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丁
一
何小河以為這一天到來的時候,她會淚流滿面,以為同事們會相視無語淚雙流。都沒有。她甚至聽不清講臺上的社長在說些什么。她屁股一落椅子睡意就來了,同事叫她何小困。左邊國際新聞部的記者王子路在玩手機游戲,右邊財經(jīng)部的主任朱顏改在看股票行情。時政部的江左捅她的后背,遞給她一張紙,上寫:找到下家了沒?何小河這才聽到社長的聲音有些哽咽。他宣布,最后一期報紙是為自己做的,不對外發(fā)行。朱顏改晃了晃手機說,今天又是全線飄紅,二位怎么看?王子路說,用眼看。何小河說,泰極否來。
何小河把紙條遞給下家朱顏改,朱顏改又遞給下家,一會兒又轉到后面江左手上,他輕輕吐出聲親切的“靠”字。
何小河像往常一樣,擠地鐵回家。十六年前,還在上大學的她,帶著“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悲壯,來北京以身相許給她的高中同學。她第一次坐地鐵,為一個標題買了份《周末》——《新年致辭:總有一種力量讓我們淚流滿面》。第一行字深深地打動了她:這是新年的第一天。這是我們與你見面的第777次。祝愿陽光打在你的臉上。
祝愿陽光打在你的臉上。她決定投身媒體。這是她十六年前同一天做的第二個重要決定。這一天高中同學成為她的丈夫。她不喜歡一切定義男女之間關系的詞,比如:夫妻、愛人、情人、性伴侶、知己……她喜歡一個詞叫“相遇”,永遠處于動態(tài)之中。靜止的關系是死去的。男女之間最好的狀態(tài)是相遇。有些人天天在一起吃飯、睡覺、做作業(yè),卻沒有相遇。
十六年前,地鐵沒有那么擠,人們喜歡買一張報紙消磨時光?,F(xiàn)在地鐵里的賣報人早就消失了。
回到家,那個被稱為“丈夫”的人坐在沙發(fā)上,面前放著一張紙,紙上是一支派克筆。這支筆是丈夫的爸爸知道她去報社工作時送給她的,并送給她一句話:用這支筆去書寫正義、真誠、善良。她從來沒用過它,它一直作為紀念品封存著。他表情有點凝重,帶著點表演的色彩。
她坐在沙發(fā)上,拿起一只蘋果啃了一口。丈夫把紙和筆推到她面前,是離婚協(xié)議書。她看也沒看,就拿起筆在上面簽上自己的名字。
“終于給這支筆開苞了?!焙涡『有χf。
“你不看看協(xié)議的內(nèi)容?”前夫說。
何小河把腳蹺在茶幾上,晃動著上面那只腳的腳尖,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繼續(xù)啃蘋果。蘋果上留下血絲。
“晚上一起吃飯,好嗎?”前夫問。
“這么大一個蘋果下肚,吃不下了?!焙涡『映胺蚧瘟嘶翁O果。
“這房子盡管是我單位分的,但你可以住著,直到有一天你有自己的房子。前幾年買的那套學區(qū)房,是我爸媽付的首付,貸款也是他們在還。再說學區(qū)房對你也沒有意義,你從沒打算要孩子。存款我們一人一半。股票,我會把成本的一半給你,跌了算我的。”前夫有點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用不著拐那么多彎,你不就是說漲了也算你的嗎?”何小河把垃圾筒推到門邊,然后回到沙發(fā),把未吃完的蘋果拋過去,蘋果劃出一道弧線,落在了垃圾筒里。
“我一會兒就搬走,這就收拾東西?!?/p>
“去哪?”
“一個路人會關心另一個路人去哪里嗎?”
“小河,知道我們?yōu)槭裁匆x婚嗎?”前夫問。
“花開花落,自然現(xiàn)象?!焙涡『诱f。
“你連哭的熱情都沒有了。哪怕表演一下呢。”前夫輕嘆了一口氣。
何小河打開大衣柜邊的小木箱,里面放著他們結婚以來有紀念意義的物件。比如,他送給她的第一支玫瑰花,他們結婚時一起啃過的蘋果留下的種子,他父親送的筆,他母親灑在床上的棗和花生,一對白發(fā)蒼蒼的彩色泥娃娃,媽媽壓箱底的一萬元錢,只見過兩次的爸爸臨終前留給她的小提琴……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們再也沒有往箱子里放過任何東西,那一萬元錢只剩下兩張一百元。
“這一萬元,我會按這些年的通漲率計算好轉到你支付寶?!鼻胺蛘f。
“是九千八。”何小河說。
她拿起裝著兩百元的紅包和父親的小提琴,拎起手提箱走了出去。
“剩下的東西,我一周后來取。如果不方便,你可以打包放在門口,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沒人要?!焙涡『诱f。
何小河走下樓梯,前夫站在門口舉著筆說:“這支派克筆是老爺子送你的?!?/p>
“報紙停了,用不著了?!彼A艘幌?,然后,走了下去。
二
走出小區(qū),何小河不知道該去哪里。
祝愿陽光打在你的臉上。這十六年,只剩下這句話了。她朝西走去,初夏的晚照打在她臉上。
江左打來電話,讓她后天去報社取最后一期報紙,大家順便聚聚。她突然想起明天還有一個采訪,一個月前約的。她連忙打電話給采訪對象表示道歉。對方沉默,她安慰對方,并承諾會聯(lián)系其他報紙的同行去采訪。對方說,他看過她的文章,希望她自己來采訪。聽他的口氣,似乎篤定何小河還會去另一家媒體。從她陸續(xù)得來的消息,同事們都準備轉行了。她下一步做什么,還沒有打算,好在還有一些積蓄可以讓她迷惘一陣。
江左又打來一個電話,強調(diào)后天一定要去,他有一個重要消息要宣布,他埋單。何小河說,你不就是找到下家了嗎!他哈哈大笑:“何小困,高人都是睡不醒的狀態(tài)。”
“我現(xiàn)在醒了,正拖著箱子在街上左顧右盼呢,誰收留我就跟誰走?!焙涡『诱f。
“晚了,這會兒只有我暫時收留你。把位置發(fā)我,我去接你。”
“你那要是不方便,我去朱顏改那里湊合兩天,你得幫我租下房子,一居室即可。”
“何小困只要一把椅子就可以睡覺,有什么不方便的?今年年底如果我爸媽再逼婚,我可以把你領回去救急,我知道你不喜歡欠人情?!苯笳勥^幾個女朋友,一談到結婚,他就往后退,說自己不適合婚姻。
何小河站在馬路邊。一輛出租車停在她身邊,她朝司機擺擺手。自從用了滴滴軟件以后,她再也沒打過出租。路上的空出租車多了起來。盡管有關部門在重要地段抓滴滴快車,抓到一個罰款好幾萬,卻阻擋不了滴滴潮。朱顏改天天罵這是流氓行為,卻不見她做這方面的選題。她很務實,以一個小記者的力量去叫板利益集團比螳臂當車還可笑。
江左的那輛灰色本田車停在她身邊,她把行李放在后備廂,小心地抱著小提琴坐到副駕駛上。
“和小老伴吵架了?”江左問。
“沒吵,離了。”
“為什么?”
“他說我連哭的熱情都沒了。”
“不對。是因為你要求太少,一把椅子就夠?!?/p>
何小河笑了笑。
“晚上去飯店,把朱顏改、王子路、閆值、上尉都叫來,一起喝個夠。咱們是報社六君子,一起拋過頭顱灑過熱血的?!苯笳f。
“我這十六年像是演了一部戲。十六年前同一天決定獻身前夫和媒體,十六年后,婚姻和報紙同一天結束?!?/p>
“晚上多喝點,想哭就哭,我們都可以借給你肩膀,我還可以借給你懷抱??尥炅?,明天該干嘛干嘛。你可以跟我一起去那個醫(yī)療軟件公司。我是他們的合伙人之一, A輪融資一千五百萬已經(jīng)到賬。”
“我暫時還沒想工作,好不容易有個理由讓我歇著,急什么?”
“你還會拉小提琴?沒聽你說過?!?/p>
“我終于有時間去完成父親交代的任務?!?/p>
“去學小提琴?”
“不是,去尋小提琴的主人。”
三
十七歲那年剛放寒假,媽媽遞給小河一張去長沙的火車票說,年就陪他過吧。
小河莫名其妙,問:“誰?”
“你爸爸,七歲那年你是見過他的。”
“你不是說我爸在我還沒出生時就死了嗎?”
“現(xiàn)在真要死了?!?/p>
在去長沙的前兩天,何小河一直在回憶她七歲那年見過的男人,哪個是她爸爸。她只知道,那年總有人領著不同的男人到外婆家,媽媽看也不看,便把人家轟出去。
外婆嘆息說:“我看這些人都比那個混蛋強,你咋就看不上眼呢?我要死了,你連個依靠都沒有?!?/p>
媽媽說:“我有小河呢?!?/p>
現(xiàn)在想起來,外婆眼中的混蛋應該就是她爸爸。
好幾次她想問媽媽,終究沒張開嘴。她知道,那是媽媽一生的隱痛。
接站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他見到何小河時表現(xiàn)出的興奮讓她有點不知所措。一路上,他喋喋不休,因為過度興奮還有點語無倫次。
“我當年和你爸一起插隊。你爸年輕時長得好,有才華,還會拉小提琴,也會做小提琴?!?/p>
何小河第一次聽人對她很自然地說“你爸”,她感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你很冷吧?長沙就是這樣,冬天又潮又冷。”
“你長得很像你爸。”
“你媽媽還好吧?”
何小河點點頭。
“她這么多年就沒再嫁人?”
何小河搖搖頭。
“她還在村里的小學教書?”
何小河搖頭。
“你爸爸兩個月前查出肝癌晚期,一直在醫(yī)院住著,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昏睡,醫(yī)生都說難過年關。你來了,他一定能過得了這個年?!?/p>
“對了,我姓劉,你就叫我劉叔叔。”
“你有一個妹妹,叫小溪,十三歲了,上初二。你爸爸和小溪的媽媽十年前就離了,小溪跟了媽媽。你爸爸現(xiàn)在孤身一人,我們幾個隊友輪流照顧他。今天是我值班?!?/p>
“你和你爸爸一樣,話不多?!?/p>
“天妒英才,我們一起下鄉(xiāng)的,就你爸爸最有才,偏偏就他先倒下了,其他人都硬朗著呢?!?/p>
“可能是這些年想你想的,也想你媽媽,身體都想壞了?!?/p>
“當初他為什么不要我和我媽?”小河冷冷地問。
“當初,插隊的人都發(fā)了瘋似的回城,就是一塊石頭,也會被大浪卷跑的。再說你爸爸會拉小提琴,在鄉(xiāng)下拉小提琴是很可笑的,你能明白嗎?”
“那他為什么不把我和我媽帶到城里?”
