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
前些日子心煩,就去一個買了五六年古玉的店里坐坐,店主像往常一樣擺好軟絨托盤,拿出十來塊古玉。我眼睛一亮,按捺激動,店主的推薦和我激動的點(diǎn)一樣,那是塊紅山的玉珮,典型的紅山黃玉,硬度好,油性好,局部紅沁,玉佩表面寶光隱隱,主體是一只飛翔的大鳥,昂首,嘴上叼了一只小鳥,收足,爪子抓了一條魚。如果東西對,是能上收藏圖錄封面的東西。
店主說東西到代,還給了一個善價(jià)。我買回去,拍照片發(fā)給那三四個真懂玉的人,意見難得地一致,都說好。我用食醋簡單泡了泡,去掉堿殼,洗干凈之后,玉鳥的表面在光底下比記憶中班花的臉都秀潤。連續(xù)七天,口袋里,書包里,我天天帶著這只鳥,手沒事兒的時候,就摸著它,睡覺的時候也攥著,我堅(jiān)信比班花、甚至比楊貴妃的胴體都滑膩,盡管我沒摸過班花的胴體,也沒摸過楊貴妃的胴體。
到了第八個晚上,一整天會,兩頓酒,累極,回到住處,放了行李,洗把臉,脫了衣服,準(zhǔn)備睡覺,一摸,那只鳥不見了。我的酒一下醒了,我把行李箱拆了,沒有,我把全身衣服拆了,沒有,我把房間拆了,沒有,我沿著我進(jìn)房間的路,原路返回到下出租車的那塊磚,沒有。下出租車的時候,我沒打小票,我弱智地問門衛(wèi),您還記得我那輛出租車的車牌號嗎?門衛(wèi)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喉嚨里沒說的話是:就算我是黃昏清兵衛(wèi),我的絕世武功也是為了拯救藩主用的而不是為了幫你記車號用的。我又把行李箱、衣服、房間拆了一遍,還是沒有。
我度過了一個非常清醒、哲學(xué)而又精疲力竭的夜晚,和初戀分手的第一晚也比這一晚好過很多。我思考了一晚上人性的核心議題。比如:“再去找一個,找一個更好的玉鳥?!北热纾簺]有得到,就沒有失去,就少了很多煩惱。無常是常,得到是短暫的、偶然的,失去是必然的、常態(tài)的。比如:沒有一顆強(qiáng)大到混蛋的心,就不能承受失去。人要了解自己是否足夠混蛋,如果不夠混蛋,就不去奢求。不想得到,就沒有失去,就沒有煩惱。比如:諸漏皆苦,不投入,不沉溺,沒大愛就沒大痛苦、就沒煩惱。比如:進(jìn)一步修行,跳出來看,那只玉鳥物質(zhì)不滅、精光四射,撿到的人也會意識到是好東西、也會體會到擁有的快樂,所以,針對這只玉鳥,這個世界上快樂的總和不減。再比如:拿起,放下,已經(jīng)連續(xù)七天擁有這只玉鳥,夠幸福了,該放下了,能放下,就沒煩惱……
我知道,這些領(lǐng)悟適用于這只玉鳥,也適用于班花和一切美好的事物。但是所有這些思考并沒有什么實(shí)際效果,我醒來的時候,覺得比睡著之前還累。我洗把臉,陽光從窗簾縫隙間撒下來,我看到那只玉鳥就安靜地呆在酒店書桌的一個角落、棲息在酒店的便簽上,應(yīng)該是我脫褲子之前無意識地把它放到了最安全的地方。
二百九十四卷《資治通鑒》用過的所有漢語也無法盡述我在看到玉鳥那一剎那的心情。在那一剎那,如果我把那只玉鳥抓過來摔碎,我就成佛了。實(shí)際發(fā)生的是,在那一剎那,我找了根結(jié)實(shí)的繩兒,穿過玉鳥翅膀上面古老的打眼兒,把玉鳥牢牢地拴在我褲子的皮帶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