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強

一對浪漫伉儷，從烽火年代的一見鐘情，到解放后兩地分離，再到9年前的生死相隔，演繹了一段驚世愛情。如今安居上海的95歲老人饒平如，在愛妻美棠去世后，手繪了18本畫冊，記述兩人相遇、相知、相處的60年時光。他只是想通過畫作告訴兒孫們他們曾經(jīng)的故事，但追求時尚的孩子們把這些畫發(fā)到了微博上。這些充滿生活味、流淌著濃濃愛意的畫作，很快引發(fā)網(wǎng)友廣泛關(guān)注。2017年，《平如美棠》將陸續(xù)在意大利、美國、英國、西班牙、韓國等7個國家出版發(fā)行。1月19日，法語版《平如美棠——我倆的故事》正式出版發(fā)行，老人春節(jié)前還受邀去法國參加了新書簽售活動。

一見傾心的浪漫婚姻

2008年3月19日，86歲老人饒平如的妻子毛美棠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饒平如說，這是他一生難忘的畫面：搶救中的妻子在彌留之際閉著的眼睛微微睜開了一下，“她的右眼流下一滴眼淚，就停在臉頰邊”?！拔覕D到病床前，握住她的手，幫她擦干眼淚。不到一分鐘，她的手變得冰涼，監(jiān)測儀的屏幕上顯示的是一條直線?！边@一天，距離兩人結(jié)婚60周年還有不到5個月。

饒平如1922年出生，和妻子毛美棠都是江西南城人，兩家是世交。饒平如的祖父曾官至四川道監(jiān)察御史，父親在南昌做律師。毛美棠的祖父白手起家，創(chuàng)辦了一間“毛福春中藥店”，在南城與饒平如祖父相識。毛美棠的父親接管藥店后，因不肯和日本人合作，而放棄經(jīng)營多年的生意。

戰(zhàn)亂時期的1940年，高中沒畢業(yè)的饒平如棄筆從戎，報考了黃埔軍校。畢業(yè)后他參加過抗戰(zhàn)，是個血氣方剛的軍人。其間，有人給他介紹過三個漂亮女孩，他都以正在打仗為由推掉了。1946年夏天，饒平如的父親來了一封信，希望他借著假期回家定親。父親帶他前往臨川周家?guī)X3號伯父家，他記得相親時跟父親走進女方家的廳堂，看到左邊正房窗口，一位姑娘正在梳妝，攬鏡自照，涂抹口紅，他記得她一顰一笑，顧盼生輝。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美棠，簡直一見傾心！

后來他才知道，毛家就美棠一個女兒，比自己小三歲。女孩性格活潑開朗，愛唱歌，繪畫。她小時候生活很優(yōu)越，在貴族學(xué)校讀書，十幾歲的時候，經(jīng)常和同學(xué)一起跳舞，舞姿優(yōu)美。有趣的是，當(dāng)時兩個人并沒有機會多說話，父親走過去把戒指戴在姑娘手指上，人生大事就這么定了，兩個青年都覺得好笑。

其實美棠同饒平如一見面就被他所吸引。臨走的時候，她送給他幾張照片。饒平如最喜歡美棠的一張照片：穿著石榴花底裙子，圓圓的臉，彎彎的眉，面如桃花，鮮艷而美好。他把照片貼在軍營墻上。他還把一張穿石榴裙的黑白照片重新沖洗，涂一點唇紅，看上去美艷奪目。這張照片他常放在貼身的衣兜內(nèi)，成為他心中的寄托。

此后兩年里，兩人的書信穿梭于槍林彈雨，從未間斷，感情也在字里行間不斷升溫?？箲?zhàn)結(jié)束后，饒平如不想打內(nèi)戰(zhàn)，申請調(diào)任參謀閑職后便請假回家完婚。1948年，他和美棠在南昌的江西大旅社舉行了婚禮。婚禮的細節(jié)，老人至今清晰地記得：“一個大臺子上鋪著紅布，擺著我們的結(jié)婚證書和圖章。給我們證婚的是當(dāng)時國民政府的江西省主席?；槎Y那天，美棠穿著白色的婚紗、紅色的鞋子?！?/p>

