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卉
摘要:中島敦的《山月記》取材于中國唐代李景亮的傳奇小說《人虎傳》,二者講述了主人公李征因郁郁不得志而化身為虎的傳奇故事。本文采用對比研究的方法,從情節(jié)內容、藝術手法及主題等方面,來分析《山月記》與《人虎傳》的異同,揭示其內在聯系及變化,分析中島敦的藝術主張與文學觀念,掌握《山月記》的主題思想,透視《山月記》主人公內心世界及自我人生價值觀,對中日比較文學或有裨益。
關鍵詞:中島敦;《山月記》;《人虎傳》;變化
中島敦出身漢學世家,從小受漢學氛圍的熏陶,積極汲取中國古典作品的精華,將中國古典小說題材煥然一新,重新注入自己的思想和價值理念,將自己的孤獨與迷茫、痛苦與掙扎毫無保留地融入到作品之中?!渡皆掠洝罚ㄒ韵潞喎Q《山》)是中島敦的代表作之一,讀者廣泛,影響深遠。該作品是中島敦將中國唐朝李景亮的傳奇小說《人虎傳》(以下簡稱《人》)改編后的一部小說,二者雖在內容上有相似之處,但就其藝術手法與主題思想而言,《山》顯然比原著《人》勝出一籌。
目前為止國內外針對中島敦及其作品《山》已有諸多研究,但大多是通過《山》與《人》作對比,對李征化虎的原因進行探討;或是通過對文本的單純研究,總結出李征的性格特征及內心獨白;又或是與西方作家卡夫卡《變形記》作對比研究,總結出中島敦與西方文學的文學關系。但是,上述角度都缺乏一定的整體性及連貫性,本文則從《山》與《人》的情節(jié)內容、藝術手法的變化入手,進行對比研究,發(fā)現并深刻地剖析《山月記》的主題變化。
一、情節(jié)內容的變化
首先,從《人》與《山》的情節(jié)內容展開對比。
《人》描述了如下故事。隴西皇族子李征恃才倨傲(《山》中為“李徵”,本文統(tǒng)一敘述為“李征”),不能屈跡卑僚,郁郁寡歡,終于一日化身為虎,隱匿林中。次年偶遇好友袁傪,并向其講述了自己化虎的過程及原因,并將妻兒托付好友,將自己所作詩稿傳于袁傪,望能傳于后世。
《山》依據《人》描述了隴西李征博學多才,年少入進士。但生性孤傲自恃,不愿在官場屈膝于人,遂辭官還鄉(xiāng),一心想憑借詩作名聞天下。但事與愿違,李征的生活越來越凄苦,迫于生活壓力,不得不再次屈膝忍辱效力官場。他在如此兩難之際,痛苦不堪,終于某日變身為虎,藏匿于林中。次年,于林中偶遇好友袁傪,李征向其講述了化虎的經過與原因,將詩稿傳于袁傪,并抒發(fā)自己內心的悲戚之情。
二者在情節(jié)上相似,但中島敦改編時加入了個人的想法與情感。在這里將針對以下兩個部分進行論述。
首先,《人》中的李征為“皇族子”,而《山》中并沒有著重提及李征的家世背景。高曉華認為“《人》中李征后來變虎原因主要是因果報應,文中有‘非不念妻孥,思朋友,直以行負神祗,一日化為異獸,有靦于人,故分不見矣。及‘于南陽郊外,嘗私一孀婦。其家竊知之,常有害我心。孀婦由是不得再合。吾因乘風縱火,一家數人,盡焚殺之而去,此為恨爾。等”。筆者認為可進一步剖析《人》中正是由于他“皇族子”的身份,所以本能的居高自傲。李景亮在此刻意強調李征的皇族身份,其實為極力諷刺,身為皇族子竟做了如此荒唐之事,觸碰了封建道德的標準,因果報應使得李征變虎,作以懲戒。當時的唐朝,佛教盛行,李景亮意在強調佛家因果報應思想,警戒世人。
