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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堅 一個預言家的命運

2017-05-19 02:52張寒周欣宇
人物 2017年5期
關鍵詞:王堅馬云阿里

張寒 周欣宇

難以想象他這樣一個人會承擔如此多的罵名。

他看上去天真無害,是一個最標準的工程師模樣。格子襯衫,右手的袖子因為配合揮舞的動作,常常耷拉下來。

一臉羞澀的笑,55歲的年齡,走起來像是記憶里初中那種沉默的男孩。斜著肩膀大跨步,為了減少對視,低著頭快走。

在進入阿里之前,他的人生不可謂不順風順水。

30歲的心理學教授,31歲的博導,32歲的系主任。1999年他放棄了這一切,在微軟亞洲研究院剛剛在中國開疆拓土時,成為其中的一員。

那是一個大牛扎堆的世界,即使如此,“他也可以算其中最特別的一個”。

直到2008年,他進入阿里,成了著名的忽悠了馬云的“騙子”。在草莽文化盛行的互聯(lián)網界,他變得面目可疑。

最終,在需要故事和傳奇的現(xiàn)實世界里,圍觀者收獲了一個漂亮的反轉。塵埃落定,“騙子”抓住了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最具想象力的風口—云計算。

整個采訪中,我聽到了各種各樣的對他的評價。智者、先知、堂吉訶德、云計算之父。每個人都覺得欠他的不屈不撓一份承認,希望在語詞上給他補償。

當我希望他定義自己的時候,他拒絕了。他覺得比喻會掩蓋最核心的東西。

“我是一個既得利益者,”這個被稱為中國10年來最成功CTO的男人說,“你能寫寫我的運氣嗎?”

相遇:誰忽悠了誰?

阿里巴巴集團首席風險官劉振飛沒想到,8年前的一次牽針引線,會改變那么多人的命運。

2008年,劉振飛因為數(shù)據上的技術難題,想挖王堅的手下,結果被跳票。他索性直接找到了王堅。

時機如此妥當,“在北京10年,正想回杭州”。那時微軟研究院如日中天,而中國互聯(lián)網正迎來一輪泡沫。對王堅來說,阿里找到他像是命運的眷顧。他希望能做更多的事情,從研究院到一個更真實的商業(yè)場景中去。

離開之前,他所做的項目正和數(shù)據相關,通過海量數(shù)據分析了解用戶習慣、優(yōu)化軟件迭代。

在微軟亞洲研究院,王堅深受比爾·蓋茨信任。他帶的組是研究院里當面和比爾·蓋茨討論問題最多的小組。有人寫郵件給王堅,描述了他在比爾·蓋茨面前提到軟件的數(shù)據分析,比爾·蓋茨說你應該去找王堅。

王堅曾經把微軟研究院比作幼兒園。幼兒園充滿未來想象,卻很難和現(xiàn)實接軌。

他想在真實世界做更大的事情。他遇到了馬云。

“他們的思維恰巧在一個頻道上?!眲⒄耧w說。第一次和王堅見面的人,會困惑于他語言的天馬行空,充滿難解的形而上的意味。

馬云、曾鳴和王堅這三個都當過老師的人,有一種奇怪的氣場契合。一直觀察中國云計算發(fā)展,原CSDN總編輯劉江說,三個人在云計算上達到了戰(zhàn)略上的一致。

也許用戰(zhàn)略這個詞,是為了避開戰(zhàn)術上的尷尬。

畢竟,這三個人一個是企業(yè)家,一個是管理學教授,一個是心理學博士。

在技術領域,有自己的政治正確。云計算所做的是互聯(lián)網通用技術平臺,最底層的操作系統(tǒng),是技術領域最難搭建的核心。

劉江還記得當時業(yè)內的技術人員提起王堅的團隊,所透露的不屑,“他們甚至不是做操作系統(tǒng)出身”。

在那個時候,王堅身上已經有了兩個標簽:第一,不會寫代碼;第二,一個學心理學的。

這是他日后被稱為“騙子”的最佳佐證。

實際上,當時更多的擔憂并不是來自馬云是否被騙。

追隨王堅從微軟亞洲研究院進入阿里云的第一代工程師林晨曦,依然記得當年自己的疑問。

他說馬云和王堅,不知道誰忽悠了誰?

