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
四十七
□安石榴
安石榴本名邵玫英。已在《北京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鴨綠江》《山東文學(xué)》《小說林》《芒種》《《山西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青春》《廣西文學(xué)》《飛天》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曾獲得黑龍江省文藝獎、第六屆全國小小說金麻雀獎、中國小說學(xué)會“魚鳧杯”全國微小說作品集獎、河南文學(xué)院2016年《大觀》文學(xué)獎。已出版小說集《大魚》《優(yōu)雅與尷尬》等五部。
一
四十七是個啥呀?四十七是個林場的名字。它前面還有兩個林場,一個叫二十二,一個叫三十五。四十七繼續(xù)向山里進發(fā),十一公里后——就到頭了,無路可走了,再往前走就撞鼻子了。運材路戛然休止于密林下,這個收官的林場叫五十八。瞧吧,沒錯,就是這樣一些名字。有時候我就想,是不是多虧了點兒啥吧?雖然我不知道緣由,但前進的路終于休止了,否則這樣一路叫下去,人真的會流汗。
這些名字挺隨便,粗粗拉拉不走心,就像東北人的性格。外人完全可以這樣看。你可以這樣想:取這些名字的人是些沒什么文化的大老粗。這可能是真的,那又有什么呢?我們并不在乎這些說法,一點兒也不在乎,因為正經(jīng)事還干不過來呢!這點,你一定會明白的,我心里更是清清楚楚。
我爹是個老林業(yè),我因此有幸出生在林區(qū),我長大后又在林區(qū)教了五年書。我覺得這點挺重要的,五年呢。
我爹可不是一個一般人,他很不一般。我出生的地方叫海林林業(yè)局,我爹參與建設(shè)的。我從來沒有問過我爹他們是怎么建的,我自己想象。我就這樣猜測,某一天,來了一幫人,一頭扎進深山老林去了。他們搭了帳篷,挎著槍,指指點點,比比劃劃的。美景就在身邊吶,空氣新鮮極了。早上起來先聽一會兒鳥兒的齊唱,樹間落下一條條子陽光,林子里干干爽爽的,很潔凈,各種漿果都熟透了,漿汁飽滿到下一刻就炸了。站在高崗上或者懸崖邊,朝陽蓬勃而出,霸氣地橫亙在整個東方,森林與之拱衛(wèi)相對,蒼龍一樣,起著雄壯奔騰之勢,然后就聽轟的一聲炸響,沒有人詢問為什么放了一槍,就是喜歡吧,森林靜謐一刻,只有空氣簌簌發(fā)抖,隨后一陣嘈雜,再重新靜默,老虎和熊和狼和野豬以及突然現(xiàn)身的鹿群,悄悄潛行……這都是我猜的,也許完全不是這回事,也許我猜對了。我出生的時候,海林林業(yè)局已經(jīng)建成好多年了,它偏居海林城西北門外,只有林業(yè)局機關(guān)院內(nèi)一片果林,就仿佛是一場戰(zhàn)地硝煙全散盡了。我從來沒問過我爹,我自己琢磨,每一次想到這個地方還有山里的林場是我爹建的,馬上就會發(fā)呆。
就這樣,林區(qū)的風光美著呢,很多樣:原始森林,沼澤、沖溝、草場、急流、懸崖……隨處可見屠格涅夫筆下的景物。我說我發(fā)呆,就是這么回事,我就想,當年我爹可把這一切看個夠啦,一年四季都看個夠啦。那可真不是蓋的!不是一般人能夠的。這一點我很看重。
我爹曾經(jīng)給一個林場取了個“風月橋”的名字?,F(xiàn)在地圖上就是這個名字,前幾天我在報紙上也看到了它,說風月橋如何如何……那是另一個叫八面通的林業(yè)局的一個林場,我從未去過的地方。我是說我沒去過風月橋,我倒是去過八面通。就差那么一點點兒,我沒有去成風月橋,就是這樣。有時候一些事兒,差來差去就那么一點點兒,也沒什么可說的,誰在意你是不是遺憾呢?沒有人在意。我爹對整個黑龍江的林區(qū)都熟悉。他在很多個林區(qū)工作過。我爹是學(xué)營林的,但是修路、蓋房子、會計什么的他也會,用我爹的說法,你不會也得行啊,趕鴨子上架,事兒不等人呢!他親手建成了好幾個林場、經(jīng)營所、林業(yè)局。修了幾條陡峭的運材路——我爹承認他是個外行,把路修得太陡了。我有一次從八面通回牡丹江,坐車走過一段路,怎么說呢?從你前面開來的車就好像是突然從地里冒出來的,明明沒有車,卻一個個從地里冒出來,就是說,總有一個個又高又陡的坡?lián)踝≤嚕斔鼈兣馨∨芙K于爬到坡頂?shù)臅r候,你才能看得見它們。原來全是直道啊,少了一些彎道。我就想起我爹曾經(jīng)用檢討的語氣跟我們講,他設(shè)計運材路的時候,只考慮直道省錢省料省工省時這件事了。我坐在車上,看著前面的車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xiàn),就這樣辛苦地爬上爬下,我就猜了,這段路必是我爹設(shè)計的。
可我就只在四十七待過,五年,我教了五年書。像四十七這樣的——黑龍江東部這樣的林場很多,它們都隱藏在曲折回環(huán)的山谷中,按著順序說起它們的時候,外人覺得它們仿佛像項鏈那樣被山谷穿成一串,實際上并不一定。所謂的順序,也因人而異,就看你的位置,你的角度了。比如,讓我說,二十二林場三點鐘方向上還有一個叫夾皮溝的地方。你猜對了,就是《智取威虎山》座山雕擺百雞宴的地方,楊子榮給孫達德傳信的那棵樹被林業(yè)工人誤伐了,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時候,被誤伐的樹還遺存了一截樹樁,林場的宣傳干事做了一塊木牌豎在旁邊,上面寫著“楊子榮百雞宴送信處,原樹已被誤伐?!边@個牌子我倒是沒見過,我在我姐姐拍的照片上見過。我后來去過夾皮溝。見過這根樹樁。