“他自己還沒地方落腳呢。一會兒見到你爸爸可千萬別提這事。你就讓他舒舒坦坦地走?!?/p>
“他就沒有別的親人了嗎?”
“你爺爺是大學老師,教哲學的;你奶奶在中學教音樂,你爸爸遺傳你奶奶的才華。他們‘文革時挨批,讀書人面皮薄,自殺了。你爸爸有個哥哥,還有個姐姐。哥哥去年出車禍死了;姐姐在你爺爺奶奶死后就得了精神病,現(xiàn)在還在精神病院住著呢?!?/p>
“這個人怎么這么倒霉?”
“不能叫‘這個人,是你爸爸,見了面你得喊爸爸,要不他哪天去了,你會后悔一輩子的?!?/p>
何小河沉默。在趕往醫(yī)院的路上,天下起雪,越下越大。這場雪,一直下過了何小河的青春,下過了她的大學歲月,下過婚后的沉悶與瑣碎,直到有一天被北京的燈火輝煌、摩肩接踵融化,變成冰冷的雪水融化在她的血液里。有一天朱顏改問她,來北京這么多年有什么感覺?她說,越繁華越孤獨。朱顏改當時就哭了,她是個淚點很低的女人,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當上財經(jīng)部主任的。
病床上薄如紙片的父親,讓人擔心隨時會被一陣風刮得無影無蹤。他的鼻孔里插著氧氣管。
“老李,小河來了?!眲⑹迨逶谒呎f。
老李睜開眼,眼中的光芒讓整個病房變得耀眼。他努力地笑著。何小河第一次聽說這個給了她生命的男人姓李。
“小河,來?!?/p>
劉叔叔把她推到他面前,又搬來張矮凳子,按著她坐下,這樣,她就能和老李平視了。何小河回憶起七歲那年,似乎見過他。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他抬起手,劉叔叔立即會意。劉叔叔把她的手放在老李手中,她立即縮了回來。
“手真涼?!?/p>
“你媽媽還好吧?”
何小河點點頭。
老李看了看劉叔叔,又朝床頭努力地扭扭頭。劉叔叔拿起床頭的小提琴盒放到床上。
劉叔叔打開琴盒,一只精致、漂亮的小提琴呈現(xiàn)在小河面前。七歲那年見到的那個男人像面前的大霧,時而散開,又時而聚攏。
“想起來了嗎?”劉叔叔問。
“不要催她,讓她慢慢想?!崩侠畲鴼庹f。
歇了一會兒,老李說:“那年,我一整年都在做這把琴。以前一個月能做一把。這也是我做的最后一把琴。這把琴是一個兵哥哥定制的,他出了高出別人十倍的價錢。他的部隊離我那里有點遠,需要采購的時候,他才路過那里。他有老鄉(xiāng)在小店旁邊的軍營里。你還記得我當時在一座軍營邊開了個小商店嗎?你還指著墻上掛的小提琴問,這些都是你做的?我想送你一把,你外婆不讓。
“中間他來過一次,你見過。那天你外婆帶你來看我,我第一次見你。他來看他的琴做得怎么樣了。我當時剛托人買到一塊鳥眼楓木料。你把一個彩色皮球踢到馬路對面,是他幫你撿回來的。他只停留了大約十分鐘就走了。他走后一周,那座軍營突然空了。他們?nèi)チ四睦?,沒人知道。后來聽說因為裁軍。再后來,軍營變成養(yǎng)雞場。我等了他兩年,他一直沒有來。我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小店生意越來越難,旁邊的養(yǎng)雞廠變成養(yǎng)豬場,臭氣熏天,我怕把琴熏臭了,就離開了?!?/p>
老李說完大口大口地喘氣。劉叔叔說:“小河,我們出去,讓你爸休息一會兒?!崩侠顡u搖頭,不讓她走。
“你長大后,有空的時候,就去找他,把琴還他。”
“他叫什么?”何小河問。
“他沒說?!?/p>
“我要是找不到他呢?”
“一輩子心里有個念想總是好的。人哪,就怕心都空了。”
“他長什么樣?我記不起來了。”小河有點歉意地說。
“大眼睛,高鼻梁,寬額頭,厚嘴唇,白皮膚,個頭不高,笑的時候還有酒窩。他很特別,放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出來?!?/p>
護士過來催促說:“病人說的話太多了,你們讓他休息一會兒?!?/p>
第二天深夜,何小河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
“小河,小河,快,你爸不行了?!眲⑹逶陂T外大聲喊著。
何小河跟著劉叔走出賓館,又返了回去。
“怎么,小河?你爸不行了,你害怕見他嗎?”劉叔焦急地問。
“我小時候?qū)W過小提琴,還會一點……”
“那你快去取?!毙『勇牭絼⑹迓曇粲行╊澏丁?/p>
趕到醫(yī)院時,老李床邊圍了幾個醫(yī)生和護士,還有幾個陌生的叔叔阿姨。心電圖在發(fā)出停歇的警告。
“小河,快叫爸爸,要不來不及了?!眲⑹逋浦?。
“快叫啊?!蹦切┠吧氖迨灏⒁檀叽?。
何小河打開琴盒,拉了一段《化蝶》。小時候,媽媽每周末都要帶著她擠公交從小鎮(zhèn)到市里,跟一個老太太學琴。媽媽很固執(zhí)地只讓她學這一段。她也只會這段,而且拉得殘破不堪。老師告訴媽媽,她不是學小提琴的料。媽媽說,會拉這段就行。
那天,何小河被自己的琴聲感動了,這是她拉得最完整、最動聽的一次。當初那些殘破不堪的聲音是她故意造出來的,她不想擠半天的公交,去學一小時的琴。她的眼淚撲簌簌落在琴上,流淌到父親搭在外面的手上。她看到父親眼角滑落的淚水,她理解了父母的感情。但終究,她沒有開口叫爸爸。
在父親簡單的葬禮上,她見到了那個叫小溪的女孩。小河沖她笑了笑,拉著她的手,捧著父親的遺像,站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面。
關于骨灰的存放問題,父親的隊友們請來小溪,還有小溪的媽媽。他們爭論不休,有人認為她和小溪一人一半。劉叔叔不同意,這不是把老李分開了嗎?有人說,輪流放。這樣小姐妹倆還有個聯(lián)系。
何小河問小溪的媽媽:“阿姨,您已經(jīng)成立新家庭了,對我爸還有感情嗎?”
小溪的媽媽沉默。
何小河說:“昨天我明白了媽媽一生只愛我爸,一生也只強迫我做過一件事,就是學會《梁?!返淖詈笠欢巍痘贰K窍M篮蠛臀野衷嵩谝黄??!?/p>
四年后,小河的媽媽死于子宮癌。爸爸媽媽的骨灰埋在一起,葬于他們野合過的麥田。小河給他們立了碑。來北京的前夜,她在爸媽的墓前拉了一整夜的《化蝶》。
后來,她再沒有碰過那把琴。
四
在民政局的大門外,小河足足等了前夫一個小時,他才匆匆趕到,連說對不起。小河說,沒關系啦,反正有的是時間。
一個看上去很年輕的小伙子接待了他們,打著哈欠懶懶地接過材料,翻了翻,又合上,然后問,你們決定離了?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是的。他又問,為什么要離?何小河一下子被問住了。她似乎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也許在內(nèi)心深處,她早已覺得沒有必要一起過了,因為他越來越陌生。前夫似乎早有準備,他看了看她說,感情破裂。小伙子咬了咬下唇的干皮,本來還想問第二個問題,還是咽了回去。他拿出兩本離婚證,在上面蓋了章遞到他們手中。
何小河問小伙子,你天天發(fā)離婚證書,還敢結婚嗎?小伙子說他已經(jīng)結婚了。
小河朝他笑笑,揮手再見。
小河回到江左的住處,打開手提電腦,才想起再也不用寫稿了。有幾篇書評和個人訪談還放在電腦里,本來排在下周上稿的,現(xiàn)在都不需要了。她打開QQ,把它們轉發(fā)給另一家報紙的副刊編輯劉小芬。紙媒記者的收入越來越低,她估計自己也將轉行。猶豫了一下,她還是將那個采訪對象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了劉小芬,拜托她辛苦跑一趟。接下來,她開始刪除有關前夫的一切信息。從此,他就是路人甲。十六年的光陰,動一下鼠標就蒸發(fā)了。人生也就夠蒸發(fā)幾次的。唯一讓人不那么悲觀的是,有時候一個瞬間能永恒于心。
清空了電腦,何小河打開琴盒,把小提琴小心地拿了出來。太漂亮了!那個兵哥哥為什么要花那么多錢定制這把小提琴呢?為什么一直不去取呢?她決定去找他的時候,突然覺得天地那么大,人海茫茫,她不知道往哪里去。她得先去七歲那年父親的小店。小店也許不在了,營房應該還在,可父親為什么不告訴她那個部隊的番號?
她只有找度娘。在她朦朧的記憶里,那里不可能有海軍,也不可能有空軍。不遠處就是連綿的山脈,似乎只有一條馬路,馬路上車很少,驢車倒是常見。那天那個兵哥哥是和他的戰(zhàn)友開著一輛破舊的大卡車來的,卡車上裝著很多大白菜和土豆。他是炊事員?不可能,掂勺的手怎么去拉小提琴呢?小時候,自從她學小提琴,媽媽連襪子都不讓她洗,怕她傷了手,拉琴時拉出臭襪子味。
何小河差兩個月成為80后。七歲那年,應該是1986年底或1987年初。也就是說,那次裁軍發(fā)生在1986年到1987年之間。據(jù)度娘告之,1985年至1990年,中國完成了百萬裁軍的任務。
那個兵哥哥現(xiàn)在應該在四十六至四十八歲之間。一個肯花十倍價錢去定制一把小提琴的男人,一定有魄力,愛藝術,有一雙白皙細長的手,眼睛顧盼生情,挺直的鼻梁在呼吸間透著驕傲。何小河突然感覺心跳加速。
何小河細想一下,自從在父親的病床前拉完《化蝶》,就沒有停止過描摹那個朦朧的身影。她想不起他是否為她撿過球,但想多了,就覺得有了。她隱約覺得他就在不遠處看著她。這些年,他就在她的想象中,報社的忙碌,前夫的瑣碎與精明,只是將他擠到某個角落,似乎讓她忘記了他,但當報社和前夫都不見的時候,他又那么清晰地出現(xiàn)在她腦中。
“我要去找他,一天也等不下去?!焙涡『诱f。她的一幫哥們兒替她設計了ABCD四個計劃。
A計劃:上網(wǎng)發(fā)貼。
B計劃:找到當年裁撤陸軍的部隊番號。
C計劃:找可靠的人打聽。
D計劃:找個女保鏢專門陪小困踏遍萬水千山。
五
臨走時,她還是將琴留下了,并且拉著江左巡視所有的門窗,一再叮囑,這是三樓,小偷很輕易就能翻進來,走之前一定要關好窗,防盜門一定要上鎖。
開往長沙的高鐵啟動時,小河收到朱顏改在“六君子群”發(fā)來的帖子,朱顏改說如果她同意,馬上就掛上網(wǎng)。
小河回信息:還是先別掛上網(wǎng)了,能遇到最好。
朱顏改:遇不到兵哥哥,總會遇到點什么。
小河:人生就是一次次旅行和一次次告別。
朱顏改:每一次旅行都是為了一場艷遇。
斜對面的中年男人舉起他巨大的茶杯喝水,褐色的茶水被他粗壯的喉結推進身體,寬闊的茶葉從杯底泛起。透過茶垢浸蝕的杯壁,小河看到斑駁的往事浸泡在雨水中。十七歲那年,她抱著爸爸的骨灰回到家中,媽媽親了一下她的額頭,這是她記憶中媽媽第一次親她。
小河醒來的時候,媽媽坐在她的床邊,緊緊抱著骨灰盒,臉貼在骨灰盒上,淚水順著骨灰盒的一角流淌,滴在灰黑的水泥地面上,滴滴答答。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毙『虞p吟。
“你都睡兩天了,燒退了?!眿寢屇玫粜『宇~頭的濕毛巾,摸摸她的臉。
“媽,小時候你讓我背的那些手寫的宋詞是爸爸抄的吧?”
