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尾簡歷 1973 年12 月生于湖北天門,2003 年移居重慶,長期從事媒體工作。小說在《芙蓉》《山花》《長江文藝》《文學界》《紅巖》《福建文學》《青年作家》《西部新文學》《人民文學》等刊發(fā)表。有小說被《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轉(zhuǎn)載。著有詩集《給過去的信》、小說集《到世界里去》。
毫無疑問,作為啞巴的不幸在于這是一種嚴重的身體缺陷??晌覀冇X得,熊啞巴應當為自己的這種缺陷感到慶幸。因為,再沒有比他的老伴兒更嘮叨的婆子了。
一個是世上最能說的女人,另一個偏偏聽不見任何聲音。他們可真是一家人。
一走進巷口,我就被嘮婆攔住了。話說回來,你很難不被她堵上。她天天蹲坐在一米高的屋臺階上,這樣一來,只要她愿意,她總能找到理想的傾訴對象。
“來來,伢兒,幫我穿下針眼?!彼笾?,讓人發(fā)麻。“這條街上的伢兒,就數(shù)你心腸最好了!”
老實說,我已經(jīng)厭惡了她的奉承。她的每一句奉承總要說上好幾十遍,跟每個人她都這么說,每次都像是第一次說——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再不情愿,我也只有接過針線。
線兩頭都是濕漉漉的,涎水的味道就像是剛揭蓋子的咸菜壇子。我婆婆嘴里也是這種味兒。要是我犯個頭痛腦熱,婆婆就拿食指濡著涎水抹在我額頭上,來回使勁抹,然后會問,“舒服多了吧!”我躲一躲,“嗯,好多了?!?/p>
我把線頭搓了幾下,線頭更黑了。我對著橘黃色的夕陽穿針。其實我眼睛也不好,醫(yī)生說我假性近視。但告訴她也沒用呀。
她津津有味地看著,不?!皣K嘖”、“嘖嘖”。
我側(cè)過臉,裝出很投入的樣子,為的是躲過這種毫無意義的贊美之詞,當然,最重要是躲避她的口氣。
“放學啦?”她又說。
其實這并不是真的在問你。無論對著誰,她習慣從某一句廢話開始傾訴。
“婆婆的腰桿好些了吧?”
也不用回答一個字。
她習慣自說自話,用下一句話來回答她剛說的上一句話。
“昨半夜,哎呦!又下雨了,淅瀝瀝的,這到底什么鬼天道呀,屙又不屙個干凈,滴滴
滴,滴得心煩。”她絮絮叨叨,“……這個爛膝蓋,一到雨天就疼,鉆心地疼。”她費力地攬起褲管,一股油膏味兒,很沖鼻子。烏烏的一塊,油膩膩的。我從不知道她抹的是啥玩意兒。
“伢兒啊,叫你婆婆不要信毛仙人的,他的膏藥沒用,還貴得嚇死人。我是再也不信他了。給你說啊,這背后新開了一家藥店,坐堂的醫(yī)生姓王,開的藥也不貴,人好和善喲,叫你婆婆 ……”
“給,穿好了!”
我趕緊把針線遞給她,飛快跑開。再不跑,她可能又會把那個烏青發(fā)亮的“不求人”遞給我,讓我給她撓背。我不太擅長拒絕,但是開溜我總會吧?
跟嘮婆比起來,我覺得即使是媽媽的絮叨也是可以忍受的。
為了一片爛掉的白菜葉子,嘮婆可以給你說到 1949年,中間穿插無數(shù)的枝枝蔓蔓。上一句說菜販子怎么怎么討嫌,下一句或許是該死的兒子總喜歡倒她留的剩菜,接著可能是——“該死的耗子哇,硬是精得很喲!我留半碗肉湯,它把肉啃得一點不剩,就剩一碗水?!?/p>
總之呢,隨便一點什么事她能拉上你說上兩三個小時,絲毫不給你插話的任何時機,因為所有談話空隙都被她連貫的語氣填得滿滿的。如果發(fā)現(xiàn)你準備張口,她會猛然加快語速,“你聽我說”,或者更激烈,“哎!你先聽我說完噻!”
