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凌

25歲的秦云軼現(xiàn)就讀于德國漢諾威音樂與戲劇學院，是歐洲乃至全球如雷貫耳的鋼琴大師阿里瓦迪手下的中國弟子，學習之余她還多次舉辦室內(nèi)樂演出，多次和歐洲各地交響樂團合作。24歲的畢漢辰現(xiàn)就讀于美國茱莉亞音樂學院，師從鋼琴大師馬丁·瑞卡里奧。在這所來自世界各地的學琴少年削尖了腦袋想要擠進去的頂級學院，年紀輕輕的畢漢辰已經(jīng)擔任著鋼琴教師的工作。24歲的尹存墨現(xiàn)就讀于漢諾威音樂與戲劇大學，14歲時他就成功地錄制了艱難無比的李斯特全套超級音樂會練習曲，締造了古今中外鋼琴史上一項新的紀錄，被中外媒體稱為“少年李斯特”。這三位都是眾人眼里的“鋼琴天才”，是國際鋼琴舞臺上的耀眼“新星”。2017年5月初，這三位鋼琴“新星”紛紛從國外趕回了上海，他們要參加一場重要的音樂會——“湯蓓華與國際獲獎學生音樂會”。著名鋼琴家、教育家湯蓓華教授是他們在上海音樂學院附中就學時教授六年以上的老師。

2017年5月7日下午兩時，東方藝術(shù)中心音樂廳現(xiàn)場，近兩千個座位幾乎座無虛席。在上海音樂學院教授王勇感性而幽默的主持、導賞下，湯蓓華的國際獲獎學生一一上臺演出，除了三位從國外趕來的學生外，還有第7屆意大利羅馬莫扎特國際鋼琴比賽第一名徐越，意大利巴勒塔“國際青少年藝術(shù)家”鋼琴比賽兒童B組特等大獎獲得者周雨昂……音樂會上，無論是幾位“90后”的鋼琴獨奏，還是四位“00后”上音附中學生的八手聯(lián)彈，每位學生都是落落大方、從容淡定。演奏中，沒有一人的肢體動作是夸張的，但沒有一段琴聲是感情不充沛的，時而舒緩如流泉，時而急越如飛瀑，時而低回如呢喃細語……

音樂會演出過半后，作為主角的湯蓓華才緩緩上場，一襲飄逸的淡綠色的長紗裙，半挽起半披散的長發(fā)，銀閃閃的花冠發(fā)飾，猶如一位音樂仙子。從上場到優(yōu)雅地坐下，她的臉上一直洋溢著明媚的微笑；她輕撫了一下琴身，向坐在對面鋼琴前的學生徐云嘯輕點一下頭后，細長的手指開始在黑白琴鍵上靈巧地跳躍，似流水般潺潺的音樂瞬間流淌了出來，飄逸出音樂的芳香……

接著，一個全新的跨界節(jié)目上演。湯蓓華與“昆曲王子”張軍、青年笛簫演奏家毛宇龍共同演繹了全新改編的樂曲《春江花月夜》，上海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丁申陽一氣呵成地現(xiàn)場揮毫創(chuàng)作草書作品《春江花月夜》。對于這全新的視聽覺饕餮“精神大餐”，觀眾頗感意猶未盡，緊接著難度極高的五鋼琴齊奏又上演了，劉詩昆、湯蓓華、徐云霄、徐越、周雨昂，老中青三代合奏了柴可夫斯基的《花之圓舞曲》。

音樂會的壓軸演出是鋼琴界泰斗級人物——劉詩昆，他是湯蓓華的老師。為了弟子的這場音樂會，他特地從香港趕來助陣。演出前，劉詩昆實誠地跟觀眾坦言，自己事先不知還要獨奏，但既然學生力邀，他便即興彈奏一曲《白毛女》。“我只是配角，給這場音樂會最后點綴一下。”他說道。隨后，人們熟悉的《白毛女》的旋律響起，只見78歲的劉詩昆身上，年齡的印跡如魔術(shù)般消失不見，他內(nèi)心的波濤洶涌豐富地呈現(xiàn)在他專注的臉上、如行云流水般翻動的指尖上、敲起的每一個鏗鏘有力的音符里。時而抒情時而激昂的旋律如潮水般四溢開去，墜落入聽眾的心底，蕩起一陣陣漣漪，震撼著聆聽者的心魄，甚至讓一些觀眾眼角泛起淚花……？

