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喜軍
1
那天下午,我跟著他們離開了鎮(zhèn)子,向遙遠的森林進發(fā)。
事情一開始就不很順利,由于滑劉的遲到,延誤了原來定好的出發(fā)時間。這讓趙寶昌十分惱火,他先把一只鐵鍋從車上扯下來,丟到凍得梆硬的地面上,鐵鍋在雪地上彈跳了幾下,竟然沒有摔碎。這立即臊紅了他的那一張丑臉,他瘋狂地從馬志彪的馬爬犁上拽下了他的大斧,狠命地朝鐵鍋砸去。
但他沒能得逞,斧子還沒等落下,許華普便從他身后一把抓住了斧子的木柄。一點兒也不遲疑地奪了下去。失去了重心的趙寶昌搖晃了幾下笨重的身體,咬著牙回過頭來,看是許華普,粗大的鼻孔漸漸收攏回來,呆了一呆,一屁股坐在車轅子上。見吳大年看他,就氣憤憤地嘀咕了一句:他媽的,這叫什么事兒?
大約又過了一個小時,滑劉才背著一個破包袱從鎮(zhèn)子里跑出來。趙寶昌一看見他,立即迎了上去。許華普突然大叫道:“大昌子,這兒沒你的事兒!”
趙寶昌站住了,直挺挺地攥著緊緊的拳頭。
滑劉跑過趙寶昌,歪頭乜了他一眼。也不理會他,徑直跑到許華普跟前,大口喘著粗氣,對許華普說:“許哥,王樹怕是要不行了,我來時他抱著他那根杠子,閉著眼睛不說話了。”
許華普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原本要發(fā)的火氣就沒有發(fā)出來。在大伙意味不明的側(cè)目與嘖嘖聲中,自己跳上大車,抄起皮鞭,長長地叫了一聲:“駕——”
天空里開始飄落雪花,遙遠的前方,灰蒙蒙的分不清天空和大地。
這里是一大片由塔頭和生了銹的臟水坑子構(gòu)成的半濕沼澤地,舊年的運材公路就橫臥在這片沼澤地當中。這會兒已經(jīng)被齊膝的大雪蓋得嚴嚴實實,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了。要不是一個個隆起的塔頭在雪面上勾勒出一個個凸起的雪包,車隊根本就找不出那條舊道來。盡管如此,一旦遇到?jīng)]有塔頭的地界,那舊道就只能靠許華普、趙寶昌幾個老家伙憑借記憶來尋找出路。要是走錯了,車隊便會陷入塔頭筑成的迷陣當中。
因此,車隊的行進速度很慢,差不多就是在摸索著,一步一步地向前試探。前面的雪才破開,后面的路沒有多一會兒就又被風雪掩蓋得一點兒走過人的痕跡都沒有了。
我是第一次和他們出來,出來前許華普低沉著嗓子警告我說:沒事別說話。我記住了他的警告,從那天起我就一直沒有和任何人說過一句話。就連趙寶昌向地上扔鍋時踩疼了我的腳,我都緊閉著嘴,沒發(fā)一聲。
趙寶昌坐在中間的一輛馬車上,車上裝滿了帳篷和食物,還有一箱一箱的白酒。他從箱子里摳出一瓶白酒,又從另外一只紙箱里掏出一把花生米,獨自喝了起來。邊喝邊不停地抱怨這該死的鬼天氣,弄得他眼睛里直進雪末子。
許華普的馬車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他把自己包裹在一大堆破破爛爛的棉衣當中,口里呼出的白氣才離開嘴,就馬上凍結(jié)成一個個小小的冰球,滾落在棉衣上,隔一會兒他就不得不把那些小冰球清理一下,免得積得太多,把他自己也凍在馬車上。他懷里抱著鞭子,膠皮的車輪把車下的積雪軋得咯吱吱地響著。
雪,越下越大。
天被迅速地涂得漆黑,車隊被迫攏成了一個大圓圈。許華普叫我跟吳大年清出一塊地面,支起帳篷,生火。又叫趙寶昌帶著另一個人把所有的馬喂飽,自己則和柳權(quán)做飯。
這次出來一共是十一個人,只不過不完全是過去的十一個人。我替代了王樹,王樹已經(jīng)病倒了。許華普是這群人的頭兒,按照他的打算,十個人根本無法從遙遠的森林里把木頭拉出來。起初他們還夢想著王樹能夠重新站起來,回到他們的隊伍里。所以,出行日期一改再改,眼看著就進了十一月的下旬,王樹依然在炕上躺得老老實實沒有再爬起來的意思。再等下去,他們一年的計劃便全部成了瞎話,因此,他才從人堆里把我找了出來。吳大年說,那還主要是看我年輕有勁,嘴里不傳瞎話,才和大伙商量了,去叫的我?!捌鋵?,”吳大年說,“你根本取代不了王樹,現(xiàn)在王樹躺在炕上,一頓飯還能吃掉一只雞、半只羊呢!”
吳大年說得沒錯,王樹原本就不是一個一般人替代得了的人物。聽我父親講,當年在王樹肩膀下面壓吐血的人就不下一個連,折在他肩上的肩杠能拉滿滿一火車皮。日全食那年冬天的一個夜晚,王樹他們十一個人突然從鎮(zhèn)子里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去向。偶然有女人與他女人閑話問起王樹,他女人也只說他們是出山打工去了。但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那不是真的。
好像就是從那一年起,王樹他們每年的十月或十一月都會從人們的眼睛里消失一個月四十天的。很快,人們就把他們這種行為歸結(jié)為一個集團才可能做出的秘密事件,面對這種集團,人們都保持一種相當安全的距離,一旦看見他們聚在了一起,所有看見的人都會遠遠避開。
這些人,個個黑粗結(jié)實,肌肉暴起,蓬頭垢面,胡子拉碴,每個都是能一口氣喝上半塑料壺白酒的男人。他們頭腦簡單,做事不計后果,根本就沒有“害怕”這類概念;也從來不管以后的事。只有許華普是個例外,就好像這些人的腦袋都長到他一個人的脖子上了似的,連吃飯的時候也總是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們沒有一個是吃閑飯的,都是一頂一的好家伙。“如果一切順利,不出兩個月,就足可以掙夠一年的花銷。”臨出門前,許華普站在自家的屋地當中,兩手叉著腰對我們說,“雖然這要擔些風險,但這樣做值得?!闭f到這兒,許華普沉吟著停頓了下來,用他那雙特有的小眼睛盯住了我看,想了想才又說,“但現(xiàn)在少了一個人,而且這個人是很難一下子就可以頂替的。你自己努力吧!”
