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珍
有人說,他們是地球上最早的茶農(nóng)之一。
他們卻說,茶是他們敬仰的神,是他們生存的拐杖;茶林是他們與萬物之靈的家園,是他們幸福的源泉。
這就是居住在景邁山上的布朗族。他們在原始森林中進行人工馴化種植茶葉的歷史可追溯到一千多年前。這里經(jīng)歷了從發(fā)現(xiàn)茶的藥用、食用、飲用,到野生馴化、人工種植、商業(yè)利用茶葉的歷史進程,堪稱“天然的茶葉博物館”。
景邁山自留住布朗族遷徙的腳步、建村立寨起,茶就是他們頂禮膜拜的神,茶園就是人神共居的天堂,而景邁山就注定了成為茶樹生長的圣地,茶人心中的圣山。
當我被景邁山這巨大的磁場所吸引,年復一年地在這里徜徉,吐納古茶樹特有的蘭花香,看布朗族祭茶魂樹,聽茶祖節(jié)喚茶魂,二十余年樂此不疲。
不為別的,只為踏尋茶背后的故事。
“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這是個經(jīng)常被思索和拷問的哲學命題。到了景邁山,布朗族老人最愛講的也是這種故事。
據(jù)考證,布朗族是古代“百濮”族群的后裔。在中國,和他們同屬南亞語系孟高棉語族的還有佤族和德昂族。四千年多前,中國西南地區(qū)尤其是云南居住著眾多的孟高棉部落群。在尋找宜居家園的熱潮中,許多孟高棉部落沿著大江大河,陸續(xù)遷徙至南方的中印半島,大多數(shù)部落隨遇而安,在此建立了新的家園。而少數(shù)部落的人,卻被無邊無際的大海弄得茫然不知所措,炎熱的氣候又逼著他們沿著河谷返回云南。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他們與這里的“百越”族群雜居在一起。
由于濮人分布區(qū)域廣闊且分散,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不一,大部分處于狩獵采集的原始生活方式。根據(jù)歷史文獻記載,永昌(今保山)一帶是古代濮人居住的地區(qū),部族眾多,分布很廣,很早就活動在瀾滄江和怒江流域各地?,F(xiàn)今的布朗族先民就是濮人中的一支。
老人翻出歲月斑駁的經(jīng)書說,帶領他們從遠方遷徙而來的首領叫帕哎冷。他們最早居住在被叫做“勐些”的滇池一帶,后來遷徙到勐卯好法(今德宏州瑞麗)定居,但又被紹興紹帕的人攻破了寨門,無奈之下再度舉族遷徙。
他們在景棟(緬甸撣邦)小居過,這里壩子寬又平,但湖邊濃霧緊鎖,瘴氣橫流,這不是他們理想的棲身之地。帕哎冷帶領族人繼續(xù)遷徙。
在遷徙途中,疾病在族人中間蔓延開了,病中的帕哎冷在一棵葉子閃著臘光的樹下逗留,他掐了幾芽樹葉放在口中嚼,感覺苦后回甘滿口生津。后來,他昏昏沉沉地睡著了,一覺醒來感覺全身輕松了許多。這是好藥!他把這種樹葉分給大家,族人的疾病漸漸痊愈。為了感恩,帕哎冷當即帶領族人焚香點蠟,以本民族最隆重的儀式,向這棵不知名的樹頂禮膜拜。他高興地為這棵樹取名為“臘”,叮囑族人永遠記住拯救他們生命的樹。布朗族對茶的那種難以言表的崇拜與敬畏之情從此產(chǎn)生了。
隊伍越往前走,途中遇到的野茶樹越多。遠眺蒼茫的群山,帕哎冷看到一座山,遠看,像一頭大象,走近,山像頂?shù)教?,土地肥得流油,清泉潺潺。這里有鳥有獸,還有拯救過部族生命的“臘”。這里易守難攻,是建立村寨理想的地方。帕哎冷為此地取名——“芒景汪弄翁發(fā)”(大布朗中心),決定以此為大本營,其下建四個大部落。
他指揮子民先在大本營進行大面積人工種植茶葉,成功后逐步向其他部落推廣。大家把找到的野生茶樹做上記號,再將它們移到駐地附近栽種,把采到的鮮茶籽播種在土里。野茶樹一步步得到馴化,茶園一年年在擴大。
帕哎冷去世后,布朗族人為了感恩這位部族聯(lián)盟首領,在每年的傣歷六月七日這天,隆重舉行儀式祭祀茶祖帕哎冷,每三年舉行一次大祭。
據(jù)芒景布朗族經(jīng)文典籍《(蠻景)本勐》的記載,祭茶祖的儀式已傳承了一千七百余年,它伴隨著布朗族走過漫長的歲月。
有哪個民族的歷史與茶會結合的如此緊密?布朗族不愧為茶的民族!