那么這是真的嗎?我說的是那棵樹。楊子榮呢?我指的是小說《林海雪原》。這一切都不太好說。我還沒想好。我可不想惹麻煩。還是從我爹說起吧。我爹一年四季在家里的日子很少,他都在林場,他說他是個林業(yè)工程師。他一年四季總在山上,其余時間也很少能夠消消停停地坐在辦公室,總是開會,全國各地開會。我爹反正就是不著家,尤其是冬運的時候,他總在林業(yè)工人的作業(yè)區(qū),工段上。有一次我聽我爹說:老翟——那個人姓翟,是個段長。我爹說,老翟,你和老張不一樣,你知道吧?如果他出岔子了,剁掉一根手指頭,如果是你,就得剁掉一只手臂,而且是好使的那只。老翟沒吭聲,就在那兒眨巴眼睛,不停地眨巴眼睛。我爹說,你不用眨巴眼兒,你自己個兒啥都清楚。于是老翟就重重地點頭。
老張也是段長,是另外一個工段的段長。說實話,我爹也沒有權(quán)利卸掉他們?nèi)魏我粋€人的手臂啊手指頭什么的。我爹只不過打個比方。工段長雖然算是個干部,大多和工人一樣,不識字或者識不了幾個字的大老粗,我爹給他們打個比方,他們自然就明白了在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上,他自己的職責是多少,他應(yīng)該擔待的是多少。我爹就是這個意思,沒別的意思。我爹讓它淺顯易懂。
老張挺得意的吧,要不然他跟在我爹身后干嘛,他咋不去干活呢?我估計他們在這之前有過分歧和爭論。我爹往工棚走,他進了工棚。老張隨后跟進來了,好像還有點余怒,跟我爹說:你問問他,你讓他自己說,老翟是誰呀?媽個巴子,他是姓翟嗎?你讓他自己說說吧。老張這個勁頭,用東北人的話說是“加綱”來了,意思是故意要將事態(tài)擴大。我爹看了他一眼,就一眼?;卮鹚媸强┼源?,我爹說:你是好餅?老張一聲沒吭,扭頭出去了。
林區(qū)里的事情,我爹有什么不知道的?我爹樣樣數(shù)數(shù)都知道。他呀,沒有他不知道的。別說人啊,事啊,就是一棵樹、一棵草,也沒有我爹不認識的。我爹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我爹跟我媽(我在旁邊聽到了)說:他就是土匪!就是胡子!可是話又說回來了,有多少人有前后眼吶?誰都別說誰。就是土匪手上也未必一定有人命,深山老林里,賴乎著活命罷了。我爹這幾句話可不是窄巴的,它寬著呢,可不是專門指老翟的,也不是故意暗指老張的,用在別人身上也可以。我爹這么說,過去的事情就掐齊了,不提了,全都重新做人,不好嗎?何必揪住不放呢?我爹他就是這么說的。我爹這個人有趣,他到一個地方,就馬上和那里的人們混熟了。我想他倒也不一定是出于工作上的考慮,我爹就是這樣的性格,他喜歡和人交往。所以人家也歡迎他,樂意搜腸刮肚,把話盡數(shù)都給他說了。人家也是為了自己痛快吧。我爹跟我媽講(我在旁邊聽,我爹可能把我當成一只小狗,并不介意我在旁邊),夾皮溝林場有個老王頭,老早就在這一帶林子里混。老頭沉默寡言,面相上看,從來都是不喜不憂的樣子,他可不是一般炮兒。老頭跟我爹說:那個人就是胡子!老頭說,他當過呀!我把這話可記得牢牢的了,那時候嚇了一跳,英雄嘛哪能有瑕疵,那時候是不許有的。我在四十七教書的時候,找了個空閑的時間,借了自行車,跑到夾皮溝林場,我想看看那個不喜不憂,藏著滿滿經(jīng)歷的老頭,親自問問他。可是他死了,死了好多年了。他肚子里的故事也都帶走了,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就連他說過的話也無法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也許這老頭的故事又都轉(zhuǎn)到我爹肚子里了,因為我爹一年四季不太在家待著,總在山里,在林場。可是我爹也去世好多年了,那就再一次把故事全部、一點兒不留的帶走了。想想真是可憐吶,要想流傳一個故事多么難。有多少事情都丟失了。就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想想都讓人強忍著才不流淚呢。
二
可是,既然我爹建設(shè)了海林林業(yè)局,那么為什么沒有給二十二,三十五,四十七,五十八取個好聽些的名字呢?真不知道。有時候我也想這個問題,還有點不爽,可是沒有辦法,這些都是既成事實的事情了,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說起來,四十七和別的林場一樣,兩山夾一谷,唯一的一條大路也是運材路,從山谷中央穿過。差不多都是這個格局。林場一進入夏季,綠色就喧騰起來,到處都是,滿眼綠色哇,那你的眼睛就是躲不掉了,就好像這世界只有這一種顏色似的。這么想著,你把自己調(diào)高些,調(diào)到山上,或者樹梢上去,最好是天上去,是的,你得上天,再瞧四十七林場那一小撮紅瓦蓋的房子,就覺得像是一朵小花兒似的,在蒼蒼茫茫起伏喧騰的山林山谷中一朵嬌小的花兒。因為,的確是,它給那無邊的綠增添了顏色。這很重要,真的,你想想吧。