整場音樂會，作為主角的湯蓓華樂做配角，她的學生們大放異彩，她的老師作為壓軸嘉賓讓全場沸騰。身著綠裙的湯蓓華似乎把自己定位為綠葉，但觀眾眼里，她無疑是最耀眼的紅花。謝幕時，一束束鮮花不斷涌向了湯蓓華，有來自朋友的，也有來自臺下學生的。湯蓓華不時把鮮花轉(zhuǎn)給了請來的嘉賓、學生，還輕聲對一些獻花的朋友說“幫我獻給劉老師”。合影時，臺下的幾個六七歲的小琴童也被湯蓓華叫上了舞臺。一派和樂融融中，沒有鋼琴演藝市場中的激烈競爭或商業(yè)氣息，只有師生間的親密、鋼琴天才少年們的自信穩(wěn)重，讓人印象深刻。這也促使我滋生了走近他們的沖動，聽聽湯蓓華這位盛產(chǎn)“鋼琴演奏冠軍”的老師的教育心得，了解一下神秘面紗后的鋼琴少年天才們的成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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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師們的言傳身教影響了人生路

采訪約在了演出后的第二天中午，在上海音樂學院附中對面的餐廳。湯蓓華身著一襲粉紅的長裙，圍著一條紫色的圍巾，齊腰的長發(fā)隨意地披散下來，優(yōu)雅恬靜。她顯然還處于成功演出后的欣喜中，笑靨燦爛。她告訴我，從演出后到現(xiàn)在，不斷地有祝賀微信傳來，好幾位朋友還告訴她，當時藝術(shù)中心外有不少“黃?！痹谫u票。通常一場高雅鋼琴演奏會，上座率超過一半已算不錯，而“湯蓓華與國際獲獎學生音樂會”能讓黃牛“出動”，可見超高人氣。作為一位優(yōu)秀的鋼琴演奏家，湯蓓華曾與國內(nèi)外眾多知名樂團合作演出，她的獨奏表演優(yōu)雅詩意又熱情激昂，被海內(nèi)外媒體譽為“充滿著高貴、華麗、典雅和真摯感人音樂的女鋼琴家”，并多次應邀在西班牙、意大利、美國、墨西哥和阿塞拜疆等地擔任國際鋼琴大獎賽的評委。她還長得很美，五官小巧而精致，身材高挑纖細，這也讓我心生疑惑：明明可以靠高顏值、高才華頻繁演出，成為家喻戶曉的“鋼琴女神”，為何偏偏要走向幕后，默默無聞地教學呢？“我就是喜歡教學，天生喜歡?？吹綄W生很快地進步，我就特別開心，特別有成就感?！睖砣A樸實地回答道。在采訪前，湯蓓華微信發(fā)我一份簡歷，不是她自己的，是她的學生秦云軼的。在采訪中，湯蓓華和秦云軼都不約而同地回憶了2008年4月在西班牙的那段難忘經(jīng)歷。

那一年秦云軼16歲。為了讓學生不斷提升，湯蓓華讓秦云軼報名參加第50屆哈恩國際鋼琴比賽，這也是2008年中國文化部推薦的五大國際比賽之一。哈恩國際鋼琴比賽競爭非常激烈，那屆比賽又恰逢五十年大慶，來自世界二十幾個國家49位一流選手入圍參賽，其中很多選手曾在世界其它大型鋼琴賽事（如美國馬里蘭比賽冠軍）中獲得過大獎，參賽選手的平均年齡為26.5歲，秦云軼顯然還太年輕。比賽前一個星期，師生兩人帶著“鍛煉一下、開闊眼界”的輕松心態(tài)來到西班牙，但是舞臺上的一幕改變了她們的想法。

“到了那邊，我們倆先去比賽場地看了看。我發(fā)現(xiàn)，舞臺上方掛著一排各國的國旗，卻沒有中國國旗。我覺得很奇怪，因為聽不懂西班牙語，我們打聽了一圈才好不容易得知：只有選手獲得了第一名，他所屬國家的國旗才會掛上去。當時中國人沒有贏過這項比賽的冠軍。一聽，我心里憋著一口氣，一些小國家的國旗都掛上了，怎么可以沒有我們中國國旗？而且都舉辦了49屆了！”湯蓓華向我回憶道，語氣中也多了份激動，“我跟云軼說，我們得爭口氣。云軼那時年紀還小，懵懵懂懂的，但她的士氣一下子上來了，激發(fā)出一股很大的能量?！保?

