jīng)_過去,伸手就抓??赡枪u扇扇翅膀,飛撲著跑轉(zhuǎn)到另一墻角。楊寡婦一轉(zhuǎn)身,看見趙樹舉,喊,大哥,抓呀!趙樹舉連聲應著,但就是不動。

楊寡婦只得追上去,那公雞像是知道,早早又飛到院子里那棵桂花樹后。楊寡婦緊趕幾步,正要摸著雞屁股,突然覺得腳下被絆著,仔細一看,是那群母雞。一只只朝自己跟前擠來,像是掩護公雞呢!楊寡婦氣不打一處來,伸手抓起兩只就往回走,說,我先把你們這群騷貨宰了!endprint

這個時候,那只公雞張開翅膀三兩步朝她撲了上來,楊寡婦一笑,罵了聲賤貨!一伸手逮住了它高高仰起的脖子。

楊寡婦哈哈大笑!易云貴家的院子,這幾天第一次傳出了笑聲。

吃過晚飯,趙樹乖找了易小貴的一套舊衣服,先生恭恭敬敬抱著大公雞,對著易云貴鞠了一躬,接著,先生一菜刀朝雞脖子上抹去,幾滴血一落地,先生把雞塞給趙樹舉,立馬對著衣服念念有詞。之后,一把剪子把易小貴的舊衣裳剪去一只角,把白色的孝衣孝帶端端正正地掛在椅子上,孝冠放在孝衣上,再念一會兒,睜開眼,說,行了。

屋外的楊寡婦暗暗松了一口氣,想,這破孝之禮,算是磕磕絆絆成了。

緊接著入殮。入殮前,必須先把棺材抬到院子里,熬些瀝青把各個縫隙澆嚴。但棺木擺放在堂屋一角,太重,根本抬不動。楊寡婦忙打電話把做紙貨的、做飯的女人們都叫進來,還是抬不動。

一群人一籌莫展。易云富把手里那把拐杖敲得咚咚響,那風水先生一看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趙樹舉除了端個架子,就是躲,看上去,也是抬不動的。

這個時候,那個叫小翠的女人湊到楊寡婦耳邊悄悄說,大姐,我剛才出去拿篾片的時候,遇到張正義,他說今晚村委會開會呢。楊寡婦立馬反應過來,掏出手機就朝張正義打,說,主任主任,不得了了,要翻天了,易云貴家兒子回來了,被幾個人追著,那幾個人兇巴巴的,你趕緊帶人過來看看,別出人命啊。

幾分鐘后,那張主任就帶著人趕了過來,易云富趕緊迎上前,陪著笑臉裝煙點火,張主任問,咋個回事?人呢?楊寡婦湊上前去,說,喲,主任,我們不是人?我就說嘛,父母官呢,有事怎會不管。我跟您開個玩笑呢,是這樣,云貴大哥這個棺材是什么材料的?怎么這么重???您見識廣,我們請您來鑒定一下。張主任一聽,臉拉得老長,說,你楊寡婦就是個人精,鬼都被你捉了賣了!楊寡婦就笑,說,哪敢啊,你不賣我們就好了。張主任不耐煩,問,到底什么事?楊寡婦陪著笑臉,說,麻煩你們幫幫忙,幫我們一起把棺材抬出來一下。張主任瞪了她一眼,就過去抬了。沒辦法,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這叫事趕事,被楊寡婦弄來抵在老臉上了。見張主任抬,他身

后的什么文書、會計、治保主任也就跟上來抬,那棺材,終于動了。

易云貴順利裝進去的時候,不知為什么,楊寡婦的眼睛里,竟然流出淚來。

在石板河,幫忙辦喪事的人按規(guī)定必須由孝子上門跪請,就是父母病逝之后孝子上門請人幫忙,跪到哪家門前,這家人必須幫忙,不得拒絕。這些年這個風俗慢慢減化,只要年輕力壯,有能力幫忙的人,只要孝家隨便找人說一聲,一般都會幫忙,家家都有娘老子,哪家辦事不要人?易小貴受傷回不來,這求人幫忙的事又落在了楊寡婦身上。

好在楊寡婦在村里紅白喜事也辦了不少,四鄰八親都很熟,大家也都給面子,只要她吱一聲,都會前來幫忙。

可這天早上,楊寡婦帶著小翠在石板河走了一圈,越走這心里越慌。過完年大家都出門了,清明節(jié)過后又走了一些,村里別說五十歲,就是六十歲以下的,也沒有幾個在家,在村里走來走去,頭都轉(zhuǎn)暈了,也沒找到個合適的。

