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脊梁
那個秋季,沿著汨羅江的支流——一條叫蘆溪的水道,我跨上破單車,高高低低地上路了。我要到離家?guī)资镞h(yuǎn)的大山深處,去做教書匠。此前的18年,我一直生活在父母和先生密不透風(fēng)的庇護下,現(xiàn)在,我出發(fā)了,我人生的車輪,在頑強地前進,馳過熱鬧的集鎮(zhèn),馳過茂密的村莊,馳過曠闊的田野,馳進了墨綠的大山。在跨過一道古樸的石橋后,河,愈來愈瘦;天,愈來愈窄;路,愈來愈陡。水道兩側(cè)高聳的大山,把我的視線擠壓成鉛灰的一線。一只蒼鷹,突然從高天上俯沖而下,旋出一個圓潤的弧線后,又振翅插入云霄,那優(yōu)美而快捷的轉(zhuǎn)折,如一根火柴,猛地在我的心頭一擦,騰起一片生動的光亮。
這真是一段險絕的通道,狹窄而漫長。蘆溪河像一個鈍澀的犁頭,吃力地將大山掘開,谷底忽隱忽現(xiàn)的水流聲,仿佛是它痛苦的呻吟。一條鋪滿沙石的土路,扭著腰,堅貞地隨著水流往前爬。我推著單車,上坡(太陡不能騎),下坡(太陡,不敢騎),周而復(fù)始地轉(zhuǎn)了九個大彎后(后來才知此地叫九彎頭),眼前豁然一亮,一個不大不小的盆地,毫無準(zhǔn)備一下就跳現(xiàn)在我面前,它像一個連著十二指腸的胃,慵懶地蜷臥在秋日的陽光下。四周高聳的群山,像胃壁一樣嚴(yán)嚴(yán)實實地封閉著它,呵護著它;蘆溪河和它的支流,像一縷縷血脈,營養(yǎng)著它,鮮活著它;沿著山腳,是一圈高高低低、連綿不絕的房舍,像胃壁上一排排粗糙的皺褶;盆地的中央,一片金黃,成熟的稻子,讓這只胃顯得飽滿和充實。站在高出盆地的山口,我一眼就把它輕松地包容了。我站著沒動,盆地的寧靜,讓我肅穆。我用目光細(xì)細(xì)地打量它,輕輕撫摸它,我知道,從此以后,我便是這只胃里寄居的一個生命了,我的生活,將被它細(xì)細(xì)咀嚼,慢慢消化。
我任教的地方,叫高家學(xué)校。一排平房,像一只烤焦的饅頭,孤零零地擱在“胃壁”的邊緣;三間教室,關(guān)著百十個娃娃,嘰嘰嘎嘎,像一群鴨子;三位老師,洛滄桑如一棵松,版粗黑如一塊巖,我瘦弱如一株麻,我們都把手中的教鞭,揮舞成一桿牧鴨的長篙。
我到現(xiàn)在都感到訝異,18歲的風(fēng)華,怎么一下就楔入了大山的安寧與淡定,沒有過程,沒有磨合,連半點痕跡都不顯現(xiàn)。在鋪著稻草的破床上,我能夜夜睡出美夢,那夢境,像滿山的香樟,綠得蒼翠欲滴,讓人無限向往;在烏黑的飯桌上,我能把青菜、豆豉吃得韻味悠長,表情生動;在打滿陽光的走廊上,我能把自己坐成一尊佛,滿目慈愛地注視著操場上快樂的弟子……洛拍打著手上的粉筆灰,把一臉滄桑收縮緊湊,然后輕輕釋放:你只怕前世就注定了要到高家來教書。我淡淡一笑,靜候他的下文。洛果然感慨:我20歲就來了高家,到如今修煉了30多年,似乎還達不到你的功力!然后他滿腹的牢騷,就像校舍前的溪水一般,滔滔不絕地從我耳邊流過。說他幾十年調(diào)離不出這塊巴掌大的山窩,說他要退休了還評不上高級,說版對他(他是校長)口服心不服,背著他盡搞名堂……在他的心里,這片山地儼然就是一個幽暗的地獄。我只做他虔誠的聽眾,從不妄加評論,但他依然滿足和感動,每次都要很友善地提醒我,快點想辦法調(diào)出去,莫在這個狹小的地方浪費了美好的青春。青春?我才十八哩,我的青春才剛剛開始,我不怕浪費。那滿山的碧翠,生機勃勃,讓我沒有來由地想起青春的顏色。