哈恩國際鋼琴比賽有四輪。回憶起當年，秦云軼幾乎一字一頓地說：“每一輪的賽事經(jīng)歷，都能磨掉人一層皮?！庇羞x手因為體力不濟放棄了。女孩秦云軼也感到了疲憊，更何況賽前一周還在擠公交車時夾傷了左手臂，一直隱隱作疼，這時湯蓓華鼓勵她道：“把所有的吃奶的勁都使出來，死也要死在舞臺上。”秦云軼把老師的話記在心里，有了越戰(zhàn)越勇的勁頭。

公布結(jié)果時，因為評委主席發(fā)音不準，湯蓓華和秦云軼聽著“yunyiyunyin”的名字面面相覷，最后是主席親自走過來，把小小的秦云軼拉上了舞臺，那一刻，她們才明白，秦云軼獲得了第五十屆哈恩比賽冠軍和最佳觀眾獎，并成為該比賽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獲獎者。這也是該項比賽舉辦五十屆來中國選手第一次得此殊榮。望著鮮艷的五星紅旗在賽場上升起，并且將永久地掛在那里，湯蓓華熱淚盈眶，祖國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同時那一刻她也在心里默默向自己的恩師吳樂懿老師的在天之靈深深地告慰。

在上海音樂學院師從吳樂懿教授時，吳老師曾語重心長地對她說：“我們鋼琴家彈的是音樂而不是音符，要先有會品鑒的耳朵，才有會說話的手指。也就是說要增強對藝術(shù)的判斷力，提高對藝術(shù)的鑒賞力，只有這樣，才能演奏出動人的、有規(guī)格的音樂?！边@兩句話使湯蓓華頓然開悟，真正跨入音樂的大門。

繼上海音樂學院學習后，湯蓓華進入中央音樂學院鋼琴系學習，期間得到了周廣仁先生、吳迎教授的悉心指導。后來湯蓓華又去美國明尼蘇達大學音樂學院攻讀鋼琴演奏碩士。吳樂懿老師曾告誡她：“不管走到哪里，都要潛心學習，傳道授業(yè)，都要載譽歸來?！睖砣A記住了吳老師的話，在美國時一邊深造學業(yè)一邊教書育人，培養(yǎng)了大批優(yōu)秀鋼琴學生，有百余名學生先后在國際各種鋼琴比賽中獲獎，其中包括在美國中西部八個州最重要的鋼琴比賽之一“舒伯特鋼琴比賽”中連續(xù)5年獲得第一名。2002年，湯蓓華放棄了美國的舒適安逸，回到了祖國，就職于母校上海音樂學院。

湯蓓華曾師從傅聰、劉詩昆、吳樂懿、周廣仁、李素心、吳迎以及亞歷山大·布萊金斯基等。對于她而言，每個老師都是她的恩師，像父母一樣言傳身教。湯蓓華感激地回憶道：“比如傅聰老師經(jīng)常說‘我60歲才開始懂音樂，他覺得音樂太深奧了。他會經(jīng)常欣喜地說，這一處的音樂怎么那么美妙，之前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在他身上有一種學無止境的精神，對音樂始終保持一種好奇，一種虔誠，一直保持著初心童心，不斷地探索音樂。這也令我想起馬友友曾對我說過‘沒有完美的藝術(shù)！只有追求完美的過程！”

在湯蓓華眼里，老師劉詩昆猶如一位“魔法師”，能讓音色鏗鏘有力，有著金屬般聲音，發(fā)出最特別的光彩?！皬膭⒗蠋熌抢?，我的收獲也特別大。他特別豁達，把他的秘訣毫無保留地教給了我。劉老師還是個特別‘謙虛的大師，這次音樂會，我讓他壓軸演出，他還有些擔心地問：‘這是你的音樂會，老師出場是不是不太好？他老人家特別害怕把學生的風頭搶了。”