1949年，饒平如和毛美棠不愿拋下父母，拒絕隨國民黨部隊撤去臺灣，設(shè)法去貴州投奔親戚。從此開始了東奔西走的生活?！耙宦飞想m然輾轉(zhuǎn)顛簸，卻感覺挺浪漫的，一路走走看看吃吃，后來在貴州也是，生活單純而愉快。”

饒平如在貴州安順公路管理局謀了個撰寫公文的差事，住的房子是個舊亭子改的，四面開窗，偌大的房間只有一張木板床。“那年中秋節(jié)不知是誰給了兩塊月餅，我和美棠就躺在床上，一邊吃月餅，一邊賞月?！北鸟R亂的歲月，饒平如記憶里依然是幸福，“有一次，從小沒做過家事的美棠突然想給我做肉丸子吃，結(jié)果味道很奇怪，原來她不知道怎么做，把肉皮都放進去了，我取笑了她好久?！?/p>

1951年底，饒平如接到在上海經(jīng)營大德醫(yī)院的舅舅來信，說總院需要會計。饒平如一去便擔(dān)任了兩個工作，一是醫(yī)院會計，一是大德出版社編輯。饒平如每個月可以拿到240元的工資，當(dāng)時人均收入只有30元左右?！澳菐啄晔俏疫@輩子最風(fēng)光的日子，美棠和孩子們也來到上海。她不用工作，在家做全職太太，一家人在一起的生活忙碌而歡喜。”

沒想到大喜之后卻是大悲。1958年，饒平如被當(dāng)作“反革命”送到安徽六安汽車配件廠勞教，沒人告訴他原委，也沒有辦手續(xù)，直接從單位帶走。當(dāng)權(quán)者找他妻子談話：“你要與這個人劃清界限?！泵捞臄嗳痪芙^：“他要是搞什么婚外情，我就馬上跟他離婚，但是我看他一不是漢奸賣國賊，二不貪污腐敗，三不偷拿卡要，我怎么能跟他離婚？”從此，美棠帶著孩子留在上海，夫妻倆過著兩地分居的生活。

分居21年相濡以沫

饒平如這一走就是21年，夫妻倆只能靠信件交流。在兒子饒樂曾的童年記憶里，母親永遠是在燈下寫信的樣子?！八幸恢Ы鸸P尖的鋼筆，最后筆尖磨得只剩兩塊鐵皮?！?/p>

其間，夫妻倆互通了上千封家書。每封信全是家務(wù)、生計和孩子，沒有任何濃情蜜意的語言，有的只是細碎的商議和叮囑，開頭都是“平如”，在“祝好”之后，落款“美棠”，一直都那么淡淡的。饒平如現(xiàn)在還保留著美棠寄給他的信件，并仔細貼在畫冊當(dāng)中，他視之為珍寶，精心收藏著。

最讓饒平如難忘的是，1959年他在安徽勞改農(nóng)場推著獨輪車運土修壩。因為糧食緊缺，導(dǎo)致全身浮腫。醫(yī)務(wù)室讓他休息，當(dāng)時也沒什么藥可治。恰巧美棠寄來了一瓶乳白色的魚肝油，這太管用了！饒平如把半瓶魚肝油倒在熱氣騰騰的米飯里，米飯又香又軟，當(dāng)時他覺得真是人間美味。兩天后，他的浮腫就消失了。

一個人拉扯5個孩子，美棠歷盡艱辛。兒子饒樂曾回憶說：“那時我們?nèi)颐刻熘荒艹詢刹停鞑司褪请缦滩?。上海自然博物館建造時，母親去打些零工，背30斤一袋的水泥。”拼命打工依然不能解決問題，美棠便把家里的東西一點點變賣。她本有5對金手鐲，是嫁妝，賣得只剩最后一只。就要賣掉它的前一天晚上，她看著熟睡在身邊的小女兒，心里覺得難受。為人父母應(yīng)該為兒女留下點什么，卻什么也留不下來。她只能把手鐲套在小女兒手腕上，讓她戴著鐲子睡了一晚，天亮再取下拿去賣了。endprint

