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心儀

徐志摩的一生，被隱去的是懷揣著救國夢想渡海、以政論文章針砭時弊的青年熱血，被放大的是兩段婚姻、三個女人和幾首口耳相傳的愛情詩。

1918年8月14日，上海十六浦碼頭，“南京號”輪船緩緩起錨離岸。21歲的徐志摩站在甲板上，揮手向前來送行的親友告別，踏上了赴美留學的旅程。離愁別緒并未在他心中停留太久。輪船駛?cè)胩窖髸r，他站在船頭，眼前是寬廣無垠的大海，腳下是滾滾翻騰的波濤，海風吹亂了他的頭發(fā)，也吹動了他心頭的熱血。回到船艙，他提筆寫下了《赴美致親友書》：“……諸先生于志摩之行也，豈不曰國難方興，憂心如搗……今棄祖國五萬里，違父母之養(yǎng)，入異俗之域，舍安樂而耽勞苦，固未嘗不痛心欲泣，而卒不得已者，將以忍小劇而克大緒也……國運以茍延也今日，作波韓之續(xù)也今日，而今日之事，吾屬青年，實負其責?！边@番話，極具其恩師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一文的氣魄：以青年之軀，擔興衰之責。

徐志摩直到去世都是青年，年僅35歲。當后世慣于把他的一生簡略成兩段婚姻、三個女人和幾首口耳相傳的愛情詩時，那個懷揣著救國夢想渡海、以政論文章針砭時弊的青年，卻漸漸地不為人知?！缎熘灸鳌返淖髡唔n石山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感慨：“現(xiàn)在人們對徐志摩的認知，還停留在一個較淺的層面上，僅止于對他的詩歌與散文的欣賞，津津樂道于他的愛情故事，并沒有對其個人品質(zhì)和社會理念進行深入研究。事實上，徐志摩是一個思想精進，很有社會擔當?shù)娜?。他回國后，幾乎參與了當時所有政治與思想方面的論爭。撇開那些風流韻事，我們才能走近真正的徐志摩。”

漢密爾頓·徐

徐志摩曾說：“在24歲以前，詩，不論新舊，于我是完全沒有相干?！薄拔腋赣H送我出洋留學是要我將來進‘金融界的，我自己最高的野心是想做一個中國的Hamilton（漢密爾頓）。”這位漢密爾頓，是美國開國元勛、首任財政部長?！八且晃徽渭?、社會領袖。這能看出徐志摩想做中國的社會領袖，要從經(jīng)濟入手來推動中國社會的發(fā)展。他到美國后，還取了個英文名‘漢密爾頓·徐，可見其決心?！表n石山說。

“南京號”抵達舊金山后，徐志摩“橫決大陸，歷經(jīng)芝加哥紐約諸城”，到達伍斯特城，入讀克拉克大學歷史系，選學課目凈是《歐洲現(xiàn)代史》《19世紀歐洲社會政治學》《商業(yè)管理》《勞工問題》《社會學》《心理學》等。因?qū)W分不夠，他在抵美后的第二年夏天，又進入康奈爾大學暑期班修了4個學分。林徽因曾在《悼志摩》中回憶：“他是常得優(yōu)等的，聽說有一次康乃爾暑校里一位極嚴的經(jīng)濟教授還寫了信去克拉克大學教授那里恭維他的學生，關(guān)于一門很難的功課?！?/p>

但徐志摩真正收獲的并非是課堂上的知識，而是被點燃的愛國熱情。美國當時正經(jīng)歷一戰(zhàn)的沖擊，物價上漲，物資匱乏，但人們毫無怨言。1918年11月，當一戰(zhàn)勝利的消息傳來，人們涌上街頭歡呼慶祝，發(fā)自肺腑地為國家驕傲。徐志摩初到異邦就旁觀了這一幕，感觸頗深?！靶熘灸εc同宿舍的董任堅、張道宏、李濟共同訂立章程，發(fā)奮向?qū)W。章程的內(nèi)容除了早起晚睡，多運動、多學習以外，還有每天7時朝會（激恥發(fā)心），傍晚面對祖國方向，高唱國歌?！表n石山說。

在中國政府承認喪權(quán)辱國的中日“二十一條”后，留學波士頓的中國學生“痛憤‘國恥，遂有‘中國國防會之組織”，“欲喚醒國人，團結(jié)民眾，共事抵抗外國之侵略與凌逼，以救亡圖存”。徐志摩很快聽說了國防會的大名，便想約室友張道宏一起去波士頓看看，但張道宏以花費過大為由拒絕了。徐志摩認為，與其窮居，不如張揚，況且附近的紐約有不少英賢之士，不可失之交臂。于是，他又約了李濟、周延鼎等人，在1918年12月21日抵達波士頓，并在次日來到了哈佛大學。