從景邁山出發(fā),我們沿著茶祖帕哎冷的足跡,去尋找失落在各地的故事。
帕哎冷去世以后,布朗族再也沒有產(chǎn)生出像他那樣英勇強悍的盟主,各部落之間的聯(lián)系也沒有當年那樣緊密。由于傣王們擔心布朗族的日益強大動搖到自己的寶座,勐泐(首府在今西雙版納景洪)、勐艮(首府在今緬甸景棟)、孟連(首府在今孟連娜允)三地的傣王,在洛勐山上將帕哎冷的子民,三分在自己的麾下。景邁山的芒景、芒洪、翁基、翁哇和糯崗等村寨,分給孟連傣王,“汪西愛”“汪西哈”兩大部落里邦松、木尖、崗賽冷、埋島、安卡、三島等村寨分給勐艮傣王,“汪紹乃”“汪紹弄”兩大部落里的西定、巴達、章朗、布朗山等地的村寨分給了勐泐傣王。
雖然,這片原屬于一個陣營的布朗族人,后來分屬不同的傣族土司管轄,甚至被國界分割成兩個國家的人,但悠久的淵源和血緣關系,使他們有著共同的靈感來源和密切的經(jīng)濟交往,緬甸和西雙版納的布朗族村寨,至今還保存著有關帕哎冷故事的經(jīng)文,有不少村寨和山河還是帕哎冷與七公主愛情故事演繹的地點,茶祖形象與貢茶的場景被雕塑在古寺的墻壁上,古老的歌謠還在傳唱著他的故事。這一切都體現(xiàn)了他們共有的民族情感、審美情趣和文化認同。
在緬甸撣邦,一個叫芒達瀾的傣族村寨,過去是渡口擺渡的船工。過了渡口,一條數(shù)公里長的石板鋪就的官道,還完好地藏在山中厚厚的落葉下。這條大道是景邁山和勐遮等地通往大勐養(yǎng)、景棟、大其里等地的鹽茶大道,渡口就是鹽茶稅收的關卡。雖不見槳櫓劃水舟來楫往,更不聞山間鈴響馬幫來,可碼頭的鐵鉤,石板路上馬蹄印,還向我們訴說著當年的熱鬧景象。
每年新米節(jié)來臨時,擺渡人都在寨首的帶領下,每家以一只雞獻祭帕哎冷。從這里開始,沿著古道一直到景棟,沿途的許多傣族村寨,至今還保留著祭祀帕哎冷的習俗。由此可見,茶祖并不是布朗族一個民族的,他的故事和精神對其他民族的影響,對茶文化推進和動力是不容小覷的。
在臨滄市耿馬縣的四排山上,我們找到了一個古老的布朗族佛寺遺址,一百多棵大青樹環(huán)繞四周,寺院的斷垣殘壁被巨蛇一般的臭菜藤子所盤踞,十幾位住持的舍利塔在森林里靜靜地矗立。曾經(jīng)的輝煌和香火都被漫漫歲月淹沒在荒蕪中。但帕哎冷曾經(jīng)在此地試種茶葉失敗,而決定再往前遷徙的傳說,告訴我們,這里也留下茶祖的腳印。
臨滄雙江一帶的布朗族中也流傳著帕哎冷的故事。帕哎冷去世后,一陣仙氣從天空飄過,茶祖的遺訓回蕩在村寨和茶園,被牢記在茶人的心中。在當?shù)匾荒暌欢鹊募啦枳鎯x式上,他們一遍又一遍呼喚“布哎冷”(哎冷爺爺)和“呀哎冷”(哎冷奶奶),滿含感恩之情,祈求先祖保佑他們衣食飽暖、諸事順安。
帕哎冷不僅僅是景邁山布朗族的茶祖,同時,他也是中緬邊界各族茶人共同的茶祖。
在景邁山這個充滿詩意的茶園里,古老的智慧薪火相傳。他們遵循天地萬物的節(jié)奏和規(guī)律創(chuàng)造出來的田園生活模式,使景邁山成為生態(tài)文明的典范。
芒景村與景邁村共同擁有的二萬八千畝茶林,使景邁山成為世界上面積最大保存最完整的栽培型古茶園。遠看是綿延起伏的大森林,只有走近才能看清那些間雜在參天古樹之下的茶樹,錯落有致,稀疏合理,草木以各自認為適當?shù)母叨葋慝@取陽光雨露,彼此構成一個立體的空間。各種飛鳥的鳴聲在樹上起伏應答,不同的昆蟲在茶林里自生自滅。大山與村落、古茶與房舍、森林與茶人融為一個和諧統(tǒng)一的整體。
居住地的選擇,造就了不同的文化和生活。同是濮人的后裔,布朗、佤和德昂三個民族在遷徙的過程中逐漸分化出來。這從其他民族對他們的稱謂上,可以看出來。布朗族叫“佤歌”(停留下來的濮人),佤族叫“佤奔”(往前走的濮人),德昂族叫“佤波”(返回去的濮人)。說明白點,就是在遷徙的途中,布朗族因為茶而停留定居下來,佤族一直往前走,到佤山建立了村寨,德昂族到了佤山,覺得還不如老家自在,又返回到原來居住的地方。
濮人居住在山頂,吃靠種植陸稻,穿靠種植木本棉。陸稻和木棉的種植都依賴刀耕火種的輪歇地。舉全寨之力,砍伐幾座山林,放火燃燒樹木,以灰燼增加土地的肥力,然后再分給小家庭去種植。等這塊地失去了肥力,拋荒再砍伐新的森林,放火燒出地來,五年、十年輪耕一次。因此,他們頻繁地搬家,不惜拋下他們辛苦種下的茶園。
景邁山的布朗族也用這種輪耕的方式獲取衣食。那為什么唯獨這里能夠守住這份自然的遺產(chǎn)呢?