馬云真的會堅持做這個東西嗎?如果他后悔,那我們不是沖過去做炮灰嗎?王堅說了一句話讓他印象深刻,“相信是別無選擇”。

王堅只能選擇相信阿里巴巴。幾次交談讓他看到了阿里巴巴對技術的渴望。那個時候的阿里正處于焦慮之中,如何從一個商業(yè)公司轉向技術公司,這是困擾他們最大的難題。

現(xiàn)在的阿里云總裁孫權看到過馬云的堅定。

他帶領的阿里小貸,曾經是阿里云唯一的客戶。2010年初,他覺得自己快要被當時阿里云無休止的故障拖垮了。一個寒冷的冬日,他和馬云在西湖邊散步,“馬總,能不能放我一馬?”

馬云很堅定,不可以,云計算是未來。

同樣的話,劉振飛也聽馬云說過。他問了當時很多阿里人想問的問題,外面對王堅爭議那么大,你到底怎么想的?

馬云說,王堅說他知道大數(shù)據的方向,我信任他。如果撞墻了,這錢打水漂了,我花得起,這是戰(zhàn)略。

林晨曦進了阿里云,他終于相信阿里巴巴集團是要做這件事情?!吧踔榴R云不同意都不可能,這是一個集體的決策?!彼f,阿里云成立的時候,阿里所有高管都陪著阿里云工程師聊了一個下午。

蔡崇信的話讓阿里云的工程師們印象深刻,他是阿里巴巴集團董事局執(zhí)行副主席。他說技術這些我聽不懂,我就想告訴你們一件事,只要是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王堅相信馬云說的,一年投10億,堅持投10年。

對于他來說,能在那個時候,大多數(shù)人都覺得云計算是忽悠的時候,可以開始做這件事情,“你知道對我來說,這是多大的既得利益?”

夢想有了實現(xiàn)的可能。成功的概率就像翻一百個硬幣,翻到的全部是正面。

工程師的煎熬

你知道阿里云的工程師換了幾代了嗎?

問這個問題的時候,阿里云的資深技術總監(jiān)李津臉上的表情顯得難以捉摸。7年的時間,原來的核心團隊剩下20%,工程師已經到了第5代,“前仆后繼”。

王堅不是一個喜歡夸張的人。但是,他形容阿里云是靠工程師“拿命來填”。他領著一群年輕人,去做一個中國人從來沒有做過,只在他們腦子里存在過的東西。

采訪的過程中,他們都愛用戰(zhàn)爭的比喻。四渡赤水、平型關大捷、長征、過草地。

“大部分人是走不出草地的,對不對?”王堅問。

我一直想知道,在阿里云初期,這個自主的底層架構搭起來到底有多難?

王堅說,如果有個東西在那里,再難能怎么難呢?最難的是,無中生有。

林晨曦說,中國誰都沒有做過,有可能你的每一個決策都是錯的。心里沒底,沒底也要往下做,往下翻那個硬幣,并希望每一次都翻對。

李津說,沒有人知道怎么做通用計算平臺。就像沒見過豬跑,沒養(yǎng)過豬,沒賣過豬肉,然后上來就做養(yǎng)豬行業(yè)的事情。沒有做過,就意味著所有技術上的坑都要自己填一遍。

和國外有技術代差,阿里云又要做和國外同一個起跑線上的事情,難免在對標的同時不斷地被打臉。

有很多人撐不住走了。程序員一生的黃金時間只有幾年,他們不愿意在黑暗里一直摸索。

王堅記得有一個優(yōu)秀的工程師,走的時候寫了封信大罵主管,說他領著大家做一件完全沒有希望的事情。

林晨曦就是那個被罵的主管。他記得這個工程師,他當時被稱作阿里云最靠譜的工程師,所以最不靠譜的項目都要交給他。有什么辦法呢?