我對這塊盆地慢慢就熟悉起來,陽光、群山、莊稼、炊煙,還有天空飄蕩的略帶青味的草木氣息,都一寸一寸地深入到了我的內(nèi)心。每天傍晚,我都要騎上破單車,走遍村莊的每一條道路。漫無目的,又刻意為之,好像一個虔誠的教徒,在進行一項不明就里而又必不可少的儀式。這種類似的儀式,遍布我們的日常生活,只不過要好多年以后,我們才知道是哪一根神經(jīng)需要它。一路上,孩子們、山民們喚我老師的聲音此起彼伏,應(yīng)接不暇。那種真誠的稱謂,常讓我心生感動和自豪。好多年后的今天,這種聲音仍在溫暖著我的心窩,讓我備感珍惜。我把單車騎得很慢,我不是去趕赴某個具體的約會,山村里的每一個元素,都是我的心靈之約,騎車本身,也就成了我要做的重要事情。我很喜歡用這種方式,來親近這片土地,還有這片土地上生長的溫情。我常常騎著騎著,就把單車停下,用一只腳點到地上,看路邊的莊稼,望遠(yuǎn)處的群山,或是與任何一個山民熟稔地攀談,之后將單車一支,隨意地坐到了他家的飯桌邊,新鮮的糙米,碧綠的青菜,煙熏的筍干,讓我親切和熨貼。那個秋季,我的晚餐(學(xué)校的工友只做中飯,晚餐得自己做)差不多都是在熱情的山民家中解決的,一家接一家,一路吃過去,到一個學(xué)期快結(jié)束時,仍有許多人家在真誠地隨時等待我的光臨。他們不需要我任何回報,有很多人家,根本就沒有孩子在我班上就讀。他們對我的熱情,是緣于好客的秉性,他們對我的尊敬,是緣于對師道的尊敬。我出入于他們的飯廳,也穿行于他們的生活,他們的喜怒哀樂,牛羊雞鴨,在我眼中一清二楚,脈絡(luò)分明。那些瑣碎,那些真實,讓我感到人生的厚重與駁雜。我越來越覺得,這片山地,并不像洛說的那樣狹窄和幽暗,人心的寬廣與善良,讓我的青春,像蒼鷹一樣自由飛翔。
我沒想到在這片山地的其余兩所學(xué)校里,還有我的兩個同學(xué)在任教。勇在蘆溪,堅在古源。三人的距離,差不多是一個等邊三角形。這種距離和形狀,恰到好處地穩(wěn)固和平衡著三人之間的友情濃度。勇好讀書,堅會玩,這都是我所需要的,我們差不多每天都要見一次面。勇的宿舍堆滿了作業(yè)本和教學(xué)儀器,床上整整齊齊地碼了半床書。他在搞自考,勸我也搞。他說,一個小學(xué)老師,不讀點書真的不行。在一個封閉和狹窄的地方,讀書無疑是一件最寬廣最深厚的事情。我聽了他,從此每天早晨學(xué)生晨讀時,我也端坐到講臺上,大聲朗讀古代漢語、大學(xué)語文、文選,讀著讀著,學(xué)生們的聲音就漸漸淡下去,最后只剩下我一個人在忘情地誦讀,那神韻,一定像極了古時的書生吧,學(xué)生們?nèi)汲錆M敬意地望著我,我發(fā)覺后,他們哄然一笑,慌忙又拿起課本,咿咿哇哇起來。我驀然想起了古時的某個塾師,那個落魄的秀才,也是這樣與弟子們一道發(fā)憤用功的嗎?他端坐在狹窄的鄉(xiāng)間教室里,心原上一定聳立著一座龐闊的京都,還有皇城傳臚的燦爛。我那時記性好,一篇千把字的古文,一個早晨就記住了,晚上與勇見面時,便得意地背給他聽,很炫耀的樣子。勇先是靜靜地聽,聽著聽著,禁不住就大聲地與我一同背起來,背完后兩人相視大笑,猛擊雙掌,很有些英雄相惜的意味。我們的熱鬧與放肆,讓兀自對著墻壁抽乒乓球的堅很是郁悶,他不耐煩地說,再不進山,路就看不清了。我們準(zhǔn)備進山放套,捉野獸。野豬、麂子,甚至傳說中的一頭小豹子,都在我們的陰謀之中。套子是堅花了幾節(jié)自習(xí)課做成的,也許是做得不得法,也許是運氣不濟,總之連著幾個晚上,我們都一無所獲。星期天是我們所期盼的,背著獵槍,到山里打竹雞(斑鳩),提著魚網(wǎng),到蘆溪河攔白頭魚,每次都能讓我們心安理得地到山民家去改善伙食。其實斑鳩也許只有一只,且瘦,白頭魚頂多斤把,山民盡管還要賠酒賠肉,臉上卻笑呵呵的。堅甚至還帶著我們到古源去相親(真是亂彈),騙女孩子的布鞋穿,騙“岳母娘”的雞蛋吃。他打著飽嗝說,這種日子,真他媽的有味。其實,讓我們熱愛和快樂的,是沒有任何負(fù)重的心靈。