景邁山的布朗族對自己生存的地理環(huán)境和生態(tài)環(huán)境有極大的依賴性,為了保留人、地、茶、林四位一體的生態(tài)景觀,他們將自己化身為自然之子,對自然抱著敬畏和感恩的態(tài)度,人與萬物協(xié)同共進。他們信奉自然神,祭祀茶祖,遵循遺訓,生產(chǎn)、生活、節(jié)日、祭祀等活動都圍繞著古茶園進行。對古茶園里的樹木、野獸、茶樹、水、昆蟲等均賦予了靈魂。千百年來,他們?yōu)椴瓒⒁圆铻槭?,不管山里山外風云變幻,在這個以茶為中心的世界里,過起悠然自得的日子。
他們在古茶園設有一條森林帶,寬約40米,具有防風、防火、防霜凍和界線的作用,布朗語稱為“背”。這條防護林范圍內(nèi),除了種茶,不能種任何作物,不準打獵捕鳥,從不砍伐樹木。為了讓人們遵守這些禁忌,他們把祖先神化為茶祖,將大自然中的茶、谷、森林、小動物(包括害蟲和益蟲)、土地、水源等與自身息息相關的事物加以神化,在每年的祭祀活動中為這些神靈叫魂,以求得與自然母親休戚與共,求得與神同在。
不懂萬物有靈,就不懂景邁山。在保護生態(tài)的地方法規(guī)“缺位”或“軟弱”的情況下,茶農(nóng)規(guī)定的種種禁忌以及對茶祖和神靈的敬畏,對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維護茶農(nóng)信譽、維護社會秩序、規(guī)范行為道德等方面起到一定的作用。
其實,“背”是布朗族對茶園進行的規(guī)劃,以此營造一種立體的小氣候環(huán)境,在為茶樹生長提供良好的生境的同時,客觀上為茶園設置了安全線,避免燒荒危及茶樹,也避免了病蟲害的大面積爆發(fā)。景邁山獨特的林下種植技術,垂直的土地利用方式,是景邁山茶人順應天時,利用地利,與自然融為一體的杰作,茶樹即使不澆灌,不施加任何肥料或者殺蟲劑,也能獲得較好的產(chǎn)值,實現(xiàn)了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由于世代注重生態(tài)保護,他們留住了青山綠水,同時擁有了古茶園寶貴的資源。
茶祖的子民守著一座茶山,讓茶的歌千年不絕,茶的故事脈絡清晰,他們守住的不光是金山銀庫,還是集生物、文化、生態(tài)、人文、藝術于一身的寶庫,是重要的自然和人文遺產(chǎn)。
普洱作為云南省的文化大市,是名副其實的文化聚寶盆。自2006年以來,為景邁山古茶園申報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工作一直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中,預示著中國首次為一座茶山申遺。這既是對茶之歷史的認可,是對茶之現(xiàn)實的展示,也是對茶之未來的昭告。其目的不僅是要讓國際組織認可景邁山古茶園乃至普洱茶文化的價值。同時,還填補了目前世界文化遺產(chǎn)中茶文化的空缺,為保護全人類的共同文化遺產(chǎn)作出積極的貢獻。
展望未來,景邁山茶祖圣山旅游項目將以莊園、茶園、制茶坊、茶倉、茶道、茶山寨、茶博物館、祭茶祖、茶佛寺、雨林會所等內(nèi)容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保護與開發(fā)、旅游與人文、旅游與茶產(chǎn)業(yè)相結合的新型旅游運營模式,為景邁山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賦予新的經(jīng)濟價值,并成為保護自然生態(tài)的最大動力。
我踏著茶祖留下遺跡,去尋找茶背后的故事。它連接著景邁山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支撐著他們的生存、信仰和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