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爾烏薩
每年深秋,南方故鄉(xiāng)悠遠而碧藍的天空里開始傳來大雁孤獨的鳴叫。緊接著,偶爾看見一兩只白色的落雁在遠處空闊的山地上覓食,人們便說,快要過年了。似乎過年不是取決于時令,取決于人們,而是取決于大雁的歸期。
進入清涼而悠閑的這個季節(jié),對于似乎別無他求的山里人來說,過年是唯一的期盼,我們小孩更是如此。
伴隨著時間的臨近,過年豬的大小肥瘦自然成了山里人茶余飯后普遍談?wù)摰脑掝},但喂養(yǎng)的任務(wù)似乎只是母親的事。母親一面每天早晚給豬剁食煮食和喂食,還捏一捏豬的頸肩,掂量掂量過年豬是否在長膘;另一方面,她傾注心血喂養(yǎng),把多半喂土豆、蕎糠之類粗糧的方法逐漸換成了喂燕麥、玉米之類的細(xì)糧,是想爭搶寨里過年豬第一肥的名號。
果不其然,漸漸,我們家的過年豬在院里走動時,變得笨重、踉蹌、膨脹,掩去了門前的半個空間。看見過年豬又肥又大,我心里也委實高興。孩子們也有自尊心,愛面子,一心想家里的過年豬在寨里是最肥的,就美美的。
秋天剛剛結(jié)束,寨里家家戶戶把找過年柴的事也提到了與過年豬同等重要的議程。一家人,大人拾柴,小孩也拾柴。放牧歸來,地里勞作歸來,學(xué)生娃放學(xué)回來,背上免不了一背柴。干柴濕柴,找柴背柴,刮風(fēng)下雨,再苦再累,只要想起美好快樂的過年時光,就渾身是勁兒。
眼看過年豬一天比一天肥起來,碼在屋前屋后的過年柴一天比一天高,顯而易見,過年的時間越來越近。
勤勞的人家就是不一樣。到了每年這時,我家屋前屋后的過年柴又多,碼得又高又長,十分整齊,在整個寨子里總是數(shù)第一,鄰居十分羨慕。
扳起指頭期盼的過年日終于到了。
在我長長的記憶里,過年這天的天氣總是那么好,風(fēng)和日麗,像是從前就被祖先算好了的天氣。雖然被激動攪得幾乎一宿沒有合眼,早晨孩子們還是起得早,精神依然那么活躍。
我們一大清早就主動掃地,抱柴生火,跟在男人們身后,看他們逮豬、殺豬、燙豬毛、燎毛、開膛剖肚、砍肉。我們是感受驚心動魄的過程。我曾看見很弱小的男人被肥壯的大豬拖起滿院里跑,最后被大豬掀翻在地,滿院的人哄堂大笑。我也曾看見過一個殺豬手一天殺十幾頭大肥豬,而且刀刀斃命,被人稱雄。
幾個月來沒有沾油葷的嘴已經(jīng)有點饞了,等待吃砣砣肉、打牙祭的心情愈發(fā)強烈。
除此之外,作為小孩,我們最關(guān)心的是豬尿包。我們迫不及待叫殺豬的人取出豬尿包,泄掉尿液,吹脹,系上嘴,成個氣球,當(dāng)球玩,在滿寨子瘋樂。豬尿包像氣球滿寨子飛舞,連續(xù)幾天都樂此不疲。玩膩了,準(zhǔn)備丟棄,大人們說不能丟,有用。他們把尿包曬干,搓熟了,盛酒,說豬尿包里盛的酒特別好喝。
殺豬要從長輩家殺起,挨一挨二,晚輩們留在最后。對于我們居住分散,平時往來甚少的山里人家,每年過年也是一次互相聯(lián)絡(luò)的好機會。殺完豬,男人們聚攏一群,我們小孩也跟著,去挨家逐戶串門喝酒。他們挽上袖口,油光閃亮的雙手端起主人家敬來的酒碗喝,然后說是上好的酒,是美酒。酒后,還用右手五指去比劃一下過年豬頸部的肥肉,看看有幾指膘,說是出現(xiàn)過十指膘的;對于我,是傳說,沒有見過。
大人們喝酒,小孩們吃糖,甜蜜的水果糖是最好的禮物。過年這天,再吝嗇的主人家也要把糖果之類最好的年貨拿出來,讓大家共享,還要管個夠。我還深深記得,唯有過年這天的糖才吃個夠。我想,彝語中,“婚嫁三天無禁語,過年三天無忌食”的諺語也是由此而來的吧。
比起平時,過年三天白天去得早,夜晚也來得快。一不留神總是到了彌漫祥和的夜里,有幾分成就感、喜歡熱鬧的男人們愛鉆攏一堆,坐在火塘邊,端上酒杯,一邊飲酒一邊吟誦,慶節(jié)日。其中有這樣一句唱詞:“天上大雁忙于往南飛,地上姑娘忙于回娘家”,回娘家,就是在這個季節(jié)所有嫁在他鄉(xiāng)的女兒背肉紛紛回娘家來拜年。聽后,我就在心里默默期盼像大雁一年只回一次的大姐二姐來拜年。
