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瑩琦 曲瑋瑋

朱贏椿，現(xiàn)任南京書衣坊工作室設(shè)計總監(jiān)，南京師范大學(xué)書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他設(shè)計或策劃的圖書曾多次獲得國內(nèi)外設(shè)計大獎，數(shù)次被評為“中國最美的書”和“世界最美的書”。

《蟻囈》《蝸牛慢吞吞》《空度》《蟲子旁》 ……他不懼“是書還是高檔筆記本”之類的爭議，在紙質(zhì)書受到電子書沖擊的當下，他希望自己做出來的每本書都會是藝術(shù)品。

“不要催。”朱贏椿對電話那頭說。南京入秋的一天午后，下著小雨，流浪貓在門口蜷著，竹籬笆圍起的院墻內(nèi)濕漉漉的，青石板上生出薄薄的一片綠色青苔?？腿瞬欢啵紶栱懫鸬氖謾C鈴聲打破了書衣坊原本的寧靜。

那是“活兒”來了。書衣坊主人、書籍設(shè)計師朱贏椿告訴對方，慢慢來就好。有些人等不及，時間一長，來找他的客戶慢慢減少。盡管如此，手上還同時有三四本書的設(shè)計工作。朱贏椿說，他需要盡量讓自己不忙，這就要拒絕、過濾掉很多東西，“少接一點活，少做一點事，少上一點網(wǎng)，少刷一點微信朋友圈，時間就會多一點了?！倍喑鰜淼臅r間用來干嗎？“發(fā)發(fā)呆，看看周圍啊?！?/p>

自從搬到這個院子里，朱贏椿每天都會抽出時間走一圈，停下腳步發(fā)發(fā)呆，看看蟲子。他的設(shè)計很慢，每本書幾乎都要耗掉半年以上的時間，廣受好評的《肥肉》，就花去了6年。他說自己是個推崇自然的設(shè)計師，眼下不經(jīng)意的事物，也許某天會為他帶來靈感。從《蟻囈》《蝸牛慢吞吞》《設(shè)計詩》《空度》，到《蟲子旁》，無一不來自于身邊被人們匆匆忽略的自然。

我是慢的

書衣坊是朱贏椿的設(shè)計工作室，坐落在南京師范大學(xué)隨園校區(qū)內(nèi)。由廢棄的印刷廠改造而成，平房北側(cè)有一塊狹長空地，繁花雜樹在此自由生長，自己種植的絲瓜和葫蘆交錯攀爬。地上、墻上、樹上，不管是喜陰還是趨光的小蟲子都可以在此找到住所。

一身中式對襟白棉布襯衣，一頭中分長發(fā)，一副民國風的圓框眼鏡，清瘦的朱贏椿常常喝著茶，在工作室的落地窗前低頭做設(shè)計。和他聊天的時候，有一只螞蟻爬上桌臺，他用手輕輕拂過來，讓螞蟻爬過杯沿，下到一邊去了?！拔液芟矚g螞蟻。”他說。

朱贏椿曾在五月花了7天時間追蹤螞蟻，2007年，他編寫的《蟻囈》出版。以一幅幅圖片與簡單的文字來敘述一只小螞蟻豐富而簡單的“人生軌跡”，記錄它的尋找、奮斗、迷茫、孤單，潔白的封面上沒有任何文字，只是在不同的角度爬著5只螞蟻。這本書使他獲得了“世界最美圖書”特別制作獎。

后來，他花兩年多時間養(yǎng)蝸牛，一邊觀察、一邊飼養(yǎng)、一邊畫，并由此出版了水墨繪本《蝸牛慢吞吞》。還不過癮，他覺得“應(yīng)該觀察更多的蟲子”，于是從2010年起，每天在院子里溜達一圈，遇見好玩的事物就停下來，看蟲、拍照、寫筆記，沒有遇見就回到室內(nèi)繼續(xù)工作。4年下來照片筆記竟堆成了厚厚的一沓，這便有了這本《蟲子旁》。

同樣是潔白的封面，人工折了三道褶皺，褶子下面藏著一顆顆小蟲子，邊沿露出細長的胡須。標題下配文：“這是一個被我們忽略的世界”?？此坪唵蔚脑O(shè)計，前后修改了19次，朱贏椿說，很多拿到書的讀者并沒注意到褶皺下面隱藏的蟲子，需要慢慢看才能發(fā)現(xiàn)，這句話也是這個創(chuàng)意的來源。

擁抱同類的寂寞西瓜蟲，被枯枝砸傷腰的小螞蟻，藏在蝸牛媽媽殼里酣睡的小蝸?！谥熠A椿的照片和文字里，蟲子的世界和人類一樣有了情感，有家，有同伴，有母愛，有爭斗，每天要為生存而奮斗。

觀察得久了，他總結(jié)出不同蟲子的不同氣質(zhì)：“螞蟻每天只知道忙碌，有戰(zhàn)爭、家族、友情，愛逞強，再大的蜈蚣也敢去叮咬；蝸牛是緩慢柔弱的，不蓋自己的巢穴，隨遇而安，受傷了只能躲到殼里，用黏膜把殼封起來；蜘蛛需要織網(wǎng)，善于等待和忍耐。到最后你會發(fā)現(xiàn)，它們的世界跟人類還挺像的?！?/p>

