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對秦觀《踏莎行·郴州旅社》首、尾兩部分的意蘊做了辨析。最后談了有關(guān)“三絕碑”之二三事。
關(guān)鍵詞:《踏莎行·郴州旅社》 辨析 三絕碑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知何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殘陽樹。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本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秦觀的這首《踏莎行》寫于他被一貶再貶之后的湖南郴州,是他后期的代表作,意蘊深厚,情調(diào)凄美。已屆垂暮之年的他(49歲)還被削掉官銜,受著囚犯式的管制(“編管”),心中之悲苦可謂至極。該詞便是這悲苦至極之情的形象描繪,所以讀者無不為之動容。近些年來對這首詞欣賞、講析的文章已有多篇,然而對于該詞開頭和結(jié)尾部分的闡釋,大都不夠準(zhǔn)確以致成了曲解。故而筆者試談一下自己的理解,或許不免“強(qiáng)作解人”之嫌。最后談?wù)劇叭^碑”及其相關(guān)之事。
先來訂正兩個詞語。一是“杜鵑聲里殘陽樹”中的“殘陽樹”,有些本子上是“斜陽暮”。二是“郴江本自繞郴山”的“本自”,有些本子上是“幸自”。因而引起了一些學(xué)人的爭論。而筆者在郴州所見九百年前所刻的“三絕碑”上乃是“殘陽樹”和“本自”。筆者以為“殘陽樹”的意象比“斜陽暮”更加凄迷和蒼涼,也更切合全詞極其悲苦的情調(diào)。“本自”與“幸自”意同,而“本自”顯得更為質(zhì)樸而肯定。
以下對首尾語句試作辨析。
先說前三句。“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知何處?!薄皹桥_”“津渡”和“桃源”都是樂景。然而“失”“迷”和“望斷”則又說明這些都是自己不可企及的,這就意味著一切希望都已破滅而無任何出路?!办F失樓臺”“月迷津渡”是互文?!疤以础本鋭t是承前省略了“霧失”和“月迷”,意為“桃源”也因“霧失”“月迷”而“望斷”了。如此三句與緊接著的“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殘陽樹”合起來看,乃是以層層疊加、筆筆渲染的手法淋漓盡致地描繪出了他所身受“編管”的處境和氛圍,同時也體現(xiàn)著自己心中極其濃重的孤苦、絕望之情。然而有的文章認(rèn)為這三句并非實景,而是詩人的“一片幻景的象喻”(江蘇古籍出版社《唐宋詞鑒賞辭典》1986年版)。又有文章跟著說這是作者“意想中的景象”,并且認(rèn)為其原因乃是詞人“閉居孤館,哪里還能看得到‘津渡”?又說“上句寫的是霧蒙蒙的月夜,怎么到了下句,時間又倒退到‘斜陽暮呢?”(上海辭書出版社《唐宋詞鑒賞辭典》1988年版)筆者以為這樣的“原因”不能成立:首先,詩人盡管閉居孤館,難道就一直沒有看到過館外的景色和霧氣?如果說因為“閉居孤館”而看不到“津渡”,因而“津渡”等景不是“實景”,那么,孤館中的作者也不會看到“郴江”啊,何以后面還會責(zé)問“郴江”呢?可見“樓臺”“津渡”和“桃源”,三者都是“實景”。其次,從“月夜”到“殘陽樹”,并非時間的“倒退”,而是時間的“前進(jìn)”。這和我們平常說的“從黑夜到白天”“從白天到黑夜”一樣,豈不都是說的時間在前進(jìn)?再者,這隱藏著樓臺、津渡和桃源的彌天大霧、迷茫月色,怎么就不能是客觀存在?而更為重要的是,只有將此三句和下兩句“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殘陽樹”都看成客觀存在的實景,則其下闋中極度的悲苦與浩嘆也才有了堅實的基礎(chǔ)和極大的力度??梢妼⒋巳淇闯商摂M或幻象,不僅毫無來由,而且也使該詞大傷元氣了。
