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穎
我爸從法意瑞旅游回來,帶了一箱子的巧克力和兩條項鏈。他把項鏈擺在我面前。我逐一打開看,兩條都是水晶十字架。一條粗放些,一條精細(xì)。我指著那條細(xì)巧的說我拿這條吧。
他說都是買給你的。因為不知道你會喜歡哪條,所以就都買了。
我爸向來笨拙又天真,買菜買水果總比別人貴,還是一堆爛的,卻滿心歡喜拎回來。他問我這項鏈國內(nèi)買價格要翻倍了吧?我說那是當(dāng)然。后來我偷偷上網(wǎng)查了下,買得比國內(nèi)還貴了不少。他舒了口氣,說:“從來也沒給你買過禮物,這還是頭一次……”
父親有些健忘了,他是買過禮物給我的。
第一次收到他的禮物是在小學(xué)。我爸從深圳出差回來,帶回一堆二手的衣物和一些時髦的小玩意。在他出差的這兩周里,我媽被診斷出癌癥,她謹(jǐn)守著這個診斷直到父親回到家。她一件件試著我爸買的衣服,精心打扮我,把新買的發(fā)飾別到我發(fā)辮上。全家人沉浸在拆禮物的氣氛中,對悲涼的未知視而不見。
我爸的品位是直男中的直男,那次卻給我買了好多滿滿公主心的飾品。我媽生性要強(qiáng),覺得生病也是件讓人恥笑的事,每次放療后她遮掩住畫滿格子的臉不讓人看見,踽踽地穿過幽暗狹窄的弄堂回家。我則每天佩戴不同款式的發(fā)圈、別著可愛的胸針,奔跑在陽光里,接收女孩們羨慕的目光。這是一段快樂的回憶,身無長處的我靠著爸爸的禮物第一次成為焦點。
“我想你信上帝,買十字架總不會錯?!蔽野秩匀辉谥v他買禮物的細(xì)節(jié),“你喜歡嗎?”
“喜歡。”
“真的喜歡嗎?”他不自信地追問。
“真的。”
“那你婚禮上會戴嗎?”他小心翼翼道。
我的婚禮定在一個月后,在教堂舉行。我爸比我緊張,他反復(fù)問我需要他做些什么,婚禮籌辦得如何了。我說只是一個儀式,不需要籌辦,我連婚慶公司也沒有請。
我的婚禮來得有點晚。在我媽過世的第五年,我才實現(xiàn)了她生前最大的愿望。生前,她和所有催婚的父母一樣,常聯(lián)合我爸對我施壓。有時好言相勸,有時蠻不講理。那時她距離患癌癥已經(jīng)二十來年。任何一件事,發(fā)生時再天崩地裂,時間久了就會變成平凡小事,包括絕癥。她的病在我眼里已經(jīng)成了一樁小事,我像平常的年輕女孩一樣反抗著她的逼婚,并沒有因為她的身體狀況而妥協(xié)。
母親死后,催婚的主心骨悄然退場,我爸勢單力孤,再也沒有提及此事。一年,兩年,我從之前的壓力中完全釋放,釋放得太徹底,釋放到我感覺自己有點輕,我的生活好輕。我想我爸并不在乎我是否會結(jié)婚。母親走了,這世上只剩下我倆,如果我不婚,對他來說更有安全感。我曾經(jīng)這樣想過。
我爸叫了很多人來參加我的婚禮,好多我根本不認(rèn)識。我婉言相勸,他完全沒聽進(jìn)去。我拉下臉,鄭重地告訴他出席我婚禮的人必須是我認(rèn)識的人,他才喁喁道:“我叫都叫了。那我不去提醒他們,他們忘了就不會過來了。你的婚禮聽你的?!?/p>
這件事并沒有影響他的心情。他依然緊張又快樂地等待著我的婚禮。他定做了西裝,又做襯衫,穿上后很帥。我買了領(lǐng)帶給他。他從未打過領(lǐng)帶,我只好憑著小時候打紅領(lǐng)巾的記憶給他系上。
他說:“我一直不敢催你,怕給你壓力,其實我心里難過,老想著你將來怎么辦?,F(xiàn)在你結(jié)婚了,我就放心了,將來有臉見你媽了。”
我幼年的家在一座百年歷史的石庫門房子的閣樓里。家里每一件器物背后都有一個人名。我爸常說,這熱水瓶是結(jié)婚時大學(xué)同學(xué)送的,椅子是高中同學(xué)親手做的。