觀察蟲子的時候，他并不以科學(xué)的態(tài)度去看，去解剖，也不會把美麗的蝴蝶釘起來做標本，而是用意念默默地跟蟲子溝通。有一次，他拍一只蝸牛在地上爬，有顆小水珠離它很遠，他在心里乞求，你能不能喝一口水？結(jié)果蝸牛真的爬過去，把那顆水珠吸掉了?！拔乙膊恢朗桥銮蛇€是我的意念真起了作用，沒辦法說明白，但我是帶著這種感覺去觀察的，有時候這就是我想要的東西?！?/p>

這種感覺來自童年。朱贏椿的童年是在蘇北的鄉(xiāng)下度過的，那會兒沒有什么玩具、圖書，只能將興趣寄托在身旁的花草和地上的蟲子上。有時候一看就是半天，仿佛自己變成了一只小蟲。后來到城里讀書、工作，對蟲子的情結(jié)還在。

但他并不太關(guān)注華東地區(qū)蟋蟀買賣這樣宏大的公共議題，“順其自然，如果要憤怒，那這個世界需要憤怒的東西太多太多了。”朱贏椿骨子里就是個平靜的人。中年以后再去看這些蟲子，更多的是思考人生，把這些思考的碎片收集起來，給讀者以停下腳步的指引，并傳達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慢下來。

院子門口一塊大大的“慢”字示意牌，是他自己做的，他希望每個過來的客人腳步都放慢一點，也間接告訴他們：我是慢的。

“慢并不是拖沓和浪費時間。”朱贏椿說。而應(yīng)放慢腳步，平靜內(nèi)心，這樣你才能看到平常不易察覺的有意思的事物，“自然里邊蘊含了很多東西，美的、哲理的、有思想的，都有，而且不做作。每個蟲子的形態(tài)、色彩，都給人以靈感。”

為18則故事選擇18種紙

他的生活慢，設(shè)計也慢。一本書花去一年半載都算短的，久的如《肥肉》，耗掉了整整6年時間。

“不是故意慢的，你總想等到很好的稿子，就想不斷地遇到些人，等著等著就慢了。你不知道今天會碰到誰，明天會遇見誰，你在生活當中碰到，跟他們說你的想法，如果他們感興趣的話就參加進來?！闭疫^出家人，找過身邊的普通人，也找過大名鼎鼎的作家，聽他們講一個關(guān)于《肥肉》的故事。最后，他一共找來了108位作者。

封面方案也做了好多個，一直沒有滿意的。后來他想，既然書名叫肥肉，這本書就不要搞得太雅致，太清新，干脆就直白一些，做成一塊白花花的大肥肉，上邊連字都沒有?！霸谥袊嗜膺@個詞本來就有點偏幽默。”朱贏椿笑了笑。“80后”對肥肉的調(diào)侃和沈昌文、曹文軒、池莉等作家憶苦思甜的往事?lián)胶显谝黄穑钸@本《肥肉》甫一上市就受到了讀者的歡迎，先鋒書店排起前來購買的長隊。曾和他合作過的《平如美棠》的責編陰牧云說：“6年時間，他用慢火燉出了一鍋好肉。”

《一個一個人》是朱贏椿的設(shè)計作品中耗時較久的，也是至今為止他非常喜歡的一本。這是作家申賦漁的回憶文集，整本書看起來很舊很舊，上市后受到了很多爭議。“有人買了又退的，以為是本二手書，但慢慢地他們會發(fā)現(xiàn)這本書很好玩。”封面有撕開的裂紋、膠布、臟手印，字跡斑駁，像是墨水滲開了的樣子。30年30個人的命運故事，紙張由一開始的暗黃慢慢變亮，書頁里也夾雜了各種各樣懷舊的元素，如被撕毀、折頁的插畫。整本書的制作花去了朱贏椿一年多的時間。

如今，申賦漁已是第五次跟朱贏椿合作，他說在他接觸過的設(shè)計師里面，從來沒有這樣一個人，能如此不計時間和精力地設(shè)計一本書的封面，跑遍整個城市只為尋找合適的紙張，最后卻拿不到太多錢?！霸O(shè)計新書《匠人》的時候，朱老師跟我去了我們村，離南京250公里路，開車將近3個小時。設(shè)計一本書，還要到現(xiàn)場去感受。做上一本《光陰》也是，書里所有的插畫，都是他請村里的農(nóng)民畫的，先后去了三次，和村民講解這本書需要的風格和做法，有兩次還下著暴雨?！?/p>

在申賦漁看來，別人設(shè)計一本書，是在電腦上選擇字體、構(gòu)圖，但朱贏椿不是。做《匠人》的時候，朱贏椿拿來一塊木頭，一刀一刀地刻了“匠人”兩個字，再經(jīng)版畫的工序印刷出來。有時候申賦漁勸他“電腦上搞搞就行了”，被朱贏椿斷然拒絕。書里寫到了木匠、瓦匠、鐵匠，他給每個字選擇的材料也不同，“木匠”兩個字就刻成木紋樣，“瓦匠”則用碎瓦片拼接出來。