四十七林場職工宿舍一色兒紅瓦白墻,對稱地碼在路兩邊,就是說,如果這邊是三趟房子,那邊也是三趟。看起來就是規(guī)規(guī)矩矩,老老實實的。而場部不是,場部可鮮亮呢。場部是一座面向大路的“凹”形平房,它怎么說呢?顏色多,簡直就是花俏。這“凹”型平房打橫的一面很長,是主體部分,正臉出檐,連著等門寬的水泥雨搭,雨搭上面是等腰三角形墻面,這座房子的主要裝飾就在此處。三角形的正中間是一個涂了紅色油漆的水泥五角星,五角星兩側(cè)各有除號樣兩短一長的同色水泥線棱,可能象征光芒吧?應(yīng)該是。紅五星下面是林場名字:四十七。整個房子統(tǒng)統(tǒng)金黃色打底,你聽好了,是金黃色呀。以一條白色起鼓眉棱和天藍色木質(zhì)窗框進行分割再平衡、協(xié)調(diào)。這么說吧,整個林場,頂數(shù)場部最艷麗??墒欠旁谇嗌街芯谷粍倓偤?!——如果你沒有在四面青山包圍中生活過至少五年,你就不知道這些建筑和色彩意味著什么。綠色很好啊,是美的,養(yǎng)眼的,生活中必須有的顏色,不能差了它。可是,完全是綠色也太嚇人了,我可以斬釘截鐵地說,你根本無法承受。當一種顏色豐富到泛濫的時候,讓人無法躲避的時候,那就必然走向反面——令人絕望的單調(diào),不信你就試試看。場部熱辣辣的色彩,就完全是一種必須了,依我看簡直就是智慧。我寫到這兒的時候,四十七林場倏的就出現(xiàn)了,就在我眼前,我后背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了。
好吧,也許沒我說的那么嚴重。也許這只是非常私人化的感受。但是繼續(xù)這種揣測,我也承認,這是個非常適合隱匿、隱居、隱忍等與“隱”字相關(guān)的所在。人們可以在這里埋伏下來,把自己的過去掩藏得好好的,誰也不知道。說實話,林場給我的就是這樣的印象,它是那么的平靜、安謐,尤其是每天的黃昏時刻,那安靜得簡直——怎么說呢?總像是給你藏著些什么。就像你在山下看那些起伏的山,嚴絲合縫,除了喧騰著的綠色樹冠,你什么都看不見,你不知道那里都有什么。但說實話,挺令人期待的,對,你就是希望有點什么事情發(fā)生。
四十七林場還有一片草場,在山腳下,緊挨著闊葉林帶,那是一大片草場。它似乎也沒什么用處,或者還沒有被發(fā)現(xiàn)它有什么用處吧,連那些草也不被利用,誰用它們呢?他們隨意生長。也沒人注意它們。它們長得挺瘋的,又高又壯??杉幢闶鞘⑾模麄€山谷發(fā)散著松針的氣息,處處濃翠的時候,這片草場都靜靜地蒼涼著。它們很綠呀,是的,沒錯,像一張綠色的巨毯,可是蒼涼著,你一看它就悲起來了。不知道為啥。一入秋,秋風悲起來了,草場枯黃,它一順順倒伏,向著一個方向倒伏,就像是被推倒了。天哪,要多蒼涼就有多蒼涼!
可是,有一個小房子就佇立在那兒。就在那一大片草場里。在林場職工宿舍對稱格局之外佇立著。一個木頭房子。小小的?;牟萆钐?,接近山根下的河流。沉默、疏遠又孤獨,就像第四紀冰川時期一塊有閱歷的石頭,已經(jīng)安于一種宿命的遺落。就是那般模樣吧。我沒有發(fā)現(xiàn)與之相通的路,它似乎以隱藏首尾的方式刻意與外界保持距離。草場成全了它的想法,它看起來就是那樣,你可以忽略它。它可能也的確被人忽略好久了,像是一個死物件應(yīng)該有的樣子。
但,它是活的,黑沉沉的無邊的暗夜里,一只黃色的眼睛在眨動。那昏暗的燈光看起來真的像是一只朦朧的眼睛。
它的主人就是林場圖書室管理員。
這個小房子是什么時候建的?做什么用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林場的房子并不緊張,有的是空著的房子。場部還有招待所,獨身宿舍和食堂??墒?,圖書管理員偏要住那個草場中的小房子里,我聽說是他自己那么要求的。
就因為這件事,他離群索居這件事,圖書管理員給自己惹來麻煩了。有一天,我的學(xué)生三俊子,他趴在我辦公室的窗臺上往里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屋里只有我一個人,他就叫了我一聲,安老師!也許他認為自己是個小帥哥吧,好吧,我承認,他是個挺機靈的十三歲少年。他趴在窗臺上,叫了我一聲,然后把上嘴唇收回去,把下嘴唇探出來,使勁一吹氣,他的劉海兒就像流蘇一樣抖了一遍。
有好戲了。等著瞧吧。三俊子紅光滿面,眼珠子咕嚕嚕地飛了一氣,
啥片子呀?我問他,俱樂部不定期地放映電影,這些小鬼頭總是消息靈通人士。
不是啊,安老師,二力要干他,三俊子的小流蘇又抖了一遍,說,二力要一舉干碎那個圖書管理員的腦殼。
圖書管理員怎么惹著他了?
哈哈哈,三俊子笑起來了,傻呵呵的。
三