而《山》中并沒有強調李征的身份,而是將其定義為一個天資聰穎,卻郁郁不得志的詩人。《山》中主要強調李征對于作詩的執(zhí)著,他認為只有通過作詩才能名揚天下,流芳百世,故不愿在官場卑躬屈膝。但一方面迫于生活不得不向現實低頭,放低自身迎合他人,但另一方面卻一心想成就詩名。在這樣兩難的心理境遇下,使他變虎。正如原文所述“在下為人時,刻意回避與他人的交往,導致所有人以為在下倨傲自滿、妄自尊大。其實,他人并不知道,那是一種近乎自卑的羞恥心作祟。不言而喻,被呼為故鄉(xiāng)鬼才的在下,不可能沒有自尊心。但(現在看來)那是近乎怯懦的自尊心罷了。在下一面想成就詩名,一面卻不愿拜師求教、也恥于和詩友探討,切磋詩藝。固守高潔,不與流俗為伍,而這完全是在下怯懦的自尊心和可憐的羞恥心導致的”。①文中李征自述變虎的原因是“怯懦的自尊心”與“妄自尊大的羞恥心”,他在這兩種極端矛盾的狀態(tài)下變虎。
從此便可以窺探出中島敦去掉“皇族子”一詞的原因?!渡健分兄饕獜娬{李征作為一個天資聰穎的平民百姓為了追求詩名在艱難中前行,最終無法抉擇而變虎;而《人》中主要強調李征作為“皇族子”所做的荒唐事,因果報應而變虎。
其次,在變身為虎的過程中,二者在敘述從人性到獸性這一變化的速度及強度方面也略有不同?!度恕分皇呛唵蔚財⑹隽俗兓⑦^程,并未提及李征在人性與獸性之間的轉換情況。而《山》中李征則詳細敘述了變虎后他在人性與獸性之間轉換的情況,及他在人性與獸性之間轉換時內心的痛苦狀態(tài)。當他擁有人的思維與理智時,看到自己為虎的樣子,內心的失落與驚訝不言而喻。其次,針對變虎后李征獸性的強度變化,兩者也有不同描述?!度恕分兴觥凹戎翝h陰南,以饑腸所迫,值一人腯然其肌,因擒以咀之立盡”。而《山》中則描述“就在那時,當看到一只兔子從眼前跑過的剎那,在下身體內‘人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當‘人的知覺再次在體內蘇醒的時候,在下的嘴巴已經沾滿了兔子的鮮血,周邊散落著兔子的皮毛”。由此看出,《人》中描述的李征以人為食,《山》中李征則以兔為食,此處的李征從人性到獸性的變化較慢,強度較小。因此,《山》通過強調該部分,以表達李征內心的痛苦,“以人類的心靈尺度,審視自己變?yōu)槔匣⒅髿埮暗男袕?。反思自己的命運時,是悲哀、恐懼、慨嘆的”。
二、藝術手法的變化
《人》主要運用了直白敘述的手法,使情節(jié)生動。中島敦運用渲染的手法以及大量的內心獨白來襯托主人公的悲戚之情。
首先,《山》開篇便以第三人稱的口吻進行敘述,使行文更加順暢。并運用大量的內心獨白。如“可是,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在下不名究里。其實有時侯,我們完全不需要判明是怎么回事。不需要判明真相地接受強力意志的脅迫,不需要追尋理由地活下去,這就是我們作為生物的命數”,這段獨白直接表現了李征對命運的認識,他認為所有人從開始生命的那一刻,就有一股不明的力量推動著前進。那么他現在變虎也是因為受到命運力量的推動,這是他初期對成虎原因的認識,強烈地表現了李征悲觀的人生理念。
再如,“失去人性,成為獸類,那該是多么令人恐怖、悲哀,難以想象的痛苦??!在下這樣的心情誰人能理解?誰人能體味?”這段近乎咆哮的獨白,猛烈地訴說自己的痛苦。李征是多么富有才情,又自命不凡的人,如今淪為猛獸,他內心的憤怒與凄涼便不言而喻。《山》中這些大段的獨白,作者借李征之口也意在抒發(fā)自己難以排遣的迷茫與痛苦。