徐志摩在哈佛待了3日，不僅加入了國防會，還結(jié)識了吳宓、趙元任、梅光迪等中國留學生。吳宓在文章中記述道：“一日，有克拉克大學的兩位中國學生，來加入國防會；其中一位李濟，另一位便是徐章垿，字志摩。照例簽名注冊之后，大家便暢談國事和外交政治等。以后還會見過幾次，所談仍不出此范圍?！?/p>

1919年底，獲得克拉克大學一等榮譽學位后，徐志摩來到紐約，進入漢密爾頓的母校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專攻政治學。高樓林立的大都市中是緊張激烈的生存競爭，鋼筋水泥鑄就的工業(yè)森林里是弱肉強食地壓榨與掙扎。極具壓迫感的新環(huán)境，一方面進一步激發(fā)了他的愛國熱情，另一方面也讓他對社會主義思想產(chǎn)生了興趣，成了中國學生口中的“鮑爾雪維克”，即布爾什維克。他的目光不再停留在實業(yè)救國，轉(zhuǎn)而關(guān)注社會問題。

1920年，徐志摩以畢業(yè)論文《中國婦女的社會地位》結(jié)束了在哥倫比亞大學的日子，收起行囊，“擺脫了哥倫比亞大博士銜的引誘，買船漂過大西洋”，想去英國劍橋大學研究院讀博士。這一次，他追隨的目標，變成了哲學家、和平主義社會活動家伯特蘭·羅素，“想跟這位二十世紀的福祿泰爾認真念一點書去”。

羅素家中的?？?/p>

1920年10月，羅素訪華，發(fā)表了“哲學問題”“心之分析”“物的分析”“數(shù)學邏輯”“社會結(jié)構(gòu)學”這“五大演講”，在中國知識界產(chǎn)生了極大震動?！靶熘灸υ诿绹x書時，肯定看過羅素社會政治方面的著作，要不然也不會決然離美赴英。只是年輕人慮事不周，以為羅素既是訪問，有一兩個月就夠了，沒想到羅素次年7月才離開中國。而且，早在1916年一戰(zhàn)期間，羅素就因為主張和平，被劍橋大學三一學院除名了?！表n石山說。

既來之，則安之。徐志摩進入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師從英國社會主義主要思想家拉斯基教授，開始了一些政治實踐，對西方的民主、法制和自由這一套理念及其運作，有了直觀的理解。比如，他曾隨拉斯基夫人去伍利奇碼頭參觀選舉。這一時期，徐志摩給梁啟超和蔣百里創(chuàng)辦的《改造》雜志寫了幾篇文章，談的大都是政治話題。

到英國后，徐志摩如魚得水，朋友圈中既有狄更生、康拉德這樣的大作家，又有知識界領袖狄金森、激進青年學者歐格敦這樣的社會活動家。1921年春，他在好友狄更生的介紹下，進入劍橋大學王家學院（即國王學院）就讀。同年10月，也是從好友歐格敦那里，他得知羅素回英并拿到了地址。他立刻寫信請求見面，并在一個星期后如愿以償。徐志摩發(fā)乎本心的崇拜、夸贊和尊重給羅素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成了羅素家中的?？?，常往返于劍橋與倫敦，聆聽羅素的教誨，參加其倡導的各種活動。“在英時期，要論對徐志摩影響最大的人，還是羅素。羅素攻擊卑鄙虛偽，提倡世界政府，熱愛和平、文明、人類，捍衛(wèi)思想自由及創(chuàng)作自由的觀點，都對他影響很深。羅素給了他敏銳的社會意識?！表n石山說。也就在這一時期，徐志摩基本轉(zhuǎn)向了羅素式自由主義的思想。

徐志摩的英倫行開始得草率，結(jié)束得突然。1922年8月，他突然決定回國，放棄劍橋大學的博士學位。在這個決定的背后，既有眾所周知的原因——追尋林徽因的腳步，還有一個少有人道的理由——恩師梁啟超有一個“中國的文藝復興”計劃，需要其回國相助。徐志摩開始以自己的方式，步入古老而憂患的祖國的現(xiàn)實。

“中國的文藝復興”

談及梁啟超與徐志摩的關(guān)系，廣為人知的是徐志摩和陸小曼婚禮上，證婚人梁啟超那一席驚世駭俗的證婚詞：“徐志摩！陸小曼！你們懂得愛情嗎？你們真懂得愛情，我要等著你們連續(xù)不斷的，把它體現(xiàn)出來。”“這是我告訴你們對于愛情，負有極嚴重的責任，你們至少對于我證婚人梁啟超，負有極嚴重的責任。”后人據(jù)此認為師生反目。事實上，直到梁啟超去世，徐志摩都是其愛徒。