“不是抄,是你爸爸憑記憶寫下的。他說如果將來生個女孩,一定要讓她背宋詞。你小時候嫌它不如其他小朋友的書好看,不肯背,我還打了你呢?!眿寢尣亮瞬裂劢钦f。
“你跟你爸的老婆說什么了,她怎么肯把骨灰給你?”媽媽笑著問。
“我說,您已經(jīng)有了新家庭,對我爸也沒感情了,我媽一生只愛我爸一人,將來她想和他葬在一起。”
“都離婚了,為什么不來找我們?你這個混蛋!”媽媽拍打著骨灰盒,痛哭起來,像孩子一樣。
“他大概不敢面對你?!毙『影参繈寢?。
媽媽取來小提琴,問小河:“爸爸送你的?”小河點點頭。
“我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琴,你小時候的老師拉的琴也沒有這個漂亮?!?/p>
“媽,我七歲時見爸爸的地方是哪里?”
“你外婆不告訴我,好讓我死心。她說你爸有老婆有孩子,過得很好,說他早就把我忘了。你外婆恨你爸爸,是你爸爸讓她在村里抬不起頭來,她到死都沒有原諒他?!?/p>
第二天,冬雨霏霏。媽媽把小河捂得嚴嚴實實,給她穿好雨衣,自己打著一把老舊的油紙傘,拉著她來到一塊麥地。
“當年,我和你爸就是在這里打滾的?!眿寢屨f。
“打滾,什么意思?”小河滿臉疑惑地問媽媽。
“你爸說,孔子的爸爸和媽媽就是在麥地里野合的,所以生下的孔子成為千古帝王師?!?/p>
“我知道了,你們把這里當洞房唄。”小河說。
“你爸還說,孔子精通六藝,就是禮、樂、射、御、書、數(shù)。你呢,小時候整天跟村里的孩子瘋玩,還朝長輩吐唾沫,敢和大孩子打架,像個野小子,一點禮也不講。樂呢,學了兩年,《化蝶》都拉不完整,聲音跟撕破布似的。背個詩詞也磨磨嘰嘰。好在數(shù)學還不錯。真有點對不起你爸?!蹦概畟z相視而笑。
“阿姨,你怎么一會兒流淚,一會兒笑???”一個小男孩搖著她的胳膊問。
小河睜開眼,窗外閃過的陽光有些刺眼,她放下窗簾,拍拍男孩的臉說:“阿姨先做了壞的夢,又做了美的夢,你把阿姨的美夢攪沒了,你得賠?!?/p>
男孩攤開手,手中捏著一塊彩色軟糖,送到小河面前。小河笑了。
六
何小河記得那個小女孩叫小溪,但不知小溪是跟爸爸姓還是媽媽姓,或者跟繼父改了姓。小溪的媽媽一定知道爸爸去的那個軍營在什么地方。不過十七歲那年,她離開長沙后,就和長沙的一切斷了來往,更不知道他們住在哪里。
戶籍警的電腦上顯示有四十多個叫小溪的女人。小河告訴警察,小溪生于1983年或1984年,這兩個年份出生的李小溪有四個,黃小溪有三個,吳小溪有三個,謝小溪兩個。
她抄了她們的電話和地址。
撥通第一個李小溪的電話,是一個男人接的,他打了個響亮的飽嗝,問:“你找誰?”
“請問李小溪在嗎?”
“我還在找她呢,誰知道這個老娘們跑哪里浪去了!”
小河本來想放下電話,又擔心把真正的小溪漏了。
“先生,請問您知道李小溪還有一個姐姐嗎?”
“我當然知道,她三個姐姐呢,全她媽不是好東西,老子早晚把她們?nèi)恕_€有一個哥,老子早晚找人把他剁了。”
“找人剁算什么能耐?有本事自己剁去??!”小河氣沖沖掛了電話,并把這個電話拉黑。
第二個李小溪對小河的問話含糊其辭,但小河還是決定見她一面。下午三點鐘,小河在一家咖啡館里見到了李小溪。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很漂亮,像李冰冰。小河肯定她不是自己的妹妹。印象中的妹妹黑黑的,有些胖。
“我妹妹沒你這么漂亮。”小河笑著朝她走過去。她很禮貌地站起來,小河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小腹微微隆起。
李小溪摸了摸肚子說:“再過五個月就當媽媽了?!彼衼矸諉T,問小河喝什么,小河要了杯拿鐵,她則要了一杯檸檬水。
為了打破僵局,小河把打電話給第一個李小溪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她們哈哈大笑。
“姐,這種人遇到你保證屁都不敢放。那個可憐的妹妹怎么遇到這種混蛋了!”李小溪說完舉起杯來,“以水代酒?!?/p>
“姐,我建議你都見一見這些小溪,緣分呢?!?/p>
“看情況,如果人家不想見就不見嘍?!?/p>
短暫的沉默。小河知道她有話想說,有些話對陌生人說更安全。小溪想說的一定與感情有關,而且與她肚子里的孩子有關。記者的職業(yè)敏感讓她很快找到話題。
“喜歡男孩還是女孩?”小河問。
“都喜歡?!?/p>
“孩子的爸爸呢?”
李小溪喝了口檸檬水,緩緩地說:“孩子可能永遠不會知道爸爸是誰?!?/p>
“抱歉?!?/p>
小溪說:“當初我給他訂了十條‘軍規(guī),后來他又加了十二條,二十二條‘軍規(guī)。我們都很守約,真的就再也沒見面。我以為我已經(jīng)忘了他,雪泥鴻爪,很快就會消失,可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當孩子在肚子里動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是愛他的?!?/p>
小河笑著說:“你當初是想,性是性,愛是愛,事實上很難做到界限清楚?!?/p>
“姐,你眼真毒?!?/p>
“你先講你的故事。我呢,也會告訴你我的故事?!?/p>
“姐,我們前世一定是親姐妹,而且是雙胞胎?!?/p>
“有他的照片嗎?”
李小溪搖搖頭。
“兩年半前,公司里來了一位客戶,我接待了他。他英俊、儒雅,直到現(xiàn)在我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他坐在辦公室明亮的窗前,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身上,我能嗅到他毛衣上散發(fā)出的溫暖的氣味。他朝我輕輕一笑,干凈溫情。
“幾天后他給我打電話,約我吃飯。那天我們聊到很晚,他送我回家。到樓下的時候,我說,上去坐會吧。他跟著我上去了,我拿出香煙,他為我點上。我問他抽不抽,他搖搖頭說,男人抽煙沒女人好看,所以就不抽了。這樣,我們在煙霧中又聊了很多很多。凌晨的時候,我們很自然地就在一起了。我醒來的時候,他還在睡。我悄悄下床,給他留下一張紙條,立下十條‘軍規(guī)。第一條是,可以在一起,但不能愛上對方;第二條,不接吻;第三條,不打聽對方的私生活;第四條是不限制對方的自由;第五條,不留對方照片……還有幾條我忘了。最后,我說,如果他能做到就打電話約我,如果做不到就再也別找我,走的時候把門鎖上。
“一周快過去了,他沒再找我,我以為就這樣結束了。沒想到,那個周末,他打來電話,約我去第一次去的那家餐館。還是聊到很晚,他送我回家,到我家樓下,我讓他上樓坐坐。他說,他完全接受我的十條‘軍規(guī),另外,還補充了十二條,如果我能接受,晚上他就留下來陪我。我同意了。我記得最后一條是,兩年后,如果有一方覺得乏了,就自然不再來往,還像陌生人一樣。
“兩年后,我決定離開公司,回南方老家休息一段時間。我想走之前和他一起吃頓飯,就去他的公司找他。在他公司的樓下,我給他打電話,他讓我等十分鐘。十分鐘過去了,他沒有下樓,我走了,從此再也沒有聯(lián)系。
“離開他后,我才感覺是愛他的……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決定把孩子留下來。為了孩子,我戒掉了煙。”
“你后悔嗎?”小河問。
“不,我們都是有契約精神的人。能在深夜回味一個有味的男人,總比和一個乏味的男人生活一輩子要幸福?!?/p>
“愛他,就不要和他結婚,更不能長相廝守。有愛,又不是那么愛,才是結婚的最佳濕度。”小河說。
“精辟!”小溪拍了一下桌子,有幾個客人轉頭看了看她們。
“姐姐結婚了沒?”
“結了,剛離。”
“不愛了?”
“濕度不夠?!?/p>
小河把她爸爸媽媽的愛情告訴了小溪。還沒講完,小溪已經(jīng)哭成淚人。
她們互加了微信,揮手再見。
小河喜歡這樣的下午,她決定把剩下的十個小溪都見了。
七
小河到達第三個李小溪家樓下時,給她打了個電話。李小溪問看到一個穿白色T恤戴眼鏡的男人了沒?小河朝四周看了看,在一棵石榴樹下站著一個苦著臉的男人。他推了推眼鏡,不安地走來走去。小河告訴小溪,她看到了。話音剛落,一個旅行箱從窗口落了下去,箱子里的衣服散落出來,接著是鞋、電腦、書、被子、枕頭……
小溪邊扔邊罵:“老娘被你騙了十二年,還想接著騙?滾你媽的蛋,永遠別讓我見到你!”
