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海
等 雨
為什么我如此熱衷于午后
當天暗下來,像某個不像自己的人
從明亮遁入黑暗
從昏暗跡象中獲得確鑿的證據(jù)
像某個披掛雨水的人,頭發(fā)躺著的人
在阿鼻道中反復低吟的人——
從這一刻的寧靜里回來
我打量著那個人,曬干的味道
秋天剛開始,雨水不在暗下去的天空
不是我自己幻想的那個人
他在等雨,等我定義的那場虛空
是的,我定義了熱衷的虛
虛掉的萬物,虛掉一個人的全部壞事
(他本死有余辜,永遠濕滑
他將被佛救贖,而留在雨前)
——間隙短暫而美好
萬物停頓中,我誠實的午后
向后退。汗味彌漫的空中
我等著我們的重逢
定 數(shù)
難捱的時候,突然想起萬物
早晨的空氣中一株理想主義草充滿涼意
在漸漸逼退的微風里,它們以人為鑒
(一個人危坐于樹下,遙想兩年后
吞金自盡的自己,他搖動蒲扇)
坐等寒風割去自己的頭
我想起不久前,給自盡者的忠告:
“拜金主義的小草,倒伏
象征一個人的離去”
——就這樣,我想起舊時光
想起被我救下又自盡的人
想起萬物和它們的終老
想起一個被萬物比喻的人
想起自己——
早晨的空氣偶爾也渾濁不堪
虛構的旅行
他驚訝于天降大雨,悶熱的上一刻
電視里女排在鏖戰(zhàn)。他驚訝于下一刻的狂喜
驚訝于未知的雷聲——
在余驚中,不原諒惜敗的自己
旅途中他捉住舊景物
像聽說的故事和雨水爬進口袋
他仍癡迷于有人替代的旅行
癡迷于剛剛傳來的喜訊
癡迷于女排,甚至癡迷于癡迷本身
在重走的老路上
他遇到多年前的自己
——手握遙控器,不停換頻
他想退休,從此沒有榮譽感
遠方的人說方言,意思一樣
退休后的第二年,他們也在這個點
在一輛旅游大巴上聊到此事
夢中蛇
宋代的田埂,陽光迷人
書生懷里夾著稻草,身披鱗片
他總是用明亮的額頭照我
用銅鏡吸走我的夜
他身段如蛇,行如風,如寒匕
他摁住我的頭:“看出來嗎,來自白府的
女兒身。命我嫁人——”
她咯咯的笑證明我無力抵抗
“書生,老皇帝駕崩,遺詔曰:
白娘子準于還俗”
這時我沉默不語,看稻草上露珠滴下
光線快速移動——
我抱住她輕盈的身子,如抱一縷白煙
而青蛙在淤泥之上渾然不知
父 親
老父親回到村莊,其實他從未離開
十一樓電梯壞了,他下地
做老本行。但翻出的土地生而疏
天牛蟲仍在當年的隱居之所
打谷場的前門改成后門,一直封著
流水經(jīng)過,機帆船改為紙折船
它不再那么耗電,年輕人樂于燈火
而燈火樂于垂照——
打谷場消失的脫粒機
我們玩耍的十一樓投下的陰影
天牛蟲回來,長相如舊
這些年我變了,抱著機會主義新娘
恍惚中,老父親嗯的一聲懸在空中
傍晚,他涉水而歸
腳上的泥巴不離不棄
仿佛已和從前的冤家言歸于好
凌晨三點
這時還在游蕩的人是可恥的,就像昆蟲
路邊隨意性愛。這個點晝夜交媾
而生什么?是夜深入晝還是
我從日常生活抽身的晝沉入夜
這無關緊要,這個點寂靜如荒
如某個夢游者如癡的注視
我在它們疲憊的間隙迅速逃走
它們鳴叫,短促而堅韌——
仿佛我是夢游者,仿佛我只是個魂
而我可能真的是一只甲蟲
蹬蹬蹬在路燈盡頭做個入侵者
但我不隨意,我穿外套
在拒絕中,有樹葉掩蓋的慌張
有不為蟲知的鎮(zhèn)靜與袖手旁觀
有不可抑止的睡意——
它們亮出生殖器,細微的聲響消解
我的部分睡意。我不急于回家
不急于做夢或不做夢,不急于夢見
昆蟲或人——每一扇窗都暗著
我看不見他們,但他們在做愛的中場
突發(fā)奇想地看了一眼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