我的大姐二姐大我十幾歲,不僅人長得漂亮,心地也善良,做事更是勤快。俗話說得好,長子為父,長女為母。大姐二姐嫁人前,包攬了家里背水拾柴、生火做飯、喂豬喂雞的家務(wù),常使父母閑適。她倆還百般疼愛我們弟妹,常常把我們背著牽著,吃什么好東西,總是讓我們優(yōu)先。我們調(diào)皮,做錯事,被父母指責(zé)、挨罵或罰打,總是被她倆護著。我們在她倆的呵護中長大,覺得有姐姐是最大的幸福。
她倆嫁人后,家還是那個家,父母還是原來的父母,院壩還是原來的院壩,門前躺著的還是原來那條黑公狗,可父母白天忙農(nóng)活,早晚忙家務(wù),很少抽得出精力照看我們,我們待遇降低了。不僅如此,屬于父母以外的關(guān)愛也沒有了。
過年過三天。三天后,只要聽見外面有人聲,有狗的吠聲,我就在想,是姐姐來了?然后總是拔腿就跑出屋去,站在屋前看個究竟,就是遲遲不見人來。
后來,每天不顧風(fēng)吹雨雪,我索性跑到寨子上面的那個山埡口等待,等啊等,只要遠處的山路上有人頭攢動,我在心中想,應(yīng)該是大姐了。這么一想,我就高興,可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不是她,又感到失望。無數(shù)對過往拜年的年輕人讓我高興,失望,高興,失望……
我總是在風(fēng)里盼,在雪里盼,在太陽下盼。盼星星,盼月亮。越是這樣期盼,越覺得姐姐回來拜年珍貴。有一天午后,終于盼來了。彎曲跌宕的山路上早已看見了人影,卻遲遲不到眼前。好一陣后,大姐終于到了眼前說:“讓你們久等了?!?/p>
我毫不掩飾地應(yīng)道:“唉”
“家里人都在?”大姐問。
我說:“都在?!?/p>
好不容易把大姐盼來,我首先還是習(xí)慣性地看看大姐的臉。正被新婚生活滋潤的大姐額面上滲出了晶瑩汗珠,背著一背篼沉甸甸的東西,當(dāng)民辦教師的大姐夫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黃包跟著。
進了家,父母一邊說孩子辛苦了,累了,一邊高高興興地把大姐背上的東西卸下。
姐夫和姐姐把背篼里的東西一一拿出來,放在火塘邊的竹席上,有酒、茶葉、糖果、掛面、熟雞蛋和糌粑,琳瑯滿目,堆成了小山,都是那個年代上好的食物。
這時,也跟進來一群好奇而有所期盼的孩子,他們齊刷刷地站在火塘下方。我在內(nèi)心里也為即將享用這些美食而興奮。
父親一邊看著那些糖果,一邊看著火塘下方的孩子們說:“分糖,分糖,把糖果分給孩子們。”我按父親的吩咐,有些得意地以施舍者的身份分起糖果,一人一把,逐一給火塘下方的伙伴們分發(fā),讓他們共享大姐背來的好東西。
“馬海家來拜年了!”喜訊總是比有腳的還要跑得快,很快傳遍了山寨。
夜里,鄰居親戚朋友們,不分男女老少,紛紛聚在我家,滿屋密密匝匝。我一直依偎在大姐身旁,她不停用手撫摸我的頭。滿屋熱情而好客的人在閑聊、飲女人的酒、唱女人的歌,熱鬧和歡樂漫至后半夜,歡樂聲幾乎把屋頂?shù)耐甙逑骑w。從小喜歡熱鬧的我,最后也舍不得他們離去,但這些人往往還是把空寂留給我們家。
大姐在我們家玩的幾天里,我總是形影不離地跟著,周圍親戚們逐一熱情邀請,盡管剛殺了過年豬,還是宰小豬宰雞來款待,我也享受了同等的待遇。
隔不到兩天,又盼來了二姐家,同樣這么歡樂,我獲得了同樣的待遇。兩個姐姐年輕時的美麗容顏,至今還被我珍藏在記憶的底片上,還是那么美麗,只怨她倆是永遠看不到的。
那以后,一直好久,每年我總是盼著大雁歸來。
責(zé)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