小河抬頭看到三樓窗口那個憤怒的女子,頭發(fā)蓬亂,臉色因為憤怒漲得通紅。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男人抬起頭慢條斯理地跟女人說:“把自己也扔下來,你也是我的?!迸伺e著離婚證罵:“放你娘的屁!這是你的離婚證,拿好,給我滾!”圍觀的人多了起來,小河走出包圍圈。樓上的小溪喊:“何小河,你先別走,我把這個混蛋打發(fā)走再和你談?!?/p>
何小河知道李小溪讓她來,是讓她來看戲的。那個男人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抓住她。
他把她推到前面,說:“跟樓上的這個瘋女人說,我是不會離開的,這么多年跟她白睡了。當初,我是系先生,那么多漂亮女生追我,我都沒要,偏偏跟她結婚了,她占多大便宜?讓我離開可以,她得賠我機會損失?!?/p>
“真不要臉,當初我跟你談時,我爸媽壓根沒同意。你什么都沒有,是我自己犯賤,跟爸媽翻臉,跟你這種人渣在一起。”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機會損失呢,那她的機會損失找誰要?”小河問男人。
“真是沒皮沒臉,我天天上班養(yǎng)家,你呢?生意好的時候掙到錢給小女人買車、買房,孩子都會打醬油了。生意賠了,現(xiàn)在想賴上我,我好欺負是吧?”小溪把蓬亂的頭發(fā)使勁往后一擼。這個動作告訴男人一個信息,她將決戰(zhàn)到底,沒有一點妥協(xié)。
小河搖搖頭,本來想尋訪到所有小溪的熱情全部消失了。和這個男人比,前夫還算不錯的,最少沒有在外面養(yǎng)女人生孩子,最少還知道把存款分她一半,最少還假意讓她住著單位的房子。
很幸運,小河找到了妹妹李小溪。她沒有改姓。那天下午,小河找到小溪時,小溪正在打麻將。她比小時候更黑更胖,在路邊簡易的棋牌室里有說有笑,粗肥的雙手把滿桌的麻將翻得嘩嘩響。見小河進來,她拉了一張凳子,示意小河坐下。
“姐,等我把這一圈打完,就領你去見我媽。她認識老李的隊友。”她很利索地碼牌,邊碼邊跟其他的幾個人介紹說,“這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叫小河。老李死的那天,我見過?!?/p>
小河本來想糾正她應該叫“咱爸”,想想還是算了。她不配做爸爸的女兒,粗俗,無禮,無知。
“你先玩著,我去旁邊超市給你母親買些東西。”小河說。
“東西就別買了,你給她錢,自己想吃什么就買什么?!毙∠f。
小河還是去買了兩大兜東西,等著小溪打完這一圈麻將。
“小溪,還是明天再打吧,你姐從北京來,趕緊領回家,好好招待人家?!逼渌麕讉€人站起來。小溪便從里面拿出德芙巧克力,剝了一塊吃起來,又給每人分了一塊。然后抄起兜子,招呼小河跟她走。
“聽說老李有一把特別漂亮的小提琴送你了,值不少錢吧?”小溪問。
小河心里咯噔一跳,幸虧沒帶出來,否則這把琴的命運真是難測。
“那是人家的琴,爸爸讓我找到主人,還給人家?!?/p>
“你傻啊,這么多年過去,人家早忘了,就是你自己的了?!?/p>
“我以為你改姓了呢,所以我到公安局查了十多個叫小溪的。”
“那男人不讓我跟他姓,只能繼續(xù)姓李了?!毙『勇牫隽似渲行乃幔浪谶@個重組家庭里尷尬的地位,小時候的小心翼翼變成成年后的故意粗魯,來掩蓋來自童年的壓抑與擔驚受怕。小溪也一定在心里恨爸爸,她一直沒有原諒他。
小河見到小溪的媽媽時,她正在專注地看一部電視劇,嗑著瓜子,黑底白花的雪紡短袖罩著肥碩的身體,老舊的沙發(fā)隨時都要塌陷的樣子,努力地承載著她。她撣了撣沙發(fā)上的瓜子殼,理了理快拖到地上的沙發(fā)布罩,讓小溪坐下。
“媽,這是我姐給你買的東西?!毙∠褍纱蠖盗闶撤旁诓鑾咨?。
“來都來了,還買什么東西?”小溪的媽媽把瓜子扔到茶幾上,去給小河倒水。小河忙說不渴。她又坐下來,看著電視呵呵地笑著。小溪把電視關了,她媽媽急了,把一把瓜子扔到小溪身上。
“要不是我姐在這,看我怎么收拾你?!?/p>
小河很尷尬,站了起來。她從包里掏出一千元錢放在茶幾上。小河的媽媽怒氣頓消。
“你小時候,我見過你,那時候瘦。也難怪,鄉(xiāng)下能有什么吃的呢?唉,那時老李剛從鄉(xiāng)下回來,分到我們廠,也是瘦得跟猴似的。每次我給他打飯,都會多打半勺給他。他住院我還去看了一眼,比猴還瘦。瘦也好,燒起來不費勁。我有個同事,是個三百多斤的大胖子,火化的時候,熬出很多油,差點沒把火葬廠點著了。”小溪的媽媽很夸張地哈哈大笑。
小溪撕了塊牛肉塞到她嘴里說:“把你的臭嘴閉上??纯茨氵@噸位,燒的時候火葬廠肯定失火。我姐是想找老李插隊時的哥們兒劉叔,你告訴她劉叔住哪?!?/p>
“青松嶺社區(qū),他家樓下開了個生鮮店。他家應該是在二樓。去年我路過那里,看到他正在樹下和一老頭下象棋,離這里不遠。出了這個小區(qū)往西走,到第二個紅綠燈往北拐,走一站地,你打聽一下,就知道那個小區(qū)了。你要看到有人在樹下下棋,問一下劉正林,別人就會告訴你?!?/p>
“姐,我領你去。”小溪把一個塑料袋里的零食全倒在沙發(fā)上,又撿了些她喜歡的拎走。
小溪的媽媽很費勁地站起來送她們出門。小河本來想問什么,又覺得多余,便跟在小溪后面走。小溪的洞洞鞋拖起的灰塵一直繚繞著她的腳跟。腳踝上面有一個粗長的傷疤,一直延伸到八分褲的褲腳里。小溪感覺到小河在看她的腳,就停下拎起褲腳給小河看。
“這是那個混蛋繼父喝酒后砍的。其實他殺了我我都不恨他,最恨他用那些臟話罵我。有一天他喝酒摔倒在地,癱了。我坐在他床前把他罵我的那些臟話全還給了他,他像條死魚一樣盯著我。我罵了一整天,罵累了,朝他臉上吐了一大口唾沫,走了。出了家門,蹲在墻腳下,大哭一場。然后,像一場大病好了一樣。我媽也恨他,一直沒好好侍候他,怕他拉屎,給他吃得很少,有時一天也不給他水喝。他有個親生兒子,很少回來,回來時連他的房間也不進,只是丟點錢給我媽。”
“當初咱爸為什么和你媽離婚?”
“家里本來就窮,老李偏偏喜歡拉琴。我媽讓他周末出去打點臨工掙點零花錢,他也不聽。后來,我媽把他的小提琴砸爛了,他們就離了。老李什么也沒有要,拿了幾件衣服就出門了。后來,聽說他四處漂,漂到哪里,我們都不知道,直到有病了,漂不動了才回來,自己租了間房子?!?/p>
“其實,咱爸和你媽結婚就是錯?!?/p>
“有多少人結婚不是錯?”小溪轉頭看看她,無奈地笑了笑。小河從這個稍瞬即逝的笑容里看到了一絲爸爸的影子。原來她不是沒心沒肺,而是裝著沒心沒肺,那是一副堅硬的殼,包裹著她嚴重受傷的心。小溪說得沒錯,有多少婚姻不是錯?那為什么還要結婚呢?是因為怕孤單,經(jīng)不起別人成雙成對的誘惑?
“你是不是看我對我媽很粗魯?”
小河笑而不答。
“她習慣了粗魯,你輕聲慢語的,她反而不習慣。她和老李離了,也有可能是老李太面的緣故,用我媽的話說,就是三棍子打不出悶屁來?!?
“那他們當初怎么要結婚?”
“搭伴過日子吧。”
八
小河和小溪找到了青松嶺社區(qū)。小區(qū)里有些零亂,路兩邊有收廢品的,有擺小攤賣菜的,也有賣過時服裝和鞋的。電線糾纏著懸掛在樓與樓之間,上面落了幾只麻雀。小區(qū)像是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煙熏忘了洗臉的老人,住久了會讓人產(chǎn)生厭世感。 好在有幾棵銀杏樹,樹上已經(jīng)掛出一撮撮嫩綠的銀杏。這給暗淡的小區(qū)增添了一點希望。兩個老人在樹下下棋,有幾個老人圍著看。小溪走過去問:“大爺,請問劉正林家住哪?”一個老人轉身指指身后的樓說:“301,一會兒他就下來了?!?/p>
小河和小溪走進樓道,樓梯的扶手上貼滿了小廣告,水泥樓梯邊沿已經(jīng)殘破,像是被人遺忘了好幾個世紀。小河和小溪走到301室時,劉正林正在鎖門,手里拿著一個小馬扎。小河肯定他就是當年去火車站接她的劉叔叔。
“劉叔叔?!毙『雍?。
劉正林轉過身,驚訝地瞪大眼,指著小河張著嘴說不出話來,眼睛卻先濕潤了。
“小河,長大了,漂亮了?!?/p>
他又看了看小溪:“小溪也長大了,比小時候胖一點點?!?/p>
他連忙去開門,有些慌亂地找不到鎖眼。小河拿過他手中的鑰匙,打開門。撲面而來的是一股說不出的氣味,人體味和著剩菜的味道。
“我就知道你們會來。我一直在盼著。趕緊坐?!眲⑹逭泻羲齻z。
小溪還是站著,她朝小河和劉叔說:“我還得去接孩子,先走了。我們兩家離得近,以后會常來?!?/p>
劉正林說:“那你先去接孩子,晚上過來一起吃飯?!?/p>
“不了,孩子晚上有一堆作業(yè)呢。反正以后有機會?!毙∠吡顺鋈ィ瑒⑹鍒猿忠退聵?,被小溪擋了回去。
劉正林拿了茶杯在廚房里洗了很長時間,小河站在廚房門口說:“可以了,劉叔?!?/p>
“女孩子要干凈。我昨晚還夢到你爸爸,他問我小河怎么樣了。好多年沒夢到他了,沒想到你真來了。”劉叔邊說邊用大臂擦眼角。
“人老了,沒事就總回憶年輕時候的事兒。隊友們有不少去了那一邊,找你爸爸去了,我也想去找他們?!眲⒄纸K于把杯子洗完。他去壁柜里尋茶葉,小河告訴他只喝白開水。
“以后來,要提前告訴劉叔叔,你看我什么也沒有準備。茶葉也是陳的,平時我也不喝?!?/p>
“劉叔,就你一人???”