劉詩昆有聽一遍旋律就“過耳不忘”、立馬彈奏出來的本事，因此他擅長也喜歡即興彈奏。不過為了完成此次音樂會上老中青三代五鋼琴合奏的表演，劉詩昆欣然應允配合后輩的彈奏節(jié)奏。不同年齡不同演奏水平的五人要極默契地配合，還要呼應大背景屏上的動漫視頻，難度極大。湯蓓華透露，她和學生至少排練了一個月，而老師劉詩昆也是提前趕到上海參與排練。“泰斗級”劉詩昆為何愿意遷就小自己五六十歲的“徒孫”？概因他自己也是一個熱心的鋼琴教育家。從上世紀90年代起，劉詩昆就開始投身音樂教育事業(yè)，建立了中國歷史最久、規(guī)模最大的連鎖型、集團化知名音樂藝術(shù)教育機構(gòu)和文化產(chǎn)業(yè)，并將鋼琴教育標準化，一直為鋼琴藝術(shù)的傳承和弘揚貢獻自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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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琴彈奏要有表現(xiàn)力，要讓音樂有生命“氣息”

“湯老師比較嚴格，特別仔細?！痹谏弦舾街械那俜浚哪昙壭∨⒅苒衄?、符音告訴我。音樂會演出完后的第二天下午，湯蓓華又來到學校，給不同年齡段的學生授課，我也跟隨著去了琴房。兩位小姑娘都是從外地慕名而來。我問她們，看了昨天師哥師姐們的演出，有什么感想？小姑娘撓撓頭發(fā)，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一旁的師兄——初二學生周雨昂立馬“指點”道：“你們可以說，我以后一定要超過他們?！?4歲的周雨昂瘦瘦的，看上去稚氣未脫，但一開口就流露出一份超齡的自信與淡定，一彈琴更是有一股“范兒”。我問他，昨天的演出緊張嗎？“不緊張”。他脫口而出回答道。事實上，小小年紀的他早已經(jīng)歷過國際大賽的歷練，2014年CCTV“鋼琴、小提琴大賽”中還被評委稱贊為具有“天生浪漫氣質(zhì)的鋼琴家”……“湯老師告訴我們，緊張是用在重視運用到每天的練習中的，待充分準備好了，上臺時就藝高人膽大，你還緊張什么?！敝苡臧赫f道。？

“我對學生是比較嚴格的。鋼琴這門藝術(shù)是不能有絲毫僥幸的，我們要掌控這么復雜的技巧，如果抱有‘沒準我哪天感覺來了就彈得好的想法，一上臺腦子一沖動，肯定亂套。從事藝術(shù)是講究點天賦的，但是我認為百分之九十九還是要靠努力。所以我一直教導學生，一定要加強基礎訓練，技術(shù)要有方法，音樂要講究邏輯、旋律、節(jié)奏結(jié)構(gòu)等，樂思脈胳全部要搞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說，我們演奏時要感性，訓練時要理性，將最冷靜的腦子和最熱情的心胸相結(jié)合，如同冰與火的結(jié)合。我經(jīng)常跟學生說，上臺表演就是一錘子買賣，不成就砸了！所以練就百分之二百的技術(shù)精準的穩(wěn)定和把握性非常之重要，平時練習時每次全曲完整彈都能保持在一個水準上，上臺時就會特別自信，就能在比賽中正常甚至超常發(fā)揮。”湯蓓華告訴我。？