楊寡婦急了,跑回來跟趙樹舉說,樹舉大哥,幫忙的人不夠,村里能使得上力的都出去了,怎么辦?要不去你們村請請看?趙樹舉說,我們村跟石板河一向不合,要不去大坪子看看?楊寡婦說,怕是我們得分頭走了,我去大坪子村,你去黑石頭村,估計,也難!但這種事,請到了,應該不會不來。你記著我的電話,請到幾個趕緊通聲氣。

楊寡婦讓小翠留在孝家招呼客人,有請先生寫經(jīng)的幫著引一下道,又交代張賢英她們從各家借來的碗筷重新清洗一下,趕緊去準備食材,明天就進客了,這些事不能拖了,得趕緊去辦。在農(nóng)村辦喪事是吃流水席,就是來了就吃,吃完以后,趕緊收拾桌子,重新上菜,讓新來的客人吃,所以做飯洗碗是個重活計。

安排好這些,楊寡婦出門往大坪子趕。這大坪子說遠不遠,走路怎么也得大半天。石板河到大坪子的路好走,是一條盤石路,修得很早了,好像還是云貴大哥當隊長的時候修的,路基實在,路面結(jié)實,石板河到鄉(xiāng)上的水泥路都修過好多次了,這條還一直沒修過,依然好走。

天氣越發(fā)熱了,沒風,悶得讓人難受,蜻蜓在河邊飛來飛去,熱浪就一陣一陣迎面撲來,楊寡婦剛走一段路就開始淌汗,她用手遮著眼睛抬頭看了一眼太陽,心想,這天早晚得作下一場雨,我得趕緊早去早回。

趕到大坪子的時候,正是吃飯時間,這個時候好找人,她心里暗自高興。大坪子她還算熟悉,一年前有一個姓李的人家辦喪事,她來幫過忙,就徑直朝李家走去,想先找李家人說說,帶個路什么的。

李家門鎖著,但楊寡婦還是敲敲,仔細一聽,連狗叫的聲音都沒有。她又轉(zhuǎn)到后面的園子里,想看看李家嫂子會不會在園子里忙?可一看,園子里的地好像就沒有人挖過,長滿了蒿草,地埂上的茴香由于缺水,長得又矮又瘦,頂著一盤盤黃黃的花,看來這家人走的日子已經(jīng)很久了。

她從李家地埂上走過,鄰居家院子里的桃樹掛果了,毛茸茸躲在葉子后面,她一見,一高興,就往大門走。院子里的狗忽然狂叫起來,楊寡婦心里一喜,想,這家有人。就聽見一個老婦人這時罵起狗來,死狗,咬什么咬,這大白天的,哪有什么人吶!楊寡婦緊趕著敲門,喊,大嬸,是我!一個包著黑包頭的老人把院門拉開,伸出頭來。

楊寡婦一邊把身子擠進去一邊說,是我,石板河的,我來辦點事。又指著院里的自來水說,大嬸,我喝口水,渴死了。那大嬸說,我給你倒碗熱的吧。楊寡婦哪里等得,已經(jīng)湊上水籠頭“咕咕咕”喝了起來。

喝完水,楊寡婦問,大嬸,前面李家人呢?那老人一聽,像是明白了,說,哦,你說李大嘴家啊,他死后,他兒子就把老娘接走了,說去省城做生意呢,讓他媽幫忙照顧孩子,一直沒回來。楊寡婦又問,說大嬸,你呢?你家兒子呢?

那老人說,我們老兩個在家,一個姑娘嫁出去了,兒子出去打工,這不,過完年把媳婦娃娃也帶著走了,老頭子放牛去了,說是悶,要出去走走,你有事?楊寡婦說,也沒多大的事,就我們石板河有個老人死了,村里人手不夠,想請幾個人幫忙。endprint

沒想到那老婦人一聲笑起來,說幫啥忙哦,這村子里,家家戶戶都關著門走了,沒幾家了,在家的也就我們這樣的老骨頭了!老人遞過一個凳子,說,來坐,這屋里難得來個人。

楊寡婦只好出來了,朝村子里走的時候,她想去房子密集的地方看看,能不能碰上人。

路邊的地只有不多的幾塊點上了包谷,種上了洋芋,其他都荒著,粘粘草、黑蒿滿地都是,有幾塊地里栽上了核桃樹,已經(jīng)一人多高了。一棵高大的婆樹下面坐著幾個老頭,見她走過來,全拿眼睛朝她看,一個手里拿著煙桿戴著鴨舌帽的老人站起來,沖她喊,這不是易云禮家屋頭人嗎?你來我們大坪子做什么?楊寡婦一看是熟人,高興壞了,忙說,大哥,是這樣,我們村易云貴大哥走了,我來大坪子找?guī)讉€人幫忙。