“一幫孩子都由她一手撫養(yǎng)，我除了省點工資寄回家，別的什么也干不了?！闭f起這些，老人總是自責(zé)。那些年，饒平如只有春節(jié)可以獲準回一趟上海。為此，他要向同事借一個月的工資，提前采購花生、瓜子、雞蛋等年貨，然后再挑著120斤重的擔(dān)子走五六里去汽車站，轉(zhuǎn)貨車，再從上海北站朝家中疾步走上兩個多小時。那時上海還是配給制，他帶來的年貨對孩子們來說真是驚喜。他筆下的春節(jié)只有歡樂：“孩子們興高采烈地吃著干貨，而我吹起口琴，美棠又唱起了歌?！?/p>

饒平如說：“5個孩子，他們現(xiàn)在能夠各自在社會上立足，都是美棠的功勞?！?979年11月16日，饒平如得以平反回到家中，在上海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做編輯。日子終于又恢復(fù)了平靜，但幸福卻因美棠生病而改變。

1992年，美棠因腎病引發(fā)糖尿病和尿毒癥。饒平如推掉了所有工作，全身心照顧妻子。糖尿病對飲食有嚴格限制，饒平如就畫了一張大表格，把每種食物的含糖量都記錄下來，嚴格遵守飲食要求。

2005年妻子病情加重后，饒平如還跟醫(yī)院的護士學(xué)會了在家給她做腹透，所需的每件工具、每個步驟他都畫成畫。饒樂曾說：“父親每天早上5點多就起床，一直忙到晚上。一天要做4次腹透，每次要三四個小時。消毒、插管、引流、稱重、倒腹水……就這樣堅持做了4年多，母親一次都沒有感染?！别埰饺绮挥X得辛苦：“那時我很有精神，醫(yī)生跟我說有人靠腹透活了20年，我覺得美棠也可以。”

2008年，美棠漸漸開始神志不清。一次她說想吃杏花樓的馬蹄糕，時年86歲的饒平如晚上騎著自行車跑出去買，回來時美棠早就忘記了這件事。她說有一件黑底子紅花的旗袍，這件衣服根本就不存在，但他堅持要去找裁縫來做一件，盡量滿足她的要求，成全妻子的愿望，為的是讓美棠能夠滿意。

小輩們勸饒平如這樣做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他不答應(yīng)，“她囑咐我做的事我竟不能依她，我總是不能習(xí)慣?！敝钡接幸淮?，美棠堅持認為饒平如故意把孫女舒舒給藏起來了，拼命喊著“還我舒舒”，饒平如才“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終于知道她真的好不了了”。

余下的時光里，饒平如試圖喚起美棠的記憶，他給她看年輕時的照片，講他們以前的事，但是妻子的記憶已經(jīng)開始喪失，神智愈加混亂。她開始不配合治療，動不動就拔輸液管。饒平如畫畫告訴她：“莫拉管子！”但是她根本不理會，他只能在睡前把她的手綁起來。饒平如說，每次她喊“莫綁我”，是對他最大的折磨。

妻子心跳停止后，饒平如剪下她的一縷頭發(fā)，用紅線扎起，小心收起來放在貼身衣兜里。饒平如說，他最大的遺憾就是妻子走得早了?！拔覀冊谝黄鸬臅r間，中間少了20多年，她能再晚幾年走就好了。她在世的時候，總開玩笑說我可以活到100歲，我說如果我活到100歲，你就活到97歲，好不好？”饒平如聲音顫抖。

綿綿“情畫”感動世人

饒平如與妻子毛美棠從相識相愛至生離死別，歷經(jīng)整整一甲子。美棠走了，在兩人共同生活的60年里，妻子的照片時有遺落，生活的點滴也無法保留。于是饒平如決定把對她的思念畫成一幅幅圖畫，寫成一個個故事?！澳切┊嬅嫫鋵嵰恢痹谀X海里，把它們畫出來，怕的是有一天老了會忘記。”