“賽前湯老師總會鼓勵我，別忌憚那些參賽選手，好好表現(xiàn)自己！你準備得很充分！”秦云軼頗有感觸地說，“湯老師把很多時間和心思花費在我們身上，她甚至放棄了很多陪伴寶寶的時間，這種亦師亦母的精神讓我深深感激！在附中的數(shù)年間，湯老師教導我們不僅要會熟練地彈奏，還要對作品及其作曲家進行了解和分析；不僅要了解作品整體的背景和特征，還要細化到段落、樂句，甚至每一個音；不僅要彈給自己聽，更要彈給旁人聽——教會我如何‘聽。在教學過程中，湯老師會時時播放一些國際演奏名家的錄音給我們聽，博采眾長。這中間，我汲取了豐富的養(yǎng)料。此外，湯老師還給我們創(chuàng)造很多實踐的機會，因為演奏藝術(shù)是表演給聽眾聽的，而不是自娛自樂自言自語無病呻吟，所以積累舞臺演奏的經(jīng)驗，會與聽眾有神性交融，讓他們‘聽明白音樂里的語言等都是很重要的部分，同時也加強了學生間的交流和互學。湯老師還特別強調(diào)：在大廳，有在大廳里的演奏方法；在小房間，則有在小房間的演奏方法。她經(jīng)常站在大廳二樓幫我聽整體的音響效果，然后再具體地加以指點。我的每一次舞臺經(jīng)驗，都是在湯老師的親自陪伴下累積的?！?？

在琴房里，我也見識了湯蓓華的嚴格。在學生彈奏時，她會隨時叫停指點或在旁邊一架鋼琴上示范?！昂芎?，肩膀再放松一點，氣息沉下去一點……”她對四年級的琴童說。“你要把音色力度層次以及作曲家的性格彈出來，貝多芬的音樂是比較硬一點的，聲音里是有骨頭的，是那種掐住命運的咽喉的倔犟感……”她對初一的學生如此說道。“這位作曲家是什么時代，什么風格，屬于哪個國家的，他的性格是怎樣的，當時的文學思潮是什么，他創(chuàng)作這首曲子時經(jīng)歷了什么，對他的思想創(chuàng)作有什么影響？”對于大學生，她拋出了一連串的問題，更多的是啟發(fā)引導式教學，是“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式的。

在湯蓓華眼里，學生掌握了技術(shù)，只是達到60分而已，最重要的還是音樂的演繹力，這才是聽眾最需要的東西。作為“海歸派”，湯蓓華深切感受到中國的鋼琴演奏的一大薄弱點：重技術(shù)輕情感表現(xiàn)。

近些年來，憑著中國人的勤奮刻苦，一大批優(yōu)秀琴童脫穎而出，很年幼時就能彈奏高難度的名曲，甚至可以一個碰音都沒有，全準，但到了國外，并不一定能贏得贊譽，反而可能被當作“誤差率極低的機械”。然而，高難度技術(shù)通過練習可以掌握，豐富的音樂表現(xiàn)力如何擁有呢？這絕不僅僅是做幾個手勢、玩點花招，發(fā)揮一下肢體語言那么簡單。

授課的時候，湯蓓華講得非常細致，音樂走向怎么抑揚頓挫，怎么推拉升降，怎么在一呼一吸中表現(xiàn)出生命的氣息；怎么讓一個整段的飄逸的音色里也有力度有層次?！拔野堰@些教給你們以后，要消化，必須融入進去變成自己的東西，用自己的感情表現(xiàn)出來，否則就會像背書一樣。要像一位外國藝術(shù)家那樣，一個‘啊字，能‘啊出十幾個表情?！睖砣A形象地解釋道，“音樂是有生命力的藝術(shù)，是有脈搏和氣息的。而且每個曲子因不同的音樂形象，脈搏、氣息、性格都是不一樣的。對于彈奏者來說，彈每個音前要先有氣息，然后再把動作送出來，這樣聲音就是悠揚的，如果一下砸下去的話，就生硬了?！?/p>

讓音樂“活”起來，這樣的理念明白易懂，但要做到，太難，尤其是對于沒有閱歷的學生而言。于是，“言傳”之后，湯蓓華就提供各種方法讓學生去“意會”?！拔易寣W生去聽聲樂，而聲樂里人聲是最豐富的。鋼琴是器械的，它不像人聲有一種連貫性。所以我對學生說，聲樂一定要多聽，而且要去學，我們身邊有各種各樣的人，要仔細留意他們說話的聲音，要學唱歌的氣息，這樣的話，你彈出來的聲音才會美?！睖砣A向我解釋道。雖然說的是專業(yè)話題，但是深入淺出、生動形象，讓我這個外行也一下子“秒懂”。

學琴是為了擁有一個永遠陪伴自己的精神“琴人”

