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明博
在魏晉南北朝佛教史上,傅翕是一個“異數(shù)”。當時,許多僧人“息心山溪,重隱逸,小乘之弊猶未能”;唯獨傅翕,“超悟大乘,出入佛老”。他一生未出家為僧,而是以居士的身份修行,被奉為“維摩禪”(在家修行者)的典范,世稱“傅大士”。日本佛教學者忽滑谷快天在《中國禪學思想史》中,甚至做出論斷——“感化及于后世禪教者,翕一人也”。
示漁夫相,現(xiàn)菩薩身
傅翕,號善慧,婺州(今浙江金華)義烏人。16歲時,他娶劉妙光為妻,后生二子。
當時,傅翕以捕魚為業(yè),每次有收獲,都把魚籠沉入水中,讓魚有游離的機會。他對籠中魚說:“如果你以前欠我的債,就留下來,沒有欠債的就都游走吧?!蓖l(xiāng)人對他的行為十分不解,取笑他“愚癡”。
梁武帝普通元年(520年),傅翕在稽亭浦捕魚時,遇到了一個名叫達摩的行腳僧。達摩從印度來到中國后,住在嵩山,因此也被人們叫作“嵩頭陀”。
嵩頭陀說:“你我往昔同在佛前發(fā)下度眾生的誓愿,你怎么還天天在這里捕魚呢?”
傅翕聽后,茫然不知所對。嵩頭陀讓他臨水觀影,沒想到他竟在水面上看到自己頭頂圓光。他頓悟前緣,笑著對嵩頭陀說:“煉鐵爐旁鐵成堆,良醫(yī)門前病苦多。救度眾生,才是我的當務之急?。 ?/p>
從此,傅翕不再捕魚,與妻子來到松山,結庵而居,白天勞作,晚上修學,勤奮度日,并以救度眾生為己任。有一天晚上,有人來偷庵外所種的瓜果。傅翕捉住盜賊后,沒有責怪他,反而給他裝了滿滿一籃子,叫他拿回去。
這樣苦行修身7年后,傅翕的慈悲愈傳愈廣。人們認定他是菩薩的化身,紛紛跑到山中,向他學習佛法。
“謗隨名高”,隨著傅翕的影響越來越大,污蔑他的謠言也愈來愈多。他不以為忤,反而增加了憐憫眾生的悲心。
有一次,傅翕在山中演說佛法,“四眾(指僧、尼、在家的男人、女人)常集”,以致耕田者不事農耕??な赝踅苷J為傅翕是“妖妄”之人,將他投入牢獄。在獄中十幾天,傅翕不飲不食,安然無恙。王杰深感愧疚,就把他釋放了。
之后又遭逢荒年,鄉(xiāng)人饑饉,傅翕設立齋會廣施飲食,自己家中卻貧困潦倒。他勸說妻子劉妙光賣身為奴,籌集濟眾的稻糧。劉妙光慨然應允,發(fā)愿說:“愿依此因緣,眾生同得解脫?!蓖l(xiāng)的傅重昌等人籌集了5萬錢買下劉妙光。傅翕用這筆錢繼續(xù)營辦齋會,以濟饑民。他的德行感召了許多人,一個月后,傅重昌等將劉妙光送回山中。還有很多人紛紛前來施財捐物。傅翕收下后,又轉贈給窮苦的百姓。
三入金陵,會梁武帝
松山地處偏僻,雖然“門徒肅肅,學侶詵詵”,但行化一方,法不廣被。
為普及佛法,大通六年(534年)正月,傅翕派弟子傅旺前往金陵(今江蘇南京)奉書梁武帝,條陳上、中、下“三善”:所謂“上善”,以修持般若無相的智慧,達到涅槃(沒有煩惱)為目的,這是出世間的修行者追求的境界;“中善”,以儒家提倡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目標,在世間培養(yǎng)有道德修養(yǎng)的人;“下善”,提倡人們遵規(guī)守法,不相妨害。他還表示,為善雖有上、中、下的差別,但只要人盡其能,努力去做,就能促進社會的進步。
梁武帝心有所感,隨即下詔,請傅翕入宮說法。
同年12月,傅翕第一次到達金陵。在善言殿,梁武帝問:“師事從誰?”傅翕答:“從無所從,師無所師,事無所事。”當天,兩人談得很投機,梁武帝設宴款待,并請傅翕到鐘山定林寺居住。傅翕居鐘山期間,“京洛名僧,學徒云聚,莫不提函負帙,問慧咨禪”。
大同元年(535年)正月,梁武帝在華林園重云殿,親講《般若經(jīng)》,王侯滿筵,公卿連席。武帝來時,王公大臣都去迎駕,傅翕端坐不動;講經(jīng)結束,大眾同誦《般若經(jīng)》,傅翕始終默然不語。
有人不解,問:“為何不一同誦經(jīng)?”傅翕回答:“語默皆佛事。”
傅翕“不臣天子、不友諸侯”的做法,非但沒有引起梁武帝的不滿,反而更受其尊重。4月,傅翕辭別梁武帝,回松山去了。
大同五年(539年)春,武帝再次詔請傅翕入宮講《金剛經(jīng)》。傅翕落座之后,以鎮(zhèn)尺拍了一下案子,就下座了。
站在一旁的寶志和尚問:“陛下,會意否?”
