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安
鷹總是在下午會出現(xiàn)在天空中,它們在半山 上的天空中盤旋。來來去去,忽左忽右,忽上忽 下,忽快忽慢,忽疾忽緩,有時卻蹲在一棵樹上 或一塊巖石上,一動不動,就像一尊凝固的石 雕。從半山上往里飛,在一處森林茂密,峭石深 鎖的懸崖上,就是老鷹崖,也就是老鷹巢,這些出山的老鷹,就是從老鷹崖那個地方飛出來的,它們在山里逮不夠食物,就下到半山來捕捉村莊里放養(yǎng)的雞,或是灌木林里的老鼠和小兔。鷹是天生的冒險家,它們?yōu)榱俗约旱纳?,總是會想盡一切辦法,何況現(xiàn)在它們是生活在了一個獵槍被收繳的自由年代,鷹們更加肆無忌憚,它有時甚至就飛抵到村莊的神樹上蹲著,犀利的眸子倒映著村莊的剪影,鷹歇在樹上的姿勢是寒冷的,常常就像樹上被下了一層霜,鷹是想把自己和神樹融為一體,它們想掩蓋自己屠殺的天性,變?yōu)樯駱湟粯影苍?,而村莊里的雞,在聽到鷹落樹上之后全都變成了驚弓之鳥,它們在莫名的一聲驚叫之后全都縮進(jìn)了地茬里,驚惶失措,默不作
聲,瑟瑟發(fā)抖,如果不聽到主人的叫聲它們就再也不敢探出身來。
其實,在哀牢山里,鷹飛翔的高度不算高,借著山的坡度,有時它們在下面的村莊上空盤旋、飛過,人站在坡頂上,鷹盤旋飛翔的身影就像從飛機(jī)上看機(jī)翼下面飄浮的云朵,它們常常只是一道陽光下的掠影,為岑寂的村莊劃上一道流動的符號。鷹們也不是常常從老鷹崖出來,大霧彌漫的天氣、雷聲隆隆的天氣,陰霧迷茫的天氣很少能在村莊上空看見它們低飛的身影,鷹是冷峻的,傲慢的,血腥的,它們就像魔咒一樣深藏不露。
鷹抵達(dá)半山上的村莊上空常常是在陽光和暖的中午或下午,村莊附近“嘰嘰喳喳”鳥的叫聲不斷,村人們還忙著在山上做活,憨雞們防不勝防的時候,一切都讓人覺得無比美好的時候,鷹常常就會出奇不意地來到了村莊的上空,如果等到留守的老人們聽到一只雞的慘叫聲的時候,那只慘叫的雞常常已經(jīng)成為了一只鷹的獵物。雞常常是最為懦弱的,它的最大的天敵就是鷹,當(dāng)鷹的利爪抓住它的時候,雞就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氣,雞不知道反抗,它自己打敗了自己。鷹帶著奄奄一息的食物飛上高空的時候,鷹的眼眸里倒映著一條紅色之河,如果那時奄奄一息的那只雞也能夠睜開眼眸看一眼大地的話,它的瞳孔里能夠看到的也許和鷹是一樣的,它看到了一條寬大而靜止的紅河。
一條自北而南,像人的血管一樣膨脹而靜止的河流伏在山中的壩子里,從半山這個角度看,河流永遠(yuǎn)是靜止的,同時也是壯美的。這條河就是紅河。紅河流經(jīng)的流域,兩岸的山是蒼暗的,一層一層的紅色沙頁巖經(jīng)年累月沖刷成了河床,從而染紅了一河的水。河床之上,不斷隆起的山峰綿延不絕,呈現(xiàn)出斑斕的色彩。山腳光禿禿的很少長樹,亞熱帶的石沙吸干了水分,稀稀拉拉的河谷灌木就像老人額頭最后留下的幾縷頭發(fā);而半山之上樹木郁郁蔥蔥,成林的栗樹和一些紅花雜木蒼翠欲滴,就像大地在中部勾抹出一筆絕密的色彩;而再往山頂上走,樹卻越來越少,最后就只剩下了大山蒼茫的顏色。
其實,紅河自大理巍山發(fā)源來到哀牢山一帶,它流經(jīng)的里程并不算長,從它注入北部灣的全程來算,它甚至只算是剛剛起步。就像一個孩子生下來,他只走到了七八歲,而要走完他的整個人生,還有許多艱難的里程。但紅河已經(jīng)成為哀牢山脈中最大的河流,它沿江而下的身影,就像一條山谷中的困龍,巨大的困龍。
