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東利
黃葉嶺村的德叔今年七十六了,去年查出得了胃癌做了手術(shù)以后,身體已大不如以前。想著自己已經(jīng)是這個年齡的人,又得了這種病,還能有多長的活頭?不如趁現(xiàn)在還能動,找兒子把鄉(xiāng)親們都盼望的修公路的事說說,如果能辦成,也算自己有生之年為黃葉嶺村做了件善事。
說起黃葉嶺,那里栽種的漫山遍野的核桃樹可是村民們一年收入的主要來源。雖說現(xiàn)在縣里已經(jīng)是村村通公路,可村里通往黃葉嶺的路還是土路,到了山上更是條羊腸小路,進不去車,每年核桃豐收的時候,村民們都是肩挑背扛,特別辛苦。建一條通往山上的公路,那可是村民們朝思暮想的事!小兒子曹廣利是縣交通局局長,跟他說說,于情于理都該給辦!
想到這兒,德叔和大兒子廣明打了聲招呼,便坐上車去了廣利家。到了廣利家,廣利夫妻兩個正好剛下班回來,見爹來了都喜出望外,讓德叔多住些日子。德叔不想和兒子兜圈子,正色地說:“我這次來可是有正事的,你知道咱村通往黃葉嶺的路……”廣利沒等爹說完就笑了:“這個可不用爹操心了??h里今年有規(guī)劃,為了解決農(nóng)產(chǎn)品生產(chǎn)運輸困難,不光黃葉嶺要通公路,其他村通往山里的路也要修!別的你別管,就想著在這兒多住些日子吧!”
沒想到事情這么容易解決了,德叔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了,便在兒子家住了下來。這天,德叔一個人在家正看著電視胡思亂想,外面響起了門鈴聲,德叔忙起身開門。門一開,首先一個肥嘟嘟的胖大腦袋伸了進來,德叔正眼一看,居然是鄰村的包工頭金胖子!
金胖子被德叔讓進屋里嘿嘿一笑:“德叔,您認識我嗎?咱們雖然不是一個村的,可也是地頭挨地尾的鄉(xiāng)親!”
“別人不認識可能,你金胖子在咱四里八鄉(xiāng)還是有些名聲的,我怎么會不認識你?”德叔所言不虛。金胖子在黃葉嶺附近的村莊真算得上個人物,這些年靠承包建筑工程發(fā)了大財。
“那都是點小名,還不全靠曹局長平日里照顧!”金胖子又嘿嘿一笑,說著從包里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在茶幾上,“這是點小意思,縣里修公路招標的事還得請曹局長多關(guān)照!”
這不是行賄,想讓廣利犯錯誤嗎?德叔慌了,趕緊拿起信封往金胖子懷里塞:“這可不行,會讓廣利犯錯誤的!”金胖子站起身,把信封往茶幾上一扔就急匆匆地往外走,邊走邊說:“德叔您放心,曹局長回來一定不會怪您的!”
金胖子走了,德叔看著信封里厚厚的一摞百元大鈔害了怕,這可是受賄啊,等廣利回來趕緊讓他把錢退回去!
正在德叔一愁莫展的時候,廣利下班回來了,德叔一指茶幾上的信封說:“金胖子來了,把錢往茶幾上一扔就走了,你趕緊給他退回去!”
廣利拿起信封掃了一眼,輕描淡寫地說:“這點錢算什么,還不夠他這個工程賺的錢的一個零頭呢!”
德叔吃驚地看著廣利 ,好像一下子不認識他了:“廣利,你知不知道這可是受賄,要犯法的!你弟兄兩個就你一人上了大學,現(xiàn)在又當上局長,整個黃葉嶺的人都以你為榮。咱一定要做人清白,做事干凈,腰要是彎了可就直不起來了!”
廣利看到爹啰嗦起來沒完,很不耐煩地說:“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我知道該怎么做。我的事你就別管了!”
德叔頓時氣得臉煞白,一下子說不出話來。看來是兒大不由爹,管不了,還是趕快回黃葉嶺,眼不見心不煩!