她仿佛從不知道,她說的十句話里總有三四句是重復的。實際上,她說的全部內(nèi)容,都是廢話,沒有任何意義。她在昨天,今天,明天,說的那些話基本上都不會相差太多。
她就是那樣,啰嗦,磨蹭,絮叨。人人都叫她嘮婆。當然,她也姓勞。勞苦命的那個勞。這個姓簡直太符合她了。
“不給你們說,難道給啞巴說?”
每次我抱怨時,我媽總是顯得很理解。
實際我瞧見嘮婆對著啞巴也說。好處是啞巴從不插話,也不搶占她的發(fā)言權(quán),更不會阻止她往下說,或者反感她的嘮叨。
她生來就像單為了講話這件事。好幾次我看見她對著墻壁,家具和鍋灶說話。我憐憫那些沒有脾氣的木頭和磚頭。
“前生她就是個啞巴!”媽媽說,“而啞巴前生是話說多了。”
呃,這道理似乎說得通。
“唉,啞巴真是造孽哦!”
大家都這樣說,原因在于——啞巴不該生兩個兒子。
兩個兒子擱在別家,可能還會嫌少,但在他家,就是多了。兩弟兄天天吵得河翻水翻,砸鍋碎碗。
這兩兄弟鬧分家也有好幾年,我連看稀奇的心都沒了。勸架的街坊們一年來幾十趟,街道的方主任,一個月也要來四五趟,連派出所跟婦聯(lián)都來過,還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照樣鬧,照樣吵。
海棠麻子下了結(jié)論,“這不怪熊大哥,也不怪熊二哥,要怪,只能怪兒子的兩個婆娘,一個屬水,一個屬火。都是她們在興風作浪!”
可是話說回來,兩個兒子,兩套班子——房間一大一小,說到天反面,問題始終還是要落地的!
除非天上突然落下一間一樣大小的房。就是掉下來,也不一定歸他們家。萬一掉下兩間,還是分不勻,還得爭,還得搶,還得鬧。何況天上也掉不下來房子。所以,他們家只能天天吵得河翻水翻。
每次我經(jīng)過啞巴家,總感覺那面單薄的青磚墻里,還隱隱蘊含著一絲稀薄的咆哮。
我是喜歡啞巴的。
每天,只要我路過啞巴的小攤,不管手上有沒有活,窩在一堆臭鞋子里頭的啞巴總會抬頭沖我呵呵笑,臉上擠滿深深的褶子。于是,我也回敬他一個。當然,要是挨了老師的板子,我可對誰也笑不出。
事實上,不光是我,這條街上的人都喜歡啞巴。這不難解釋。我想,大概因為他不會說話,而且不會在背后說你壞話,重要的是,無論你說了什么,他也不會泄露出去。他像個慷慨而無私的垃圾桶,只進不出。他耳朵里那個世界是完全靜止的。
我想象不出那種“寂靜”是什么樣的。有幾個夜晚,我試圖搞清這個問題,但我發(fā)現(xiàn),再怎么“萬籟俱寂”,細微的聲響其實總是有的,比如風吹過樹梢,昆蟲的低鳴,甚至,我發(fā)現(xiàn)大地都是有聲響的。當然這需要很大的耐心。我也不是每次都能聽到這種聲響。
啞巴愛笑。
哪怕兒子在屋內(nèi)干仗,老太婆都蹁在堂屋打偏翻了,他還蹲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朝每個側(cè)目路過或是看稀奇的人點頭,一臉笑瞇瞇的。
啞巴總算也是有一點好處的,起碼可以讓他活在一個獨立的無人打攪的世界里。
四歲起我就跟啞巴一塊兒玩,要是媽媽去上班的話。
她慌慌張張地把我扔在皮匠攤,走幾步,回頭大聲說,“記得啊,不要亂跑,要聽啞爹的話!”
她似乎忘了,啞巴是不會說話的。再說,她總是讓我喊他“啞爹”,但不管我喊什么,他能知道嗎?