這條困龍就這樣祖祖輩輩地困在山中,前不見頭,后不見尾。它在河谷中汪洋著,就像瞌睡的龍爬在沙頁巖上睡覺。雨季的時候,它睡覺的面積會越來越大,紅色的身影攤開來,慢慢占踞了整個河床,而等到旱季來到,它睡覺的面積會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了河谷傣族的一條細(xì)長腰帶。
河流流過的壩子兩岸,密密的住著些花腰傣人,水塘、戛灑、漠沙、元江……寨子細(xì)細(xì)密密,大大小小、平平整整,就像河谷中擺放著一盤棋。早晨,這些花腰傣人從睡夢中醒來,當(dāng)他們側(cè)耳細(xì)聽土房外面的時候,他們還是聽不到紅河的浪濤聲,盡管紅河水就從壩子流過。紅河流過村前,它依然一聲不響,它就像稻田里悄悄溜
過的一條菜花蛇。但村寨附近嘩嘩嘩的流水聲卻響個不斷,花腰傣人把河水的一部分引到稻田里灌溉,翠綠的秧苗更加襯托了河水的紅。
河谷常常是躁熱的,有時甚至熱得讓人窒息。但木棉花開的季節(jié),河岸上擺起了一長溜的湯鍋市場,有賣羊肉湯鍋的,有賣狗肉湯鍋的,有賣牛肉湯鍋的,當(dāng)?shù)氐娜罕娪猛粱蛉齻€江石壘成灶,支一口鐵鍋在上面賣湯鍋。中午,江邊的市場上人越來越多,本地的,外地的游客都有,人們坐在芭蕉葉墊起的江石上喝酒,形成一幅壯美的南國風(fēng)情圖。市場越來越繁榮,湯鍋市場漸漸地就趕著江水往里走,市場越走越寬,最后市場占踞了江南岸的半個沙灘。芭蕉葉鋪滿了整個沙灘,這就是紅河谷地帶的沙灘街。但這樣的繁鬧市場只能持續(xù)半把年,雨季就來了,宏大的河水一夜暴漲,天亮?xí)r就淹沒了整個裸露的河床,變成了一條發(fā)怒的龍。龍身上不時飄浮起上游沖刷下來的木塊,“啪啪”擊打的浪濤吞噬著岸邊上紅色的沙頁巖層。這個時候,是壩子里沿公路兩岸鳳凰花開正紅的時候,一株株像鳳凰展翅,又像山上的鷹舒開鐵扇般寬大的翅膀振翅欲飛的鳳凰花樹一片火紅,熱浪和紅花醉紅了河谷,同時也裝扮了壩子的村寨風(fēng)光。
我和紅河有過很多次親密接觸,哪怕是雨季洪水暴漲的時候,我眼中看到的紅河依然是寬厚的、平靜的,渾濁的水面風(fēng)平浪靜,暗暗涌動的河流就像山谷中緩緩駛過一艘航空母艦。偶爾會打轉(zhuǎn)起一兩個俏美人酒窩般大的漩渦,有時漩渦越轉(zhuǎn)越大,最后在河中央形成磨揪一樣旋轉(zhuǎn)的圖景?!奥÷ 钡拇豪滓粯雍甏蟪翋灥穆曧懗3J菑乃嫔钐巶鱽?,聽著毛骨悚然,但又無法看到這沉悶的聲響具體是來自河的哪個深部,由此人們推斷江底下可能藏著很多條惡龍和妖怪,翻船沉江的落水者變成了一具具青面獠牙的惡鬼,每年都要浮上水面拖下幾條人命。
壩子里交通越來越方便,人越集越多。政府為了精準(zhǔn)脫貧,紛紛動員山上的村莊往壩子里遷,打造紅河谷千家寨,有的甚至提出要打造新的清明上河圖。河上面搭起很多條橋,有跨河浮橋,有鋼架橋,有的甚至搭建成了公路,讓人看不出橋的風(fēng)景。每天,“突突突”過往的農(nóng)用車在橋面上奔去跑來,還有礦石車“隆隆”地從橋上駛過,騰起的灰塵落滿了橋下大片大片成長的香蕉。我要過河去看對岸一個村寨里的手工紅糖熬制作坊,一時又找不到車子,就走到一個平緩的渡口叫了船只,讓船公慢慢悠悠地載我擺渡過河。開春了,迎面飄來甘蔗甜蜜的香味,晨陽從東邊的一個山坳上升起,紅河水金光閃閃,紅亮紅亮的,暖暖的,手入江里,就像攪起了一河民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