林晨曦在阿里云呆了4年,他覺得像過了一輩子。他說那時候自己什么事情都記得住,3個月前誰跟他交代了一句話,他都在腦子里。他必須記,因為忙到連用筆記下來的時間都沒有。

王堅對他們的要求是,所有人的反應必須是小腦反應。

王堅的要求太多了。所有人都害怕和他開會,“他會讓一個會喪失所有的會的屬性”。王堅成了一個巨大的黑洞,他把所有人都吸進去。林晨曦當時繞著他走,因為見了他就會又把更多的事情堆上來。

“他簡直貪得無厭?!?/p>

現(xiàn)實扭曲力場的人原來真的存在,離職的員工有時候想起來還覺得后怕。

王堅知道自己狠。在戰(zhàn)壕里,工程師很多已經被炸得缺胳膊少腿了。這不是人命,但同樣殘酷,收割掉的是工程師的自尊心。

你知道我為什么能堅持下來嗎?王堅說了一句話,因為我忍住閉著眼不看。他在指揮臺,他可以移開眼睛。

王堅有他自己天然的鈍感之處。他記得他有一次和一個大人物聊天,聊自己在阿里云的前兩年沒人管,多自由。那個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說那表明公司不重視你。

他被噎住了。他想了想,也許真是不重視,但這個重要嗎?

阿里云早期的時候,很少有主管離開。因為那時候人少,不需要參加阿里的年度復盤大會,王堅一個人去聽,所有的批評和壓力自己消化。后來,有人去參加了這個大會。

沖擊之巨大,開完會完全不知道干什么好,只好離職了。

群嘲

在最初幾年里,阿里云在集團內部成了一個笑話,技術上艱難,商業(yè)上也看不到可能性。

笑話中的笑話就是王堅博士。

他太超前了,超前到需要周圍的人在認知上做一個選擇,先知還是騙子?

他的話語方式成了被嘲諷的對象。博士的話難懂,富有哲學意味,追求語詞的本義,跳躍性強。很長一段時間,和博士開完會,一個必須的程序是,等博士走后,所有人坐在一起,討論一下今天博士到底想說什么。

李津一直覺得從王堅這里受益良多。他永遠是逼你思考,而不告訴你答案。

在反對者眼里,這代表著,其實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只好云山霧罩,以及逼著別人給答案。有人嘲笑博士,“博士周邊的人一年換一茬”,彼此都受不了。

王堅在爭議聲中,又用他那永不知疲倦的折騰能力,開始做手機的操作系統(tǒng),對標谷歌的安卓。

王堅一直有著強烈的技術自主情結。所謂家國情懷,60年代出生的他被打上了那個時代的烙印。他是一個航空航天迷,常常會給手下講,過去中國沒有辦法造自己的大飛機,“那么多優(yōu)秀的工程師一輩子連造飛機的機會都沒有”。他給云計算平臺起名“飛天”,意味深長。

在他看來,云計算是一個新的行業(yè),阿里云要走在最前面,就不能靠別人提供技術?!澳遣怀闪撕读藛??”—你又不是想做一個創(chuàng)業(yè)公司賣掉。

同樣,手機操作系統(tǒng)也是如此,要想做自己的東西,就不能在別人的系統(tǒng)上做。

在劉江看來,王堅當時是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布局太大,難免節(jié)外生枝。云計算本來就足夠大了,這邊還沒做成,手機系統(tǒng)又是一個更巨大的坑。就如王堅自己所說,兩個正面戰(zhàn)場,同時開戰(zhàn)。