媽媽不這樣看,她說,你喊沒喊,喊什么,啞爹心里知道。
媽媽說得對不對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啞巴的寶貝,就是那個四方形的大木頭匣子。每天,他帶著它出門,當然,還有那個黑黝黝的鐵三角支架,以及人造革的黑皮圍裙。
啞巴做活時,我常常起勁地翻找他的匣子,里面有鞋底,針線,腳掌,后跟,各式各樣的鐵釘子,還有一股很大的味兒。
每次在啞巴那,他都要給我買點零果子吃。有時是一顆糖,有時是兩顆酸梅子。如果是夏天,當然是冰棍啦!有時他買兩支,但他不吃。
盡管他不說話,但在那兒的時間充滿樂趣。他愛看我吃冰棍兒。每回看著我哧溜地吮吸快要溜走的甜水,他臉上的皺紋都彎成一杠杠的弧線。
啞巴的手藝實在太好了。
街坊們買了新鞋,也得送來讓他安掌、走邊。不然心里不踏實,總覺得走著走著,鞋面跟鞋底要走開。
不管什么樣的鞋,啞巴都能修,不管破成啥樣,在他手上過一過,總能像模像樣。
我也喜歡看著他做事。他干活時那種專注的表情,讓我覺得修鞋簡直是天底下最值得也是最有樂趣的活兒。事實也是如此,只有面對那些臭鞋子,他才是快活的。
他也僅僅只會修鞋,他永遠也修不好兩個兒子的臭脾氣,也無法修補嘮婆過度的傾訴欲望。
在別處修鞋,可能一根煙工夫。但在啞巴這里,有時得等個一兩天才行。街坊一邊埋怨啞巴的動作慢,一邊又將更多的鞋子堆進他膝蓋上的皮裙。
啞巴的手藝頂呱呱,但賺不了錢。他定的價格幾乎就沒怎么浮動過,就像他根本也不需要錢。當然事實也這樣,他不蓋房子,不買菜,不下館子,連郵票都用不上。除了那件深色的中山裝,他似乎不再需要其他衣裳。他的鞋子倒是多,多得讓嘮婆四處送都送不完。他不知道什么東西都在漲,除了他的修理費。
到后來,常有陌生人不相信地伸出手,“五角?”
他揚起那張笑臉,點點頭。
人家迅速提上鞋子走了,仿佛怕他反悔。
這樣一來,啞巴把隔壁那個年輕的黃皮匠惹惱了。一次,黃皮匠看著他收完錢,終于忍不住沖上去吼他,“你神經(jīng)病呀!你這樣搞,叫我么樣做生意?”
啞巴和藹地做出一個手勢,我?guī)退g:
“都是街坊鄰居?!?/p>
“你到底是啞巴,還是個傻瓜呀?”黃皮匠臉都氣得青紫。
第二天,黃皮匠把攤子搬到了供銷社那邊,隔了兩條街,按他的話說,離啞巴的攤攤必須有“五丈八尺遠”。
啞巴總是到天黑了,路燈亮了,才回家。
我從沒見過啞巴跟家人在一塊坐在桌子邊吃飯,每次他回去時,一家人差不多都吃完了。這時,他就把剩菜趕到碗里,蹲在門口,一邊吃一邊對過路人微笑致意。
啞巴又瘦又矮,嘮婆卻又胖又高,比啞巴高出大半個頭來。
我很好奇,這兩個人是怎么湊合到一塊的呢?有一回,我問媽,結(jié)果被她拿筷子敲了一下,手背上青疼。
“你還操心多!作業(yè)做了沒?”
我一直都不曉得這個謎。
我也問過,啞巴是怎么啞的。
“不曉得!”媽媽很不耐煩,三個字就把我打發(fā)了。
不過,婆婆告訴我,啞巴是有一年在衛(wèi)生所打鏈霉素,把嗓子給弄壞了,說不成話。再后來,不知怎么搞的,耳朵也聽不到了。所以,啞巴的問題不光是啞,還聾。
原來是這樣。
我想了想,又問,“那,嘮婆以前就喜歡嘮叨嗎?”