再談結(jié)尾兩句。“郴江本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為誰”即“為何”)問得好生無理!自己連遭不幸與那毫無知覺的郴江何干?然而問得又何等有情,何等沉痛!這實在是由于悲苦至極而又無處訴說才癡問那郴江流水的。此乃巧借“問江”以“自問”,巧借“責(zé)江”以“自責(zé)”:自己本應(yīng)身在故土平平安安生活的,為何走上仕途而連遭貶謫以致落到如此悲慘境地呢?短短兩句話中用了三種修辭手法:“借喻”“擬人”和“設(shè)問”,因而使得這兩句也就猶如呼天搶地的吶喊、聲淚俱下的哭訴。所以蘇軾特別將這兩句寫在自己的扇面上,秦觀死后他又模仿著《詩經(jīng)》中的句子慨嘆道:“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見宋人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50所引)這又使我們想起了蘇軾對于自己一再遭貶的哀怨:“我被聰明誤一生!”蘇軾的“自悔聰明”與秦觀這“自悔入仕”,都是自己“才高累身”的悔恨,然而秦觀這兩句顯然更加深隱而婉曲。
全詞通過視覺、聽覺以及觸覺和聯(lián)想,極其形象地寫出了自己連連遭貶而獨處貶所的孤苦與絕望,所以清代詩人王世禎在其《花草蒙拾》中才極口稱贊該詞為“千古絕唱”。隨后的詩人周慶云也題詩嘆曰:“淮海無雙天下奇,盛名當(dāng)時已如此。別有傷心人不識,夕陽孤館鵑聲里!”(均見《淮海居士長短句》所引)
然而對這兩句的意蘊竟有三種誤解:一是可謂“望遠(yuǎn)思鄉(xiāng)”說;二是可謂“不勝寂寞”說;三是可謂“身不自由”說。也來試作辨析。
第一,“望遠(yuǎn)思鄉(xiāng)”說。如清人黃蘇在其《蓼園詞話》中說這兩句:“言其……不能下瀟湘以北流也?!庇崞讲壬摹短扑卧~選釋》中也說此句乃謂“望遠(yuǎn)思鄉(xiāng)”。筆者以為這都可謂“似是而非”。所謂似,是因為目睹郴江北去,不免油然而生北歸故鄉(xiāng)之思。所謂非,是因如上所說,“問江”“責(zé)江”,乃是痛悔自己之“入仕”而“問己”“責(zé)己”。如此巨大的痛悔之情,豈是一般的“思鄉(xiāng)”所能比?試舉一個旁證吧:作者在其貶為浙江“監(jiān)處州酒稅”時還算是個“官兒”,而他那時寫的《千秋歲》詞中就有“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敝畤@。當(dāng)時的名人孔毅甫便據(jù)此斷言秦觀“殆不久于人世矣!”(宋·曾敏之《獨醒雜志》)果然一語成讖,未過三年秦觀便溘然長逝了。可見他在那時已是愁苦難耐了,如今已入暮年的他還被削掉官銜,徙來更加遙遠(yuǎn)、荒僻的瘴癘之地,還受著流放式的“編管”,心中的悲苦必是更增幾倍,因此乃有“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之浩嘆。我們常見的一些“望遠(yuǎn)思鄉(xiāng)”的詩句可有如此沉痛嗎?所以只有將此二句如實地看作巧借“責(zé)江離鄉(xiāng)遠(yuǎn)去”以“自責(zé)離鄉(xiāng)入仕”,才更切合他這深隱沉痛之情。
第二,“不勝寂寞”說。認(rèn)為這兩句是說連那“郴江也不耐山城的寂寞而奔向遠(yuǎn)方了”(胡云翼《宋詞選》),此說流傳更廣。筆者以為,如果這兩句真的是說在這郴州“不勝寂寞”的話,何以在郴江“繞郴山”三字之前還特別加上“本自”這樣一個肯定甚至是贊賞的詞語呢?