王樹的突然病倒——也說不準到底是不是“病”倒的,據(jù)傳聞,病發(fā)的前一天晚上趙寶昌他們幾個人還在一起喝酒,回去時也都好好的,第二天就聽左志賢說王樹起不來了。許華普聽了不信,就去看他。空曠的屋子里王樹果然一個人躺在土炕上,蜷縮著他干癟的身子,就像一只成了精的大蝦。頭發(fā)一夜之間全部掉光,腦袋變成了一只锃亮的帶有褐斑的球體;目光呆滯,嘴也歪到了右邊腮幫子上。這樣的嘴,別說喝酒,就連一句囫圇話也說不明白了。
“媽的!這不是半生不熟(他們習慣將‘半身不遂說成‘半生不熟)嗎?”許華普驚疑地叫道。
王樹沖他點了點頭,直直看著他的眼光中流露出一點混濁的淚影??菔莸氖种笍谋桓C中伸出,沖著許華普比劃。許華普立即站起身向家走去。半個小時后,他手里拿著一根中間粗兩頭細的抬木頭用的樺木杠子返回來,交到王樹手上。王樹看到那漆黑锃亮的木杠,歪斜的嘴里馬上發(fā)出一陣夜梟一樣的笑聲,之后就一把將那杠子搶過去,牢牢地抱在懷里,再也不撒手了。
許華普搖了搖頭,轉(zhuǎn)向王樹家里的問道:“啥時候的事兒?”
王樹家里的看上去并不比許華普更難受,平靜地回答他說:“昨兒下半夜,他還說他身子上不得勁,我就給他吃了一片‘安乃近,之后就又睡了。等早晨一起來,人就這樣了?!?/p>
許華普說:“這得治?!?/p>
王樹家里的說:“半生不熟是治不好的?!?/p>
許華普說:“這事兒你就甭管了?!?/p>
2
他們的談話是從我一覺醒來之后開始的。
才躺下時,我被帳篷里燒紅了的鐵爐子烘烤得大汗淋漓,脫光了衣服,把被子踹在一邊。因為坐了一天的爬犁,沒干什么活兒,所以睡得并不十分踏實。沒過多久,帳篷里的溫度迅速降了下來,還沒有來得及消下去的汗在身上凝成了白霜,一碰就簌簌地往被子上掉。
我被凍醒過來,正要起身去向爐子里添木頭。就聽見爐子邊上已經(jīng)有人在撥弄了,就著火爐里面的微光,我看見是許華普和滑劉兩個人?;瑒@然是被許華普剛剛從被窩里叫出來,正打著哈欠,身上裹一條破了洞的毯子。于是我便蓋嚴了棉被,等著溫度再次上來。
談話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許華普問:“出來時,你說王樹不行了?”
滑劉鼻子里嗯了一聲。
停了一會兒,許華普問:“這大半年都過來了,那病雖不見個好,可也看不出大發(fā)的意思。咋偏偏趕咱要出來了,才大發(fā)了呢?”
滑劉扭了扭身子,把破毯子朝腳底下掖了掖,說:“那誰知道……”
滑劉的話沒有說完,許華普就又問道:“……你怎么想起臨走又去看他了呢?不是說好了,咱走時就不上他那里去了嗎?”
滑劉吸溜了一聲鼻子說:“并不是我想起來去看他,往年咱們都是一起上山,今年冷丁就單單少了他一個,誰心里也都不是個滋味兒。誰還愿意臨出門還惹那一場難受?是我正要出門,就碰上了老王嫂子來找我。說是老王叫我臨走上他那兒去一趟。這我才去的?!?/p>
兩個人都不吱聲了,都愣愣地看著爐子里噼噼啪啪燃燒著的木頭。過了好一會兒,許華普才又問:“老王有什么意思嗎?”
滑劉說:“我也沒有弄懂他到底是個什么意思,光抱著他那條肩杠不撒手。還擱紙上寫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給我看,我也看不懂。他就比劃意思叫我收起來。我就隨手塞在了兜里。他那樣了,也不好悖了他的意思?!?/p>
“那你把那紙條帶來了嗎?”許華普問道。
“……好像……”滑劉有些遲疑,期期艾艾地說,“帶來了吧,我記得我是把它揣到兜里了?!?/p>
許華普說:“你去拿來我看看?!?/p>
滑劉縮了一下肩膀,說:“你等著,我去翻翻。”說完,就起了身,邁過橫躺豎臥熟睡著的人們,朝自己的鋪位走去。
帳篷里重新有了溫度。
滑劉很快就把那張紙條找了出來,重新回到火爐旁邊。同時還帶過一包煙,和許華普二人點上。帳篷里立即漫開一股香香的煙草氣味。這氣味立即把熟睡著的趙寶昌勾了過來,他呼地從鋪上坐起,閉著眼睛吸著鼻子循著煙味就準確地坐在了兩個人的中間?;瑒炎约翰劈c著的香煙塞到趙寶昌的嘴里,自己又重新點燃了一支。趙寶昌就閉著眼睛一大口一大口地吸,許華普則細細地看著滑劉給他的紙條??戳艘粫?,許華普問滑劉:“哪頭是上邊呀?”