2016年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曾透露，中國目前有7000多萬兒童在學習鋼琴，而且每年進入音樂學院學習的學生多達20萬人。隨著中國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越來越多的家長也把鋼琴作為孩子的“必修課”。從小就能接受藝術(shù)教育，這對孩子而言，無疑是好事。然而在部分父母的中產(chǎn)夢和成功夢等復雜因素的影響下，很多琴童的童年往往是父母巴掌下練琴的童年?！袄砂帧碑斈曜尷衫蔬x擇“要么好好彈琴，要么去死”的故事廣為流傳，這也讓很多琴童父母堅信棍棒底下才能出“天才”。但湯蓓華卻以自身經(jīng)歷提供了另一個“成才版本”。

“都說‘天才是被打出來的，但是我的父母從來沒打過我，一根汗毛都沒動過一下。小時候，家里有一臺爺爺從英國帶回來的象牙琴鍵的鋼琴，我媽媽小時候在香港跟著日本人學過鋼琴，就親自教我彈。我很喜歡彈琴，我爸媽也特別會鼓勵我，總是不停地夸我，隨便彈一段曲子，他們都說彈得好好聽！哪怕我彈得不好，他們也說不錯，蓓華你是最棒的！這讓我很受鼓舞，很有自信，可以自己一個人練一個上午的琴。有時晚上爸爸就坐在旁邊陪我，我一直彈到了晚上十點鐘。爸爸就跟我說，旁邊那家面包店里的菠蘿包剛烤出來，我陪你去吃夜宵?！?/p>

湯蓓華的父母無疑是開明的，但更多琴童父母難以“放下”。有人甚至把天下父母分成兩類：一類是父母，另一類是琴童父母。不少琴童父母專注、隱忍，為了孩子能夠做到“拼盡全力”：辭職，陪著孩子求學、演出，忍受漂在異鄉(xiāng)的落寞。但這往往成為了一場全家的“生活的豪賭”，不少琴童父母也因此從內(nèi)而外散發(fā)一種焦灼感……

去年，在上海音樂學院的國際鋼琴大師班上，一個年輕媽媽向郎朗的老師、鋼琴大師格拉夫曼先生提問道：“我想請教您，我的兒子兩歲，已經(jīng)學習鋼琴兩個月了，您覺得他應該注重練技術(shù)還是練感情？”兩秒鐘靜默后，全場哄堂大笑。格拉夫曼也笑了：“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技術(shù)和感情從來都是分不開的！

很多琴童的痛苦經(jīng)歷一方面來源于急功近利的父母，另一方面是因為優(yōu)秀教育人才的匱乏。劉詩昆憂慮地指出：“有的小保姆，帶孩子學琴，自己也會了一點，就敢出來教人鋼琴。我親眼見到這樣的小保姆改做鋼琴老師的就有十個以上。這些‘老師教得很不正規(guī)，她不會教——彈鋼琴有嚴格的方法，她只會照著譜子照葫蘆畫瓢把琴鍵按上，孩子倒也能彈出個音來，大概也能彈個曲子，但是彈不好，最后手型都壞了?！?/p>

“即便只是為了素質(zhì)培養(yǎng)，也需要好老師。業(yè)余學，專業(yè)地教。如果教的方法不對，非但孩子學不長久，反而讓孩子遠離音樂藝術(shù)。只可惜現(xiàn)在優(yōu)秀的鋼琴老師太少了?！睖砣A指出，同時她強調(diào)道：“學琴是為了擁有一個永遠陪伴自己的精神‘琴人，開發(fā)心智和專注力，培養(yǎng)美感及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力，提升人的精神氣質(zhì)，而不是為了成為‘下一個郎朗?，F(xiàn)在大家都忙著去鋼琴考級，考級作為一個階段性目標，增加點動力是好的，但不能純粹是為了考級?！?/p>

勤奮、富有天賦、智商超群，這是很多人對于“鋼琴天才”的印象，與此相伴的可能還有：清高、孤僻、偏執(zhí)、生活自理能力差。但在湯蓓華看來，這些缺陷并不能因為“天才”而被忽視包容。

除了讓學生去感受生活外，湯蓓華還讓學生多了解其他門類的藝術(shù)，多讀文學名著，多去聽歌劇，看話劇、舞蹈表演?！拔矣X得姐妹藝術(shù)都是相通的，比如書法、繪畫中的留白、虛實相間，文學作品中的內(nèi)涵，話劇中演員那種抑揚頓挫，那種對人物的表現(xiàn)力，都值得我們學習。這些是無法教的，要自己去感受，然后自己通過音樂演繹出來?！?