其中一個老頭笑起來,說,我們幾個老倌去幫你們抬,可以嗎?楊寡婦一看全是七十來歲的老人,就在嘴里打哈哈,幾位老大哥,哪敢請你們,有沒有五十歲以下的人給我介紹幾個,幫幫忙,以后大坪子有什么事,我們石板河也一定會幫的。

那老頭搖搖頭,喊,沒人,我看你還是趕緊到別的地方想想辦法吧,要不,你去那個離城近一點的村子,有些不愿意出遠門的,騎著摩托做活的,應該會好請一點。

楊寡婦只好往回走,一邊走一邊想該去哪個村請?這周圍村村寨寨的她還算熟悉,離城近的村子她可從來沒去過。她又突然想起了趙樹舉,想,不知道樹舉大哥那邊怎么樣了?

她掏出手機,剛準備打電話,后面咋咋呼呼地響起了一陣喇叭聲,回過頭一看,是一輛白色微型車,拉客的。楊寡婦忙招招手,車停了。開車的是個三十來歲的農(nóng)村媳婦,楊寡婦稀奇半天,說,喲,這是誰家媳婦?這么能干,還會開

車?小媳婦笑笑,說,我在娘家的時候就學了,嫁到大坪子,地里也刨不出幾個錢來,娃娃他爹出門打工掙了幾個錢,我又回娘家借了點,買個車,跑跑縣城,掙兩塊鹽巴錢。楊寡婦笑,說,那好啊,那我去石板河!

楊寡婦抬眼望去,車上多是女人,而且是女老人,有帶著孫子孫女的,也有一個人的,只有一個六七十歲的男老人坐在車的最后一排,呆呆地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山林,好像這個世界與他無關。

楊寡婦閑不住,就跟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聊了起來,說,我說大妹子,你看上去還年輕嘛,你咋不去打工?那個女人說,我男人和我兒子都去打工了,我還有個姑娘在城里讀書,我不能走,我得守著這幾塊地,好歹種點糧食,他們在外面掙不著的時候,回來至少還有吃的。楊寡婦又問,你們知道哪個村離城近嗎?開車師傅說,要說離城近,我們這條路過去,離城最近的該是望城了,你看,都能望到城了,那肯定近嘛。師傅又問,你問離城近的村子干什么?楊寡婦說,我們村有人去世,我得去請人幫忙辦喪事,抬棺材。師傅說,你要找人???找人得到人多的地方找!楊寡婦問,那,哪里人多?

車上的人七嘴八舌湊起熱鬧來,說,當然是城里了,現(xiàn)在城里人最多了!說,找什么樣的人都可以,做木匠的,做泥工的,修電視的!說,還有收破爛的,送煤的,拉貨的,什么樣的人都能找到。

楊寡婦有點懵,正不知如何是好?趙樹舉的電話打來了,趙樹舉聽上去有點急,他說,妹子,你那邊怎么樣?請到多少人?楊寡婦望了望車外,說,我在回來的路上了,我這邊沒請到,你那里找到幾個?趙樹舉說,得趕快了,我們村也找不到合適的人!楊寡婦翻了個白眼,說,我知道了,我看要去城里找了。

回過頭來,楊寡婦問開車師傅,你這車怎么跑?每天幾點開?跑幾趟?師傅說一般早上七點半就開了,跑幾趟倒沒個定數(shù),人多的時候多跑幾趟,人少的時候就少跑兩趟。楊寡婦說,我明天七點半出來,在路邊等你,要是我還沒到,你

等我?guī)追昼?。師傅說,大姐,要不你打個電話過

來,明天我快到你們村,給你電話。

留個電話的功夫,石板河到了。

楊寡婦趕到易云貴家,把大坪子的事說了,又說她準備第二天直接去城里看看。她說,明天就進客了,抬棺材的人還定不下來就笑話了,還辦什么喪事。

趙樹舉老成持重地想了半天,又嘆了口氣,才說,也只能這樣了。

楊寡婦回到家里,忽然覺得有一種孤寂的感覺一直在她心里攪。雨終于在天黑前砸下來,像豆子一樣“噼噼啪啪”往下倒,瓦檐下的雨滴就像簾子一樣遮住了視線,楊寡婦看了看窗外,霧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她突然想,快十年了,孩子他爹走了快十年了,想想趙樹乖死了男人的樣子,都不知道自己這十來年是怎么過來的!