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山里一派清新,樹葉嫩綠,杜鵑火紅,菜花金黃,連空氣中都有一脈甜淡的暗香。這個時候,學(xué)校前面鋪滿鵝卵石的機耕路上,便不時有摩托或是單車,呼嘯而來,沖進我的宿舍。他們都是我山外的同學(xué)。七中的松,縣城的曙,中學(xué)的英,信用社的剛,廣播站的鵑……一個接一個。有時是一個人來,有時是三兩個人來,有時是一大群來。我至今都沒太弄明白,這個狹窄閉塞的山地,到底有什么吸引他們?他們都住在縣城和鎮(zhèn)上,天寬地闊,為何要跑幾十里的山路,不辭辛勞地來看望我這個并不有趣的朋友?是我的真誠連通了他們的真誠?還是山野的純凈契合了他們內(nèi)心的需求?他們的到來,無疑讓我的生活更加豐滿。輪番的代課,常讓孩子們快樂得尖叫;采花挖筍,讓我們自己的青春漫山飛揚;徹夜長談,又使我的夜晚明亮厚實。松后來不僅愛上了這片山地,而且喜歡上了山里一個叫碧的女孩。有一段時間,他差不多每到周末就來了,來了就去找碧。碧的父親很正式地告訴他,家里沒有兒子,是真心就入贅吧,到高家教書也是很方便的。嚇得松落荒而逃,很久不敢進山。而碧,一到周末便來學(xué)?;斡?,我騙她說,松到市里進修去了,要一年,她緊抿嘴唇,雙目憂郁地凝視著灰白的山口,仿佛凝視著遙遠(yuǎn)的大海,她是否覺得,那短短的距離,如今已變成千里萬里?
陽光飽滿,把日子捏圓又拉長,夜色像一條幽遠(yuǎn)的巷道,不知深淺。樹在唱歌,生靈在舞蹈,山風(fēng)悄悄地在田野上游走,挨家挨戶耳語歲月的秘密——時間是思想最好的營養(yǎng),新鮮是藝術(shù)最好的老師——富得流油的時間,美得炫目的風(fēng)景,讓我18歲的青春,踩踏進了詩歌的平仄。我的鋼筆,像一挺機關(guān)槍,啪啪啪,啪啪啪,每天都要掃射出一排排長長短短的文字。在無數(shù)次兇猛強攻之后,終于攻克了一個個的山頭。就這樣,藍(lán)墨水上游一個叫高家學(xué)校的小學(xué)教師,通過文學(xué)這扇天窗,把他的信息和觸角延伸到了山外廣闊的天地。市里、省里寄來的樣報和信函,成了我每周三(郵遞員每周只在這天來一次)最大的期待,那些鼓舞人心溫暖人心的文字,讓我感覺山地的天空無比曠遠(yuǎn)。其中一個叫彬的文友,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與我通信達20余番。每封信他都用方格紙?zhí)顚懙霉すふ舟E清雅,文詞真誠。我們談詩歌,談理想,也談生活。他那時還在讀大三,正在市里的晚報副刊實習(xí)。一年后,我離開高家,跑到市里謀食時,他理所當(dāng)然地成了我第一個去拜訪的人,我們的見面,親熱如兄弟重逢。那時節(jié),我們沒有電話,沒有手機,更沒有電腦,是信函這種最古老最原始而又最真實的方式,把兩顆遠(yuǎn)隔千山萬水的心,緊緊地連到了一起。