德叔回到黃葉嶺后,又氣又累,躺在床上一病不起。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便讓大兒子廣明去砍來兩段柳樹干,一段截得大約一米半長,一段截得長不到半米。柳樹干截好以后,廣明問干什么用,德叔說:“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看來是沒有幾天的活頭了。我死后,這兩根柳樹干就給你弟兄兩個做孝杖,長的是你的,短的廣利的!”
按照黃葉嶺當?shù)氐娘L俗,老人死后發(fā)喪時兒子要披麻戴孝,扶拄哀杖。哀杖是用柳樹干做的,周遭用白紙層層纏裹,長一米五左右。如果老人生前兒子不孝,村里主持喪事的人故意把哀杖做得很短,讓他拄上去彎腰伏地,以示懲戒。這種哀杖都是外人出于對老人的同情、對逆子的義憤做的,老人生前親自為兒子做的事還從未聽說過!
廣明聽了德叔的話大哭起來:“爹,咱有病治病,你不要這樣說。再說廣利做了什么錯事,你如此懲罰他?他現(xiàn)在大小也是個局長,那樣他會一輩子抬不起頭,直不起腰!”
德叔無力地嘆了口氣:“你不懂,我這樣做就是為了讓他以后能抬得起頭,直得起腰!”
廣利接到哥哥的電話趕了回來。三天后,德叔就走了。
料理后事了,有人準備去砍柳樹干做哀杖時,執(zhí)事喪局的秉忠爺說不用了,德叔生前早就準備好了!
兩根一長一短的孝杖遞到廣明、廣利兄弟倆手中,長的給了廣明,短的給了廣利。
周圍的人頓時被眼前的場面驚呆了,哀杖戒子事已經(jīng)多少年沒有了,死者生前親自做哀杖,這種事更是聞所未聞。廣利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讓德叔要如此懲罰他?誰都知道,廣利現(xiàn)在官至局長,他可是德叔平日里引以為榮的兒子!拄著這么短的孝杖跪迎賓客、發(fā)喪出殯,整個喪禮下來顏面何在!
曹家親友眾多,每一次迎客對廣利來說都是一次折磨。吊唁的親戚來了先是在大門以外等候,得到稟報,秉忠爺大喊一聲:“孝子迎客!”外面院子立刻響起了震天的嗩吶聲,跪在靈前的廣明廣利兄弟兩個拄著哀杖出去跪迎。最苦的是廣利,拄的哀杖高不過半米,腰彎得像一只蝦,整個身子幾乎伏到了地上。最讓他難堪的是從親戚手中接過送來的花圈時的那一刻,廣利不敢抬頭,也不能抬頭,但他能夠感受到他們驚愕、不解甚至責備的目光,這時廣利恨不得腳下立刻生出一條縫來鉆進去!
中午十二點一過,到了起靈出殯的時間,秉忠爺大喊一聲,“起靈!”隨著四個大漢把安放德叔靈位的桌子抬起,送葬隊伍緩緩向位于黃葉嶺的曹家墓地走去。
上了黃葉嶺,路越走越狹窄不平,躬伏在地的廣利幾乎是手腳并用,他膝蓋處的褲子已經(jīng)磨爛,腰像是斷了一樣,等挨到墓地,便癱軟在爹的墓穴前起不來了。
過了下葬的儀式,德叔的墓穴上隆起一個墳包,兄弟兩個的哀杖插上面,一高一矮。
秉忠爺看著跪在地上的廣利 ,走過去拉起他來說:“廣利,你爹這一輩子做人都是干干凈凈,清清白白,村里人人前人后沒有一個說不字的。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臨死還要這樣懲罰你,也不想知道。不過我覺著他這么做應該有他的道理。你是咱黃葉嶺走出去的最大的官,是鄉(xiāng)親們提起來嘴里‘嘖嘖響的人物,你可要站直身板,別彎了腰,讓人背后戳脊梁!”
廣利那個羞愧啊,跪在爹的墳前,泣不成聲:“爹,我錯了……”
(責編/劉 兵 插圖/張恩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