這也意味著更容易腹背受敵。

2011年,YunOS與宏碁合作,在最后一瞬間,宏碁迫于谷歌的壓力取消發(fā)布會。此事成了YunOS身上背負的最大質疑。

內部的質疑擴散到了阿里巴巴之外。外部的判斷更加直接。YunOS的工程師谷祖林2012年離開阿里巴巴,有記者采訪他,核心問題就是,王堅到底如何騙了阿里巴巴。

“離職后我才發(fā)現(xiàn)外面的評價是百分之百一邊倒的”,知乎上出現(xiàn)了對王堅的各種嘲諷。

王堅進入了他人生中被質疑的最高峰,阿里巴巴歷史上最受爭議的人。

2012年8月,他被任命為阿里巴巴集團CTO。

這個任命在阿里巴巴內網上引起強烈反彈,有人跟帖,云手機做得一塌糊涂,浪費資源無數(shù),還高升,讓人費解。

不搞技術,不擅長管理,你有什么隱藏技能?在帖子里有人這樣問。

誰也不知道當時王堅到底承擔了多少壓力。阿里云幾乎隔一段時間就會有被解散的傳言?!盎钤谏牢床防铩?,現(xiàn)在YunOS事業(yè)部總經理張春暉說。

那時候阿里云的工程師會不斷地接到獵頭電話,苦口婆心,現(xiàn)在不走,等到跌停板的時候,想走也走不了。

集團內部的人也虎視眈眈地想要來分一杯羹,“搶人”。

現(xiàn)在說起來似乎風淡云輕。王堅說,我不是一個根據外部標準判斷我行為的人。

他確實不是。在微軟亞洲研究院的時候,他是唯一一個堅決不發(fā)論文的人。

大公司內部創(chuàng)新,面對質疑,那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嗎?王堅說這是慣例。

但實際上,沒有人能活在真空世界里。博士的一個舉動,在劉振飛的腦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當時一群人在一起吃飯,劉振飛問王堅,外面那么多人非議阿里云不靠譜,你不靠譜,看你好像不在乎。

眾人圍坐著一個圓桌,大家都聽著。博士坐在圓桌的另外一邊,埋著頭,想了半天說了一句,我這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內部的質疑,馬云在內網接了過來。他說,博士的不足大家都知道,但博士了不起的地方,估計很少有人知道。

假如10年前我們就有了博士,今天阿里的技術可能會不一樣。

王堅很感謝那段話,“他能站出來很好”。后來,這段話成了王堅新書的序言。如今看起來,似乎已經平淡無奇,時間站在了王堅這一邊。

難的是話在5年前說了出來。

一個布道者的確信

做成了是遠見,做不成就是胡扯。

王堅在和幾個相熟的華裔科學家聊天時,自嘲當年的經歷。說完之后像一個惡作劇的孩子一樣,咧著嘴大笑。

回憶總是會有一層柔光鏡,再血淋淋的經歷也因為過去了,有種劫后余生的安心。

林晨曦說,他們這些從阿里云出來的工程師,一直留給自己一個問題。阿里云最終能成功,王堅的堅持是不是唯一的原因。

他們有一次聚會,為了這個問題一直聊到凌晨3點。

“如果換一個人,也許早就掛了10遍了”。

博士身邊奇跡般地聚集了一批信他的人。很多人自稱“腦殘粉”,被博士成功“洗腦”。他們堅信博士的方向永遠正確。即使錯了,也是他們這些執(zhí)行者錯了,“能力無法匹配博士的要求”。

我有些奇怪這一股腦的堅信的來源。

劉振飛的堅信來自他對王堅判斷力的確信。他當時是淘寶系技術保障部的負責人,在每年向王堅匯報淘寶的整個技術預算時,感受到“這是個高人”。王堅的宏觀控制能力非常好。

王堅和他對預算,基本上就是從早上9點到晚上12點。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里,他挑出來的一定是最核心的問題。一點到某個數(shù)字,劉振飛就覺得心里一顫,刀刀見血。