滑劉就湊過去,一同細看。搖頭。趙寶昌吸完煙,站起身,依舊閉著眼睛回到自己的鋪位,躺下。
“看不懂,”許華普搖著頭說,“我也看不明白他寫的這是什么?這個像不像是一個‘澤字?”
滑劉掐滅了手里的煙頭,也猜了一會兒說:“有點像,分家了,吃不準?!?/p>
鐵桶制成的爐子再次被燒得通紅,帳篷里的空氣如同迅速向外膨脹的炸藥,隨著身上白霜的解凍,我明顯感受到了熱施加給我的壓力。在這不斷加重的壓力當中,我看見前面不遠處隱隱約約地有一條墨色的陰影,雪地上面死著數(shù)只黑色的大鳥,我們的隊伍便將這些死鳥一一碾碎,前面就又不斷地顯現(xiàn)出更多的大鳥來??諝鉂u漸就變成了粉紅色,那青煙一樣的陰影也越來越清晰了。那是這一帶少見的大森林,森林里漆黑一片,沒有一束陽光可以透過它重重疊疊的枝葉到達地面。由于從來沒有見過陽光的緣故,地面上的土都呈現(xiàn)出一種類似銅銹一樣的墨綠色,并不斷散發(fā)出一股腐爛尸體的腥臭氣味。在這樣的氣味中,我們每一個人都變得模糊不清起來。
3
雪停了,太陽照舊掛在南方低矮的天空里,北面還是一片漆黑。微弱的陽光勉強可以照到我們的身上,身后就只有一點瑩瑩的虛的光影了。
前面的“路”已經(jīng)失去了路的原意,它正以一種令人難以察覺的速度消失在通往黑色北方的空間之中。這一點我們整個隊伍沒有一個人發(fā)覺;就連精明的許華普也沒有意識到一星半點潛在的麻煩。
事實上,我們都或真或幻地看到了墨黛色的前方那條反射著虛弱的陽光的陰影。(那上頭的天空里現(xiàn)出幾粒晶瑩的星體,冷漠而且游弋不定)甚至有人看出那就是我們要去的目的地——我們要尋找的那片森林。
我一定是見過那片森林的,在我的記憶中它早就以它自己的方式存在在那里了。但我承認,在這以前我沒有以任何一種方式接近過這片森林,更不要說走進它的內(nèi)中去了。
路上的雪越來越厚,許華普趕的那輛馬車已經(jīng)無法動沒了車轱轆的積雪了。左志賢就建議用馬爬犁開道,許華普同意了他的建議,說那就試試吧。邊說自己就把大車趕到邊上,叫后面的馬爬犁先過去。
沒有白費力氣,馬爬犁開的雪道果然好走了一些。只是背著陽光走的路,讓人有一種越走越黑的不舒服的感覺,一大半的人還都認為天沒有亮而再次酣然睡去。
隊伍真正停下來的時候,并不是真的黑天了。太陽依舊停留在南邊低矮的天空上,世界在它的籠罩下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不確定感來。前面馬上傳過話來說是我們無意中走進了一大片低洼地里來了,趙寶昌大喊大叫地嚷嚷著:“媽的,沒有路了!我們叫這鬼天氣給捉弄了,我們還不知道!這叫什么事兒?”
沒有人理他,人們面帶驚慌地在雪地上兀自轉(zhuǎn)圈,柳權(quán)看了一會兒,將手指向太陽的另一側(cè)說:“我們現(xiàn)在就這么一直朝西走下去,別拐彎,也許就能到達那片森林?!?/p>
滑劉奇怪地看著柳權(quán)說:“你說的什么屁話?咱們這是朝西走嗎?眼睛不瞎的都能看出來,咱們一直是朝東南方向走的。”
左志賢大叫了起來:“什么呀?咱們現(xiàn)在這是朝西北走,看什么呢你們?”
從一開始聽到他們的爭論我就一下子失去了原有的方向感,我一直記得我們是朝北行進的,這從太陽的位置就可以判定出來。我下意識地瞅了一眼先前太陽所處的位置,我一下子驚呆了——南面天空上的太陽突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幾粒閃爍著的星星,太陽移到了我們的身后去了。我知道,我們遇到麻煩了。
我把眼睛移向許華普趕的那輛馬車,耳朵里裝滿了他們無望的爭吵。許華普表面沉靜,呆呆地望著北方天空里那輪一點兒也不刺眼的太陽。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事實上情況更加糟糕,并不是我們的方向出了什么問題,而是天上的那個太陽正一刻不停地圍著我們轉(zhuǎn)圈。開始時是在南方,現(xiàn)在它的的確確地掛在了北面的天空上。而在這一過程中,正是太陽領(lǐng)著我們轉(zhuǎn)一個直徑太大了一點兒的圓圈。
我走過去,對許華普說:“我們正在朝什么方向前進?這兒只有你一個人才說了算。我們……我們沒有指南針嗎?”
許華普點了點頭:“是的,我們從來就沒有用過那東西,在森林里我們根本就不需要那種東西。但是……現(xiàn)在,我們找不到森林了?!弊詈蟮哪蔷湓捤麕缀跏窃诖蠼辛恕Uf完他就跳上大車。
人們聽到了許華普的叫聲,但不明白許華普的意圖,都停下爭吵,看他。許華普大聲地說:“別管他媽什么鬼方向,都聽我的,我們現(xiàn)在就直朝著前面看到過的那個林帶前進,只要這個不錯,我們就不會陷入絕境,就能走出這片水濕地。好了,各就各位,馬上出發(fā)!”