饒平如說：“再老我也不許自己忘記她?！庇谑?，他買來豐子愷、葉淺予和華君武的畫集開始臨摹、創(chuàng)作，一張畫他總要細細畫上三四天才能完成。

5年里，饒平如畫盡了他與美棠從初識、結(jié)婚到生死殊途的60年。畫冊中的第一幅畫創(chuàng)作于妻子去世半年后：饒平如戴著老花鏡坐在書桌前畫畫，書架上放著妻子的頭像，那是她年輕時燙著卷發(fā)、穿著石榴花襖的樣子。日歷顯示的2008年3月19日，是她病逝的日子。她的臉頰上還掛著一滴眼淚，旁注：“如今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手握柔毫，紙上畫凄涼?！?/p>

2008年7月，在老伴去世后的4個月，饒平如拒絕了孫女帶他去東南亞旅游的提議，執(zhí)意要回一趟南昌看看他們結(jié)婚的地方。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的江西大旅社已經(jīng)成了南昌起義紀念館。當(dāng)年兩人在這里成婚時，還在旅社門口拍了結(jié)婚照。遺憾的是，這張照片遺失了。饒平如按照記憶畫了一張，同頁相配的是他白發(fā)蒼蒼的單人照片：“時隔六十年，我在南昌再訪江西大旅社，佇立于當(dāng)年拍婚照的門口臺階上，感慨萬千?！?/p>

手繪的小畫，配上詩詞文字，不經(jīng)意中竟編成了18本畫冊。他為畫冊取名為《平如美棠，我倆的故事》。數(shù)百幅小畫幅幅精致、飽滿，富有童真，畫風(fēng)類似豐子愷。每幅畫下都配有小詩或短文，介紹當(dāng)時的背景。從相識到相戀，從相守到相思，從相別到相念，這一切都平實而溫暖。對平如老人來說，他一天也沒有離開愛妻美棠，美棠也一刻都沒有離開過他。

饒平如的初衷，只是想通過畫作告訴兒孫們，他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生活，但追求時尚的孩子們把這些畫發(fā)到了微博上。這些充滿生活味、流淌著濃濃愛意的畫作，很快引發(fā)網(wǎng)友廣泛關(guān)注。于是，記者登門采訪，出版社上門約稿。

2013年4月，饒平如手繪畫冊《平如美棠——我倆的故事》出版，美棠在天上，應(yīng)該收到了丈夫遙寄的綿綿“情畫”。

這些遠離欲望卻能洗滌心靈的人生故事，令無數(shù)人感動，并入選“中國最美的書”、獲得2013年《新京報》年度好書大獎。頒獎詞這樣寫道：“《平如美棠》是一部懷念之作，其中有社會變遷的見證，有滌蕩了痛苦的平和，更有相濡以沫數(shù)十年的愛情。它平淡如樹，卻又絢麗如花。作者青年抗戰(zhàn)，壯年受難，老年喪妻，然而，他并沒有喪失生命的童真和詩意?！?/p>

2017年，《平如美棠》將陸續(xù)在法國、意大利、美國、英國、西班牙、韓國等7個國家出版發(fā)行。1月19日，法語版《平如美棠——我倆的故事》正式出版發(fā)行，老人春節(jié)前還受邀去法國參加了新書簽售活動。

老人說，他90歲的時候開始自學(xué)彈鋼琴。因為夫婦倆20世紀50年代初到上海時，上海的各種娛樂設(shè)施還未取締，兩人常去跳舞、看電影。妻子喜歡電影《魂斷藍橋》里的愛情，覺得很浪漫?；瞬簧俟し?，饒平如終于練會了《魂斷藍橋》的主題曲《友誼天長地久》。這是美棠生前所愛的歌，也是兩人年輕無憂歲月里所愛的歌。

現(xiàn)在，饒平如每天早晚都要對著美棠的照片彈上一陣鋼琴，因為，這些優(yōu)美的旋律，總能帶他回到以往那些浪漫而美好的日子……

編輯：成小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