去IOE一戰(zhàn),也讓劉振飛感受到了王堅的堅決。簡單來說,去IOE是阿里技術自主化的練兵,去掉IBM小型機、ORACLE數(shù)據庫和EMC存儲設備。誰也沒想到,去IOE后來成了一個流行詞,甚至有了去IOE的股票板塊。

“反人性”,劉振飛說那時候阿里的數(shù)據庫團隊號稱全亞洲最好,被稱為ORACLE黃埔軍校,幾乎每個人都以精通掌握ORACLE為榮。

所謂去IOE就是揮刀自宮,把自己干掉。

當然會有反彈,當時幾個管理層陸續(xù)都走了。但最終,這個事情在阿里完成了。

李津相信王堅,是伴隨著自己的進階。他用了一個比喻,每當他覺得自己上了一個臺階的時候,總能在那個臺階上發(fā)現(xiàn)王堅留下的小旗。他不信邪,再往上走,又發(fā)現(xiàn)一個小旗,“不服不行”。

谷祖林也是如此。他從阿里辭職去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總會在某個瞬間想起王堅。他在所有不確定中的明確指示,“是多年后回憶起來才意識到的了不起”。

我問過王堅,為什么是你?為什么你堅信自己看到的是對的?

就像通訊專家陳志剛說的,他認為王堅對技術趨勢的洞察和認知,在中國互聯(lián)網圈,沒有人可以超越。

王堅說,因為在這個事情上他被挑戰(zhàn)得足夠多,思考得足夠久。“只有你名片收得比別人多,登機牌用得比別人多,才有機會寬度超過很多人,深度也超過很多人?!?/p>

王堅提到了自己讀書時看的“亂七八糟的”哲學和心理學著作。他說,大部分的人知識結構是不變的,不自覺地把所有新的東西都納入到原有的框架中,“那樣不痛苦”。自己的不同在于,一直在打破自己的知識框架,不斷在演進。

王堅是一個強調語言本義的人。他說就像一件事情,只有真正想清楚了,才能用最簡單的話說出來。

只有用最簡單的話說出來,才能真正凝固這個東西。

聽起來很玄。我問他,對寫他的這篇文章有什么樣的想法。他說了一句,不要抽象。一抽象,看起來什么都對,就沒意義了。

很奇怪的,我對這句話想了很久。

最后一個站著的人

被嘲笑從來不是生死存亡的時刻。

選擇才是。

王堅覺得當時的阿里云是一把盲牌,“我知道如何把這把盲牌打贏”。但牌沒有翻出來之前,每一個選擇他都需要去爭取。

阿里云歷史上有非常多關鍵性的選擇時刻。最戲劇性的應該是那場“要分家散伙”的大爭吵。

當時阿里集團的兩套數(shù)據系統(tǒng)必須舍棄一個。一個是在技術人員眼里地位很高,基于成熟開源技術Hadoop的云梯1,另外一個是基于底層自主產權的飛天開發(fā)的云梯2。隨著數(shù)據規(guī)模爆炸增長,兩個并行的時代必須要結束了。

那場爭吵曠日持久,最終吵到了阿里的總裁會上,所有的管理層都在。形勢一邊倒,所有人都覺得云梯1是穩(wěn)定的,可行的。處于劣勢的博士當場拍了很多次桌子,他覺得不做云梯2,“就是逃跑”。

馬云這次沒站在博士這一邊,很大程度上,他并不知道到底在吵什么?!八谎圆话l(fā)”。

這種會不是一個講理的地方,在王堅的記憶里,整場會混亂而沒有細節(jié)。

后來馬云對王堅說過,當時那種情形,他心里覺得王堅會投降。

沒有結論。曾鳴教授在會議的最后,把整個爭吵梳理了一遍。他頗為悲壯地說了一句,“你們可以質疑我的判斷能力,但不能質疑我的梳理能力”。

沒有結論就是最大的勝利。某種程度上,所有人都意識到這是一個很大的決定,這種慎重感讓大家拖延了下來。王堅覺得被讓了一馬。

王堅從來不是一個能被輕易說服的人。他有自己的策略和生存方式。在這個選擇上,他成了“最后一個站著的那個人”。

選擇從來不是單向的。在某種程度上說,一個需要企業(yè)用戶在上面跑的計算平臺,是一個被選擇者。

當時,誰愿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一個所有人都認為不靠譜的平臺上跑?