“反正我是沒看見她嘴巴停過,”婆婆顯然不喜歡那個嘮婆,“她也不嫌嘴干!”
我知道媽心里是向著啞巴的。她要是炸了肉果,或者蒸了肉,就拿出那個不常用的白搪瓷缸子,盛半碗,上面鋪一層白飯,喊我,“來,給啞巴送去!”
我很樂意跑這趟。
“笨蛋!”后來媽媽拿筷子敲我頭?!翱粗酝炅嗽倩貋?!”因為,媽媽發(fā)現(xiàn)啞巴只把上面一層飯刨吃了,那些肉果子原封不動帶回去,一個個,干干凈凈擺在桌上。而一旦到了家里,什么好東西都輪不到啞巴啦。
我走遠了還聽她叫喚,“不要玩忘形了!記得把搪瓷缸子帶回來!”
每當我偷懶不想洗碗,掃地,疊被子時媽媽總教訓我?!皠趧幼罟鈽s了!你看看啞巴,一天到晚都在忙做活?!辈贿^,她也常說,“現(xiàn)在不學好,以后長大了,只有跟著啞巴學補鞋子了!”她是矛盾的。
我問她,“那我到底該學什么?”
“學那些當官的,讀大書的,讀了大書才能當官!”
她又說,“當科學家也行!”
“那我又當官又當科學家!”我說。
“放屁!”又是一筷子打在腦殼上?!靶⊥醢说?,還想當玉皇大帝!”
啞巴家開始蓋新房了。
熊二在后院——原先那個露天廚屋的地帶——新起了一棟紅磚房,這也沒幾天的事。我們眼見著熊二用拖拉機運來紅磚、河沙、水泥,又眼見他領著一幫光赤膊小工起房子。一天兩天,就像碼積木那樣,一棟粗糙的平房就搭起來了。
可是,熊二辛辛苦苦搭這個積木還沒半年,又怒氣沖沖地將它給推了。
我媽是這樣總結(jié)這件事的:
這就像在木桶里洗紅薯,把沉在下頭的紅薯撈上來,浮在上面的紅薯就只有被擠到水下面。
不管咋說吧,熊家總算有了兩套房,這個事不扯了,但其他的矛盾也更激烈了。這家的兩個女將,從來不缺戰(zhàn)斗的目標。有時為了一瓢潑出去的水,有時為了幾毛錢的水費,有時是為了一句什么話。這回,是為了上廁所的事,兩妯娌鬧得不能下地,一個說另一個把尿潑在她門口,一個賭咒發(fā)誓說另一個是血口噴人。
本來只是兩個女人在鬧,后來不曉得怎么搞的,兩兄弟也摻和進來,大打出手。
第二天一早,我們看見熊二把好不容易砌的墻給扒了,一邊扒一邊哭,“媽的,老子去外面討米也不犯你的眼屎!”
熊二忿忿地領著媳婦走了。
街坊顯然傾向于同情熊二。因為他確實有點冤,造成他一切痛苦的根源僅僅只是,他是兒子當中那個后來的,在結(jié)婚、生子這兩件關(guān)鍵事情上,也僅僅只是遲到了一點點。所以,他連那個小房間都住不下去了。
“還是老二耿直?!焙L膰@道,“走了也好。”
“屁,”茍三說,“換成老子,死都不走,老子搬出去,在原來那間房里養(yǎng)八頭豬,熏死那兩口子!”
“你們少放些花鼓屁!在這里煽風點火?!本游瘯街魅握f,“先到先得,也是應該的嘛。”她也承認,“老大兩口子確實過分了一些,一點都不受商量?!?/p>
不過,這個結(jié)局讓她也松了口氣,“走了也好。反正這兩妯娌已經(jīng)到了不可調(diào)和的地步。她們要么不碰面,一碰就要擦出火花!”
“哪里火花喲,又不是親熱!”海棠更正,“是擦槍走火!”