海林縣每天有一趟客運車開進山里去,一路開過夾皮溝、二十二、三十五、四十七、五十八,然后調(diào)個頭,再經(jīng)過四十七、三十五、二十二、夾皮溝……實際上還有幾個站,不說了好嗎?它再一路回到海林縣客運總站。每天一次,慢慢騰騰地在山谷間畫這么一個大圈圈。下午兩點到達四十七,早有幾個閑人等在站點上了,他們都是觀光的。如果從車上下來了陌生人,就問,你是誰家的客(qie三聲)?比如人家說是老宋戰(zhàn)家的,于是乎就有人趕緊亮開嗓子——必須趕緊,否則就有人搶先了。他搶了先就表明這個活兒他接了,你就沒戲了。義務(wù)的啊,可沒有買賣發(fā)生,人家就要這個勁兒呢跟錢沒關(guān)。他一邊帶路,一邊吆喝,老宋!老宋!你家來客啦!你家來客啦!他這樣一路叫喊著,扯著脖子,可著嗓子灌。弄得雞們咯咯噠噠叫上一場,撲撲楞楞亂飛一氣。也可能是被狗嚇的,狗聽見路上有人狂喊亂叫,就不能忍,一定狂吠著威懾一番。雞啥也不懂,但它怕狗啊,雞們也就沒法淡定了。狗們還不解氣,追出自家的院落,追在喊叫人的身后。各處淘氣的孩子扔下手中的玩意兒,奔著狗叫和人喊的地方而來。幾個女人夾了毛線團從自家院子里出來了,織著毛衣就出來看熱鬧了。也有縫襪子的,襪子太破不好意思帶出來,她們一狠心扔炕上,趿拉著鞋出來了,一邊劃拉著頭發(fā),一邊編入隊伍中,不停歇地打聽客人是誰,哪兒來的,干啥來了。等到老宋戰(zhàn)蒙頭轉(zhuǎn)向出門來看情況的時候,他在一堆人中,好容易才認出頭發(fā)打綹,一張泥猴臉的客人。他在心里緊急推算著這個老親戚和自己的關(guān)系,人群中早有聲音告訴他,你二舅家的三表弟來了!老宋戰(zhàn)接過人們遞上來的帆布旅行袋,網(wǎng)絲兜子,將親戚讓進屋里,立馬,人們跟著跳上炕去了,挨著客人坐下。木靠背椅也坐滿了,其余人站著,狗在人的腿間鉆來鉆去,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四處聞,以為有什么好機會。孩子跟進屋,奔著好吃的去的,他們練就了一番厲害的眼功,一眼就能看出有沒有吃的,如果客人掏出地瓜干、大棗或者花生,他們就齊齊趴在炕沿上等著主人代為分送,如果沒有,他們停都不停,轉(zhuǎn)身跑出去了,跑得那叫快,就像有人要抓他們勞工似的。旅行袋四敞大開,大家一塊堆兒嘮,就是嘮嗑嘛,說說笑笑,好高興,就像自己家來了客人一樣。指不定站在地上的人和客人是老鄉(xiāng)呢,隔壁莊子上的,一打聽,能搭上話!來人就說,俺的娘呀,你說的那個人,好么秧起不來炕了,沒幾天就老了,快一年了。那人說,嗨,可白瞎了,我跟我爹媽來東北的時候,我還小,不記事,聽我媽說,他還給我扯了幾尺布做了個小襖呢。
這樣聊著聊著,到吃飯時候了,看熱鬧的人開始撒開腳丫子開路,他們也知道不能滿滿登登的戳在這兒看人家吃飯吶,他們作勢要走的樣子。主人說,別都走了呀,留幾個陪客,他們就推讓一番,留下幾個陪客。抿著酒,吃著菜,繼續(xù)嘮嗑。
等到親戚住了些日子,留下工作了,或者沒相中這個地方要走了,呼呼啦啦又是一幫人送上車。遇上當班的老司機也就罷了,要是個新手,嚇一跳,唉呀媽呀,這么多人,裝不下??!不用害怕,也不必擔心,最后上車的只有一個人,頂多再扔上幾個菜墩面板啥的。
我從學(xué)校去小賣店買點東西,就碰到過好幾次,我還以為出什么事兒了呢,哪知道不過是迎來送往呀,嚇一跳呢。很快也就習(xí)慣了,還覺得挺好的,不管到哪兒,都安安心心,高高興興,熱熱鬧鬧的,人人都是透亮的。
我爹就說,他有一次去找調(diào)度老周,老周沒在班上,我爹有急事,非要找到他不可,我爹就去他家。他并不知道老周家在哪兒,哪個房子是他家我爹不知道。我爹可有意思了,他不用人家?guī)?,自己找。正是大晌午,人們都在家吃午飯,路上沒人呀靜悄悄的。突然我爹看到一只雞,它正走走停停地覓食。我爹就開始琢磨它,想起來人家說老周老婆不太愛干活,愛看小說,整天捧著一本小說看。有時候看著看著就過點兒了,飯做不上,孩子大人回家沒有吃的。鄰居就過來,或者送點啥過來,或者干脆把孩子領(lǐng)走。所以,連他們家的雞,活得也不是太舒服,有上頓沒下頓的,埋埋汰汰,不愛長毛,估計情緒都不太好了吧。我爹觀察這只雞,可能是只母雞。我爹給我們講的時候,笑得不行,說,只能看出來這只雞顏色不太多,不像一只公雞那樣花花搭搭的。它脖子上都沒毛了,露著一截粉脖子,兩條大長腿很出奇,細看原來也是沒毛的緣故,光溜溜兩條腿,就顯得特別長。我爹跟著這只雞,七扭八拐走進調(diào)度家院子里去了。我爹很風趣,說,你家的雞有特色呀,它給我?guī)У穆?。調(diào)度和他老婆也不生氣,還哈哈笑。
就是這樣,特別逗。
有一次我跟我爹說,好怪呀,四十七這地方的人家不鎖門,連門鼻子都沒有呀。我爹說,鎖什么們吶!沒人鎖門,用不著呢。我爹就說了,有一次,我爹要往苗圃送一棵樹苗,他從山上挖的。他尋思著弄個草袋子裝上,一打眼兒,正好在劉鐵頭門前,我爹就推門進去了。院子里有好幾個破舊的草袋子,好像專門給我爹準備的,我爹就去拿起一個來往外走,好家伙,劉鐵頭的狗從窩里出來了,歪歪斜斜地出來了,一只老狗。它認識我爹呀,它不咬也不叫,悶聲撲上來一口咬住草袋子不撒口了。我爹有點著急,不想進屋找人,就拽,愣是拽不過它,它勁頭大著呢,它拼了命了。到了兒也沒有從狗的口中搶下草袋子,只好開門進屋去找主人。結(jié)果主人沒在家,屋里一個人也沒有哇。我爹又返身出來,一看,樂了,你猜怎么著?老狗趴草袋子上了,妥妥的把草袋子壓在它那老身子骨下喘粗氣呢。我爹沒招了,只好換了一家。方便嘛,誰家都不上鎖,你隨便進。四十七就是這樣的地方。
我聽三俊子跟我說,二力帶著他的黑子去小木房了,鐵將軍把門。圖書管理員上班的時候,把自己的房門鎖起來了。三俊子挺出他的下牙,小流蘇被他的口風吹翻,露出一溜青色頭皮。他說,二力火了,火苗子嗷嗷躥起來了,老高哇!