第二天一大早,天氣變得清涼起來,頭天的憋悶和燥熱全都一掃而盡,楊寡婦換了件吃酒做客的衣服,早早就在路口等著。車上的人同樣滿滿的,有人提著雞蛋,有人抱著雞,還有一個大嬸,蛇皮口袋裝了滿滿一袋子的蔥蒜芫荽、青白苦菜,楊寡婦一見笑了,說,嬸,這進城怎么帶這么多東西啊?那城里什么買不著,還從家里帶?那個女人說,我那兒媳婦呦,你是不知道呀,說城里的蔬菜農(nóng)藥化肥超標,只喜歡吃我種的菜,這不,十天半個月,我總要給他們送點去。抱著雞的也笑,說,就是就是,我那大孫子,說我們鄉(xiāng)下的雞熬的湯可香了。大家就鬧起來,有的說,怪得很,這幾年,城里人又忽然喜歡上咱們鄉(xiāng)下的東西了,街子天,我都會挑點菜去賣呢。有的說,我豬不養(yǎng)了,地種得少,就養(yǎng)幾只雞,種點菜,給孩子們嘗嘗鮮。有的說,我倒是得養(yǎng)豬,我每年得給孩子煉一罐油,買來的油吃不成了。

車上的人上上下下,師傅忙著,一路上只是沖楊寡婦笑。到了城里,師傅把車開進一個停車場,所有人都下了車了,楊寡婦忙一把拉著她問,妹子,這找人得去哪里找?你得告訴我一下。師傅笑起來,伸出手往右一指,說,你從這邊過去,到路口,往左走,農(nóng)貿(mào)市場外邊有一條賣鋤頭瓢箕的小街,小街出口左邊就是站工的,你到那兒去找,要多少都有。

楊寡婦按照指點,右拐左拐,有賣菜的、買雞的、買豬肉牛肉的,還有擺攤賣衣服鞋子的,就是看不到買鋤頭瓢箕的那條街,問了一個頂著簸箕的老頭,說就在旁邊的大藥房那邊。endprint

楊寡婦走過大藥房,遠遠看去,果然有很多人三五成群地站在那里,男男女女都有,有幾個男的閑著無聊,蹲在地上打起牌來了。楊寡婦剛走過去,一大群人就圍了過來,打牌的也不打了,問,大姐,你家要干什么?抬東西嗎?楊寡婦說,抬倒是抬,但不是東西。又有人問,打掃衛(wèi)生不?掏個下水道,洗個油煙機,他們沒我在行!另一個說,嗨,栽煙插秧,打地鏟草,要干哪樣都可以。楊寡婦笑起來,捋了捋被風吹起來的頭發(fā),問,說價格呢?怎么算???有人說,一天六十。還有人說,要不五十吧?

楊寡婦說,活計很簡單,時間也就大半天,我要十六個人,你們看誰愿意去?有人問,你們家在哪兒?干什么嘛?楊寡婦被人圍得氣都出不順暢,趕緊往旁邊挪了一下,可挪不動,人跟著又圍攏過來,楊寡婦說,地點不近,得坐車,包一頓飯,每人三十塊錢,愿意去的來這邊細說。

就有人怨起來了,說三十塊錢?再坐坐車,一點都掙不到,算了算了,不劃算,不去了!楊寡婦急了,喊,過來談談嘛。還是有十多個人圍了上來,楊寡婦見了,心里定了定,就說,是這樣,我們村有個老人走了,請幾個抬棺材的人。那十多個人一聽就嚷起來,喊,不去不去,這種事晦氣,還不如打牌去呢!人一下走得干干凈凈。楊寡婦沖他們吼,說什么東西?什么叫晦氣?這叫積德,你們懂不懂?。?/p>

這時,湊上來一個年紀稍大的,問,在哪個村?。織罟褘D說,石板河村。人家聽了搖搖頭,說太遠了,得十多塊錢車費呢,估計難找。只見他朝一個打牌的四十來歲的人努努嘴,說,你找

他,他是頭,有一伙弟兄。

楊寡婦一聽,喜得忙沖那個男人奔,一把搶過他手里的牌,說,干活呢,只知道玩,媳婦娃娃不養(yǎng)了?那男人伸手過來搶,罵,說哪里來的婆娘,這么霸道,我干不干關你什么事?楊寡婦把手往背后一縮,說,是不關我的事,我就是看不慣你們這些男人,整天說出門干活,其實都是在外面鬼混,你媳婦知道了不氣死才怪。那男人顯然是生氣了,沖楊寡婦吼,說拿過來,哪點來的渾婆娘,無聊得很,你走,走走走!