現(xiàn)在,是若干年后的深秋,夜色蒼茫,天氣寒涼,我坐在安靜的書房里,敲打這些陳舊的往事,彬、勇、堅、松……一個個熟悉的身影,在我的眼前頻頻閃躍。我很想一一給他們打個電話。我們?nèi)缃穸忌钤谕粋€城市,他們的名字,全都清寂地居住在我的手機里。但我翻出他們的號碼后,猶豫再三,始終沒有發(fā)射。勇在我離開山地兩年后,也跑到了市里,如今是一家每天晚上都在央視打廣告的產(chǎn)品的地區(qū)總代理,房有數(shù)套,車有三臺,我們除了最初幾年有些往來外,現(xiàn)在一年到頭就剩下幾條互發(fā)的祝福短信。堅比勇稍遲一點來市里,從開小餐館開始,折騰來折騰去,如今終成正果,成了一家海鮮酒樓的老板,清蒸螃蟹,油燜大蝦,紅燒鮑魚,冰糖燕窩,每天給他帶來滾滾財源。前不久我在他那里跟一大群人吃了一餐飯(但記不清都是些誰),他進來敬了一杯酒后,便匆忙趕去招呼其他更重要的客人去了。松是和我走得最“近”的人了,他進城后讀了本科又讀研究生,如今在理工學(xué)院物理系任教,邊教書邊讀博士。我們倒是偶爾通通話,曾相約某個周末帶上老婆孩子好好玩一天,結(jié)果約了三年,至今未成。彬在我剛到市里那些年,給了我諸多幫助,我們因文學(xué)而相聚,最終也因文學(xué)而疏遠(yuǎn)(多年前便都不寫字了),我只知道他在一個權(quán)力機關(guān)做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官,連他的號碼,都是偶遇他老婆時獲得的……
從青澀的少年,走到圓溜的中年,從狹窄的山地,來到寬廣的城市,我不但沒有拓寬自己的心路,反而愈走愈窄,愈來愈暗。我現(xiàn)在的生活真是沉悶到了極點,每天除了到辦公室草草審讀同事們交來的“本報訊”,到民院附小接送7歲的兒子外,惟一與外界的交往,可能就是菜市場里的討價還價了。家,辦公室,學(xué)校,菜市場,這四個單調(diào)的點,不規(guī)則又很規(guī)則地把我每天的生活,圈入其中。我的腳步,理想,還有渴求,全都封閉在這片狹窄的空間里。好多年來,我便感到在這個人口越來越多,道路越來越寬,面積越來越大的都市里,我的熟人越來越多,朋友卻越來越少;生活越來越好,心情卻越來越壞;笑臉越來越多,快樂卻越來越少……是的,我的人生已越來越空洞,心原越來越收縮,靈魂越來越孤獨。如今,只有家和書房,才是我最舒展最開闊的地帶。
城市真是一個怪異的東西,一方面,它寬闊、熱鬧、客氣,這是它具體的表象;另一方面,它又狹窄、孤寂、冷漠,這是它隱藏的本質(zhì)。它就像一只畸形的胃,容納著一切,用欲望這劑超強的胃酸,腐蝕掉了人心最寶貴的許多東西。忙碌、功利、冷漠、提防、虛偽、敵視,像一堵堵柔軟而又堅韌的墻壁,隔斷了城市的寬廣,拉開了人心的距離。寬廣的地方,就這樣被人心這把刀子,慢慢分割成了一個個窄小的格子,囚禁著我們的熱情與真誠。大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但每個人都把自己的心門緊緊關(guān)閉,那里面,藏滿著自己的秘密甚至是陰謀,剩下的空間,狹窄得已容不下另一個人的心。每一個人,都是城市的一堵墻。行走在寬敞明亮的大街,內(nèi)心深處的那份逼仄與壓抑,總讓我感到幽暗。在這個秋天,多年前的那些寬廣記憶,其實并不能醫(yī)治和改變我的什么;那些曾經(jīng)綠得耀眼的青春,只能讓我更加感傷,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