在我婚禮前的兩周,我開始陸續(xù)收到結(jié)婚禮物。這是意料之外的事。我一直以為我會收到的是紅包,而不是禮物。直到信教后才知道教堂婚禮是不收紅包的。我每邀請一個朋友都會提醒不要送紅包。有不放心的會問我是真不要送還是客氣。我申明是真的,千萬別送,別來破壞我的圣潔。不收紅包使我在受邀人選上毫無負(fù)擔(dān),不必?fù)?dān)心讓人為難。
我媽過世那晚,幾撥朋友趕到我家吊唁,送我白包。我拿著錢說沒想到我這一生最先收到的不是紅包,而是白包。朋友都是我的同齡人,年輕到還未經(jīng)歷過這種場合。他們按著自己的理解,把安慰放進(jìn)白包里。我把白包交給我爸,他問我為什么這么多錢,我說大概他們以為多放點錢,我就不會太難過吧。我爸說婚禮送錢是錦上添花,葬禮送錢是雪中送炭。
萬物皆有靈。這句話中的物一定也包括了禮物。每一份禮物上都有著真心的祝福,就像魔法的封印,曠日經(jīng)年也不會褪色。哈利·波特的母親用愛封印的魔法抵抗世上最兇險的咒語,守護(hù)了他十六年。有一天我會像我爸一樣,告訴我的孩子每一件禮物的來歷,以及它背后的那個人和他們的故事。
婚禮前夜,嫂子囑咐我不要緊張,好好休息。我完全不緊張,最艱難的時刻已經(jīng)過去,從此以后,風(fēng)雨猶在,已有人與我同行,艱難痛苦不驚。我一覺睡到八點多,翻開手機(jī)發(fā)現(xiàn)朋友圈里閨蜜們已紛紛出發(fā)。
門鈴一次次響起,小屋的人逐漸增多,擠到坐不下,只得站立一堂。化完妝已接近12點,我穿著便服出門,開我的小藍(lán)車接我爸去教堂。小車開了六年,已經(jīng)很舊了。先生曾勸說我婚禮當(dāng)天不要開車。我告訴他這小車是當(dāng)年為了我母親買的,起初是接送她去醫(yī)院治療,后來是一次次跟在救護(hù)車后,隨我在醫(yī)院守夜。最后,她離世那天,我開著它跟著殯葬車,送母親離開。
每年夏至前,我媽會把冬衣全曝曬一遍。她總是翻看著收藏了多年的綢緞被面,說這些都是留給我將來結(jié)婚用的。這么好的花色和做工現(xiàn)在不常見了。還有她手上那枚小小的翡翠戒指,也總說要留著給我。
我媽過世后的第三周,我第一次夢到了她。她坐在靈堂前,穿著下葬時我給她穿上的衣服,臉上有柔和的光芒。她病?;杳缘淖詈髸r刻,親友說她是不放心我沒人照顧,所以才不肯咽氣。但到底,她還是走了。一句話也沒跟我說。
夢里我蹲在地上,仰著臉問她好嗎?
她亦望著我?!坝袡C(jī)會的話,還是要找個人一起生活。”
這是她留給我最后的話。
次日導(dǎo)出婚禮上的相片,攝影師把這束不受重視的花和婚鞋放在一起,拍得甚美。晚上回家,我沒忘了花瓶。我一邊打理花,一邊問先生。
“你知道這是什么花嗎?”
“不知道。”
“這是兔子花。”我取一朵,捏住花朵,花瓣綻開。“你看像不像兔子的嘴?”
小時候我媽教我辨認(rèn)花,一共就教了兩種。一種像蝴蝶,她說是蝴蝶花,其實是三色堇。還有一種像兔唇,她叫它兔子花。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它學(xué)名叫啥。
我在水槽邊將花莖逐一剪短,花朵因為缺水一朵朵掉下來。我用小時候媽媽教的方法捏出兔子嘴。花瓣一張一合,我突然明白了。
這花是媽媽送來的。
我轉(zhuǎn)過身,告訴他:“這花是媽媽送給我的,你相信嗎?”
他抬起頭。
“這是媽媽教我認(rèn)的花。這世上只有她知道兔子花。她只教我認(rèn)了兩種花。我從來沒有收到過這樣的花,也不知道它在哪個季節(jié)開花。為什么會在我結(jié)婚這天送來?這是媽媽送來的?!?/p>
“我相信?!彼卮稹?/p>
這是媽媽送來的花。這束花是她送你的禮物。一定是。
(摘自豆瓣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