開發(fā)系統(tǒng)的工程師林晨曦說,如果是自己的企業(yè),他也絕不愿意。

孫權的阿里小貸當了小白鼠。反抗過。后來他明白了,“阿里小貸死了,阿里云也不能死。”這是他必須面對的命運。

有意思的是,我問到王堅他對當時兩個公司的生死是怎么考慮的時候,他說了一句大實話。他覺得阿里云一定可以活下來。

假如阿里云活下來了,阿里小貸卻被搞死了,這會讓他最愧疚。

一個對穩(wěn)定性要求最高,信任幾乎是生命的金融創(chuàng)新只能放在當時系統(tǒng)還不穩(wěn)定的阿里云上。這就是阿里巴巴式的技術創(chuàng)新。

孫權還記得博士對他用直升機的故事“連哄帶騙”。博士告訴他,直升機不是飛機。阿里要做的金融不是傳統(tǒng)金融,必須用大數(shù)據的方法來做,“能解決這個的唯一途徑就是云計算”。

“太難了?!?010年和2011年,每年的12月31號,孫權召集數(shù)據團隊開年會的時候,整個團隊都會一起抱頭大哭一場。

“我被博士摁著吃草,我的同事被我摁著吃草?!睂O權現(xiàn)在回憶起來,仍然心有余悸。

這同樣是擺在阿里云工程師面前的難題。

工程師某種程度上說,是活在象牙塔里的人。他們用代碼構建一個自己可以控制和沉浸的世界,他們驕傲于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和自給自足。

底層系統(tǒng)那么難,他們咬牙搭出來了。然后,是用戶無窮無盡的投訴。一個底層系統(tǒng),成千上萬臺計算機,不間斷地運轉,當阿里云的技術還沒有完善的時候,故障和bug是常態(tài)。

工程師突然從代碼的世界里被拉了出來。技術就是商業(yè),他們需要面對用戶,面對商業(yè)化。代碼貢獻者、產品經理、商業(yè)執(zhí)行者,三個角色合一。

劉振飛能清晰地感覺到阿里云工程師當時的迷茫,我這么牛,為什么會被用戶罵成渣?

沒有同感心。

王堅發(fā)現(xiàn),原來阿里云翻技術的高山并不是最難的。這種同理心的培育是他要陪著這群年輕人走的一段更長的路。他轉身成了阿里云最大的客服。

王堅的眼淚

王堅不愿意提到他的眼淚。

他試圖把話題滑過去,他說,我從來沒有私下里偷偷哭過,“這個我可以確信”。

2012年他在阿里云年會上像個孩子一樣哭得泣不成聲。那是一次百感交集的釋放。他不愿意做過多解讀?!澳鞘且驗榉诺目蛻粢曨l太感人?!?/p>

戳博士的淚點很容易。李津說,和博士說阿里云用戶的例子,說一兩個故事,就能看到博士眼眶發(fā)濕。

王堅用了一個詞,“體感”。

關于阿里云用戶,他最愛講的故事,是在秦嶺大巴山深處鐵路段的年輕人,用了阿里云的服務,把鐵路安全的通知傳達到工人手中,改變了他們的生活。

他喜歡看到阿里云的科技改變弱者的故事,這是用科技來“打抱不平”。

云計算讓中小企業(yè)可以和大企業(yè)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王堅說過,一個能用好云計算的公司,哪怕只有一個人,也可以擁有10000人公司的計算能力,曾經被跨國巨頭壟斷的計算能力。