同時“寂寞”說者還認(rèn)為“郴江本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與唐代詩人戴叔倫《湘南紀(jì)事》詩中“沅湘日夜東流去,不為愁人住少時”之名句同意(見汲古閣本《淮海詞》中該詞之“附記”)。其實不然。二人雖然都在責(zé)備江水,而其情思、用意并不同:戴詩兩句是說“連沅湘流水也棄我而去了”,表現(xiàn)的是自己的孤獨。秦詞兩句是說“郴江啊,你為何也像我一樣遠(yuǎn)走他鄉(xiāng)呢”,表現(xiàn)的是自己對于“離鄉(xiāng)入仕”的悔恨。戴詩二句是埋怨沅湘“無情而遠(yuǎn)去”,秦詞二句乃是其與郴江“同病而相憐”,明問郴江而暗責(zé)自己,這兩句顯然比戴詩兩句更加孤苦而沉痛。
第三,“身不自由”說。認(rèn)為這兩句是說“郴江是自由的,而自己去哪里找支持者、保衛(wèi)者、安慰者?”(《名作欣賞》1994年第4期《秦觀詞三議》)意思是說作者以“羨慕郴江自由”來反襯“自己不自由”。竊以為如果真是羨慕郴江自由,何以還要用“為誰”(“為何”)一詞來責(zé)問郴江“自由遠(yuǎn)去”呢?況且如上所說“本自”不是也明顯地含著“此間樂”的意思嗎?
總之,對這兩句的三種誤解,都是未能準(zhǔn)確品味出“郴江本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中極為深隱沉痛之情,也可說是都未掂量出這兩句的分量。而且從以上所談中可知,對此兩句的曲解由來已久,難怪兩百年前的周慶云就曾慨嘆該詞“別有傷心人不識”了。這又不禁令人想起《古詩十九首》中之“不惜彈者苦,但傷知音稀”的感喟來。
以下順便談?wù)勁c該詞直接相關(guān)的“三絕碑”。
1960年3月某日,毛澤東在長沙的一個會議上見到郴州地委書記陳洪新時饒有興趣地問他是否知道郴州的“三絕碑”,并且說:“秦觀的詞、蘇軾的跋、米芾的字,可要保護(hù)好啊”。接著還抑揚頓挫地吟起這首詞來。陳洪新回去果然從郴州郊區(qū)草木掩映的蘇仙嶺的半坡上找到了“三絕碑”(其實不是碑,而是摩崖石刻)。而毛澤東在見陳洪新之前還草書過秦觀的《鵲橋仙》,并在“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之旁畫了圈兒。
1963年3月,時任中南局書記、廣東省委書記的陶鑄在湖南開會時也特地探訪了“三絕碑”,并且乘興“反其意而用之”也寫了一首《踏莎行》:
翠滴田疇,綠漫溪渡,桃源今在尋常處。英雄便是活神仙,高歌唱出花千樹。 橋躍飛虹,渠飄束素,山川新意無重數(shù)。郴江北去莫辭勞,風(fēng)光載得京華去!
陶鑄該詞的手跡,后來也被刻在“三絕碑”旁邊的山壁上,給這個道教向稱“天下第十八福地”的蘇仙嶺又增“一絕”——稱作“一絕”,毫不過分:他這“反其意而用之”,不但用出了一派新意境、新氣象,同時所用的韻腳和某些字詞也與秦詞相同,而又用得那么自然、活潑而優(yōu)美。北宋的“三絕”與今天的“一絕”,時隔九百余年而緊相毗鄰,交互輝映,相得益彰,真可謂美不勝收!
還令筆者驚愕的是,張學(xué)良將軍竟與“三絕碑”做過“鄰居”——離這“三絕碑”一里多路的斜上方,便是“福地”的核心“蘇仙觀”。道觀的四周,綠樹彌望,遙接天際。然而道觀墻外三面皆臨深谷。1937年正當(dāng)日寇瘋狂侵華之際,囚禁中的張學(xué)良被從浙江奉化轉(zhuǎn)囚到了這座“觀”中的幾間幽暗的側(cè)室里,不到一年又被轉(zhuǎn)囚到離抗日前線更遠(yuǎn)的貴陽黔靈洞。當(dāng)年他在這“福地”中奮筆疾書的“恨天低,大鵬有翅愁難展”的大字條幅,如今依然散發(fā)著一心抗敵御侮而不得的忠憤之氣。還有,當(dāng)年他在怒不可遏而以槍射樹的彈洞也依然“怒目圓睜”,遂令游人目睹無不為之酸鼻。
算來與這《踏莎行》直接間接相關(guān)的秦觀、蘇軾、米芾、張學(xué)良、陶鑄等人物,除了米芾,無一不是命途多舛甚或未得善終。這又給后人以怎樣的感悟或啟示呢?但愿他們都不再是“別有傷心人不識”吧。
作 者:高蓬洲,就職于太原海關(guān)·海關(guān)學(xué)會。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