《不哭》更是把他“整個人都耗進去了”。在一年的時間里，他為18則故事選擇了18種紙，有毛邊的白色薄紙，還有粗糙的牛皮紙，為了尋找這些紙張，“幾乎把整個南京都走過來了，紙廠、小店，一家一家地去找。”封面用的牛皮包裝紙，看起來臟兮兮，但朱贏椿認為，只有這種紙跟書的氣息才是吻合的，把城市翻了個遍后，終于在夫子廟的一家小店里找到了它。最后掙來的5萬塊錢，全部捐給了書中寫到的孤兒院。

“做書的過程融合了很多他跟別人不一樣的東西，我覺得這就是藝術(shù)的再創(chuàng)作。這一行，一般人哪這樣做書啊？”合作過5次之后，申賦漁從朱贏椿的身上看到了“赤子之心”。而這本書不可能再版，因為紙張已不可再尋了。

“其實并不是對每本書都會花這么大的心思，”朱贏椿說，歸根結(jié)底，要看書的內(nèi)容是否能打動他，設(shè)計的力量即來自于此。他說自己不愛看文學(xué)小說，偏愛自然題材以及不做作的寫作方式。最近手頭有一本書，對方要求“清新文藝”，并要放上自己的頭像，這讓他感到痛苦，“沒有要求才好干?！睂@個說法，申賦漁笑了，“沒有要求以后，他得多花20倍的代價?！?/p>

讓“形式”淡下來

有很長一段時間，朱贏椿也是“快”過的。從上大學(xué)開始，為了生存，他總是從一個工作趕往另一個工作。在南京師范大學(xué)國畫專業(yè)讀書的時候，他每天要畫8個小時的畫，傍晚還需要兼職教小朋友畫畫，為了多掙一點錢，也給蔡琴、齊秦設(shè)計過磁帶封面。

畢業(yè)前夕，朱贏椿把自己的作品裝在一個卷筒里背在身上，一家家學(xué)校去跑，問對方需不需要美術(shù)教師，把南京市的學(xué)校幾乎都跑遍了，也沒有得到回音。為了留在南京，他最終選擇在南師大出版社做一名美術(shù)編輯。“為了生存而工作，教輔書，商業(yè)畫冊什么的，想做的，不想做的，都要做。那個時候，忙到每天睡在辦公室不回去?！?/p>

這樣的生活過了十年，朱贏椿慢慢地抽身出來，把精力投入到“想做的”書里面。2007年，他設(shè)計的《不裁》被評為“世界最美的書”。素雅的封面縫紉兩道紅線，書頁未曾裁開，配一把紙質(zhì)的裁紙刀，讀者一邊看一邊裁，看完了，書頁就都有了毛邊。

盛名之下，爭議隨之而來。不少人質(zhì)疑書的形式大過內(nèi)容，為設(shè)計而買，但對文字失望。如今回過頭看，朱贏椿全盤接受。他也反思，什么才是好設(shè)計？想來想去，最近兩三年，他在設(shè)計上克制起來：“如果是純文本的，我可能會用非常好的紙張、好的排版方式、印刷效果，讓讀者比較清楚明了地去閱讀文字。如果是實驗性的書籍，我會用一種極致的手法，比如《設(shè)計詩》，就是很先鋒的。但傳統(tǒng)的書，如周克希的法國文學(xué)集、《傅雷家書》，我都比較克制自己的創(chuàng)意和想法，讓讀者盡量回歸到閱讀本身。”

2014年8月，作家格非的《雪隱鷺鷥—<金瓶梅>的聲色與虛無》就是他設(shè)計的，素淡的封面，尋常的包裝，書出版后，很多人覺得失望，“沒想到朱贏椿有時候也會出這樣的書！”聽到這種批評，朱贏椿反而覺得高興，“有人說這本書做得一點想法創(chuàng)意也沒有，但我認為格非的書就應(yīng)該是這樣，最好別人不知道是我做的?！?/p>

“點子不是壞東西，但別把所有的點子都放在上面，都放上去就成了麻子了?！敝熠A椿說自己現(xiàn)在銳氣少了，思慮越來越多，元素越來越少，工作量越來越大，膽子越來越小，“這里說的工作量越來越大，不是我做好多好多本書，而是做一本書的時候工作量很大，以前是一天做兩本書，或者一天可以做三本書，現(xiàn)在一個月，甚至一年才做一本書?！痹O(shè)計之前先和作者溝通，他給自己的要求是：力求自然，用素樸的方法去表現(xiàn)。

2008年后，他開始更多地做自己創(chuàng)作的書。是作者，也是設(shè)計師?！断亣摇贰段伵Ｂ掏獭贰犊斩取贰断x子旁》……他不懼“是書還是高檔筆記本”之類的爭議，在紙質(zhì)書受到電子書沖擊的當下，他希望自己做出來的每本書都會是藝術(shù)品。

這是他覺得最自由、最舒服的狀態(tài)。

（摘自《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