四
二力有條狗,是東北土狗。身形大,也壯,像個小毛驢子似的。它鬼一樣機靈,勁兒大,猛,下嘴狠。別人上山打獵怎么的也得帶兩條狗,有的人可能有點顯擺吧,要帶三五條,它一個就妥了,就這么橫!二力的狗小名叫黑子,它還有個大名叫張三力,和二力是兄弟嘛。據(jù)說哥倆一起長大,感情杠杠的。二力和黑子親密的時候,或者黑子很乖,讓二力挺有面子時,二力就叫它黑子。如果他恨它了,就嗷的一嗓子,張三力!你他媽給我滾過來!黑子聰明啊,聽得真真兒的,可它不跑,它把它簸箕似的方形頭低了下去,就像個撮子要去撮起土渣子那樣低低埋下頭往前推,兩只耳朵抿起來背到腦袋后面去了,一副誰也不服只服二力的模樣。沒招呀,它服二力,任他懲罰,任他擺布。可是一放出去就不是它了,超級戰(zhàn)士啊,打遍天下無敵手。它霸道得不行,你就看林場四處跑跑顛顛的狗吧,你看看它們的長相,就知道黑子是條好漢,它妻妾成群,子孫旺盛啊。
一天中午,二力帶著幾個人站在學(xué)校門前的運材路上,他拿著護林員的望遠鏡盯著圖書管理員。其實這有點裝,沒有那么遠的距離呀,二力可能把自己裝成一個將軍了,正在指揮一場大戰(zhàn)役呢。二力還取下來一次望遠鏡,讓身邊的同伴看了一眼,觀摩了一下。然后拍拍黑子的狗頭,左手往前一指,黑子從他身邊“嗖”的一下沖了出去,二力用了一個大動作的姿勢將護林員的望遠鏡扣在眼睛上。這時候,距此百米處,圖書管理員恰好從運材路上下來,隱進荒草中回家的方向?;牟菀幌戮脱蜎]了他,眨眼之間也淹沒了黑子。黑子像一輛小戰(zhàn)車一樣飛馳而過,沖進荒草之中了。幾個小子屏住呼吸,等待好戲。很短,也就是幾十秒、一分鐘的樣子,他們看到什么了呢?天啦,黑子突然躥了出來,一連串地哀叫嗚咽,橫穿運材路,向?qū)γ嬉黄搅鴺鋮蔡佣荻ァK驱嫶笊碛?,清晰地映入二力的望遠鏡里:塌著腰,兩條后腿彎曲后坐,大尾巴像一堆廢物一樣拖拉在地上,當它回頭張望的時候,可以看到一條可恥的口涎從齜起的牙齒流下來。張三力!二力狠狠地叫了一聲,此時黑子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幾個小子面面而覷,那片神秘的荒草好像什么也沒看見,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依舊按著老樣子靜止或悠揚地搖動。草場就在那兒美,它啥都不管,就是美,都美得讓人憂傷了。
黑子失蹤了。二力的哥們們分歧挺大的,有的說黑子受到致命打擊,死了,有的說可能跑深山里養(yǎng)傷去了。黑子有這個脾氣呢,它生病從不在家待著,它一定離開家,離開它的窩,躲得遠遠的,主人找不到的地方。所以,有的人就說,這土狗可能有狼的血統(tǒng),要不然它怎么就忘不了山窩子呢?四十七的狗沒有一只是這樣安頓自己的,就是黑子的子孫,也沒有一個隨了它這個性子。它們不管怎么瘋,怎么浪,還是忘不了自己的窩,三更半夜也要往家里跑。有時候,你在外面溜達,或者從哪個鄰居家出來回家,都會被突然跑過的黑狗嚇一跳——夜幕下,狗們都是黑色的,鬼了鬼氣的跑走了。
開始二力等了幾天,他好像不太在乎,好像他永遠都有新的事情要做。他領(lǐng)著幾個人站在小賣店門口,拿望遠鏡瞭望學(xué)校的女教師。我們從場部宿舍到學(xué)校要走一段路,二力叫人把一條死了的小青蛇放在路上,看女教師路過小青蛇時的樣子??墒峭砩暇蛪牧耍恢X啊,一有風吹草動他就以為是黑子回來了,翻身爬起,撲倒在窗臺上往外看。二力的爺爺睡在他身邊,爺爺被他折騰得受不了了,就罵他。有一天就把二力罵急眼了,他狼性大發(fā)要揍他爺爺。三俊子吹過劉海兒之后,喜氣洋洋地說:
安老師,你知道吧?二力被我爸打了一個大耳刮子。
吹吧,你?我不信吶。
真的。今天早上誰也管不了他了,我爸去了,我爸跳起腳來才打到他,哈哈,要不夠不到啊。三俊子的小流蘇又抖了一遍,說,他不敢回手,我爸是他干爹,救過他命!
十五天后,黑子回來了。那天,半夜里起了大霧,清晨遲遲不散,到處都像起了云翳了似的,啥也看不清楚。二力的父親其實也挺惦記黑子的,他踅踅磨磨總是惦記著黑子。他頂著大霧掃完院子,去開院門,他是這么想的,說不定一開門,黑子就拱進來了。這個念頭一直在的,他整天這么想。嗨,真讓他算計到了。他剛剛啟開一條縫,濕淋淋的黑子悄悄擠了進來。它哆哆嗦嗦,耷拉著頭,主人都沒看到它的臉,就見它夾著尾巴鉆進了狗窩。它從此一蹶不振了,就像一個垂暮的人那樣,它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天趴在狗窩里,一點精神都沒有,沉浸在舊夢中不能自拔的樣子。完全變成另一只狗。真是天可憐見兒!那一年秋天到了,五花山時節(jié),空氣中都飄著各種歡欣和滿足的味道。四十七的人像小松鼠一樣,日夜不停的往家里折騰東西,蘑菇、松塔、葡萄……狗們也開始忙碌了,有幾條心懷舊情的母狗來找黑子,隔著障子縫注視著黑子,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地凝視著它。這無言的凝視多么感人吶!可是黑子趴在窩里,下巴頦杵在地上,緊緊閉著眼睛。后來一只公狗過來領(lǐng)走了母狗,黑子還是紋絲未動,等到狗兒們跑走了,遠了,它才抬了頭豎起耳朵仔細聽,鼻孔顫動不已。不多日,戀愛的熱季爆發(fā)了,狗兒們瘋狂起來了,開始大打大鬧,毫無忌憚。清早,學(xué)??諘绲牟賵鲆渤闪苏勄檎f愛的地方,場部院子也是。就在這時候,黑子半夜又離家出走了。開始,二力以為黑子雄風重振,出去找女友了??墒撬僖矝]回來。一直到新生的小狗崽滿地跑了,黑子也沒有回來呀,這一次它真的選擇離開了,它到底遭遇了怎樣打擊呢?謎。
二力有一天在夢中粗粗地喊了一嗓子:張三力!