人們果然停下了爭吵,相互間雖然還頗憤憤,但總算平靜了。
許華普叫我到他的大車上,并不說話,目光盯著遙遠的前方,眼睛里卻是空蕩蕩的,沒有一點實際的內(nèi)容。
這是一個面積相當大的洼地,就像一只烙餅用的耳鍋,我們就繞行在耳鍋的半截腰上,有一種無法掙脫的束縛感。
4
誰也說不清楚,這到底是一天、三天或是五天、七天。反正當我們認為已經(jīng)走出了那個大洼地的時候,我們吃掉了一半從家?guī)淼氖澄?。而白酒已?jīng)一滴都沒有了。但從前方那條反射著虛弱的陽光的陰影上看,我們離目的地還遠著呢。趙寶昌停止了他的大嚷大叫,沒有酒精作用的他轉(zhuǎn)而開始了無休無止的小聲嘀咕。而且他嘀咕的速度極快,沒有人能聽懂他嘀咕的到底是什么。
許華普則在每次要出發(fā)前都要仔細地觀看滑劉給他的王樹那個寫得亂七八糟的紙條,開始時,他仍舊分辨不清哪頭是上,哪頭是下。我們在車上睡了四次長覺之后,他停止了上下的翻動,長時間以一種姿態(tài)研究那兩片字條。眉眼間就不時流露出或喜或悲的和一些難以琢磨的神情,我常常仔細觀察他的這種行為,我猜想許華普或許已經(jīng)參透了那字條上奧秘;或者,干脆就是出于一種對老朋友的思念之情。
車隊再一次出發(fā)前,許華普叫了我和趙寶昌過去。許華普對我們說車隊里已經(jīng)沒有酒,鹽也維持不了多久了,需要派人回去購買一批回來。趙寶昌聽到了那個“酒”字立即停下了他無休無止的嘀咕,同時也睜開了他長時間緊閉著的眼睛:“要回去買酒嗎?他奶奶的馬蹄子,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怪事!”
許華普瞪了他一眼,說:“你先去把你車上和柳權(quán)馬爬犁上的東西裝到吳大年和左志賢的爬犁上,快點,別磨蹭?!?/p>
趙寶昌立即歡天喜地地向隊伍后面跑去,嘴里嘟嘟囔囔的嘀咕聲愈加輕快起來。
許華普瞇起眼睛看著趙寶昌的背影,鼻子里哼了一聲,上前一把把我拉到圈子外面,小聲對我說:“考驗你的時候到了,這主要是看看你到底和誰是一條心,我已經(jīng)觀察過你許多次了,你很討厭趙寶昌對不對?”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的提問,其實我從來就沒有討厭過誰,尤其是在這些人里我也根本就沒有權(quán)利討厭任何一個人——他們誰都比我強,他們都可以稱得上是我的師傅。我猶豫不決地看著許華普,他又問:“對不對?”
看到他小小的眼睛里掠過的一絲兇光,一股涼氣自心底里直躥上頭頂,我打了個尿戰(zhàn),意味不明地沖他點了點頭。
“好!我沒有看錯了你?!痹S華普露出了一絲苦瓜一樣的笑容,“回去的路上,你給我盯死了趙寶昌,——他對我當你們的頭不滿意呢——要是他有什么不滿的情緒你都給我記下來。有必要的話……你可以把他殺死?!闭f著他從腰間摸出一把一尺長的殺豬刀子來,塞到我的手里,“不會有人知道這是你干的,在這冰天雪地里,連鳥也都死凈了,你沒看到雪地上的死鳥嗎?”
我的頭皮在他的話里一一地爆起,手里的刀子也隨之顫抖了起來。我看到不遠處的那些人正偷偷地拿眼睛的余光朝我們兩個看,個個臉上都露出幸災樂禍時興奮的笑意來。
我說:“可是……”
“沒什么可是的,照我說的話去做就是了,做不好,可有你好瞧的!”許華普說完,自己就轉(zhuǎn)身去了。把我一個人撂在了當場,我感覺到,這秘密似乎早已公之于眾了,只是我一直以來不知道罷了。
趙寶昌神情興奮地牽著馬爬犁走了過來,嘴里的嘀咕聲一浪高過一浪。許華普遠遠地向這邊看,我在他鄙視的目光中,低垂了頭,不敢抬起。趙寶昌來到了我的面前,說:“嘿!傻小子,別和卵子算賬了,咱們走吧!”
5
雪地上的一只死鳥被我的爬犁碾得粉碎。
本來我該自己趕那掛爬犁,可趙寶昌嫌我手法太差。叫我把爬犁掛在他馬車的后面。我不敢不聽他的,怕被他看出我心里裝著鬼,只好乖乖地聽他的擺布。我爬上他的大車,橫向坐著。好長時間我不敢向后面看,我不知道我們離許華普他們有多遠了。許華普交代給我的任務叫我心驚膽戰(zhàn),甚至連趙寶昌我也不敢正眼看上一眼,生怕被他看出什么破綻來。反倒叫他把我給害了。
趙寶昌大聲地趕著馬車,那是一匹黑色健壯的老馬,它不知疲倦地在雪地上飛快地跑著,濺起的雪霧包裹了我們身后的剛剛劃出的雪道。就在這謎一樣的霧中,我終于忍不住向后面瞥了一眼。馬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已經(jīng)看不到許華普他們的車隊了。
“你放心嘍?”趙寶昌突然在他凌亂的嘀咕聲中清晰地冒出這樣一句話來,我的汗立即從后背奔流而下。
我說:“什么放心了?”