梁武帝一臉困惑:“沒有。”
寶志和尚說:“《金剛經(jīng)》云‘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他已經(jīng)講完了?!?/p>
梁武帝還是不能理解,只好請他再講一次。
在金陵住了一年后,傅翕再次辭帝東歸。數(shù)月后,傅翕第三次來到金陵。這一次進京,他希望得到梁武帝的支持,在松山啟建雙林寺。
梁武帝見傅翕身穿僧衣、頭戴道冠、足蹬儒履,便笑著問:“你是僧人?”傅翕不語,用手指了指頭上的道冠。
又問:“你是道士?”傅翕用手指了指腳上的儒鞋。
“噢,你是儒生!”傅翕依然不語,用手指了指身上的僧衣。
戴道冠、披僧服、著儒履,傅翕的舉動體現(xiàn)了“三教合一”的思想潮流??梢娫诜鸾讨袊倪M程中,以“儒行為基,道學為首,佛法為中心”的追求已漸入人心。
以“經(jīng)綸三大教,出入百家言”著稱的南懷瑾先生,對傅翕備加推崇,認為他開啟了中國禪宗的禪趣,“如傅翕者,實亦曠代一人。齊梁之間,禪宗的興起,受其影響最大”。
建雙林寺,創(chuàng)“轉輪藏”
大同六年(540年),在得到梁武帝的支持后,傅翕自金陵回松山,“時還鄉(xiāng)黨,化度鄉(xiāng)親”,百姓“大傾財寶,同修凈?!?,于山根嶺下,始造伽藍,寺名雙林。這一年的下半年,佛殿建成。傅翕又發(fā)愿在殿前建造了一座九層磚塔,“躬寫經(jīng)律千有余卷”,并對佛發(fā)愿“愿眾生離苦解脫”。
自佛教傳入以來,翻譯的佛典日漸增多,大有讀之不盡之勢。然而,信仰佛教的人當中,許多并不識字;有些人識字,也因經(jīng)目繁多,不能遍閱。為“使一切受眾平等供養(yǎng)三寶”,傅翕結合佛教“轉法輪”之義,于雙林寺創(chuàng)建“轉輪藏”。
《善慧大士錄》記載,“(傅翕)乃于山中建立大層龕,每一棰皆有八面,內中收存諸經(jīng),以機軸轉動之。運行無礙,稱為輪藏?!眲?chuàng)建“轉輪藏”后,傅翕發(fā)愿說:“登吾藏門者,生生世世,不失人身;勸世有菩提心者,至誠竭力,能推輪藏不計轉數(shù),是人即與持誦諸經(jīng)功德無異,隨愿獲益?!?/p>
傅翕所創(chuàng)“轉輪藏”法門,認為轉動輪藏可獲得與念經(jīng)同樣的功德,這一思想影響了整個佛教界。為紀念傅翕的貢獻,設有“轉輪藏”的寺廟往往在輪藏前塑傅翕像,作僧衣道冠儒履打扮。
大同十年(544年),傅翕將佛像、經(jīng)卷和屋宇田地等全部捐給雙林寺的僧眾。他在山上另外搭建了一所茅屋,和夫人妙光棲身其中,過著清苦悠然的生活。
知佛在內,不向外尋
傅翕的佛學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詩句中。雖只有寥寥數(shù)言,也不講究文辭修飾,卻契合微妙的佛理,使讀到的人拂開心眼之塵翳,洗去肺腸之垢濁。
比如,有弟子問他:“佛在何處?”
傅翕以詩回應:“夜夜抱佛眠,朝朝還共起。起坐鎮(zhèn)相隨,語默同居止。纖毫不相離,如身影相似。欲識佛去處,只這語聲是?!比嗣刻炫c佛形影相隨,同眠共起,行住坐臥,不相舍離。緣何佛在心中,人卻體會不到?
再如這首禪詩:“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在傅翕的境界里,心是主人,所以雙手猶如勞作時所用的“鋤頭”,雙腿猶如“水?!保闹笓]人行走,如同人騎在牛背上;肉體如橋,會由少而壯,由壯而老,而佛性的流水,卻不來不去。
傅翕認為,見心就能識佛,“知佛在內,不向外尋”。他的《心王銘》可謂直指人心:“ ……了本識心,識心見佛。是心是佛,是佛是心。念念佛心,佛心念佛。欲得早成,戒心自律。凈律凈心,心即是佛。除此心王,更無別佛。欲求成佛,莫染一物。心性雖空,貪嗔體實。入此法門,端坐成佛。到彼岸已,得波羅蜜。慕道之士,自觀自心。知佛在內,不向外尋。即心即佛,即佛即心。心明識佛,曉了識心。離心非佛,離佛非心。非佛莫測,無所堪任。執(zhí)空滯寂,于此漂沉。諸佛菩薩,了此安心……”
“即心即佛”的思想,由寶志和尚率先提出,經(jīng)傅翕弘揚,漸漸成為中國佛教思想的主流?!缎耐蹉憽犯呛笫蓝U學的源頭,即便是唐代禪宗六祖惠能的思想,也跳不出《心王銘》的范圍。故千百年來,《心王銘》一直為禪家“藥籠中物”。
陳太建元年(569年)4月24日,傅翕離開人世,終年73歲。他的一生,將解脫修行和社會參與和諧地統(tǒng)一起來,立語言以垂教,示色相以參禪。
南懷瑾先生對他這樣評述:“傅翕生于齊梁之際,悟道以后,精進修持,及其壯盛之年,方顯知于梁武帝,備受敬重,而終梁、陳之間。在世變頻仍、生靈涂炭、民生不安中,度過一生。他不但在東南半壁江山中弘揚正法而建立教化,而且極盡所能,施行大乘菩薩道的愿力,救災濟貧,不遺余力。當時江左的偏安局面,有他一人的德行,作為平民大眾安度亂離的屏障,其功實有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