楊寡婦一生氣,把牌往地上一丟,轉(zhuǎn)身走了。

那幫人看了看時間,差不多該吃飯了,打著哈欠,一個個從地上昏昏站起來。

楊寡婦走了幾步,又不甘心,回頭去瞧,恰好瞧見那男人往農(nóng)貿(mào)市場走,想了想,就悄悄跟了上去。她心里其實絕望得很,一直在想,怎么石板河村死個人,卻把自己背時到這城里來了?這事情,到底是怎么弄的?怎么這年頭,日怪成這樣了?

看上去,那男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亂走,在涼粉攤吃了碗涼粉,又走進一家理發(fā)店,三兩下,就被老板娘提著理發(fā)剪子追趕了出來,那男人不生氣,只是一路小跑著笑。又來到一個豬肉攤前,朝那割肉的女人圓滾滾的手臂上摸了一把,那女人不生氣,“啪”地一聲,一塊圓滾滾的五花肉就丟在他面前。

那男人提著肉繼續(xù)走,見到一個賣酒的攤子,突然站住,慌得楊寡婦忙到一旁的佐料干貨攤子上,抓起幾個草果,假模假式地看。買酒的人多,賣酒的小媳婦就忙,根本看不過來。那男人趁著亂,一伸手順了一瓶,塞在袖口里,那模樣,就像是去他家酒柜里拿。

轉(zhuǎn)過彎,到了背靜地方,楊寡婦緊走幾步,趕上前堵住那男人,說,這位兄弟,你等一下!那男人一驚,問,干什么?你誰???楊寡婦笑笑,說,我請你幫忙,找?guī)讉€工。那男人看了她一眼,認出來,說,你這婆娘怎么這么死心眼,告訴你不去,太遠了,抬人這活除非熟人,沒人愿意去的。

楊寡婦笑笑說,我打聽了,你這個人講義氣,有一幫兄弟,只要你說,他們都愿意聽你的,你就幫幫大姐嘛。那男人不耐煩起來,說,不去不去,明天還有別的事!楊寡婦臉一拉,說,真不去?那男人說,不去就是不去,還真了假了的!楊寡婦就朝他伸出手來,說,拿來。那男人問,什么?楊寡婦說,人家的酒!那男人的臉就一下紅了起來,他本來就黑,這下更是黑紅黑紅的,跟廟里的關公差不多。

接著那男人瞪了她一眼,轉(zhuǎn)身就走。楊寡婦往前跨上一步,說,你信不信,我喊賊了!那男人終于一聲嘆,說,媽個球的,好吧,明天幾點?楊寡婦笑道,一點十五起棺,十一點以前你可一定帶人趕到。男人抓抓頭,笑笑,說大姐,那個,工錢可不可以多加五塊,有點遠,又是抬人這種事,加點錢我好說。楊寡婦想了想,說,加啥呢,這瓶酒抵了。

客人陸陸續(xù)續(xù)就來了,炮竹“噼啪噼啪”就響了。

按規(guī)矩,孝子必須穿孝衣、帶孝冠、杵哭喪棒出門迎接,可是,易小貴沒有趕回來。

就是說,易云貴的白事宴上,沒有他兒子易小貴。

怎么辦呢,幾個人一商量,由先生做主,把易小貴的孝衣、孝冠鋪放在地上迎客,下面,墊了一層稻草。接客的事,當然只好由趙樹舉出門。楊寡婦在一旁幫著,拿著炮竹,聽到客人那邊的炮竹一響,這邊趕緊點燃,喇叭嗩吶就開始響了起來。

嗩吶匠坐在屋檐下,一旁的桌子擺滿了瓜子、茶水,還有煙,石板河這邊的人愛喝酒,辦喪事也叫“鬧喪”,就是說這老人去世,不一定非得哭哭啼啼,有的時候故意要鬧酒說笑。這幾年,有錢的人家還會請鄰村的秧歌隊來,唱歌跳舞扭秧歌。

可這易小貴出了車禍,這些事就免了,但酒還是準備了許多,讓客人們想喝的喝,想鬧的鬧。這鬧酒呢,嗩吶匠是少不了要湊熱鬧的,吹一曲喝一口,楊寡婦專門安排了伶牙咧嘴的小翠關照著,隨時添酒倒水。

楊寡婦和張賢英她們一直在灶房忙著,忽然想起什么,走了出來,在院里轉(zhuǎn)了一圈,進了靈堂,沒見到趙樹乖,又進了偏房,還是沒有。就問趙樹舉,嫂子呢?趙樹舉說,剛才還在啊,你找找看吧。