“老伴去年走了。兒子在深圳工作,過年才回來一次。時不時寄點東西回來。他讓我去深圳和他住,我不愿意,我還有些老哥兒們在這里呢。”
劉正林指著玻璃臺板下面的照片說:“小河,這就是你爸。”何小河看到四個小伙子和兩個女孩圍著爸爸,爸拉著小提琴,背景是一座假山。他們雖然都穿著舊軍裝,但每個人的臉上都灑滿陽光。
劉正林看著照片說:“老李,閨女來看我了,長大了,漂亮了。你在那邊照顧好自己。過些年,我找你們聚會去?!眲⒄诌呎f邊使勁擦著玻璃,眼淚打在玻璃板上濺起淚花。小河給劉正林遞紙巾,自己也忍不住流下淚來。
“劉叔,我七歲那年,我外婆怎么找到我爸的?”
“是我告訴她的。你爸說想你想得不行,更想你媽。你外婆怕他找過去,就領著你給他看去了。你外婆告訴你爸,你媽媽已經(jīng)找到合適的人了,不要再惦記。當時他在一座軍營邊經(jīng)營一個小超市,做小提琴,我一個親戚在那里開鐵礦,琴做好了,就由我親戚帶出來賣。他攢了一些錢,住院用了大部分,剩下的讓我保管著,等小溪結婚的時候給她。小提琴,他留給了你。其實也不是給你的,是讓你還債?!?/p>
“這是爸爸留給我最好的財富。我今天就是為還債而來的。我想找當年那個男兵,想去我爸當年開超市的地方?!?/p>
“一會兒我給親戚打個電話,他知道具體地方,聽說在北方的一個縣城,四面是山?!?/p>
“我爸為什么要跑那么遠的地方去?”
“他說離長沙越遠越好,我就讓親戚帶他出去了?!?/p>
劉正林起身去臥室找電話本,不一會兒拿著一張紙出來,說:“這是地址,還有我親戚的電話。”
劉正林執(zhí)意要留小河吃晚飯,小河建議出去吃。
“我老糊涂了,是應該出去吃。長沙的口味蝦、臭豆腐、剁椒魚頭、糖油粑粑,你在北京可能也吃過,但一定沒有長沙的正宗。今天劉叔請你吃?!?/p>
劉正林讓小河等他一小會兒,他去換衣服。直覺告訴小河,靠微薄退休工資生活的劉叔,平時肯定很難下館子。她悄悄在桌上一個木盒樣的收音機后面放了三千元錢。
九
小河訂了張第二天去北京的火車票。她要轉車去那個北方縣城。
出了西站,江左和朱顏改已經(jīng)在站外等她。朱顏改張開懷抱,小河放下手提箱正準備擁抱,江左拉開她,小河撲在了江左懷里。江左拍著她的后背說:“小困凱旋歸來了?!敝祛伕拿Π呀罄_,重新?lián)肀『印?/p>
“這么快就解決問題了!我知道你行?!苯笳f。
“接下來才是大海撈針,我不知道那個男兵叫什么,是哪個部隊的。而且事隔近三十年,到哪里找去?”小河說。
“先不想那么多,晚上子路他們幾個也來,慶祝一下長沙大捷?!苯笳f。
“還不讓上網(wǎng)發(fā)貼子?”朱顏改問。
小河搖搖頭。她已經(jīng)給劉叔的親戚打了電話,對方很熱情。他告訴小河,那家超市旁邊駐扎著一個團,部隊番號他記不清了,要問一下當?shù)氐呐笥?,有結果就給她回信息。
他們回到江左的住處,小河放下行李,就奔小提琴去了。她小心地撫摸著琴盒,像從那個男兵指間滑過。江左拍拍她的頭安慰她:“好了,好了,很快就會找到的?!?/p>
朱顏改說:“我爸的表哥是北京軍區(qū)的,正師職,剛退休,讓他幫你打聽下,先去吃飯。”
燒烤店里,王子路已經(jīng)點好菜,倒好啤酒。
江左翻烤羊腿,將肉割下來放在烤爐上烤,上尉和閆值將烤好的肉夾到小河的碟子里。
“這次我真想感動一下了,眼眶發(fā)熱了。”小河說。
“別多想,它們只是暫時寄存在你碟子里。這肉從你的碟子里一過,便少了殺戮和血腥,多了詩和遠方?!蓖踝勇愤呎f邊去夾小河碟子里的肉。
“想吃自己動手!”朱顏改把王子路筷子上的肉擼下來。
小河再也夾不住眼淚,一低頭眼淚落在剛烤好的羊肉上,一股纖巧的煙霧婀娜升起。江左聳聳肩說:“別客氣,零租金?!毙『涌吭诮蠹珙^,抱著他的胳膊,放肆地流淚。
“有進步,小河終于會哭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啊?!敝祛伕恼f。
小河跟朋友們講到她遇到的三個小溪,尤其是自己的妹妹,內(nèi)心的傷痕遠遠要超過腳上那道又粗又長的傷疤。她本來有爸爸一樣敏感纖細的心,卻被生活鍛造得粗陋不堪。能哭出來的悲傷都不算悲傷,小溪已經(jīng)哭不出來。小時候無窮無盡的謾罵與毆打,以及可以想象的并不盡如人意的婚姻,讓她只能以粗魯對待這個世界,因為世界從來沒有對她溫柔過。她也只能在路邊簡易的麻將攤中消磨時光,時光長短于她也并無意義。
那個長得像李冰冰的李小溪發(fā)來信息,問小河是否找到自己的親妹妹,并告訴小河孩子很調(diào)皮,總蹬她。小河突然想起孩子爸爸的問題。她講了小溪的故事,問閆值、上尉、江左、王子路,誰愿意做孩子的業(yè)余爸爸。
“今天天氣不錯?!鄙衔菊f。
“說是晚上有雨。”閆值說。
“這要看孩子的媽長成什么樣,如果跟你妹妹一樣又胖又黑,那就算了?!蓖踝勇氛f。
小河拱了拱江左:“你呢?”
“他最合適?!遍Z值、子路和上尉都同時拿叉子指著江左說。
“買一送一?!鄙衔菊f。
“瞧你們這小氣勁兒!讓我們家那位當業(yè)余爸爸,我和小河當干媽。”朱顏改說。
“你們可別后悔?!毙『影杨伇壤畋睦钚∠恼掌媒o他們看,他們都瞪大了眼睛。
“我愿意當親爹?!彼麄儙缀跬瑫r喊出來。
小河把四個鐵哥們兒爭當父親的小視頻都發(fā)給了小溪,并告訴小溪有選擇權。一會兒小溪發(fā)來信息:“孩子一年四季都有爸爸了,很開心?!?/p>
小河說:“不愧是我妹妹,真聰明,一年四季,不偏不倚。”她和小溪簡單議了一下,分封江左為“春爸”,閆值為“夏爸”,子路為“秋爸”,上尉為“冬爸”。
小河正給大家描述正宗的湖南口味蝦和臭豆腐,劉正林的親戚打來電話,說是打聽到那個縣城所駐部隊的番號了。小河蘸著茶水在桌上寫下番號,江左又在手機記事本上記下。
“六君子”舉杯慶祝。
劉小芬打來電話,說她也辭職了,那個采訪不能幫小河完成了,很抱歉。小河想,要是有時間,還是自己跑一趟。但現(xiàn)在不行,她將啟程,繼續(xù)尋找之路。
十
朱顏改打來電話:“小河,你真是有福之人。我表叔有個老部下,剛好是那個部隊出來的,他也要去老部隊一趟。順藤摸瓜,一定會找到你那個兵哥哥。我表叔的老部下已經(jīng)是上校了,你那個兵哥哥最少也是上校了吧?這個兵哥哥呢,好像是工兵,探地雷的那種。哇,戰(zhàn)爭,美女,愛情,戰(zhàn)地黃花分外香,好浪漫?!敝祛伕暮苁闱榈馗嬖V小河這個好消息。
在火車站,小河見到了上校。他中等個頭,微微發(fā)胖,寬額,高鼻,闊唇,皮膚微黑,眼睛不大也不小,漆黑的頭發(fā)顯然剛剛染過,白色的短袖,米黃的褲子,干練,穩(wěn)重。小河有些恍惚,難道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嗎?是不是父親記錯了。
上校見到小河伸出手,說:“很高興與你同行?!?/p>
“上校先生,我也很高興與你同行?!毙『右采斐鍪秩?。
“我上個月離開部隊了?!鄙闲N⑿χf。
“永遠的上校?!毙『诱f。
“像電影臺詞?!苯笳f。
“這位是?”上校問。
“是……”小河還沒有回答,江左搶著說:“我是她男朋友。”
“幸會。”上校和江左握了握手。
江左一直將小河送到檢票口,突然親了一下她的臉便轉身離開。小河愣在那里。檢票員喊:“檢票了?!毙『舆@才回過神來。她看到上校朝她笑了笑。
小河在上鋪,上校在下鋪。
“一會兒你睡下鋪,我上去?!鄙闲Uf。
“上校,你知道這個師有一個團旁邊開著一個小店,店主會做小提琴嗎?”
上校搖搖頭:“我當時在工兵營,喜歡寫寫畫畫,本來要調(diào)到師宣傳科的,后來卻和另兩個戰(zhàn)友被派往云南對越作戰(zhàn)去了。我一個戰(zhàn)友死在了戰(zhàn)場上,就埋在云南。隔幾年我會去看他。還有一個戰(zhàn)友失去了一條腿。只有我是幸運的?!?/p>
“戰(zhàn)爭的殘酷,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是難以想象的?!毙『诱f。
上校點點頭,問:“聽說你要找當年你爸的一個客戶?”
“是的,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爸告訴我,他大眼睛,高鼻梁,寬額頭,厚嘴唇,皮膚白,個頭不高,氣質(zhì)很特別,放在人群里很顯眼。你有見過嗎?”
上校搖搖頭。
“上校,你也是去找人的嗎?”
上校點點頭:“我想找到我新兵連時的班長。”
“為什么非要找到你們班長?”
“我們班八個人,訓練時,其他人都被他踹過,但他從來不踹我。其實我的水平最多算中等,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p>
“可能是因為你那時瘦,怕一腳把你踹老家去了。或者知道你將來能成為上校,下不去腳?;蛘咭驗樗杏X到你要上戰(zhàn)場,萬一回不來,他會后悔一輩子?!?/p>
“哪有那么神?”
“那你當時為什么不問?”