“我說火花就是火花!”方主任厲聲說,“沒火花,槍打得響?”
沒幾天,兩兄弟正式分家。啞巴跟了小的,嘮婆歸了大兒子。
海棠說,熊大之所以不要啞巴的原因是,“媳婦兒嫌他臟,又聾,看樣兒也活不了幾天?!钡牵皣Z婆還年輕,起碼能燒火,幫著帶伢兒。”
啞巴就這樣離開了勝利二路。
他走了,街坊們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也被打破了,出門遛彎時再不會順便提溜著一雙鞋子。
兩年后,啞巴又回來了。
這事在街上引發(fā)了議論?!吧锻嬉??都聽媳婦的!”海棠頗為不滿地說,“為幾個銀牙子,把自己爹娘換破鞋一樣,調(diào)過來調(diào)過去?!?/p>
其實街上的人都清楚,熊大家的媳婦響枝之所以要跟老二家把啞巴換過來,并不是什么“跟嘮婆天生就八字不合”,也不是“老大就應給老子盡孝”。
要說熊二搬了不久,熊大就病了,倒不是為弟弟傷心,而是胃病犯了,總治不好,沒法上班,他是個靈醒人,干脆到單位辦了病休,躺在家里。天氣好,騎個自行車四處尋方子,刨草
藥。
“報應!”海棠老是這樣說。
所以這才是響枝非要攛輟男人把啞巴接回來的真正原因——雖然她常罵妯娌是“鄉(xiāng)巴佬”,其實自個兒也是,不過是相對而言離城關(guān)更近一些,也是沒戶口,沒單位,熊大一病休,她的危機感就出來了。
還有一個原因。
啞巴搬到熊二那里后,原先的攤位被黃皮匠占了。他不像啞巴,補什么,怎么補,都是一巴掌。他的巴掌多得不得了,一伸好幾個。人人都知道,他拿舊掌當新的賣,隨便一塊鐵掌就說是國標產(chǎn)品。他的做法跟啞巴不一樣,他太能吹了,賺錢的能力也太強了,一天能掙幾十塊。
熊大媳婦兒本來就眼紅,后來還被黃皮匠打整了一回。
有次她拿兒子的皮鞋甩給黃皮匠,才幾分鐘的事,說要收她 5塊。她腦子里——補鞋本來就是不要錢的,哪里還會想到補個膠、上個線都還要這些錢!再說,她本來就沒帶什么錢,身上連灰一塊掏光了,也沒得 5塊。鬧了半天,最后,工商所的人來了,拎起鞋掃了幾眼,就定案了。“5塊?這個定價不黑。你要去南湖市場,那里起碼收 6塊?!边@算是把響枝丟了個大丑,臉氣黑了,頭氣懵了,心也氣傷了。從這天起,她就跟黃皮匠杠上了。逢人就說,“非得把這無賴東西趕走不可!”
“噢,他以為他是你家妯娌,”海棠幸災樂禍,“你想趕就趕得走?”
“那明明是我家的地盤!”她憤懣地說,“給好不知好的東西,還敢宰我頭上!”
“是是,您家把他趕走,我都謝謝您家?!焙L念^也不回走了,嘴巴喋喋道,“嘿,城關(guān)都是她家的。”
結(jié)果黃皮匠還真是被她搞走了。因為她又把啞巴弄回來了,叉著腰吼了好幾天,黃皮匠也就妥協(xié)了——把屁股稍微挪動了一下,又回到原來那個位置。
這樣一來,響枝就正式到皮匠攤?cè)ド习嗔?,會計兼?jīng)理,一雙腫眼泡死盯著黃皮匠,他修一雙鞋多少錢,她就收多少。沒錢可收的時候,她就把嘴擱在啞巴身上,抱怨啞巴手太慢,“死啞巴,繡花啊你!”