阿里云給了“小而美”公司一個超越強者的機會。

所有在阿里云上面的用戶都是同行者,沒有大小好壞之分。他們肯把身家性命放在阿里云,這讓王堅覺得和用戶之間有種袍澤之情。

用情太深,不容侵犯。

李津認為這和博士學心理學有關,心理學讓他有很強的同理心視角,非常容易把自己代入用戶。

云計算這樣的計算平臺,故障是無法避免的,碰到誰身上就是個概率問題。工程師有時候覺得影響到的是一些小用戶,時間長了難免懈怠。有時候工程師會忍不住牢騷,要求怎么這么多。

王堅遇到這樣的事情會暴怒,罵人,摔手機,抓到誰的手機就直接摔出去。

對于王堅,劉江印象最深的情景,是在第一次云計算大會上。王堅當時被邀請做嘉賓,一個人在會場外面遛達。有個來參會的年輕人看到他,上前說了一句,王堅博士,我們在用阿里云。

背著雙肩包的王堅立刻拿出一張名片,雙手遞到年輕人手里,“有問題找我”。

劉江說,那一瞬間,他能感受到王堅身上那股技術人員的單純和熱情。

王堅也講過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故事。他準備坐車去首都機場的時候,有個女人拉住他,說王堅博士能不能讓我搭你的車。

王堅問,你是誰?那個女人說我是阿里云的用戶,以前見過您。

他完全記不起來,心里在打鼓,這不會是個騙子吧。但是,萬一她真是用戶呢?

王堅不忍心拒絕,讓她上了車,問她去哪個航站樓,她說哪個都可以。一直到機場,他也沒搞清楚這個女人到底是誰。

王堅從來認為阿里云應該是一門生意,但是對用戶,“生意是生意,情感是情感”。

但王堅并不是一個好的商人。

2013年,那場著名的爭吵之后,他堅持的飛天5K最終成功,關于王堅和阿里云不靠譜的爭議就此告一段落。

王堅和阿里云卻陷入了一場更大的危局—如何讓更多人信任云計算,包括那些用慣了IOE的500強。

孫權用了這樣一個比喻:博士像是用100斤的力量,驅動10噸的龐然大物。

王堅需要一個把阿里云帶上現(xiàn)實商業(yè)之路的人,他盯上了做金融的、對錢有著天賦般敏感的孫權。

除了商業(yè)能力,王堅更看重的是孫權從阿里小貸開始,跟阿里云生死與共培養(yǎng)出來的使命感。就像孫權曾經說過的,“炒房炒成了房東”。

“他愿意去探索云計算和數(shù)據的邊界在哪里。”王堅認為,孫權這種使命感能讓云計算走得更遠。他強調了一個細節(jié),孫權的名片背面印著飛天的一段代碼,王堅相信這種發(fā)自內心的熱愛。

阿里巴巴合伙人彭蕾曾經對王堅開玩笑說,你到阿里巴巴最正確的決定,就是堅持讓孫權做阿里云的總裁。

王堅在合適的時間重新退回到云計算布道者的角色。

他更多的是去夯實云計算的認知基礎。他又有時間去摳字眼,反對業(yè)內趟混水的公有云、私有云的說法,擔心中國在這種“文字游戲”中失去云計算發(fā)展的歷史性機會。

“只有公共云?!彼M朴嬎阕兂上耠娨粯佑|手可及的通用計算。

作弊者

在阿里云的人看來,王堅可以算作云計算之父。“沒有他的定義、推廣和推動,大家的認知要晚好幾年?!眲⒔x擇了用云計算第一人定義王堅,他覺得這更準確。

云計算如今已經炙手可熱。越來越多的企業(yè)用戶租用虛擬計算機的數(shù)據存儲空間和計算能力。

2016年,阿里云為37%的中國網站保障安全,為全球76.5萬用戶提供云計算和大數(shù)據的服務,目前在國內第一,全球第三。

王堅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需要大聲疾呼,和所有質疑作戰(zhàn)的堂吉訶德式的布道者。