趙寶昌哈哈大笑起來。吆喝了一聲“駕!”之后又是一長串或高或低的嘀咕聲,再不肯理我了。
我感到尿急,緊張讓我的手心冒汗。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忍不住一次一次偷偷地看他,手也老是不自覺地摸向褲腰里的刀子。有好幾回差不點兒就叫他看見了我的反常行為,但趙寶昌似乎并不十分在意我的舉動,仍然不斷地嘀咕著。
回去的路出人意料地好走,原本一點也看不出來的道路在趙寶昌的驅(qū)策下,那匹老黑馬準確地帶著我們走出了大洼地。也許是持續(xù)的緊張叫我忘記了時間,只覺得沒有走上多久,就遙遙地看到了我們居住的鎮(zhèn)子上空冒起的炊煙。
心情略有放松,一旦進了鎮(zhèn)子,我就可以再不理會許華普交給我的命令,尤其不用再害怕趙寶昌可能會對我有所加害了。這樣的想法,讓我的心放松了起來。
趙寶昌把馬勒住,從大車上跳下來,對著路邊一棵半死的小樺樹了一泡發(fā)紅的尿,轉(zhuǎn)回身邊系腰帶邊張大著鼻孔噴著兩道白氣對我說:“你還不行動嗎?”
我愣了一下,馬上知道了他說的行動指的是什么了。我趕緊從車上跳下來,也跑到那株小樺樹跟前,對著樺樹根——尿卻沒有尿出來,我驚異地看到,那樹根下的雪面上趙寶昌剛才遺下的紅尿竟組成這樣幾個血淋淋的字:有人要殺你。
尿沒了,全變成了汗,從后脊梁的溝中奔騰而下。
轉(zhuǎn)回身,系上褲帶,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選擇,我已經(jīng)被某個陰謀逼到絕路上了。這時我的手指碰到了腰間許華普交給我的那把長刀 ,我緊緊地把刀把兒握在手里。向趙寶昌走了過去。
趙寶昌歪著頭呆呆地看著我,掩埋在亂蓬蓬的胡子里的嘴微微地抖動著。
“你剛才說的話是什么意思?”我直了直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壓彎了的腰,“是什么行動呢?”對自己這樣愚蠢的問話,我連自己也鄙視起來。我竟暗暗祈求趙寶昌說的不是我想的那件事。
趙寶昌對我笑了一下,抬頭看了看上面半明半暗的天空?!拔覀凂R上就要到家了,”趙寶昌說,“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我沒有落下過一回這種行動,遇到今天這樣的事還是第一回。”
我說:“你到底說的是什么事呢?”
趙寶昌不理會我的驚詫,自己接著自己的話茬說:“哪有中途就要回去打食的事情?那還是在有汽車運輸木材的年頭,王樹就開始帶著我們開始自己的行動了。每次他都聽我的,把酒食備得豐足,一次就足夠吃上一個月四十天的。不像這次,還沒有到地方,酒就沒有了。要我說,許華普,哼!根本就取代不了王樹?!?/p>
我靜靜地聽著趙寶昌的抱怨,想著許華普交給我的任務,他剛才的話已經(jīng)給我足夠殺死他的理由了??墒?,我不想(是不敢)殺死趙寶昌,只要他別想殺死我。對趙寶昌剛才的言語,只要我不和許華普說,他又怎么能知道趙寶昌對他存心有二呢?趙寶昌總不能自己出賣自己吧?
“那,那你剛才尿的那是什么呢?”我想一不做二不休,不如魚死網(wǎng)破,到底弄個明白。
趙寶昌跳上大車,不經(jīng)意地回答我說:“這幾天我老他媽上火了,那尿就跟血似的。”
我說:“我說的是那些字兒。”
“字兒?字兒嗎?誰尿尿不都有字兒嗎?”趙寶昌哈哈大笑起來,“只不過你沒有注意罷了?!?/p>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暫時熄滅了心中的疑慮,我想趙寶昌說的“行動”也許是讓我在進入鎮(zhèn)子以前,也和他一樣,撒一泡尿,放松一下吧。但是,我的手卻再也不敢松開那柄刀了。
6
正是下午時分,雪地中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空氣的冰霧中飄浮著些微菜飯的混合氣味,讓人感到陌生而悵然。
趙寶昌把大車直接趕到了王樹的家門前,遠處的街巷口里就閃現(xiàn)出幾個人影,對著我們指指點點。趙寶昌回頭對我說:“快進院子里去,別待在這兒發(fā)愣。”
我依言走進王樹家的院子,趙寶昌也隨后走了進來。他在我后背上推了一下,我們來到了屋里。
王樹家的屋子很大,略顯空曠。北邊是一溜土炕,土炕上一堆棉絮中躺著一個干瘦的小人。小人的懷里死死地抱著一根磨得锃亮的木頭杠子,那杠子看上去就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似的。溜圓锃亮的小腦袋在枕頭上一動不動,皮膚上現(xiàn)出一種腐朽的黑褐色,發(fā)出陣陣爛肉的臭氣。
趙寶昌坐到土炕沿上,伸手摸了摸王樹的額頭。王樹閉著眼睛說:“大昌子,他們走到哪兒了?走出那個大洼地了嗎?”
趙寶昌立即大聲嘀咕了起來,就像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突然見了親娘一樣。在含糊不清的嘀咕聲中,我聽出了他是在向王樹告許華普的狀,并且不斷用手指指向我,我的神經(jīng)就再一次收緊了起來,感覺自己就成了一只綁在樹上等待宰殺的羔羊。
趙寶昌停止了嘀咕,王樹也沒有了聲音。我靜靜地看著他們,不知道他們下一步會怎樣處置我。
這時王樹家里的從外面走了進來,她看了一眼炕上的王樹,突然大聲地哭號了起來,趙寶昌愣愣地站起身,笨拙地說:“嫂子,你這是怎么了?”
王樹家里的哭著指向炕上說:“王樹死了……”
我趕緊向王樹看去,王樹的形容并沒有發(fā)生一點的改變,我甚至仍然看到王樹的胸膛在一鼓一鼓地起伏著。我忍不住對王樹家里的說:“可他還在呼吸呀?”