我從那里路過時,啞巴再不朝我笑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要過年了,熊大兩口子突然難得起了一次大轎——很殷勤地把嘮婆請回來,說是團個年??墒沁@頓飯吃完,他們就不讓嘮婆走了。
就這樣,大年三十晚上,年夜飯一吃完,啞巴又回老二家了。
“哪個不曉得她心里打的算盤?”海棠麻子很氣憤地說,“看啞巴害病了,曉得他快死啦!這個時候不扔,就來不及了嘛。換嘮婆回來,起碼還能幫她帶伢兒,做飯洗衣服,搞個十幾年嘛?!?/p>
啞巴對他們這家人確實也沒用處了。因為響枝宣稱,她已經(jīng)把這門手藝學到手啦。
年三十晚上,熊大兩口子用兩輛自行車,就把這個麻煩解決了。一個車馱人,一輛車馱行李??斓介T口,把啞巴和行李放下,讓他自己走進去。
這就是為什么熊二幾次來交涉都無果的原因。
響枝的聲音比電線桿上的喇叭還響,“喂、喂!你各人搞清楚,啞巴是自己過去的!”她拿手指著嘮婆,“你是當事人,你說說!你給我做個見證!”嘮婆縮著脖子,畏畏縮縮地。響枝又大聲問詢,“那你說,你是愿在我這邊還是在他那邊?”嘮婆咳咳地說,“哪邊都一樣,一樣?!?/p>
“哦!”響枝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進屋了,啞巴歸了熊二。
沒多久,響枝又后悔了,逢人就說,“腸子都悔青啦!”
因為她突然發(fā)現(xiàn),哪邊老人死得越早,對后人來說就越輕松。她朝一些街坊抱怨不停:
那個死嘮婆,其實也干不了什么事,養(yǎng)著又累贅,又臟!只要她在,整個屋都是老人臭!
比這更氣人的是——啞巴走得很干脆!在床上沒躺幾天,也沒去醫(yī)院,連藥都沒吃一口,輕輕松松就死了。
響枝悔得捶胸頓足,“哎呀!他媽的,這好的事,被該死的老幺享到了!一點麻煩都沒得,就是把人往火葬場一送,幾桌酒席一擺,賺了形象又賺了人情?!彼较朐綒?,看到嘮婆,眼神簡直都戳得死人,硬邦邦的。
有一天,我聽到她對嘮婆罵咧咧的?!袄喜凰赖难剑腋阏f,我屋里的米硬,好吃不好消化,勸你早死早托生!”
嘮婆雖然抖抖索索的,命卻不是一般的長,啥病也沒有,甚至一點要得病的跡象都沒有。這更讓響枝煩上加煩,只要看到嘮婆,就踩著她影子罵,“死婆子,腌臜死了!”
其實,啞巴死了兩三年之后,她還是成功地把嘮婆又銷給了熊二那家。當然,這跟這個故事已經(jīng)沒多大關(guān)系了。
我要說的是另一件事。
啞巴死前我跟著媽媽去看過他。那是我第一次去熊二家,他的房是我見過的最小最逼仄的樓房,進深不足 3米,因為太淺,所以卯足了勁蓋了四層。站在側(cè)面看,就像個扁扁的平面玩具屋。
媽媽把帶的禮物擱在堂屋方桌上,跟熊二媳婦吹起龍門陣。后來,來了幾個婦女,她們干脆坐上桌,抹麻將??次覠o聊,熊二媳婦從蘋果里隨手取出幾個,讓我送上去,說啞巴在最上面一層。
熊二家的樓梯很窄,剛好只能容一個人上下,我騰騰爬上樓頂,看到惟一那間門敞開著,難聞的氣味從里面飄出,蚊香烤糊后的那種味兒,還有一種濃重的尿臊腥。這是一個儲物室,大紙箱一直堆上了頂,蛇皮袋艱難地擠在一堆。墻邊搭了一個小繃子床,上面墊了一層草,再上面是褪色的藍白條幅床單,再再上面,蜷著一個瘦小的啞巴。
啞巴睡著了,喳著嘴,涎水流到發(fā)黑的草枕上,濕了一片。他一動不動,但兩個鼻孔還在喘氣,幾根灰白的鼻毛伸到外面,抖動著。