“不敢,后來想問的時候,他已經(jīng)退伍了?!?/p>
“……這趟車好慢啊,跟驢車似的。”
“是的,和幾十年前的速度差不多,不過這樣可以慢慢欣賞窗外的風景?!?/p>
他們不再說話,都看著窗外翻過去的田野和村莊。這是一種細閱讀,而坐高鐵是一種快速瀏覽。兩年前,小河給朋友的《路途》雜志寫了篇隨筆?!啊眯?,我喜歡車輪摩擦鐵軌的咣當聲,喜歡每一頁從窗口飄過的異鄉(xiāng)。旅行,是自己與自己結伴,旅游是與一群人結伴……”她想起卡爾維諾的小說《看不見的城市》:馬可波羅向忽必烈匯報他的旅行,忽必烈打斷他說,從現(xiàn)在開始,由我來描述城市,而你則說明是否真的存在我所想象的城市,它們是否跟我想象的一樣。首先,我要講的是一座臺階上的城市,坐落在一個半月形的海灣,常有熱風吹過那里……忽必烈去征服一個又一個城市,就是為了想象中的城市?或者是為了某個細節(jié)?比如熱風吹過,比如看清一個圖案精細、足以逃過白蟻蛀食的窗格子。當他在征伐中發(fā)現(xiàn)他一直覺得珍奇無比的帝國,只不過是一個既無止境又無形狀的廢墟時,便陷入一種虛妄和絕望,開始懷疑征服的意義,只能讓馬可波羅去尋找,一直尋找下去。對馬可波羅的期待成了支撐他其實毫無意義的征伐的理由。
父親是否在半昏迷中,給自己描述了一個也許根本不存在的人?也許所有的尋找都是虛妄,人生本來就是虛妄的存在。上校呢,他是否能找到自己的答案?即使得到答案,也許早已失去當初的原意,那他的尋找還有意義嗎?她已經(jīng)聽到上校輕輕的鼾聲。她躺了下來,列車像一個巨大的搖籃,搖晃著她進入夢鄉(xiāng)。
她夢到了那個男兵,他去了戰(zhàn)場,向她告別。她為他拉了《梁祝》的最后一段《化蝶》,她抬頭時,他已經(jīng)消失。她去追尋他,一路拉著小提琴。他聽到小提琴聲就會找到她。后來,她在后方醫(yī)院見到了他,他雙眼失明,失去兩條腿。
“不!不!”她大叫著坐了起來,大口地喘著氣。對面下鋪的那個人抬頭看了她一下,又倒下去接著睡。
上校探下頭來問:“小河,是不是做惡夢了?”
“上校,我有一種直覺,他那年沒去取小提琴,就是因為突然去了前線。后來他也許受傷了,再也沒來;也許來過,但我父親已經(jīng)走了?!毙『友鲋^輕聲和上校說著話,窗外偶爾閃過的燈光掠過上校的臉,他枕在蜷著的胳膊上,目光在黑夜中閃亮著。
“上校,你能找到1986年和1987年這個師被調(diào)到前線的人員名單嗎?他很有可能就在這個名單中?!?/p>
“你先睡吧,明天我想辦法?!鄙闲F教上聛?。小河也躺了下來,卻再也沒睡著。
十一
小河坐在窗邊,看朝霞染紅田野和村莊。這趟列車在這個塞外縣城只停留三分鐘,下車的人早就準備好,紛紛走到過道上來。上校將洗漱用品放進旅行包,在小河對面坐下。
“一直沒睡?”上校問。
小河點點頭。
“他會好好的,別擔心?!鄙闲0参克?。
小河緊跟著上校,隨人群出了站。他們順著臺階走下來,一起合了個影。
“車站比原來漂亮多了,原來前面只有一條馬路,現(xiàn)在這里東西方向也修了路,縣城也擴大了很多,物非人亦非了?!鄙闲Uf。
小河叫了輛車,司機是一位頭發(fā)卷曲、皮膚黝黑的年輕人。他將車停在離車站幾百米以外的地方,主動幫小河和上校拿行李。他問上校,京城來的吧?是不是參加聚會來的?
“眼力不錯嘛,小伙子?!鄙闲Uf。
“師部撤走的時候,我剛上小學,很多老百姓主動上街歡送,街道兩邊都站滿了人,很多年齡大些的都哭了。幾十年的感情呀。這些年,這里經(jīng)常有不同年代的軍人來這里聚會。他們最好的年華都給了這里,對這里可不有感情唄!可是現(xiàn)在師部已經(jīng)不在了,變成了商場和電影院之類的,成商業(yè)街了??h城擴了最少三倍。”小伙子很熱情。
“大哥,師部所屬的幾個團部還在嗎?”小河迫不及待地問。
“有好多營房還在。不知道你說的是哪個團部。團下面還有營,還有一個軍馬所,一個汽修隊,一個衛(wèi)教隊,一個汽訓隊。我父親在汽修隊當過兵。”
“小河,你要的那個名單還需要幾天才能找全,我們先去看看這些大山深處的軍營,讓這位小兄弟帶路,好不好?”上校說。
“很榮幸能為你們服務。我叫張岳飛,我爸喜歡岳飛,就給我取了這個名。我不爭氣,上學不好好念書,現(xiàn)在做點小買賣,閑的時候由老婆一個人打點就行,我嘛,就出來開開出租。”
這個北方縣城和大多數(shù)小河見過的縣城沒有區(qū)別,沿街的小商鋪一個挨著一個。這個時候大都還關著門,櫥窗里有石膏模特,模特身上的衣服有著一股無人問津的寂寞。早餐店繁忙起來,店外高高的小籠包子竹籠熱氣騰騰。服務員忙里忙外,麻利地將一籠籠包子扣到平盤里端進去。粗長的油條和豐滿的油餅從油鍋里撈出來放在鐵架上。
簡單吃過早餐,岳飛帶他們?nèi)チ嗽瓉淼膸煵克诘?。上校有些失望地說,開發(fā)得太徹底了。
“從前這一條街都是部隊的,東西走向,西邊是師部,緊挨著的就是師醫(yī)院,師醫(yī)院旁邊是浴室。有時候我會送稿子到師宣傳科,生病了會來師醫(yī)院。有一年我得闌尾炎,做手術,住了一周的院。一個叫小安的護士每天會給我量體溫。她聲音很輕,動作也很輕。那時我真想得一場大病,住上幾個月。可是,一周后我就出院了,一個月后,我便調(diào)去了前線,再也沒見過小安?!鄙闲R贿呑咭贿吔榻B他印象中的師部和師醫(yī)院,“這個商場大門的位置應該是師部的大門。當時師部和醫(yī)院之間有一堵墻,墻上有一個圓門……”
“你父親的那個客戶一定到過師部和醫(yī)院很多次?!鄙闲^D身對小河說。
岳飛不停地幫他們拍照,介紹每年“八一”節(jié)時,這座縣城都會涌入很多外地人,有老人,也有年輕人。有一家酒店叫“聚賢樓”,就是當?shù)匾粋€退伍老兵開的。
岳飛安排了一天的行程,先去附近的一個團部,再去軍馬所、衛(wèi)教隊。如果時間允許,再去工兵營。
小河想起父親說過,他的客戶離他所在的地方有些遠,每次需要采購時才會來。那么這個最近的團部有可能就是父親所在的地方,而那個兵哥哥則可能駐守在遠處的一個營部。小河把她的想法告訴了上校和岳飛,他們表示同意。
團部的營房紅磚黛瓦,沒有想象中的野草侵沒。營房邊的土路很干凈,路邊的楊樹葳蕤生長。隔著灰塵滿面的窗戶,可以看到里面銹跡斑斑的鐵架床。那些遠去的士兵,再也沒有回來。這不是小河印象中的軍營。七歲那年,她清楚地記得那條寬闊的柏油路,那輛老舊的大卡車,以及大卡車上的白菜和土豆。還有那個背影走上卡車的那一刻,她站在馬路邊看著那輛大卡車消失在視野里。小河有一種想哭的沖動,卻沒有哭出來。上校拍拍她的肩。
岳飛找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對小河說:“姐姐,有什么想問的就問這位大爺吧,他一直住在這里?!?/p>
小河很感激地看了岳飛一眼,問大爺:“這些房子為什么沒有拆?”
大爺說:“本來要拆的,因為總有人來看老部隊,所以留了下來?!?/p>
小河沒有再問什么。她把小時候的印象跟岳飛說了,岳飛立即說:“我知道,不是什么團部,是你的朋友提供了錯誤的信息。”
岳飛把他們帶到小河記憶中的馬路邊。下了車,岳飛問:“是這里不?”
“我記得那是一條很寬的馬路?!毙『诱f。
“小時候見過的很高大很漂亮的人,現(xiàn)在一看卻不是那么回事兒,是你長大了。再說你長期在北京待著,看其他地方都變袖珍了?!鄙闲Uf。
“對面就是汽修所和衛(wèi)教隊,在一個大院子里。因為這里經(jīng)常修理汽車,所以馬路比其他地方要寬,要結實。”岳飛領著他們進了院子,院子里是成堆的木材,沒有木材的地方長著雜草。兩層暗紅色小樓的窗玻璃大部分殘破,一個中年男人站在木堆邊打著電話。見有人來,他轉身看了看,掛了電話,看著他們。
岳飛走上前去,遞了一支煙:“老哥,這兩位是京城來的客人,有些事想問問你?!?/p>
男人吐出一口煙,點點頭。
小河走上前去,問:“大哥,這里以前是不是養(yǎng)過豬?”
“是啊,養(yǎng)過豬,養(yǎng)過雞,還養(yǎng)過羊。前幾年我租下來開了個木材廠,一直到現(xiàn)在。”
“你是否知道二十八年前,這旁邊開了家小超市?超市老板是外地人,會做小提琴。”
“聽說過。部隊撤離后,他還在這里待了兩年,聽說是為了等一個人。后來,他等不下去了,就走了。房子還在呢,你們出了這個門往右走一百米,有兩間平房,就是原來的小超市?!?/p>
“上?!业轿腋赣H了……”小河朝上校做了個握拳加油的動作。
“祝賀你,小河。”上校說。
“應該是找到我父親漂泊停留的地方?!毙『诱{(diào)皮地眨眨眼,補充道。
小河父親曾經(jīng)開店的地方,兩個老人坐在樹下下著象棋。見他們來,一個老人站了起來招呼:“買點什么?到里面看看?!?/p>
小店還在,里面除了賣些日用品外,還有軍用水壺、水杯、挎包等等。
“這里經(jīng)常有當年的軍人來嗎?”上校問。
“當然,要不我這些東西賣給誰?”老人說。
“老人家,二十八年前,這家小店是一個外地人在經(jīng)營,是嗎?”上校問。
“是啊,是個湖南人,姓李,大家都叫他老李。他還會做小提琴呢,有才?!崩先苏f。
小河看著光溜溜的墻壁,上面曾經(jīng)掛了好幾把小提琴。她撥通了江左的電話。
“小困,找到了嗎?”江左問。
小河沒有說話。
“小困,怎么了?遇到麻煩了嗎?我馬上就去找你?!苯蠛苤?。
“江左……”
“找到了,是嗎?”
