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方舟
說實話,我很害怕在朋友圈看到人曬長跑之后的照片,直視鏡頭的臉面色潮紅,全身汗?jié)瘢诰o身衣里。我有一個朋友是超級馬拉松(一種在野外環(huán)境里長達100公里甚至300公里的馬拉松)跑者,我每次看他的朋友圈都很緊張,曬傷的身體,起泡的雙腳,皮開肉綻的肩膀。
我是青春期受張愛玲影響的文藝女青年,對于文明世界有著畸形的向往,貪圖享樂,喜歡吃奶油蛋糕,喜歡包裹在華麗的袍子里——即使袍子上長滿了虱子,也勝過青筋畢露的身體。
我仔細想了想,我不敢看人長跑后的照片,就和張愛玲抱著牛奶瓶面無表情地穿過病人呻吟的病房一樣,是對受苦的一種回避??吹酱蠛沽芾斓纳眢w,我并不覺得性感,只覺得好慘。
為什么中產愛跑步?因為跑步是一種苦修。而苦修,是對過剩的回應。
食物過剩,糖分過剩,卡路里過剩。而互聯(lián)網創(chuàng)業(yè)的熱潮中,很多人的很多努力,都是為了讓別人更懶一些,人和食物之間的距離被縮短了,食指一動,就等著外賣小哥敲門。
我們的社會充盈而飽和,由一個肥胖者的社會進入了一個厭食癥的社會。
中國最先胖起來的一代誕生于饑荒之后,饑餓的記憶告訴他們的大腦要不斷儲存熱量,因此對于食物有著窮兇極惡的熱情。肥胖者說:“我什么都缺,所以我什么都吃?!倍滦偷某鞘兄挟a說:“我什么都不缺,所以我什么都不吃?!?/p>
戒糖,戒油,戒一切因為過于幸福而讓靈魂出竅的食物。在跑步這個近乎受苦的單調運動中,把過剩的能量嘔吐出來,中產再次掌握了自己的身體。
受苦對于中產是陌生的身體經驗,對于富人階層更是。跑馬拉松的潘石屹和登珠峰的王石是中產看齊的對象,我相信潘石屹和王石并不是為了作秀以及為了征服的虛榮而運動,而是真的享受這種對于他們的日常生活來說遙遠而陌生的身體痛苦,痛苦放大了人對身體的知覺,痛苦讓人感覺到自己正在活著。
現代科技的發(fā)展與其說“解放了身體”,倒不如說“剝離了身體”,工具代替了身體的功能,中產要借助馬拉松找回自己的身體。所以,你很難想象一個重體力工作者或一個快遞小哥在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后決定在城市公園跑個步。
跑者很愛說的一句話是“跑步是一種宗教”。
我在東京居住時住在皇居附近,繞著皇居跑步一圈剛好是五公里,沿路有專門為跑者提供飲用水和休息的地方,是東京的跑步圣地,據說是村上春樹愛跑步的地方。我為了偶遇村上春樹,連續(xù)半個月每天去跑步。
跑步的人很多。他們白天是坐地鐵的上班族,穿著米色或黑色的商務裝,地鐵門一開再一關,他們的疲憊和麻木又加深了一層。到了晚上,他們換上專業(yè)的跑步服,上百人的群體呼吸在同樣的頻率之下,在窄窄的跑道上連綿不絕,其儀式感就像參加彌撒。
跑步具有這樣一些特征:人群聚眾,大腦中分泌出一種歡愉,因為聚眾跑步,這種歡愉又變得更為強烈。
中產急需這種歡愉來緩解自己的焦慮和壓力。中產的壓力是方方面面的,一方面是日常的瑣碎,劉震云二十年前寫的《一地雞毛》依然沒有被掃走,妻子、孩子、保姆、單位的是是非非確鑿地存在于生活的每一天;另一方面是“均質”的焦慮,是每個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共享的,房價和養(yǎng)老,股票和醫(yī)療,它們既抽象又具體,如烏云般遙遙而至,壓在每一個中產的頭頂上。
跑步所帶來的愉悅成為緩解這種焦慮最好的方式。關掉糟心的新聞,遠離嘮叨的妻子和討厭的同事,把孩子的吵鬧留在身后,關上房門,換上跑鞋,戴上耳機,美妙的協(xié)奏曲取代了嘈雜與抱怨,肉身與靈魂瞬間進入真空。
“運動讓人產生愉悅”這一點似乎有科學的解釋。在幾年前一本風靡全世界的暢銷書《運動改造大腦》中,作者寫到人的身體里有一個內在的止痛機制,效果就像嗎啡。內啡肽減輕身體上的疼痛,同時在心理上產生快感。
所有的運動都能讓人產生愉悅,比如打籃球、踢足球,再比如廣場舞。為什么中產會選擇長跑呢?
宣稱“跑步是種宗教”的中產階級并沒有資格嘲笑跳廣場舞的大媽。大媽除了裝備不如跑者,背景音樂落后了二十年,兩者其實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同樣歡愉,同樣缺乏對抗性,同樣切割城市空間,參與者同樣熱情地伸出雙手邀請你加入他們的隊伍。
可鄙視鏈依然真實地存在著,最大的原因就在于:廣場舞不夠中產。中產需要自己小群體的階層認同。
當中產剛剛開始在俄國流行時,納博科夫是這樣刻薄他們的:“他們被兩種相抵觸的渴望煎熬著:一方面他想和所有人一樣,用這個用那個,因為成千上萬的人都在這么做;另一方面他又渴望加入某個特殊團體,某個組織、俱樂部,成為某個賓館的貴賓或者遠洋航班的乘客,然后因得知某集團的總裁或歐洲的某伯爵坐在自己身邊而歡欣雀躍。”
跑步不僅僅時髦,而且像某種成功人士的標配。中國的企業(yè)家和企業(yè)高層為了顯示自己的追求,紛紛把馬拉松的獎牌當作自己的勛章。中產選擇跑步而非廣場舞來鍛煉身體,顯然是因為跑步更像身份的象征。
樂觀的人會把跑步的中產看作階層自我意識的覺醒。中產在財富以外,開始關注健康,并且以此為起點,開始關注一些大于自身的東西,比如大氣環(huán)境、食品安全、醫(yī)療健康、公眾權力、財富安全。跑步既是一種焦慮下的反映,也是一種自救。而跑者彼此抱團,更讓人有一種集結號已經吹響的想象。
然而真的是這樣嗎?
很多中產并不認為自己有著推動社會變革的責任,而僅僅是想通過長跑和吃秋葵把自己修煉得百毒不侵、水木清明。
然而,我們并沒有辦法指責中產的犬儒和自私。他們僅僅是無力,在無力與無力每天交替的縫隙中,大腦借助運動而產生內啡肽——那半真半假的愉悅與沉醉,變成了生活中最大的安慰。
(潘光賢摘自《城市金融報》2017年3月29日 圖/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