早在辛亥革命爆發(fā)時，徐志摩就被梁啟超的學識、文采和思想所折服。在杭州府中學上學時，徐志摩在?？队崖暋飞习l(fā)表了文章《論小說與社會之關(guān)系》。這篇文章從題目和內(nèi)容來看，都受到了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的影響。徐志摩模仿得惟妙惟肖，還因此引起視察杭州府中學的張幼儀四哥張公權(quán)的注意，從而牽起徐志摩與張幼儀的紅線。赴美留學前，徐志摩成為梁啟超的弟子，這既讓徐志摩心愿得償，也為其日后歸國開辟了路徑。

留學歐美期間，師生二人信件往來頻頻。徐志摩常研讀恩師文章，頗有感觸：“讀梁先生《意大利三杰傳》，而志摩血氣之勇始見……向使志摩能持續(xù)三杰之意氣，而奔迅直前也，則瑪志尼志摩也，加里保志摩也，加富爾志摩也?！?/p>

“梁啟超是一個干預社會、敢于擔當?shù)奈娜耍渲鲗У拇蟛糠治膶W活動，都可以說是有政治意味的，他也如此影響著徐志摩?！表n石山向記者解釋，“梁啟超召喚徐志摩回國參與的‘中國的文藝復興，就是以其為首的研究系要做的一個振興中國文化的計劃。舒新城在寫給梁啟超的信中建議，要‘在外面考察教育、物色人物‘先期通告學生，按照他們的計劃展開，‘如此鼎足而三，舉足可以左右中國文化，五年后吾黨將遍中國。后來梁啟超在《致百里東蓀新城三公書》中說‘志摩大約（公權(quán)言）不能速歸，知道不能速歸，可以知道兩人是交流過這個計劃的?！?/p>

徐志摩回國后不久，就搬到了石虎胡同7號。這里既是梁啟超擔任館長的松坡圖書館的總部，也是其創(chuàng)辦的講學社的總部。講學社負責邀請國際名人來華講學，后來泰戈爾訪華就是由講學社邀請的，徐志摩擔任其翻譯。徐志摩在石虎胡同7號沒什么明確職務，負責處理圖書館和講學社的英文信件。當時，新文化運動方興未艾，各種團體和刊物，既似雨后春筍，又如林立壁壘。徐志摩工作之余，就帶著自己的皮包四處投稿，逐漸在群雄割據(jù)的格局中打出一方屬于自己的天地。

在韓石山看來，徐志摩從事的許多活動，比如創(chuàng)辦新月社，接辦《晨報副刊》，都可以說是梁啟超的“中國的文藝復興”計劃的一部分，至少也和這個計劃相呼應?！傲簡⒊蟾艣]想到，徐志摩活動的能量太大了，闖出了自己的一方格局?！?/p>

有政治上的義憤，無政治活動的熱情

1922年5月，蔡元培、胡適、梁漱溟等人在《努力周報》上發(fā)表《我們的政治主張》一文，認為中國的政府軍閥混戰(zhàn)，提出要建立由知識分子中的“好人”組成的“好人政府”。在徐志摩啟程回國時，這個烏托邦的提議似乎有了實現(xiàn)的可能——在吳佩孚的支持下，曾在《我們的政治主張》上簽字的法學家王寵惠等人入閣，北大教授羅文干任財政總長。這個內(nèi)閣實際上是吳佩孚的傀儡，并為曹錕所掌控的國會所不容。隨著矛盾的激化，羅文干成了犧牲品，以“賣國納賄”的罪名被捕。

羅文干的被捕，激起了知識界的強烈不滿。北大校長蔡元培譴責這是“蹂躪人權(quán)、獻媚軍閥的勾當”，提出辭呈，聲援羅文干。初回國的徐志摩，帶著滿腔理想主義的勇氣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寫下了《就使打破了頭，也還要保持我靈魂的自由》。在這篇文章中，他旗幟鮮明地支持蔡元培的行動，認為是在“拿人格頭顱去撞開地獄門”，并從蔡元培看到了“如何去牽涉政黨，總不能淹沒這風潮里面一點子理想的火星。要保全這點子小小的火星不滅，是我們的責任，是我們良心上的負擔”，發(fā)出了“無理想的民族必亡”的吶喊。