“找到了……我七歲來過的地方……”小河以為自己會激動,沒想到卻很平靜。
“替我感謝上校,本來這個任務應該由我陪你完成的。接下來,我陪你去找你爸的客戶?!苯笳f。
小河沉默了一小會兒,掛了電話。她仰望天空,白云朵朵,一架飛機穿云而過。淚水滑落,落在她笑開的嘴里。
江左在“六君子”群發(fā)信息:長征接近陜北,勝利在望。
十二
“名單不全,他們被調(diào)往不同的作戰(zhàn)部隊,相互之間并不認識?!鄙闲_f給小河一張紙。
“謝謝你,上校先生?!毙『优c上校握手告別。上校去東北找他的班長,小河回北京,從那里再去別的城市尋找她的兵哥哥。
小河又登上那列晃悠悠的綠皮火車,悠遠的往事被晃入她的夢境。軍馬所里馬廄的枯草漫天飛揚,馬蹄聲隆,響徹山谷。騎兵揚鞭催馬,戰(zhàn)馬越過清淺的河水,飛濺的水花在空中飛舞。他們越過空寂的營房,越過依然散發(fā)著馬尿味的馬廄,越過雜草瘋長的訓練場,奔向落日余暉,消失在天際。營房前那根鐵絲上晾曬著的一條舊軍褲已經(jīng)褪色,風化,凝固。它是誰的?他現(xiàn)在生活得怎樣?昔日的靶場也被荒草淹沒,彈痕還在,最后一顆子彈是誰射出的?他去了哪里?那座山腳下的兩排營房前堆放著一箱箱空啤酒瓶,木質(zhì)的窗框已經(jīng)朽爛,留下一個個黑洞,一只野貓瞇著眼睛守在窗口……
小河夢到那些官兵全在火車上,火車穿過那個黑洞般的窗口,越過高山,飛馳在平原,在高入云端的虹橋上作短暫停留,朵朵白云從窗口飄過,另一列火車從對面開過來。她看到了她的男兵,正站在窗口拉小提琴。她看得很清楚,是父親的那把琴。她拼命地喊他,他卻聽不見,她敲打窗戶,他還是聽不見。她打開窗戶跳了下去,在空中孤獨地旋轉,無邊的黑暗和恐懼包圍著她,她尖叫著坐了起來。
“上?!毙『雍啊?/p>
“姑娘,做惡夢了吧?”中鋪的中年婦女探下頭來問小河,她這才意識到上校去了東北。
她打電話給江左:“睡了嗎?”
江左:“沒呢,是不是做惡夢了?”
小河:“我看到他在另一列火車上,我們是不是要永遠錯過?”
江左:“錯過就錯過吧?!?/p>
小河:“不可以的?!比缓螅龗炝穗娫?。
還是江左和朱顏改來接站。朱顏改遠遠地就張開雙臂。這一次江左沒有拉開她,而是看著小河走過來撲在朱顏改的懷里。江左把行李放到后備箱,一路沉默。
小河回到江左的住處,倒在沙發(fā)上接著睡,接連幾天的翻山越嶺把她累壞了。江左一早起來給她熬了綠豆湯,加了蜂蜜,放在冰箱里冰鎮(zhèn)。
黑夜中,她的兵哥哥奉命跟隨一個十八人的隊伍去一處山腰潛伏,并悄悄接近敵人所在的高地,要在凌晨前將巖洞里的敵人消滅,為大部隊前進掃盡障礙。他們像蛇一樣向前游動,不知是誰打了個噴嚏,對面的巖洞里響起噠噠的槍聲。他們被包圍了。然后他們被帶到一處山頭,實施槍決……他回頭的瞬間,看到了她。他倒了下去……
“不……”小河又尖叫著醒來。
江左正從冰箱里取出冰鎮(zhèn)綠豆湯,聽到小河的叫聲,立即奔到客廳。小河看到他,哇哇大哭。江左一把抱住她。
“江左,我夢到他被打死了……”小河嚎哭著。
“不可能,他的小提琴還沒取呢?!苯笈闹『拥暮蟊嘲参克?/p>
小河安靜下來,輕輕推開江左,從包里取出上校給她的名單。
“你怎么就肯定他一定去了前線呢?”江左問。
“他花那么多錢定制一把小提琴,兩年都沒有去取,除了上前線,還有別的更充分的理由嗎?”小河堅定地盯著江左。
朱顏改來了,她對小河的下一步行動特別感興趣。戰(zhàn)爭、不期而遇的愛情,對女人永遠有誘惑力。為了奪取敵人的陣地和守住自己的陣地,男人們不惜流血犧牲,流淌的鮮血讓女人看到自身的價值。
“今天的酒是為小困接風,也是為她壯行。下次小困回來我接風,算幫我圓戰(zhàn)爭愛情夢?!敝祛伕恼f完將一大杯啤酒一飲而盡。
小河也將一大杯啤酒一飲而盡。她和朱顏改一杯接一杯地喝,直到像兩頭死豬一樣失去意識。
十三
小河見到劉凱進時,他正指揮他的游客如何占領“敵人196高地”。他瘦高個,黧黑的臉,眼睛小而亮,從側面看像是被斧鑿過,棱角分明,戰(zhàn)爭的痕跡明顯地烙在他的臉上。他把小河領進兩棵棗樹間的“指揮所”,一張舊八仙桌上擺放著一個轉孔電話,一只綠色的軍用水壺已經(jīng)掉漆,斑斑點點,還有兩個爆炸過的地雷殼和幾個子彈殼安放在一個封閉的玻璃方盒內(nèi)。
他從地上的一個紙箱子里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小河,自己則擰開軍用水壺喝了一口。
“離不開了?!彼戳丝此畨兀瑢π『诱f。
“你這個旅游項目是復制你戰(zhàn)斗過的場景吧?196高地一定給你帶來了一生的光榮?!毙『有χf。
劉凱進嘿嘿一笑:“我從前線下來后不久就復員了,到一家國有工廠工作。廠子不景氣,我是第一個主動辭職的,承包了山上的一片荒地,種桔子。有一年這個地區(qū)的桔子大豐收,才幾分錢一斤,山上到處是爛掉的桔子。我就放棄種桔子,做了這個旅游項目。這是我的特長,別人做不了。暑假的時候,這里還是青少年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p>
“收入還不錯吧?”
“還可以,比種桔子強。不過,做這個項目也不只是為錢,是為紀念那次勝利,紀念死去的戰(zhàn)友。那次執(zhí)行任務,我們十九個人要對付六十多個敵人,最后我們勝了……每隔幾年,我都會去廣西烈士陵園看望戰(zhàn)友,為他們捎去自己釀的酒、自己做的糕點……他們吃夠了壓縮餅干……”劉凱進看著窗外,小河看到他眼中閃動的淚光。
“聽說你是記者,是來做采訪的?”
“來打聽一個朋友,我不知道他叫什么?!?/p>
“他是哪個營的?”
“也不知道。”
“這就難辦了……我?guī)湍愦蚵犗??!?/p>
劉凱進領著小河圍著戰(zhàn)場轉了一圈,邊走邊講解那個讓他一生引以為傲的勝利。小河走的時候,他一再強調(diào)會幫她打聽她的朋友。
小河在一輛大巴車上度過了難熬的幾個小時后,到達蘇中的一座小鎮(zhèn)。天下起大雨,她在車站附近的面館里躲雨,一點食欲也沒有。
“姑娘,吃碗面吧,看樣子你是外地來的。雷陣雨一會兒就停?!币粋€穿著紫花裙子的女人挪了張椅子示意小河坐下。
“我有些暈車,這會兒還不想吃東西。”小河有些歉意。
“吃塊冰西瓜就好了?!迸烁呗曊泻粢粋€叫小美的女孩拿塊冰瓜來。
“您是老板娘?”小河笑著問。
“她呀,老板娘兼服務員兼會計,有時候還要兼廚師?!毙∶蓝藖韮善鞴线f給小河。
“謝謝了?!毙『幽闷鹨黄鞴献聛沓浴?/p>
“你們這里有一個叫吳德云的人嗎?他1986年或者1987年上過老山前線?!毙『訂?。
女人朝馬路對面一個蛋糕店大聲喊:“天成,有人找你叔,過來一下?!贝箫L大雨淹沒了女人的聲音,她朝馬路對面招手。一個戴著白色高帽、穿著白色工作服的小伙子站在蛋糕前指著自己。女人點頭又招手。小伙子頂了件衣服跑過來。
“這位妹妹找你叔,你辛苦回家一趟。”女人撫著小河的肩頭說。
小伙子看了看小河,很爽快地答應了。
夏天的雨說停就停,空氣干凈清爽。吳天成的電動車載著小河靈活地躲過可能濺起的水花,拐上一座小橋,接著便進入了村莊。新鋪的水泥路上村民來來往往,不時有人跟吳天成打招呼,然后好奇地目送后座上的小河。
“今天村里的一個大嬸下葬,我叔要幫著抬棺材,他可能沒時間多陪你聊。你沒見過農(nóng)村人下葬的場面吧?也是一景,熱鬧得很。我叔下海后跑運輸,現(xiàn)在經(jīng)營著三輛大巴車。你來時坐的就是他家的車。不過,現(xiàn)在都是他兒子和閨女在經(jīng)營,他是幕后軍師。城里還有一家烤鴨店。他年輕時當兵路過北京,吃過一次烤鴨,后來就想著開個店。我嬸在那經(jīng)營。現(xiàn)在他在村里雇了兩個人養(yǎng)鴨子,只供他自家的店。村里原來都是土路,這些水泥路都是他鋪的?!眳翘斐纱舐暤睾托『诱f著話。
“我叔是我們村的臉面,上過戰(zhàn)場,立過功,當過廠長,把廠子救活后,留給了下一任,自己下海,村里誰家有災有難的,他都會幫。這個剛死的大嬸是我叔的小學同學,打小就喜歡我叔。我叔娶了個城里女人,一直對她有愧。她死了,我叔抬棺送她一程?!?/p>
吳天成把電動車停在村邊的樹下,指指村中一間貼著米白瓷磚的三層樓說:“這就是那個大嬸家?!痹鹤油庥写┲咨珕史娜诉M進出出。
“這個時候來找你叔真不是時候。要不我去鎮(zhèn)上住兩天再來?”小河有些歉意。
“沒事,我叔應該知道你來吧?!?/p>
“前幾天通過電話。”
吳天成領著小河從田埂走過,來到樓前。院子里跪著一群白衣者,旁邊的一個大鍋里正燉著滿鍋的豬蹄。一個中年男人用一個大鏟子翻著豬蹄,又用小勺勾了點湯嘗了嘗,往里面倒了些鹽。一個中年婦女在一個大紅色塑料盆里洗著小山似的碗盤。一個書生模樣的大男孩高舉起一個灰黑的陶盆,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有人高聲喊:“起棺——”哭聲驟起。那對中年男女依然盯著他們手上的活兒,顯然這樣的場合他們經(jīng)歷得太多了,再平常不過。
“右邊最前面的就是我叔。別看他在村里待著,看上去像教授?!眳翘斐烧f。
吳德云看到門口的小河,朝她點點頭。小河也朝他點頭微笑。他指了指樓上,示意吳天成把小河領到樓上等候。起棺材時,吳德云脖子上的青筋突起,白皙的臉漲紅,旁邊的年輕人想替他,他搖搖手。
小河想起那年父母下葬時的情景。她把父母的骨灰安放在一起,父親手抄的那本宋詞放在他們枕邊。她為他們蓋上大紅的綢緞被子。當蓋棺的鐵錘落在長長的鐵釘上時,小河暈了過去。直到兩天后她才失聲痛哭出來。
小河站在三樓陽臺上,看樓下那個中年婦女把碗放在水管下沖洗。中年男人把一籃茄子切成塊,扔到另一個籃子里。男人在問女人什么,女人站起來和男人說了幾句,又蹲下去洗碗。在男人刀下,一只只雞被迅速肢解,魚的鱗片跳躍著,落下成堆,被推進垃圾筒……
吳德云不愿意多談那場戰(zhàn)爭,只是為日漸凋敝的鄉(xiāng)村感到擔擾,他擔心再過些年,連抬棺材的人都沒有了。他提到一個戰(zhàn)友,現(xiàn)在在精神病院住著。他們是同一批兵,被分到一個連隊,同時去的前線。他問小河愿不愿意去看看他。他的某些特征倒有點像小河描述的那樣。不過,他從未聽說他定制過一把小提琴。
十四
小河有一種想逃的欲望。吳德云的奧迪車離精神病院越來越近,她逃跑的欲望也越來越強烈。
“是不是有些緊張?”吳德云問。
小河點點頭。
“我們可以到附近的茶館喝會兒茶,你可以好好想想要不要去見他。”
小河沒有回答,她在想父親的話。一輩子有個念想總是好的,就怕心都空了。如果他真的得了精神病,他的世界就與這個世界無關了,也與小河的念想無關了。小河突然感覺自十七歲以來關于他的想象和這些天的尋找都是一種虛妄,像忽必烈懷疑他的四處征服一樣,得到的不過是一個既無止境又無形狀的廢墟。
吳德云把車停在路邊的一處樹陰下。
“我下車抽根煙?!?/p>
小何點點頭。上校發(fā)來信息,說是一個戰(zhàn)友告訴他,似乎見過小河要尋找的人。那人在偵察連,有一次去執(zhí)行任務,他和他的小分隊十二個人全部犧牲了。不知為什么,小河心里反而因為某種不確定性感到寬慰很多。她問上校,是否找到了他的班長。上?;貜?,被幾個戰(zhàn)友留下了,剛打聽到班長所在的城市和街區(qū),估計還得有幾天才能出發(fā)。
吳德云抽完煙回到車上,問小河:“怎么樣?”