五
圖書管理員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可能從來就不知道他的名字,四十七也從來沒有人提起他的名字,說起他來就叫那個圖書管理員。很奇怪的事情,我這是小說呀,我可以虛構(gòu)的呢,可是,我給他起了好幾個名字,都覺得不妥,別扭,干脆放棄。什么原因呢?不知道。你小時候有磨剪子菜刀的吧?是不是還有鉅缸鉅碗的?賣小雞小鴨的?他們年年來個幾次,年年都來,就是那么幾個人,十幾年都不變似的,我記得的就是這樣。賣小雞小鴨的人不收現(xiàn)錢,賒賬,因為他的小雞小鴨還看不出公母來,而買家說好的只買母的。他要等到它們長大了,它們可以自證身份的時候,它們的前主人才上門來結(jié)賬。我媽每年都要和他們打交道,可是我們不知道他們姓什么叫什么,我們就叫他們磨刀的,鉅缸的,賣小雞小鴨的。我們?yōu)槭裁床粏枂査麄冃丈趺l呢?不知道。圖書管理員每天走在黃色山砂路上,從路基上下去,走進荒草里去?;蛘邚牟輬鲋凶叱鰜?,從路基下上來,走到山砂運材道上。我們經(jīng)??吹剿?墒遣恢浪惺裁疵?。
場部圖書室也沒有什么人去,它對外,誰都可以去,可是并沒有什么人去閱讀。哪有那么多愛讀書的人呢?并非人人都愛讀書呀。我的學(xué)生就不愛讀書,他們讓我的教書生涯輕松愉快,一次都沒哭過呢。有沒有圖書室,圖書管理員存不存在無所謂。事實可能真的是這樣。四十七本來沒有圖書管理員,就像別的林場一樣,從沒有圖書管理員這個職位。圖書屬于宣傳工作,林場宣傳干事管。他拿著一串子鑰匙,如果他在林場,而不是下山(林區(qū)的人離開林場一律叫下山,因為林場不能解決的問題,只有一條路,就是下山),又趕上他當天沒有材料寫,他就打開圖書室的門,愛看不看吧。否則門都不開,有人找他,他會煩,堵氣冒煙地嗆你:討厭吧?人家憋材料呢。
三俊子跟我說過,二力已經(jīng)揍了宣傳干事好幾次了。三俊子抖了他的小流蘇之后,翻翻白眼,手指頭掐算了一番,說,三次,揍了他三次。
為啥呢?我問。
二力讓他給洗幾張照片,他總說憋材料憋材料,把二力憋煩了唄。
就是這樣。我去過幾次,沒有注意到圖書管理員。我想了想,可以確定他在的,是的,沒錯。自從圖書室有了專職的圖書管理員,總有一個身影,深色的身影,我都記不得他穿什么衣服了。但他坐在墻角處,在看書。只有這些,沒有其他印象了。你發(fā)現(xiàn)沒有?有的人就是這樣,不會給人留下印象。有的人就不同,他走在街上,就是那么一走一過,都引人注目——美女不舉為例呀,你可以推想一個陌生的普通人,有的人就是這樣,倒不是漂亮英俊什么的,與這些無關(guān)呢,他有自己的特點,他的特點會引起人的注意。但有些人,或者說,大多數(shù)人,分分鐘就消失了,就是他在你的眼前,你也不覺得他多么存在似的,沒有引起你絲毫注意。就像平靜或者洶涌,隨便什么樣的大海吧,你能從海水里認得出一滴水嗎?圖書管理員就是一滴水似的人,無論單個出現(xiàn),還是在茫茫人海中,他都不會引起你注意。我見過他,可是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子。
那是一個怎樣的夜晚呢?我不記得具體的時間了。反正是個月圓之夜。林區(qū)有月亮的夜晚是個神在的地方。除了沖口而出的莊重這個詞匯,你可以用世間所有美好的詞匯來形容它贊美它,然而,你很快發(fā)現(xiàn)一切都在莊重統(tǒng)領(lǐng)之下了。就是這樣。你無以言表??墒悄阈氖轮刂?。你望著它的時候,那么感動,你覺得它那么慈祥,就好像它什么都懂你,都憐憫你,包容你似的。當你低下了頭,暖得不行,再去仰望它的時候,卻又覺得,它那么淡漠,那么不經(jīng)意。好像它從來都沒有關(guān)注過你似的,就好像它看你的眼神也不過如此,和看著密林里獨行的一個什么山獸一樣,不過如此罷了。你心上難過,難過極了,都憂傷了。
就是這樣的一個月圓的夜晚。我的朋友來看我了,他還在念書,大四的學(xué)生,而我已經(jīng)做了一名林區(qū)子弟校的初中老師了。他來看我,不知道逃課來的還是請了假,我都沒有問。我正難過著呢,我并不喜歡他,他來不來都一樣,我不喜歡吶??墒撬щU萬苦的來了。我為他的辛苦而難過,更為自己不愛他而難過。我知道我自己,我愛的不是他,我誰都不愛吶!我想愛個人,一個男人,可不知道去愛誰,也不知道他在何方。這個有月亮的晚上真的讓我難過極了。我們在月光下散步。我們輕輕地走在一個人也沒有的山砂運材路上。林中的鳥兒也都安歇了。林子的夜晚從來都是靜默的。我們在那一刻仿佛走在一段很古老的過去的時光里,仿佛天地間都是靜的,只有我們兩個在動,卻又是無謂的移動,一點意義也沒有。因為沒有愛情啊,多么令人憂傷!就在這個時候,一段旋律從那古老的時光中流淌了出來,我聽到了簫聲。我沒有驚奇,好像應(yīng)該那樣,好像此刻就應(yīng)該有一股子旋律才對。我們站住了,我就知道了那簫聲的來路。小木屋,對,圖書管理員的小木屋。
“蘇武,留胡節(jié)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渴飲雪饑吞氈,牧羊北海邊……”這是《蘇武牧羊》的旋律啊。