這也是湯蓓華的經(jīng)驗之談。除了時常去看各種演出、展覽外，她還喜歡與其他藝術(shù)門類進行跨界合作的嘗試。早些年，她就曾策劃過“鋼琴跟芭蕾的跨界對話”。而對于這次音樂會上《春江花月夜》的跨界嘗試，湯蓓華透露，其實已經(jīng)醞釀了10年。當年她錄制過一張名為《東方音韻：中國鋼琴精粹選》的唱片，其中就有一首黎英海根據(jù)中國古曲改編的《春江花月夜》。那時她就有了與中國民樂跨界對話的想法，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契機，直到她了解到張軍新創(chuàng)排了昆曲《春江花月夜》，她意識到可以去實現(xiàn)當年的心愿了。當然，創(chuàng)作過程是很艱難的?！岸潭淌昼?，昆曲、鋼琴、書法，聽似簡單，但真要揉在一起，太難了！”張軍感嘆道。黎英海的《春江花月夜》是降G調(diào)，所有音符都在鋼琴黑鍵上完成，聽上去獨具中國風味，而在昆曲唱腔中，降G調(diào)卻極為罕見。擔任編曲工作的金復載為了能將兩種藝術(shù)形式有機融合在一起，苦思了一個月，后征得雙方同意，將昆曲的唱腔升了半個調(diào)，為此毛宇龍還去樂器廠特別定制了降G調(diào)的簫。丁申陽透露，為了掐著時間完成一幅草書作品，他在家演習了很多遍。不過他也樂在其中，“常說草書是無聲的音樂，一撇一捺之間充滿了韻律感。這次與現(xiàn)場音樂演奏合作，讓我更加領悟到其中的奧妙?！彪m然“對話”難，但藝術(shù)是相通的?！盀榱私y(tǒng)一大家對此曲的理解，特別是對多段體速度節(jié)奏又頻繁變化的曲子，我為大家分析并畫了一張詳盡的結(jié)構(gòu)圖，既有鳥瞰式森林的宏觀又細致入微到每一片葉子都能端祥，頓時得到大家的一致稱贊！因為默契，這個節(jié)目其實只排練了兩次就順利完成。金復載老師聽了排練后當即說‘真是美得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睖砣A說道。

劉詩昆也在現(xiàn)場聆聽了這個跨界作品。他評價道：“這樣的跨界合作無論是對臺上的表演者還是臺下的觀眾而言，都很有意義。中國傳統(tǒng)文化要繼承，更要創(chuàng)新，才能符合當下觀眾的審美。‘上海之春是孵化新作的舞臺，在這個平臺上，中西文化交融、共生，意味著將這幾種藝術(shù)都推向了更廣闊的舞臺?！?/p>

“學音樂本身是為了塑造人格、提升精神境界的。我讓學生們八手聯(lián)彈、參與五鋼琴合奏就是為了培養(yǎng)他們的合作意識、團隊精神，避免陷入自我的孤僻狀態(tài)中?！睖砣A說道，“在一些歐州國家，你會發(fā)現(xiàn)很多公共場合，比如餐廳、電梯，甚至包括衛(wèi)生間里，播放的都是古典音樂，它里面包含著一種平和的、有力量的人文精神，像雨露春風般化進百姓的生活中去。因此在國外，一個底層百姓也很能欣賞古典音樂。我們這個社會其實非常需要這種精神。古典音樂是可以美化整個社會，提升大眾修養(yǎng)和素質(zhì)的。因此，我經(jīng)常對我的學生們說，靠音樂藝術(shù)謀生是可以的，但不能太商業(yè)化，不能忘了社會責任。古典音樂中是有一個能量場的，讓古典音樂普世化，讓每個人都能通過音樂接收到好的能量，這就是你們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