最后,《山》運用了景物渲染等手法,一是勾勒出時間線條,二是借以烘托主人公悲劇人生。作者將景物描寫與人物形象融為一體,使文章渾然天成,強化主旨。小說題目冠以“山月”,而且文中多次出現“殘月”、“冷光”等語句,旨在推動情節(jié)的進一步發(fā)展,點明時間線索,暗喻李征將要失去人的思維,返回獸性,但他又無力反抗,人物的悲情則進一步加深。
三、主題變化
通過以上兩方面的分析,可得出《山》與《人》在主題價值方面的差異。李景亮的《人》立足于中國唐朝封建背景,表達佛教因果報應思想,宣揚封建道德標準。中島敦的《山》則更側重地表現了當時日本社會中受到壓抑而異化了的知識分子的形象,表達了作者對人生的迷茫之情、孤寂之感。
從中島敦的身世來看,他與文中的李征在某些方面有著相似之處。作者從小在一種不安的生活中長大,隨著父親的離婚與再婚,使他缺失母愛,加之父親工作頻繁調度,不得不一次次搬家,生活極不穩(wěn)定。而他所處的昭和十年(1935年)后半期正是日本對外擴張期,整個民族處于迷茫浮躁的狀態(tài),中島敦在創(chuàng)作期間也勢必受一定的社會環(huán)境影響,伴隨著他病情的發(fā)展,他如李征一樣,孤獨、苦悶、無人理解,擁有著“怯懦的自尊心”和“妄自尊大的羞恥心”,一心耽于寫作,卻又不敢與人切磋交流,怕自己的才能被人恥笑,于是把苦悶與悲戚藏于內心,將情感注入文章。
從《人》到《山》,情節(jié)內容、藝術手法等進行了較大程度的改動和補充,而也正是通過這兩方面的補充,使《山》的主題發(fā)生了本質性的變化。如果說《人》是當時封建社會背景下的產物,那么《山》中的李征形象也是當時日本動亂社會下的必然結果,他代表了當時日本社會中大多數文人的形象,訴說了當時大背景下大多數文人的苦悶、迷茫之情。
四、結語
《山月記》是中島敦的代表作,本文從情節(jié)內容、藝術手法及主題等角度入手,對《人虎傳》與《山月記》作了簡單的對比梳理,針對二者的不同點作以分析,可以看出中島敦通過改編《人虎傳》的部分內容,強化了李征的悲劇人生;其次,運用第三人稱敘述、內心獨白、景物渲染等藝術手法,強化主題,突出人物悲劇形象;最后,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從《人虎傳》的宣揚因果報應思想到《山月記》中表達日本昭和十年時代知識分子被壓抑的苦悶思想,中島敦在取材中國古典小說時,舊壺裝新酒,進行了主題的根本性變化,同時使《山月記》更富深意。
注釋:
①本文的中譯文選自梁艷萍的譯文,所引用原文來自同一文本. http://www.360doc.com/content/16/0614/05/ 20714567_ 567576193.shtml
參考文獻:
[1]平林文雄.中島敦 注釈·鑑賞·研究[M].和泉書院,2003.
[2]渡邊一民.中島敦論[M].みすず書房,2005.
[3]勝又浩.中島敦の遍歴[M].筑摩書房,2004.
[4]高曉華.從《人虎傳》到《山月記》[J].外語與外語教學,1994.
[5]李紅 小野順子.人虎山月間——中島敦及其《山月記》解讀[J].紹興文理學院學報,2002.
[6]郭勇.自我解體的悲歌——中島敦《山月記》論[J].外國文學研究,2004.
[7]于海鵬.論中島敦自我意識的歸途——以《山月記》和《李陵》為中心[J].日語學習與研究,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