可憐的啞巴!媽媽說他救過我呢。媽說我在啞巴那走丟過一回。有個人拿糖給我吃,我就屁顛兒跟他走了。幸好啞巴一路奔跑,找到城關(guān)中學那截——發(fā)現(xiàn)我后,啞巴拎著手上的裁刀就沖過去,那個拐子嚇得掉頭就跑了。就是那天起,媽媽讓我要恭恭敬敬喊他“啞爹”,聽不見也要喊,“做人要有這個心”,她說。
我把水果放到枕頭邊,上面一層塑料紙窸窸窣窣的,聽到聲音他的眼皮掀開了一些,一會兒后睜開,看到是我,笑從他那張橘子皮一樣的臉上浮了出來。
“給你吃的?!蔽艺f。
他點點頭。
我拿起一個橘子,三兩下剝?nèi)テぃo他。他張嘴咬了一口,橙黃的果汁順著嘴角流下,一直鉆到脖子里面。
“嗚之吃天銀那楊……”他把剩下的半截也吸進去,嘴邊發(fā)出很滿足的含混的聲響。
“什么?”我下意識地回應了一句。
他褐色的舌頭縮了回去,咂巴著,笑瞇瞇地重復了一遍。這次我聽清了:“甜!”
見鬼!
啞巴在說“甜!”
我沒聽錯吧?我吃驚地盯著他。他仍保持著笑,凹陷的皺紋都快把他的眼眶淹沒了,但他仿佛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剛開口說話了,而且把我嚇到了!一陣懼意涌來,我頂著發(fā)麻的頭皮蹬蹬就竄下樓。
堂屋還在打麻將,我輕輕拉著媽媽的衣服,她轉(zhuǎn)頭吼了一句,“有屁就放!”她一發(fā)毛,那就是輸了。我望了望桌子上另外幾個人,終于忍不住,“剛剛……啞爹說話了?!?/p>
“噢!啞爹說話了呀!”她們稀奇地看著我。熊二媳婦打出手里的一張七萬,“他說什么呀?”
“甜?!蔽艺麄€人還在微微震顫,“他說,甜呀?!?/p>
“嘎——”熊二媳婦夸張地頭往后仰,哈哈笑得下巴都似掉了,“還是啞爹喜歡你!他經(jīng)常吃到甜的,從來不告訴我們,就跟你一個人說?!?/p>
“哎呦喲!”她們一起爆笑起來,似乎剛剛我說的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我真不明白我說了什么這么值得可笑!
幾天后,啞巴死了。
他的喪事還算稱得上隆重,老街坊們?nèi)烬R了,幫忙的幫忙,打牌的打牌,吹牛的吹牛,抽紙煙的抽紙煙,寒暄的寒暄,樂隊在一邊敲鑼打鼓,就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很喜慶。
我想起那天他對我說話來著,我特別想再上到頂樓看看。但上到三樓,我就退下來了,上面一片死寂,我有點怕。
回到樓下,我看到嘮婆顫顫巍巍地走在房里,東摸西摸,不知在找什么東西。剎那間,我有個很奇特的念頭,我特別想把我知道的那個秘密告訴給她。
“嘮婆?!蔽逸p輕喊道。
她沒聽到,駝著寬厚的背,在櫥柜里,摸來摸去,終于摸出一塊已經(jīng)發(fā)黑的柿餅。
看她沒聽到,我走近一步大聲說,“嘮婆,曉得啵,啞爹跟我說話啦!”
她一點反應都沒有,嘴里含糊不清地冒出一串嘟噥。
突然,我就喪失了那股沖動,很無趣地白了她一眼,出去了。
后來有次在家吃飯,我吃飽了,離開桌子坐到門檻上,拿樹枝撥開螞蟻洞,背后媽媽不知怎么跟婆婆提到了嘮婆,兩個人低言低語,嘰里咕嚕的,我還是聽到了一句:“唉,就這么聾了。”
“什么?”我好奇地回過頭問。
“你的順風耳呢?落在道上了?”她不滿地乜我一眼,“未必,你也像嘮婆一樣,聾啦!”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