我記得我爹說過,簫這個東西是最好吹奏的,好學(xué),誰都可以吹一下。我爹說,他在深山老林里做森林調(diào)查時,都遇見過它。我爹說,它就是哭,人在哭。有時候,人哭哭才痛快。我爹這么說。上世紀四十年代末,剛解放那會兒,有一次他們在大雪封山的冬季去做森林調(diào)查。他們雇了向?qū)АQ┥?,沒過了大腿,卡在大腿根上。沒法走,你怎么走啊。我爹說,那你一看,就是荒無人煙,沒人走過,溝滿壕平啊。向?qū)г谇懊鎺?,他呢,先拔出一只腳,踩出一個腳印,再拔出另一只腳,踩出另一個腳印,這才叫一步。他后面的人看到的就是兩個不見底兒的雪窟窿,兩只腳那么大的雪窟窿。你得學(xué)著向?qū)У臉幼?,踩著他的腳窩走,就是說得準準的將自己的腳插進雪窟窿,落在他的腳印里,不容易呀,可難啦。我爹是外八字腳,挺厲害的,所以他的腳印就不容易和向?qū)У奈呛?,他得將自己的腳矯正了,才能插入向?qū)У哪_窩里。用我爹的話說,就是得別楞著腿、別楞著腳,放進向?qū)У哪_窩。這沒法走,這是天生的習(xí)慣呀,我爹根本就改不過來,這可麻煩了,我爹被雪窩絆倒了,一個跟頭一個跟斗的摔。我爹說,大煙炮在頭上十幾米處的樹梢上打呼哨,身邊的樹嘎吧吧響,為啥呢?凍的,嘎吧吧響還行呢,有的就噼哧啪嚓裂了,劈開了,挺不住的就倒下去。就在你身邊。那得多冷呢,可是我們渾身是汗,狗皮帽子白花花一片,汗冒出來了,嘴也喘粗氣,結(jié)果結(jié)了一頭一臉的冰霜冰穗子。我爹說,老虎還不消停,我爹說到這哈哈大笑起來了,他說,老虎還吼叫。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就是一聲聲叫,聲音一點兒也不尖利,“嗚嗚”的。大煙炮時強時弱嘛,老虎的吼叫聲也是那樣時強時弱,遠遠近近的,有時就像是在頭頂上。再說,老虎是活物呀,難道它不走動嗎?有時候聽得真真兒的,它就在你左邊樹林里,或者右邊樹林里,要不就尾隨著。我聽著挺興奮的就問我爹,怕不怕呀?我爹沒有接我的話。他說,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木屋,木刻楞。他們進去了,沒人,但一看有主兒。為什么呢?屋子里還是挺整齊的,有個小炕,有狍皮褥子,鋪蓋卷。有鍋灶。向?qū)馓柟肥W樱筇柦猩恫恢?。我爹說狗剩子叫黑瞎子咬過,沒死。我爹說,狗剩子看了看,沒啥吃的,就出去了,出去了還是看??词裁茨兀侩S后才知道他看的啥。這小木屋那就是被雪圍住了嘛,根本不見土,不知道有多厚呢,被大煙炮推出一條條子起伏的雪痕。雪薄的地方露幾根草尖兒。狗剩子朝著一束拇指粗一乍高的枯草伸出手,他拔了出來,嘿,沒根兒,后插上去的。狗剩子往下扒,一會兒工夫就拎起一只剝光了皮毛的獐子。嗨,原來那是個記號呀!我爹說到這兒又哈哈笑了,好家伙,我爹說,我們就烀上了,五個人把一個獐子全嗆了,連點湯都沒剩,泡干糧吃了。吃飽了,喝得了,我才看見墻上掛著一管簫,拿下來吹了一曲。我爹給我們講這些的時候手里并沒有簫,就低沉沉的哼唱出來了?!啊拇鏉h社稷,旄落猶未還,歷盡難中難,心如鐵石堅,夜在塞上時聽笳聲入耳痛心酸……”我爹低沉沉地哼唱著它,他當時是坐在炕上的,盤著腿,就是個東北老頭兒的樣子。他緩慢地搖動著身體,就像一棵草,在風中俯仰那樣,可我總覺得,那可不是一根弱草,被風虐來虐去的那種,他像一根粗壯些的蒿草,卻也依然是悲悲涼涼的,在風中俯仰著,搖曳著。這給了我相當深刻的印象。圖書管理員的簫聲吹出《蘇武牧羊》的旋律一起,我什么都想起來了。
“轉(zhuǎn)眼北風吹,雁群漢關(guān)飛,白發(fā)娘望兒歸,紅裝守空帷……”簫聲向著月夜傾訴,我的朋友驚奇地看著我,聽我跟著那夜行的旋律哼唱。我想他可能從沒有聽過這樣歌聲。我并不想跟他解釋這是一支怎樣的歌子。這樣的月色,而從這月色中逶迤而來的樂音,大抵不需要任何注解吧,用嗎?歌詞都可以忽略的,所有的歌詞都可以從心上出發(fā),對不對?圖書管理員反復(fù)地輸送著它的旋律,你聽得出來,那是他的郁結(jié)??刹⒉恢滥怯艚Y(jié)是什么。我陷入到了自己的記憶軌道。
我爹講的那個故事其實還沒有完呢,我爹說,他們吃完喝完天就黑透了,可是小木屋的主人還沒有回來。他們打算好好休整一下,留宿在小木屋里,可是主人沒回來。我爹說,第二天早上,我那三個同伴還睡著,他們太累了,都還是孩子呢,二十歲,我那時也就三十歲呀,都貪睡??晌倚褋砹?,我就聽見外屋地有人在說話,我沒吱聲,也沒動,掐著槍聽。就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說:好家伙,嚇得我沒敢進屋,愣是在雪窩子里挨了一宿。天亮了,我才看見那把蒿子沒了,才知道是自己人。你是哪個綹子的?就聽狗剩子截住了他的話頭,低聲說:兄弟,閑話少說,我們就是借個宿,咱們井水不犯河水。然后狗剩子就把那個人領(lǐng)進來了,把我們叫起來,狗剩子說這是王老海,獵戶。那人一身笨重的羊皮襖褲,呵呵應(yīng)著??墒撬墙心莻€名字嗎?誰知道呀?明顯他是個胡子!我爹把嗓音都提高了,像是挺氣憤似的。我說我的天哪,土匪呀,你們遇到土匪了?我爹說,是啊,那怎么地?遇上也就遇上了,該干啥還得干啥,我們有我們自己的任務(wù),可不是好干的,我們得想法設(shè)法干我們自己的事情。我又問了,怕不怕呀?怕不怕呀?我爹說,怕還是不怕,是我們想的嗎?我們不能想那么多。我爹閉了嘴,不再說了。
六