時間讓他有了成功者的從容。

很多人注意到了博士口頭禪的轉變。以前,他習慣說,“你知道我的意思吧?”,現(xiàn)在他的話后面跟得最多的是,“不知道我有沒有表達清楚。”

這成了博士管理能力提升的一個顯著標識。

馬云好幾次提到博士的管理能力而搖頭,也說博士是他很少有的會在電話里大吼的人。

現(xiàn)在,王堅退出了細節(jié)化的管理。他更多的是去開拓各種邊界,開始了新的折騰。

很奇怪的,在和政府的高層官員交流的時候,他不再是一個難懂的王堅?!斑@成了他情商爆表的時刻”,他對戰(zhàn)略的梳理,更容易被官員接受。

他希望官員能夠接納他關于未來城市的想象。為城市安裝一個智能中樞—城市大腦。

中國互聯(lián)網快速發(fā)展,城市數(shù)據的豐富性遠超西方國家,“中國老百姓拿手機買烤紅薯,美國老百姓還在用支票支付水電費”。所以,這又是一次沒什么可借鑒,對成型方法挑戰(zhàn)的“創(chuàng)新”。

最簡單的,他說,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紅綠燈和交通監(jiān)控攝像頭的距離。他們在一個桿子上,卻從未通過數(shù)據被連接過。他要連接,讓城市看到的都能被數(shù)據思考。數(shù)據是城市最重要資源,“比土地還要重要”。

去年4月,王堅牽頭十幾家企業(yè)跟杭州市政府聯(lián)合發(fā)起“城市大腦”項目,希望利用城市的數(shù)據資源,對整個城市進行全局實時分析,自動調配公共資源,最終把數(shù)據變成城市治理的最重要資源。

智能技術發(fā)展到今天,讓這個想法變得更加可能。

聽起來很遙遠,王堅卻相信這會在中國實現(xiàn),“城市大腦就像電網一樣重要,中國有機會為城市貢獻一個新的基礎設施”。

今天,杭州已經有5萬個交通攝像頭充當“眼睛”來采集車流數(shù)據,通過人工智能方法處理后,就可以智能調控紅綠燈,改善交通狀況。

在他看來,更大的運氣來自蘇州的加入?!疤K州幾乎傾其所有”,拿出了所有城市相關的數(shù)據資源。王堅認為,杭州和蘇州的經驗,將成為城市大腦可復制的范本。

這一次,似乎不像阿里云當初那樣,那時候他是站在山頂上能看到更遠的地方的人?,F(xiàn)在更像是一個皇帝新衣的故事。

看到未來的似乎不止他一個,人工智能是一個熱鬧的場域,大家一擁而上。王堅有他慣有的執(zhí)拗堅持,他看到了,還要自己做出來。

有人讀了他《在線》這本書后留言:“你自己預言,又自己實現(xiàn),這不就是作弊嘛。”王堅覺得這句話說得很有道理:“就讓我繼續(xù)作弊吧?!?/p>

在采訪的最后,我問他,你到底會不會寫代碼?

在王堅變成傳奇的今天,這成了被人津津樂道的謎。

博士的回答很博士,“如果你把我當成一個純粹寫代碼的人,這一行的人也會因為我寫代碼而雇用我?!?/p>

王堅有他自己的驕傲。

劉江說王堅是中國近10年最成功的CTO,帶領一個全新的技術團隊做了一個全新的業(yè)務,現(xiàn)在到了千億的市值。

王堅委婉地用了這樣的比喻,他說,一場戰(zhàn)爭最重要的戰(zhàn)役是改變戰(zhàn)爭格局。100次勝仗可以打得很妙,但是不代表能改變戰(zhàn)爭的走勢。

阿里云,算是打了改變戰(zhàn)爭格局的一場勝仗。王堅帶領阿里云在中國的跑道上早跑了5年。

寶貴的5年,一個預言家實現(xiàn)了自己的預言,這是王堅的運氣和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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