楊寡婦轉(zhuǎn)到后面園子里,還是沒有,又回到靈堂,推開右邊的小門,果真看到趙樹乖呆呆地坐在床上,忙說,嫂子,你出來跟那些老親舊戚們坐坐嘛,不要一個人待在屋里胡思亂想。趙樹乖忽然哭了起來,說,他嬸啊,你說我上輩子是造了什么孽???男人死了,兒子又出車禍,什么事都趕在一塊,我咋辦???楊寡婦說,咋個了?小貴不好嗎?不是說傷得不重,只是骨折嗎?趙樹乖說,是骨折,但傷筋動骨一百天,他來不了,哪個來給他爹背棺?。课以趺春靡馑汲鋈ヒ娙?!楊寡婦只好勸,說事情特殊嘛,哪個愿意遇到這種事啊,你別急,總會有辦法的,來的都是親戚朋友,還有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想多了,走,出去坐坐。endprint

趙樹乖還是不想出門,楊寡婦正伸出手來準備拉,忽然聽到外面亂了起來,兩個人互相望望,趕緊跑了出來。楊寡婦問,說,咋個了?小翠愁眉苦臉,說先生跑了。楊寡婦忙不得多問,丟下趙樹乖追了出去。

追到村口,總算攆著先生,楊寡婦張開手臂攔了過去,問,你這人咋個回事?做了一輩子的先生,連這個道理都不懂?馬上就堂祭了,你怎么忽然跑了呢?先生也愁眉苦臉,避開她的眼睛,說,我家里有急事,對不起了,妹子,我得趕回去!楊寡婦說,什么事大得過堂祭?。窟@個可是最重要的時候。先生吹胡子嘆氣,說,要不是有急事,誰會這樣???我做了十多年的先生了,你聽說過我這樣嗎?楊寡婦說,是呀,這日子是你瞧的,地是你攆的,你可不能走。天大的事也得把人送走了再說,今晚要繞棺、掩釘、堂祭,哪樣事情少得了你?你走了咋辦?先生左躲

右閃,說,我家里真有急事,你讓我走。楊寡婦說,那你到底啥急事?你說出來我聽聽。先生看了看一旁的人,說,還是不說了,說出來我還咋個做人,你相信我,我真有事,這樣吧,瞧日子、攆地、入殮的錢我都不要了,你重新請一個,我真的得走!

楊寡婦突然潑起來,指著石板河說,你個老妖怪,你信不信?今天你要是走了,我就跳進這河里,我死給你看,你是我請的,你叫我以后怎么做人?我一個寡婦混到今天,鄉(xiāng)親們相信我,就是因為我從來不說假話,什么事情說到就一定做到,你這樣一走了之,我還有什么臉活在世上!先生急了,只好對著楊寡婦的耳朵悄悄說了原由,楊寡婦聽了,面露難色,說這樣??!想了想,還是一咬牙,說,我還是不能讓你走,你必須把易大哥的事情圓圓滿滿辦完,明天下葬后,我請人幫你去找,你放心,知道跟著什么人走的,也知道她要去哪兒,還有什么找不到的!那先生一下沒了主張,楊寡婦揪著他的袖子一邊往回拖一邊說,你放心,我一定把你找到,明天我一個兄弟要帶著一幫人來幫忙抬棺材,他在城里到處混吃混喝的,請他幫忙一定能幫你把媳婦找回來!

先生沒有走成,又回到易云貴家,只是當晚堂祭,他滿臉的心不在焉,念祭文的時候,幾次哽咽幾乎念不下去,易云貴的親戚朋友非常感動,一個個眼淚婆娑,感念著先生的恩德,只有楊寡婦緊張地站在一旁,遞這遞那小心地伺候著。

所有程序總算順利走完,焚帛、焚祭文、點燭以后,先生看上去非常疲憊,另一位擔任陪賓的人負責大賓之職,先生退到陪賓席,在禮生蔫癟癟的喊禮聲和喇叭嗩吶聲中,楊寡婦感到一陣陣頭暈。

賓客慢慢散去,趙樹乖還是一臉的迷茫和憂傷,恍恍惚惚,誰也猜不到她的心思。先生也心不在焉,坐立不安,易云富和趙樹舉在煙斗里一支接一支抽著葉子煙,沒有說話,一副很無奈的樣子。這個時候,他們在商量一件無法回避的大事呢!