“見吧?!毙『诱f。
護士看到吳德云,很熱絡地打招呼:“吳老板,又來看兄弟了?!眳堑略菩χc點頭。他們跟著護士走進病房。
“陳秋生,你哥來看你了?!?/p>
陳秋生沒有理會,認真地疊著被子,他用雙手使勁地將被子中間壓出兩道轍,疊完又揪揪被角。一個標準的“豆腐塊”被他小心地搬到床頭。他圍著被子認真地打量著。
護士拍手稱贊,吳德云也拍手。他抬起頭看看他們。小河打量著他,從外貌上看是有幾分像父親描述的那樣,可是他的眼睛大而空洞,眼神飄忽不定,鼻子并不那么堅挺,嘴唇薄如刀刃,臉色蒼白,生就一副病孩子的模樣。他不適合戰(zhàn)場。
“陳秋生,你今年多大了?”護士問。
“十九歲?!标惽锷苷J真地看著護士說。
“他是誰?”護士又指著吳德云問。
“敵人。”陳秋生突然跑到床邊搬來被子,趴在床沿,雙手作射擊狀。
“噠噠,噠噠噠!”他的“槍”從“掩體”上朝吳德云射出“子彈”。
“你永遠是對他最好的敵人。”護士調(diào)侃吳德云。
“他是你要找的人嗎?”吳德云問小河。
“剛才朋友說,我要找的人可能死在戰(zhàn)場上了?!?/p>
“可能,但也不一定。還去找嗎?”
“找?!毙『悠届o地說。
江左撞車了,人已經(jīng)住進醫(yī)院?!傲印倍己芫o張,小河突然意識到她所說的“危險”已不期而至。她可能愛上江左了。如果只是輕傷,她將不再拒絕他的懷抱。如果他重傷,她將給他懷抱。如果他有不測,她將為他拉上一整夜的《化蝶》。然后呢?然后,她也不知道。
小河趕到醫(yī)院時,朱顏改、子路、閆值、上尉都守在手術室外。朱顏改看到小河,便抱住她哭了起來。小河拍拍她的后背,安慰她:“沒事的,我沒回來,他哪來的膽子有事兒?”
一個醫(yī)生走出來問:“誰是江左家屬?”
他們五個人一起奔了過去。
“醫(yī)生,江左沒事兒吧?”朱顏改哭著問。
“沒生命危險,斷了兩根肋骨?!贬t(yī)生說。
朱顏改破涕為笑:“等他出院,好好罰他,嚇死我了?!?/p>
小河腿一軟,癱倒下去。子路忙托住她。
小河買來兩本菜譜,一本是做各種湯的,一本是做菜的。她開始研究骨頭湯的N種熬法。
“為了小困的骨頭湯,多斷幾根肋骨我也愿意。”江左貧嘴貧舌地說。一屋人都笑。
“小困,你還會找他嗎?”江左問。
小河點點頭。
“對了,前兩天我遇到劉小芬了。她去了一家做視頻的公司,干的還是老本行,做人物訪談,只不過平臺變了。她想讓你一起去她那家公司,做欄目策劃。她很欣賞你的文筆?!?/p>
“這口氣聽著有點大呀,我淪落到要她欣賞了。那個人我肯定要去采訪,答應過的?!毙『雍吡艘宦?。
“就是,咱們小困可是才譽京城媒體圈,要欣賞也得夠高度,要同情也得夠資本。”江左把小河垂下的一綹頭發(fā)攏到耳后。
“都長白頭發(fā)了,不趕緊嫁人就老了,沒人要了?!苯筝p輕地說。
“等沒人要的時候,就賴上你,我才不愁呢?!?/p>
“我是那個最后接盤的,命苦哇?!?/p>
上校發(fā)來信息:他的班長于一個月前死于肺癌。
十五
小河在一個炎熱的午后決定去采訪那個人。一家部隊大院外,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來門口接她,她向門衛(wèi)出示了證件,然后領著小河走了進去。女孩告訴小河,她爸剛剛做了眼部手術,不能見光。本來應該明天出院的,可聽說小河要來,今天就出院了,醫(yī)生也沒辦法,她爸有時候很任性的。
穿過一個籃球場,沿著橢圓形跑道走了小半圈,小河跟著女孩走到被銀杏樹包圍的一棟樓房前。外墻很新,新刷了赭紅色墻漆。小河跟著女孩爬上六樓,氣喘吁吁。女孩正要敲門,小河拉住她,示意女孩稍等。一個戴墨鏡的微胖的中年男人已經(jīng)打開了門。
“請進!”
小河走進去,看到衣架上掛著大校軍銜的短袖軍裝。大校示意小河坐在沙發(fā)上。
“你喝茶,還是咖啡,或者是冰西瓜汁?”大校問。
“都行?!毙『诱f。
“慧娟,到冰箱拿兩杯西瓜汁?!?/p>
“我爸知道你要來,一早就讓我去買西瓜,買咖啡。”慧娟朝小河做了個鬼臉。
慧娟說要出去找同學玩,然后就拿包出去了。
小河看到對面墻上一張全家福。
“嫂子真漂亮。”小河說。
“反正比我漂亮。出差了。”大校笑著說。
小河一下子輕松很多。
“我眼睛剛做完手術,不能見光,戴著墨鏡很不禮貌,非常抱歉?!毙『涌吹酱笮T诳醋约?。
“我已經(jīng)離開報社了,今天來只是找您隨便聊聊?!毙『佑行┣敢獾卣f。
“沒關系。我看過你寫的文章,真好。有一篇是采訪一個小提琴家的,中間提到你小時候也學過琴,學了兩年,還是跟撕破布似的,你媽媽就不再逼你了。是故意的吧?”
“我確實沒天分。”小河說。
“我小時候也這樣。我媽為我請了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小提琴老師,我就是不好好學。‘文革的時候,那個老師被批斗,我終于不用學了,特高興。有一天,我看到她的學生用琴敲她的頭,鮮血流了一臉,還把琴踩得稀爛。我看到老師哭了……我很后悔,決心長大了要送老師一把最好的小提琴?!毙『勇牭酱笮5穆曇粲悬c哽咽,他停下來,喝了口西瓜汁。
“后來呢?”小河小心地問。
“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就去當兵了?!?/p>
“有一次我去修理汽車,看到汽修所旁邊有個小店的店主居然會做小提琴。”
“你出了十倍的價錢定制了一把小提琴。”小河接著說。
“你怎么知道?”大校盯著小河看。
“店主家有個七歲的女兒,把球踢到馬路對面去了。是你幫著撿回來的?!?/p>
“是的,是一個彩色的皮球?!?/p>
“你在那里大約待了十分鐘就走了?!?/p>
“是的?!?/p>
“你開著一輛拉白菜和土豆的軍用卡車?!?/p>
“是的?!?/p>
“……我爸等了你兩年,我等了你快二十年了,我爸讓我長大了一定要找到你,把琴還你……你去了哪里?”小河忍不住哭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贝笮E驳叫『由磉?,給她遞上餐巾紙。
“我爸說你大眼,高鼻,寬額,厚唇,膚白,氣質(zhì)很特別?!?/p>
“是嗎?你好好看看?!贝笮Uf著要去摘墨鏡。
小河連忙阻止。
“改天再好好看。”小河邊哭邊說。
“那咱們不哭了,好嗎?”
小河點點頭。
“我從你父親那里走后沒幾天,就被調(diào)到老山前線去了。有一次出去執(zhí)行任務,受了重傷,子彈離心臟只有兩公分。幸虧我們班長把我背回來了,要不今天你也見不到我。傷好后,我調(diào)到別的部隊,再后來,考上了軍校。我曾經(jīng)去找過你的父親,他已經(jīng)走了,旁邊的汽修所也變成了養(yǎng)豬場。我就托人買了把琴送給老師。去年,老師也去世了。請你父親做琴,我只給了一半的錢,還有一半約定琴做好后再給。當時,我也是東拼西湊的……真的很抱歉,讓你放在心里那么多年?!?/p>
小河講了她父母的故事,講了她的故事,她的等待與尋找。
“什么時候交貨?”小河問。
“送你了,要是有可能,以后,每年清明到我墓前拉一段《化蝶》?!?/p>
“我要先死了呢?”
“不可能?!?/p>
“萬一呢?”
“沒有萬一。”
十六
三個月后,小河和江左舉辦了婚禮,大校是證婚人。李小溪告訴小河,她生了個兒子,長得像他爸爸。
責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