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容是城市的天職
三十多年前辦刊時,編發(fā)過一篇稿《世界之城紐約》,闖了大禍。來自京城的紅頭文件直斥雜志“以大量篇幅宣揚資產(chǎn)階級思想”,《紐》文即列其中。后來雜志竟躲過這滅頂之災,當時文化氛圍之寬松可見一斑。時任總書記為此“寬松”也付出了代價。那是后話?,F(xiàn)如今誰都不憚為紐約點贊了。天下風云變幻,連雙子大廈都被抹平了,但紐約還是紐約。摩天樓的陰影下,乞討者安然入眠。黑人反對種族歧視繼續(xù)游行,街頭藝術(shù)家依舊悠閑地演奏。它成了世界政治、經(jīng)濟、金融,文化、思想的集散地,貧與富、善與惡、美與丑盡情地展示和角斗,每天都演繹著人間活劇。你欣賞它,厭惡它,詛咒它,它依然故我。敞開胸懷、包容世界,是這座“世界之城”的天職。
我沒到過紐約,去過香港幾回。在中環(huán)豪華商廈的回廊,躺滿了菲傭,她們睡在舊紙板上,有的打牌有的小憩。立法會大廈周邊也常有她們的群影。這些婆娘不去僻靜之處歇涼,專挑最上“臺面”之地展示自己,倒成了一景。有回我住在銅鑼灣北邊一家酒店,一樓的早茶很便宜,不少老人一張報一杯茶,一聊一上午——家里那么狹促,這兒權(quán)當客廳啦。堂倌只管續(xù)杯,哪里敢怠慢。旺角的夜晚是迷人的,小鋪小攤一個接一個,我邊吃魚丸蘸辣醬,邊看街心表演硬氣功。不過功夫不行,二把刀。據(jù)說旺角的書店有一二百家,其實門臉都很小,一進門就爬樓梯。有年除夕我在維多利亞公園看花展,賣花的、烤串的、表演節(jié)目的,還有社區(qū)競選拉選票的戴假面作秀,令人失笑。午夜我轉(zhuǎn)到尖沙咀看海灣的虹霓夜景,不禁感嘆:這城市的魅力不僅在于美麗與繁華,還有對人間煙火、世道人心的包容與善待。
有篇文章說得好:城市的本質(zhì)是人口的集聚,而不僅是能者居之的場所。我們尤其沒有理由蔑視包括貧困人群的普通勞動者,他們承擔著城市大部分最艱苦的工作。如何對待他們,恰恰是一座城市包容開放的標志,是城市良心所在。
香港因地緣及政體的特點,在時空的維度上更展現(xiàn)出一個國際都市獨特的開闊胸懷。有作家統(tǒng)計了香港歷年人口的升降,發(fā)覺它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海綿體,在世界大家庭里吞吐,調(diào)整著自己的肚量與身姿。上點年紀的人都還記得上世紀60年代前后,內(nèi)地居民經(jīng)由深圳越境的“大逃港”。那救了很多人的命。1997年回歸前夕,一些心里沒底的人跑路離港;以后踏實了又跑回來。遷徙自由,這城市不給人臉色看。斯諾登叛逃,受益者卻紛紛避讓,他第一站選擇在香港落腳,民間底層有人伸出了援手。斯氏的是是非非盡可爭論,但他需要一個去處作回旋——你總不能讓他逃出國就去墮海撞山。政治風云,白衣蒼狗。當年馬思聰冒死逃港,也是犯了“天條”,如今卻被人津津樂道了。一座城市的母性,夠我們細細體味。
眼下去香港有點犯怵了。我怕某些商鋪另眼待客沖我翻白眼兒,更怕走在中環(huán)有激進者往我手里塞傳單。當然,有《基本法》管著,也不至于太過分;但我還是盼望它別那么躁動不安,更不要變得小肚雞腸了。
走在長安街,迎面看到巨大的宣傳牌:北京精神。四個詞,“包容”位列第三。首都在疏解功能、控制規(guī)模,這是必要的;但切忌上世紀六十年代搞“水晶石、玻璃板”那種荒唐。如果一個城市處處光鮮,所有暗角都被照亮,住的人就會不自在;如果一座城市的人齊刷刷全都是精英、勞模、先進分子,個個都是“霸”,是不是也有點作?還有,站穩(wěn)了腳跟的人,不要擠兌后來者。往上數(shù)幾輩,還不都是莊戶人。乘過公交嗎?在車下拼命往上擠,上了車便大喊關(guān)車門。這毛病不改,枉擔了“北京人”的名聲,也還是被人瞧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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