王樹家里的立即惡狠狠地對我嚷道:“你瞎了嗎?你沒有看出來,他只是剩下那么一丁點呼吸了嗎?事實上他已經(jīng)死了,那點呼吸對他的生命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
我立即退縮到角落里,我想起鎮(zhèn)上的徐仁化大夫確實說過人有時是不以呼吸來評判死活的,而是以他的大腦是否還能工作來斷定他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王樹看來是真的死掉了,盡管他呼吸得是如此的均勻而悠長。他的兩腮已經(jīng)塌陷,眼球已經(jīng)枯癟。
趙寶昌沒有再對我進行任何語言上的攻擊,躲在一邊,偷偷地拿眼睛看我。最后,趁王樹家里的不注意,從王樹的枕頭下面摸出一張皺皺巴巴的小紙片,迅速揣到兜里。之后,就去鎮(zhèn)上喊人去了。
王樹的葬禮于第二天開始了,鎮(zhèn)子上所有的人都爭先恐后地趕來參加。他們像過年一樣盤旋在王樹家的宅院當中,連遠在外地做生意的沈家林也如期趕回來參加了王樹的葬禮。
王樹就帶著呼吸和那根肩杠被裝進了一只四壁足有一尺厚的棺材里。中途有人想把他懷里抱著的那根磨得锃亮的肩杠從他懷里抽出來,好留著自己抬什么東西時用。但是枉然,那肩杠就像長在了王樹的肚皮上一樣。除非把他的肚皮剖開,沒辦法,只好放棄,任由他抱著去了。
鎮(zhèn)上著名的木匠張士和用二尺長的穿針將棺蓋牢牢釘死。之后,人們就圍著王樹的棺材開始了長達三天的宴席。這期間我多次聽到棺材里面?zhèn)鞒觥捌蛊古遗摇钡乃ご蚵暫腿艘驘o法呼吸而發(fā)出的“呼呼嚕?!钡穆曇簟5野l(fā)現(xiàn),這一切似乎只有我一個人發(fā)現(xiàn)了,其他人沒有一個對此產(chǎn)生懷疑的。連入葬時從棺材里流出了紫黑色的血沾污了趙寶昌的衣服,人們也都視而不見。
7
從鎮(zhèn)子里出來,我一直覺得心慌意亂。王樹死亡的情形所帶來的恐怖感一直深深地控制著我的神經(jīng),趙寶昌卻如同一下子卸去了千斤的重擔,輕松得有些飄飄然,一路上邊趕車邊不住嘴地喝酒。脖子上一大塊紫紅色的印記,就像隨時要爆開的血包,向外突起。這讓我的心理上老是疙疙瘩瘩的不舒服,越是不愿意看,眼睛卻越往那兒溜。
“趙大哥,你脖子上的那塊東西……”我終于忍不住問道:“以前,我沒發(fā)現(xiàn)你有那東西。”
“多嘴!”趙寶昌嘀咕著回答我,接著歪過頭來看著我說:“那是王大哥給我留下的記號,出殯那天你是看著的?!?/p>
我記起來了,是從王樹棺材里流出來的血弄到了他的脖子上??晌耶敃r只看到那紫黑色的血沾污了趙寶昌的衣服,其實我并沒有看到那血流到他的脖子上。但我的記憶卻清醒地告訴我,那紫黑色的血的的確確流到了他的脖子上,并且趙寶昌一輩子也洗不掉它了。
我不再言語,我想起了許華普交給我的任務,我不可能去真的完成它,現(xiàn)在我要做的是回去如何騙取他的信任。車上裝著滿滿的白酒和食物,本來該由我趕的那個爬犁上這會兒依然拴在趙寶昌的馬車后面,上面也都裝滿了食物和白酒。兩側(cè)的雪被馬車層層卷起,我們就像走在迷霧里。迷霧的后面就老是顯現(xiàn)出一個瘦小的人影,抱著膀或前或后地在雪地里跑來跑去。趙寶昌一刻也沒有停下他喋喋不休的嘴,邊喝他的酒還不時和那個人影打一兩聲招呼,我只是想不出那人為什么不坐到車上來。
那是一個熟悉的身影,瘦小而枯干。我卻老也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他,直到瞪痛了我的眼睛,向后一仰,索性連想也不想了。
我大概是剛剛從夢中醒來或者是剛剛進入夢里,我又看到了墨黛色的前方那條反射著虛弱的陽光的陰影,我站起身,抻長了脖子向前面張望。眼前一片刷白,除了幾只黑色的死鳥,沒有一個活動的物體。許華普他們連一點影子也沒有。
我重新坐了下來,把手抄進棉衣袖筒里。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弄得我渾身酸痛起來。
我開始對這次行動產(chǎn)生了厭倦感。
不知什么時候,那個瘦小的人影已經(jīng)坐到了馬車上來,從他的肩膀頭上,支出一根磨得锃亮的木杠,這讓我想起來了王樹。此時,那人影已經(jīng)不客氣地取代了趙寶昌的位置。趙寶昌則溫順地縮坐在一側(cè),嘴里的嘀嘀咕咕之聲充滿了阿諛和奉承。馬車的速度突然變得極快,我聽得耳邊仿佛刮起了十級大風。照這樣的速度,我猜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能趕得上許華普他們。
馬車上的空間變得狹小起來,四周充滿了一股難聞的血腥氣味。我看到馬車后面的雪地上不斷出現(xiàn)鮮紅的血跡,而且越來越濃。我大聲地叫了起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用手使勁地擂著馬車,想要馬車停下來。但沒能得逞,趙寶昌和那個影子都回過頭來,冷漠地對著我,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古板得如同死人的臉。
更糟糕的事情出現(xiàn)了,我發(fā)現(xiàn)那瘋了一樣的黑色老馬正以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帶著我們沖向前面的當初誤入的那塊大洼地,并且,是正對著大洼地的中心地帶。雪面大約都已經(jīng)變成了紅色,連空氣也被染成了血的顏色,我握住許華普給我的那把殺豬用的刀子,我覺得趙寶昌的的確確該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許華普說得沒錯,也許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趙寶昌會有今天這種失去理智的行為了。我抽出刀子,站起來,就在這時,那個瘦小的人影突然回過頭來,對著我擠了一下眼睛——那人竟真的是死去了的王樹,我看得一清二楚。
王樹的出現(xiàn),我知道,趙寶昌是一個殺不死的人了。
8
我們已經(jīng)進入了大洼地的中心位置,這里的天空,似乎整天都在下著彌天的大雪。遠遠地我看見雪天之間閃現(xiàn)出一個“U”字型的雪洞,還沒等我醒過腔來,“U”字型的雪洞已經(jīng)合攏成了一個大空洞,馬車就一點兒也不遲疑地駛進了大空洞當中。
世界在空洞中發(fā)生了改變,里面靜得沒有一絲聲音,馬車似乎是在里面飛行,四周是逆時針旋轉(zhuǎn)著的血色條紋。
不知道我們在圓環(huán)中行駛了多久,四周出現(xiàn)那片森林時,我們仿佛是從夢中剛剛醒來。
“我們已經(jīng)在那片森林里了?!蓖鯓渖硢≈ぷ诱f,“干活兒吧?!?/p>
王樹的身影在漸漸模糊,聲音也在一點一點地消失。當趙寶昌睜開他粘滿眵目糊的眼睛時,王樹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
趙寶昌四下看看,對我說:“許華普他們呢?”