楊寡婦性子急,一邊續(xù)水一邊催促,快啊,大家都說說,明天到底怎么辦?孝子不在,誰來背棺?易云富把煙斗從嘴上拿下,抬起右腳在鞋底上按熄了煙,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慢騰騰說,是啊,這是個大事,背棺這個事必須自己的兒子親自做,沒有兒子的女婿也行,外人是不可能來做這件事的。趙樹舉把煙屁股狠狠丟進火塘,說,孝子肯定是不能請別人來當,要不認個兒子?易云富馬上反對,怎么可能,云貴有兒子,這樣做不妥。楊寡婦一直安靜地聽著,沒有說話,這時終于忍不住說了一句,要不,打電話問問小貴,聽聽他的意見?趙樹舉笑了笑附和過來,說,對對對,打電話打電話。

楊寡婦打通了電話,聽見易小貴在那邊說,還躺在醫(yī)院呢,腿打著石膏,家里打過去的錢快完了,醫(yī)生通知趕緊交錢呢,他說,我爹的事就靠你們了,你和我大爹、我舅舅商量著辦,不管咋個辦都行,等我好了,我會回來好好謝謝你們的。楊寡婦說,背棺怎么辦?易小貴無奈地說,我有什么辦法?你們按瞧好的日子讓我爹入土為安就行了。

大家都不說話,氣氛一下子緊巴巴的。楊寡婦去望先生,先生低著頭不說話,像是睡著了一樣。楊寡婦又去望趙樹乖,趙樹乖一碰上她,就要哭。楊寡婦忙把眼睛拿開,又去望易云富,易云富倒是沉穩(wěn),只見他慢慢扯開衣裳,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塑料袋,慢慢打開,撮出里面的煙葉,卷了一桿煙遞給趙樹舉,自己也卷了一桿,慢慢點上。

楊寡婦深深嘆了口氣,走出屋來。

院子里,月光白得像張紙,鋪滿房檐瓦頂,偶爾漏下的幾塊,正好落在遠處那頭牛的身上,晃眼看去,好似白花。楊寡婦心里一動,朝著那畜生走去。

牛見她來,不理不睬,呆滯的眼睛里,瞧不見悲喜。

太陽是從東山頂上慢慢爬出來的,陽光從石板河上飄起來,肯定是一絲一絲被水洗過的。

易家的挑錢搭在房屋后邊的園子里,隨著風輕輕搖擺。什么俑哥、俑姐、獅馬鹿象、花圈轎車沙發(fā)等等,也齊刷刷排滿在院子里。

就要出殯了。

楊寡婦一大早端著酒菜,領著趙樹乖,要去祭挑錢。

祭挑錢主要是祭看錢哥。先生用公雞血開過光,趙樹乖用筷子夾起肉,舉著酒,對看錢哥念,看錢哥啊看錢哥,我用酒肉來敬你,你要看好我夫君的錢,不要讓旁人來搶來借。祭完看錢哥,開始搖錢,趙樹乖圍著挑錢轉(zhuǎn)三圈,一邊轉(zhuǎn)一邊說,我的夫君啊,沒有錢用么你來搖錢樹上搖,早搖黃金晚搖銀,搖得金銀滾進門,滾進不滾出,滾得滿堂屋,隨你使來隨你用……

做完了這些,城里那伙幫忙抬棺的人還沒來。楊寡婦連忙跑出門去打電話,電話撥出去,關機的聲音,根本打不通。楊寡婦急了,這才想起那個男人是不是騙她呢。沒辦法,只好不停地撥,撥到滿頭大汗,就像趙樹乖的眼淚嘩嘩啦啦往下掉。她沖著電話大吼一聲,你們這些臭男人,全是騙子,都是在外面混日子,村里沒活嗎?村里不能掙錢嗎?難怪人家都說男人靠得住,老母豬都會上樹。

她轉(zhuǎn)身折回屋里,急匆匆地找到趙樹舉,說大哥,城里幫忙抬棺的人不接電話,怕是不會來了。趙樹舉一下子懵了,咋個整咋個整嘛?我就說城里人靠不住,時辰快到了,現(xiàn)在咋個整嘛?楊寡婦回頭瞟了一眼在院里忙來忙去的小翠、張賢英她們,咬咬牙說,大哥,我看這男人怕是靠不住了,我把這村里的女人全找來,我們抬,我就不信,沒有男人,就活不下去了,今天,我就要讓女人把云貴哥抬出去。趙樹舉不同意,說,女人抬棺,于情于理都不合,從古至今,哪個聽說過女人抬人的嘛。楊寡婦放下臉,說,行,大哥,這是你家的家事,你是舅舅,你說了算,今兒個我就不管了,之前做的那些事,什么紙貨、包頭的我全不要了,我們走人。趙樹舉急了,忙說,妹子妹子,別急別急,我就是說說,說說嘛,聽你的聽你的,你說咋整就咋整。好吧?endprint

楊寡婦一邊往外走一邊自言自語說,他媽的,我這圖的啥,錢賺不到幾個,憨怵怵地卷進這個爛攤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要不是云貴大哥做人好,孩子他爹走后,一直關照我們家,我還真不想管了。