“徐志摩不是一個純粹的詩人。他畢竟是學政治經(jīng)濟的，對當時中國的社會問題有獨立的思考，也常有發(fā)表的欲望。1923年冬，張幼儀的二哥張君勱一說要辦《理想》雜志，他就迫不及待地寫下《政治生活與鄰家三阿嫂》《青年運動》等文章?；貒蟮膬扇觊g，在建樹詩人聲望的同時，徐志摩更多的是以時政評論家的身份說話。他的散文中最精彩的也是這類文字?！表n石山說。

早期徐志摩發(fā)聲往往是寄文章去各種報紙雜志，在接辦《晨報副刊》后，那里成了他的陣地。他對中國社會的看法，對現(xiàn)行的中國政治的意見，都刊登其上。1926年3月12日，日艦轟擊大沽口炮臺，國民軍還擊，史稱“大沽口事件”。是時，徐志摩就被困在大沽口外的通州輪上，聽著傳來的陣陣槍鳴炮響?；乇逼胶螅虬藝蟛鸪蠊量趪涝O施的通牒引發(fā)“三一八”慘案，讓徐志摩終是難抑憤怒，寫下了《梅雪爭春（紀念三一八）》。在他主持的《晨報副刊》上，聞一多、饒孟侃、楊世恩等人都紛紛發(fā)表詩文譴責北洋政府的暴行。《晨報副刊》上的《詩刊》創(chuàng)刊號幾乎成了“三一八”慘案紀念專號。

不過，“徐志摩有政治上的義憤，卻沒有多少參與政治活動的興趣。他并非是對社會現(xiàn)實沒有興趣，而是對當時各種亂七八糟的政治活動不抱信心，他始終以自己的方式關(guān)注政治現(xiàn)實和民族存亡。后來‘濟南慘案，他也在日記中痛陳，‘日本人當然可惡‘有血性的誰能忍耐‘上面的政府也真是糟‘沒有一件我們受到人家侮辱的事是不可以追原到我們自己的昏庸?！表n石山認為，《晨報副刊》這個陣地，正好展現(xiàn)了徐志摩批判社會的實力與勇氣。

志摩之死：為國難而趕飛機

1931年10月29日，徐志摩決定和外交官顧維鈞一道，乘張學良的座機南下。此前因顧維鈞一再延期，徐志摩不得不在北平逗留了12天。這12天，他幾乎與北平的好友都見了面。一次次的見面，竟成了彼此皆不知的訣別儀式。

在徐志摩去世后的友人悼念文章中，這些“訣別”常被提及。其中與劇作家熊佛西最后的長談，頗值得深究。“某夜，我們在勺園小集，記得正是深秋陰霾天氣，北風呼呼的刮著窗紙，落葉紛紛在院內(nèi)卷起。熊熊爐火，一杯清茶，我們互談心曲，他說往事如夢，最近頗想到前線去殺敵！他恨不能戰(zhàn)死在沙場上！他什么樣的生活經(jīng)歷都已經(jīng)歷，只沒有過戰(zhàn)場上的生活！他覺得死在戰(zhàn)場上是今日詩人最好的歸宿。”

當時，“九一八事變”的炮聲剛過，民族危亡激起了每個中國人體內(nèi)的血性。韓石山感慨道：“徐志摩在人生的最后幾年，也就是上世紀20年代末，對政治的熱情一度有所消退，但在‘九一八事變后，他的愛國熱情再度高漲了。顧維鈞當時負責和日本人打交道，要南下向中央?yún)R報東北、華北局勢。兩人同乘飛機，又是好友，東北、華北的情況應該都是有談到的。這也就不難理解徐志摩為什么南下后又立刻北歸了?！?/p>

徐志摩回到上海后，與陸小曼發(fā)生過爭吵。 11月19日清晨，他乘“濟南號”飛機從南京出發(fā)飛往北平，終因飛機誤觸山頭而遇難。與陸小曼最后的爭吵，以及趕赴林徽因在北平協(xié)和小禮堂的報告會，似乎為徐志摩的人生畫了一個桃色的句號。但韓石山并不這么認為：“11月9日滯留北平時，徐志摩還給陸小曼寫過一封信，信中說：‘我此行專為看你：生意能成固好，否則我也顧不得。且走頗不易，因北大同人都相約表示精神，故即（使）成行亦須于三五日趕回，恐你失望，故先說及。所謂北大同人，就是北大的教授們，所謂表示精神，就是要在日寇步步進逼，東北局勢危急，華北幾將不保的國難時刻，表示他們同仇敵愾的信念。我想，這是為徐志摩匆匆返回北平提供了另一種解釋。徐志摩這一生，要說他堅持了什么政治思想，其實并不明確。但有一件事他堅持，那就是愛國。當初渡海是為了救國，回來后針砭社會是希望國家變得更好，至死也是想為民族救亡做些什么。他是一個始終的愛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