我說:“我們才到森林里,還沒有找到他們哪?!?/p>
趙寶昌點了點頭,粗大的鼻孔中噴出兩道白氣,白氣在空氣中迅速凝結(jié)成無數(shù)細小的冰球,紛紛掉落在雪地里。他四下看了看,小聲嘀咕著對我說:“我剛才夢著王樹了,他還給咱們趕車來著,你說怪不怪?”
我驚疑地跳了起來,趙寶昌一定是瘋了,我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盡量回避他的目光,十分慵懶地回答他說:“王樹已經(jīng)死了。”
我們簡單地休息了一會兒,這是一大片保持了原始狀態(tài)的森林,我想這一定是世界上最后的一片森林了,因為在這以前,不論是在地圖上,還是在當年遺留下來的森調(diào)圖紙上,誰都找不到這片森林的準確位置——我不止一次查看過那些地圖和圖紙,就在大沼澤的四周幾百公里的范圍內(nèi),從來沒有標出過一點關(guān)于這片森林的位置。
我等著趙寶昌把最后一口酒喝下肚,說:“先去找許華普他們吧?”
趙寶昌哼了一聲,丟了手里的酒瓶子,說:“你沒看著他們給咱們留下的記號嗎?”
“記號?”我吃驚了,哪有什么記號呢?我四下里亂瞧。
趙寶昌嘿嘿地笑了起來,他指著雪面上一只死鳥說:“看看鳥頭指的方向就知道了?!?/p>
我依言朝雪面上看,雪面上橫七豎八地有許多死鳥,看不出哪一只正在為我們指出方向,我奇怪地抬頭,看著趙寶昌。趙寶昌卻早就上了馬車,朝任一方向走去。
看不到森林的盡頭,每一棵樹都長得一模一樣。里面光線極暗,我只能看出一米遠的距離。
看到希望是聽到第一聲馬的嘶鳴,聽上去,就在前面不遠。我驚喜地說:“馬叫,趙哥,你聽到了嗎?”趙寶昌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說:“我早就聽到了!”
我不得不承認,這幫老家伙,實在是比我高明多了。
一株大樹轟然倒下,如同打開了我們前面的黑暗之門,油鋸馬達的轟鳴聲與宇宙的天籟聲驟然響起,遙遠的地平線上那枚戒指一樣大的太陽隔離在森林之外,終于也有虛弱的一點陽光透射進來,世界隨之變得混亂不堪。
許華普他們放倒了一大片樹林,一些切割好的木材已經(jīng)裝上了馬車。對于我們的歸來,他沒有表示一點欣喜,就連聽到王樹死亡的消息,他也同樣沒有表示出任何一點驚詫。人們手里的活兒也沒有停頓一下,許華普就叫我去和左志賢他們裝木頭去了。趙寶昌則將馬車趕到用帳篷扎成的營地邊上,鉆進帳篷里,喝酒去了。
一摟粗的大木頭,四個人用掐鉤抬在肩膀上,身上的骨頭立即咯咯嘣嘣地叫了起來。這讓我想起了王樹懷里的那根肩杠,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那樣緊緊地抱著它死去,而且就是進了棺材也沒有放棄,那可是累人要命的東西呀。我前面是左志賢,一個黢黑精瘦的家伙,沉重的木頭壓在他的肩膀上,他就一刻不停地搖來晃去,我老是擔心他會被木頭壓扁,但無論多大的木頭,他都是那樣搖晃,卻從來不倒下。
意外出現(xiàn)在一天的正午,那天的太陽仍然徘徊于地平線之上。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于在半黑暗中進行我們手里的活計了,照例我還是和左志賢他們往車上裝木頭,柳權(quán)和吳大年在前面放樹。和我們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他們一連放倒了五棵大樹后,吳大年站到另外一株大松樹的下面,并把那下面的雪用腳踢干凈,等著柳權(quán)來放倒它。但柳權(quán)沒有到吳大年那兒去,而是奔向了另外一株。不聲不響地將油鋸貼在了那樹的樹根上。金黃色的鋸末四下飛濺,大樹就無聲無息地倒了下來。我們四個抬木頭的才要上車,巨大的樹冠便挾著颶風拍在了滑劉和左志賢的身上。翹板從中斷開,滑劉和左志賢一起淹埋在大樹之下。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呆了,我看到滑劉的頭已經(jīng)不翼而飛,頸項中的鮮血一股一股地向外噴射出來;左志賢的后心上插進了一根粗大松樹枝丫,身體被那枝丫撐得圓圓的,卻一滴血也沒有流出來。
雪地上一片通紅,我們的活兒立即停了下來。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到帳篷里,人們都已經(jīng)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滑劉與左志賢的鋪位空空蕩蕩的,他們還躺在雪地里。
許華普陰沉著一張皺皺巴巴的老臉,半天后才說:“我們的木頭已經(jīng)放夠了,本來還差兩個人的,現(xiàn)在好了,他們一死,就不用再放了……接下來,我們就可以往回返了。”