四十七的秋天到了。這是松塔成熟的季節(jié),學(xué)校里的高手們大顯身手,江湖一時好一陣子興風作浪啊。反正我服,想想都眼花繚亂的。課間十分鐘,學(xué)生中的高手可以跑到紅松林里,爬上高高的松樹,采摘松塔。上課鈴聲響起時,他們穩(wěn)穩(wěn)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沒事兒人似的。據(jù)說還有各種炫技,比如,從一棵松樹上跳躍到另一棵松樹上。聽起來都是酷酷的。我們老師都知道,可我們沒有辦法。除了他們身手超群以外,他們還有堅硬過人的牙齒,女孩子也不例外。上課的時候,我站在講臺上,聽到下面一片咯嘣響,還有一陣陣的松籽香味。我可以不在乎那些惱人的聲音,但我在乎那些香氣呀,誰能不在乎呢。學(xué)生們愛犯一個錯誤,以為老師都不食煙火,那可是大錯特錯了。我們可是不一樣的煙火呀。我們老師早就練出了一套硬功夫,可以讓我們的聲音刺透學(xué)生的耳朵,即便他們不聽,也送給他們??墒俏覀儫o法抵御松籽的香氣。我們幾位老師避開了校長的眼睛,搞了一次大搜查。哈,戰(zhàn)果可以描述嗎?我們莊嚴地搜查了學(xué)生們的課桌和書包,我們嚴肅地說:你們爬樹不好,很危險。家長知道嗎?老師允許嗎?課堂上吃東西更不好,要不得。然后,我們鬼鬼祟祟地將戰(zhàn)利品帶回辦公室,再鬼鬼祟祟帶回宿舍。我們要比學(xué)生吃得文雅,精致,我們將松塔交給食堂大師傅,請他們放到灶火中烤一烤。松塔上的“鱗片”大開了,松籽剝落很容易了,也很香。但吃起來還是要下一番功夫的,用玻璃面霜瓶子砸。它的瓶底厚實,可也還是會尷尬的,瓶子碎掉了,心就痛了。
上班路上,三俊子從我身后追了上來,從書包里取出一把木柄小鐵錘,遞給我。好漂亮的一把微型小錘子呀。樣子乖乖的,錘頭實際上就是一個小鐵球,但削出一個小小的平面。我一眼就看出它的用途來了。
三俊子的毛病是改不了了,既然他認為帥,那就帥吧。他的小流蘇又抖了一遍,說,給你,安老師,小錘子。
干嘛用?我裝糊涂。
砸松籽。安老師,這是二力做的錘子。手工做的呢。
我把玩兒著小錘子,覺得不夸一夸不仗義,絕對不仗義呀。于是我說,二力是個巧人呢。
三俊子說,這算什么呀?不是事兒,他什么都會做。
然后三俊子就沉默了,像個小大人那樣長長出了一口氣,說,安老師,你沒有發(fā)現(xiàn)嗎?
什么?我問。
二力走了。三俊子說。他說林子里太憋屈,他受不了了。他是一分鐘也待不了了。
然后,三俊子就說出了一個讓我吃了一驚的事情。他說,安老師,難道你沒有發(fā)現(xiàn)點什么嗎?我猜你沒有發(fā)現(xiàn),那我就告訴你吧,圖書管理員也不在了,走了。
走了?這我可沒有發(fā)現(xiàn)。不過我倒的確好多天沒有看到他了,沒有看到他在運材路上一個人走,上班或者下班。
三俊子說,其實二力后來跟圖書管理員單挑了一次,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不說,一句也沒漏。但我們看出來了,二力變了,不知道哪兒變了,反正和從前不一樣了。其實我們也沒發(fā)現(xiàn)圖書管理員不見了,還是二力跟我們說的,有一天他說,你們沒發(fā)現(xiàn)嗎?什么?我們不知道他說的啥,他說,管理員不見了。小鍋子就說,跟我們有雞毛關(guān)系,發(fā)不發(fā)現(xiàn)能咋地?二力就說,他是個特工。我們?nèi)α耍恍?。圖書管理員佝僂八叉的,還特工,我們笑得不行。二力說,你們那是外行話,你們以為特工就得是個英俊小生,西裝革履,歌舞升平?錯了。三俊子說,我們都不信他的話。小鍋子他們幾個還笑話他,揭他的短,提了黑子的事兒,還提了二力單挑的事兒,就是羞臊他唄。還逼問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單挑圖書管理員的時候,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二力不說,二力不僅不說這個。他還罵了我們一句,說你們永遠看不見自己的后腦勺。就這一句話,小鍋子差點和他動手。后來大家又消停下來了。二力就說他也要走了,去遠一點的地方。他說,他就是不知道這個圖書管理員是怎么回事?他是保密期沒到還是犯了什么錯誤?二力說,來接他的車是個軍車牌子,不知道是個什么來頭。他說林場人都不知道,宣傳干事傻子似的,根本不知道,只有林場書記知道。我媽就說,問他呀?二力說,沒法問吶,問不了,他絕不會理睬咱。三俊子說,那天小鍋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怪,就是要跟二力對付,總找他茬兒。小鍋子就說,二力你就編吧,是不是你在為自己那次丟人的事兒找補呢?那個圖書管理員到底咋地你了?把你打服了吧?二力就急眼了,抬腿就踹他,小鍋子立馬回擊,大家伙兒就拉,最后還是二力控制住了,說,好吧,小鍋子,你贏了,四十七是你的了,我走。
三俊子一口氣說完,就瞅我,一眼不眨地瞅我。看我不說話,他就一遍遍吹自己的劉海兒,小流蘇翻來覆去地抖個不停。三俊子說,安老師,你說到底咋回事呢?你信二力的話嗎?
我想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林場初中教師,而這個問題太復(fù)雜,不是我能判斷的。但是,我想相信二力。我想二力未嘗沒有道理,或者也的確進行了一番調(diào)查。也許這些都不重要,三俊子正看著我呢,他要我回答他的問題。他的小流蘇已經(jīng)服服帖帖了,那一層劉海兒襯得他的眼神亮亮的,我想不管我怎么想,怎么疑惑,我應(yīng)給給三俊子一個支持吧,我不希望他的內(nèi)心受到挫折??粗难劬?,說,我信。
責任編輯 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