院里的人多了起來,親朋好友也都到了,楊寡婦找人回來,沒有再去找趙樹舉,直接進了牛圈。

她把牛牽到石板河邊,用刷子刷,牛不時歪過頭,看看她,又看看河邊的草,楊寡婦一邊刷一邊說,老牛啊,你知道嗎?這個家全靠你了,從犁田耙地,背水拉車,一年的糧食都靠你辛苦勞作,你是這個家的重勞力,也是這個家的頂梁柱??!那牛好像聽懂了一樣,回頭看了看楊寡婦,眼神仍然呆呆的,像是吃醉了酒。楊寡婦摸了摸它的頭,有些哽咽,老牛啊,易大哥走了,他兒子小貴又趕不回來,這家里辦個喪事,連背個棺的人都沒有,商量來商量去,還是只有勞煩你了。楊寡婦一聲長嘆,說,公雞得站棺,羊兒不懂事不穩(wěn)重,只有你永遠這么憨,這事只有你來了。你一定要把易大哥穩(wěn)穩(wěn)當當送到墳塘啊。牛這時低下頭來,動動嘴,似乎偷偷笑了一下。

不知為什么,楊寡婦的眼淚這時淌了下來。她使勁咳了一聲,忙從河邊扯了一把草,遞給牛。

已到午飯時間,天越來越悶,陽雀小燕全都躲進了樹蔭里,圈里的豬哼哧哼哧在墻角睡得正香,幾只老母雞受不了院里的鬧,在后園菜地的梨樹蔭下刨了一個個坑,東一只西一只躺進去乘涼。嗩吶匠們鬧起了酒,悲切切的喪事在他們的猜拳聲中顯得輕松熱鬧起來。

吉時已到,先生高喊,起棺!只見一群女人有在嗩吶聲中,亂糟糟抬起了棺木下面的杠子,往門外走去。有的顯然不適應,捂著嘴偷偷笑呢。

楊寡婦把牛牽了過來,站在靈堂門外,牛角上捆著易云貴的遺像,趙樹乖在眾人的陪護下扶著棺材緩緩走了出來。嗩吶匠看見牛,愣了愣,手里的嗩吶停了一下,所有人就在這時停了一下。

楊寡婦站在牛屁股后,急得沖嗩吶匠嚷,說,大哥你發(fā)什么愣?吹呀!那嗩吶匠才又鼓起腮幫子,吹起來。嗩吶重又響起來,那聲音高亢得像是唱到了天上。

只聽先生隨著嗩吶大聲說道,亡人易云貴,因孝子易小貴車禍不得前來出席父親喪禮,背棺一職由家中老牛暫行代理,眾位父老鄉(xiāng)親,啟禮!

這個時候,易云貴爬在老牛的身上,頂著朵白花,兩眼幽怨地看著眾人,老牛穩(wěn)穩(wěn)站在那兒,不停眨著眼睛。

先生又呼,過棺!楊寡婦拍著牛頭輕輕說,老牛啊,快趴下,過棺了。老牛呆呆站著,一動不動,楊寡婦伸手就是一巴掌,小貴啊,你這個不孝的兒子,你給你爹跪下。老牛回過頭來,奇怪地看著她,就是不聽人話。趙樹乖急了,從地上爬了起來,一腳踹在牛腿上,牛晃了晃身子,滿眼的委屈,就是不跪。

這時,只見村主任張正義從人群里擠了過來,對著牛大喊,易小貴,你給老子趴下!牛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日怪得很,真的就當著眾人的面,悄悄趴了下去。有人笑出聲來,沖張正義喊,說,主任,你看看你,連牛都怕,都得乖乖聽你的。張正義一臉嚴肅,說,辦大事呢,別他媽瞎扯蛋!

楊寡婦一聲悲啼,忍不住哭出聲來。小翠忙上前掐了她一把,幫她牽了牛。送葬的隊伍像一朵云,緩緩飄飄,向墳塘走去。

看上去,路邊新長的煙葉在太陽的照射下軟綿綿地耷拉著,剛到小腿的包谷葉也提不起精神,只有大片大片的洋芋花開得白花花的,像那群抬棺的女人,歪歪斜斜一直蹣跚到山腳。

很遠了,整個山上就聽得見先生的一聲清亮的喊——下葬!

那喊聲順著山坡朝村里飄去。

牛抬起頭來,同楊寡婦一齊,朝村里看。那兒,除了雷聲,只有干枯的陽光和砸在空無一人的房檐下的雨點……

最后說一句,楊寡婦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楊美美,今后,不許誰再叫她楊寡婦。

責任編輯 包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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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州省遵義市播州區(qū)石板鎮(zhèn)見聞
潘云貴:在路上,成為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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