趙寶昌萎坐在自己的床鋪里,閉著眼睛直把酒不停地朝嘴里面倒。倒酒的間隙,立即嘀咕上幾句。這會兒也許是聽到了許華普的話,就停下來,捻了捻手里的一片紙條對許華普說:“我倒給忘了,這是王樹臨去的時候,叫我給你的?!?/p>
許華普聽了狠狠地瞪了趙寶昌一眼,就走過去,一把將那紙條抓在手里,轉(zhuǎn)身就走出了帳篷。
我穩(wěn)下了驚魂,長時間以來的疑惑已經(jīng)叫我神情恍惚。我悄悄地問身邊的吳大年為什么趙寶昌可以什么活兒都不干?吳大年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倒像被什么嚇著了,一下子就蹦到了門外。我看到其他的人立即把眼睛看向我,眼神中充滿了驚慌與失望,之后就都和吳大年一樣全都跑了出去,就好像我剛才的舉動給這帳篷里帶來了什么瘟疫一樣。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趙寶昌,他全然沒有理會方才出現(xiàn)的變故,仍然向嘴里灌白酒。我松了一口氣,覺得肚子里有點餓了。就下地引著了火,準備做飯。
許華普和那些人什么時候回來的我不知道,連日來的疲乏叫我早早地就睡去了。
9
回家的路上,我們只有9個人了。
滑劉和左志賢的尸體被埋在車上的木頭堆里,許華普說要把他們兩個帶回去和王樹安葬在一起。他的意見沒有人反對,人們就七手八腳地將一輛輛裝滿木頭的馬車用胳膊粗的繩索捆牢,許華普照例趕車走在隊伍的最前面。趙寶昌也和來的時候一樣,只管閉著眼睛喝酒。只是許華普突然和趙寶昌的關(guān)系好了起來,許華普一向陰霾的臉,竟對著趙寶昌微笑了起來。
我們已經(jīng)遠離了我們伐木的場地,正走在黑暗中的森林里。密匝匝的參天大樹,一棵挨著一棵。我們只能找一個個勉強可以通過馬車的樹空穿行,不時就有車輪被樹空擠住,動彈不了,隊伍不得不停下來,一輛一輛地向外摳。而前面根本就看不出這片森林的盡頭。
回家的心情永遠是最好的,許華普和趙寶昌兩個人滔滔不絕地談話,不時還發(fā)出一陣陣笑聲來。我有些慶幸當初沒有聽從許華普的話而真的殺了趙寶昌,要是那樣,我竟成了一個白白擔負罪名的惡棍了。但這又實在不能說明什么,從許華普對我冷冰冰的態(tài)度上看,也許我已經(jīng)在他的心里被除名了。
又一輛車被卡住了,從后面看,那輛馬車就像一只大楔子,牢牢地擠在兩棵大樹中間。我們費了整整一上午的勁兒,那輛馬車還是一動不動地楔在那里。許華普叫柳權(quán)用油鋸把那兩棵大樹放倒,但柳權(quán)一看到油鋸立即渾身發(fā)抖,又手抱著肩膀,死也不肯碰那油鋸一下。許華普回頭笑著對趙寶昌說:“柳權(quán)被血嚇破了膽了!”
趙寶昌立即仰頭對天哈哈大笑起來。
許華普就又叫吳大年去放那兩棵大樹,吳大年不敢違背他的命令?;厣硐蚝竺嫒ト′?,好一會兒,又空手折了回來。對許華普說:“汽油沒有了。”
人們呆呆地看著嵌在大樹間的馬車,誰心里都明白,這車是摳不出來了。
許華普想了想說:“卸車吧!”
車上的食物已經(jīng)不多,我們在這黑暗的森林中已經(jīng)走了很久?,F(xiàn)在,我們只剩下兩車木頭,其他的都被扔掉了。我們無法走出這座森林,它好像根本沒有邊際似的。我索性深埋在棉絮包中,整日昏昏欲睡。
前面又停下來了,我聽到吳大年的哭聲和許華普憤怒的斥責聲。不知道我們又遇到了什么麻煩,我從棉絮中坐起來。向前面望去,眼前的情景不禁叫我大吃一驚——那是一大片狼藉的采伐地,采伐地中間的雪面上是鮮紅的血跡,我們于不知覺中又回到了原來出發(fā)的地方?!疤炷模 蔽沂暣蠼辛似饋?,手不自覺地抓住趙寶昌的胳膊使勁地搖了起來,弄得他把酒都灑到了滿是胡須的臉上。
我們停止了前進,就在原來停留過的地方集合在了一起。哭聲還在繼續(xù),我看到吳大年失神地坐在埋著滑劉和左志賢的木頭車上,臉上掛著淚痕??蘼暿菑乃钠ü上旅娴哪绢^堆里傳出來,大滴大滴的眼淚從車底板下流出,滲落在雪地里。
許華普坐在空車上,手里拿著兩片紙條正往一塊對,兩手哆哆嗦嗦地,老也對不準。
天空里傳來呼嘯的風響,墨汁一樣的云彩自天頂直壓了下來。就在我們眼前失去最后一點光亮時,我聽到許華普號啕大哭起來,在驚怖的哭聲中,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看懂了,我看懂了,王樹啊,王樹!你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們呀,現(xiàn)在晚了,什么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聲音越來越小,暴風雪裹著漫天的雪末,瞬間就掩埋了這整個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