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沄
周 圍[組詩]
柳沄
散漫的雪
散漫得
格外像一場雪
整整一個下午
它們亂紛紛地飛舞著
并在飛舞的過程中
不斷地拆散
自己的翎羽
大地一片潔白
當天黑下來的時候
它們緊跟著
也黑了下來
雪無聲地控制了
這座喧鬧的城市
雪使那些,一點
都不像牲畜的汽車
不斷地從尾部噴出
跟牲畜一樣難聞的氣味
我待在家里
想著和做著
與這場雪無關的事情
屋外,那咯吱咯吱的踩雪聲
有時會將我
帶出去很遠
更遠的地方
一個跟我差不多的男人
于一座空寂的站臺上彎頸點煙
火苗閃了那么幾下
他的面孔
就熄滅了
細河變粗了
一場特大的暴雨之后
細河變粗了
粗得粗暴
粗得混濁
粗得細河它
換了一副心腸
湍急的河水一閃而過
成捆的柴草、家禽的尸體
以及更多的漂浮物一閃而過
那情景,好像有一條
更加混濁更加粗暴的細河
正攆在后面
細河說變就變了
依然被稱作細河的河
已不再是
從前的細河
我看得很真切
——從前的細河
在翻滾的激流里
沉浮了一會兒掙扎了一會兒
便沒了蹤影
只剩下名字
隨那些漂浮物一起
漂浮在水面
他坐在一張
兩邊都有扶手的椅子上
——退休之后
他常以這樣一種方式
不聲不響地面對著
退休以后的日子
這是一個尋常之夜
同昨晚一樣,因
一輛輛跑過窗前的汽車
而一陣陣顫抖
他感到自己
就是一輛跑舊的汽車
此時正面對著一條
極為漫長的下坡路
一根香煙之后
他點燃了另一根……
他清楚:是心情
而不是別的什么
在決定著下坡路的坡度
他繼續(xù)坐在
那張兩邊都有扶手的椅子上
其自若的樣子
完全不像是坐在
一輛老舊汽車的
駕駛室內(nèi)……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樣
——很愿意坐在臺下
看臺上的主角和配角
在努力把假的演成真的
臺下的人永遠是大多數(shù)
然而,似乎只有你
——坐在那張椅子里
如一壺水坐在爐子上
有時,實在看不下去了
可還得繼續(xù)看下去
盡管內(nèi)心的情緒
早已成為憋不住的氣體
隨著劇情的不斷變化
這種沖動的合理性
在不斷地增加,就如同
酷夏里的陰涼在不斷增加
但你不是不知道
人充其量是一株草木
所謂枝繁葉茂
也就剛好遮蔽自己
你也不是不知道
人生原本是一場戲
即使坐在臺下
也是劇情的一部分
比如角色謝幕時
你得退場,當
他們同舞臺的燈光一起熄滅
他也得消失在難測的夜色里
想去的地方
一直沒有去過
因此,它一直都在
那兒等我
想去的地方
常被我忘在心里
那兒有朋友
還有櫻桃
櫻桃是一種
和別的水果完全不一樣的水果
那么,有櫻桃的地方
肯定不同于別的地方
有那么幾次
我忍不住在電話里對朋友說
到時一定去你那兒嘗嘗
我的意思很明顯
——櫻桃熟了的時候
朋友也是甜的
可過了六月
櫻桃就不再等了
很甜很好吃的櫻桃
無法像友情那樣
貯存得很久
今天晚上
朋友再次發(fā)來微信
——求你了,明年一定來
我?guī)闳烟覉@里轉轉
隔了一會兒
他又在另一條微信里說
——那地方和你的書房
一點都不一樣
就像朋友和櫻桃
那么不一樣
難以平靜的日子
波瀾不止的流水
我坐在家里,好比
一塊石頭待在水底
要是反過來講
情形就有些不一樣
我是說,待在水底的石頭
遠比坐在家里的我
孤單和沉穩(wěn)
水底的石頭當然是石頭
正如一個多余的人,依然是人
區(qū)別在于,石頭一直都在
沒有一點多余的樣子
日子始終似流水
我還真想不出,除了
那塊待在水底的石頭
誰能夠同流但拒不合污
隨波而決不逐流
如此看來
孤單是必要的
坐在家里是必要的
讓自己的性格跟石頭的棱角一樣
沒事似的翹著
是必要的
人需要痛一痛
有時,人真的需要
痛一痛
否則會犯困
會變得無聊跟慵懶
甚至會覺得
啥都沒意思
至于痛成什么模樣
痛到何種程度
我有些吃不準
但我想
——它應該相當于
一塊被燒得通紅的鐵
猛地一下
戳進水里……
觀音寺的大殿里
一位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出家人
在不厭其煩地敲著一只
漆紅的木魚
三十幾歲的時候
我也有過出家的念頭
所以,他比菩薩
更讓我著迷
天天都要這樣敲嗎
不但把鍍金的菩薩
敲得三緘其口,還得
把自己敲得低眉順目
那神態(tài)分明是在告訴我
——出家就是換個地方
就是在菩薩的沉默里
把木魚敲給自己聽
此前一直不清楚
出家人與菩薩是怎樣的關系
現(xiàn)在終于知道,其實
就是菩薩與出家人的關系
是的,有什么樣的菩薩
就有什么樣的出家人
而有什么樣的出家人就一定有
什么樣的寺院
回去的路上
空洞的木魚聲于耳邊響了很久
卻始終比我的心跳
快了半拍
至于那位出家人
很快就被我忘了
忘在香火繚繞的
觀音寺的大殿里
涪江
一
二 一六年四月五日
乘國航CA4186航班
赴邃寧參加一個詩會
邃寧是一座
坐落在群山里的城
平緩、寬闊而又清澈的涪江
穿城而過
之后的幾天里
我常去江邊轉轉
感到涪江對邃寧的依戀
遠遠勝過一些詩人
對詩的依戀
相反,于四川境內(nèi)
舉辦的這次詩會
倒很像四川的火鍋
除了那條不聲不響的涪江
什么都可以往里放
二
涪江的轉彎處
有兩個中年男子
在那兒捕魚
我停在一旁
很仔細地瞧著他倆
交替著,朝
流動的江水中撒網(wǎng)
那張撒出去的網(wǎng)
有時是圓的有時是橢圓的
卻網(wǎng)網(wǎng)都是空的
離開之后
我忍不住又回過頭去
發(fā)現(xiàn)幾片掛在空網(wǎng)上的陽光
魚鱗似的閃亮
三
為什么叫江
而不叫河呢
走在長長的江堤上
我特別想知道江與河
到底有著怎樣的區(qū)別
緘默的涪江
繼續(xù)緘默。此刻
它和我所熟知的那些河
并沒有什么兩樣
——流淌到哪里
就把岸擱在哪里
并且一再讓此岸
在彼岸的張望中
成為彼岸
欲望把大家
變成了事物,把事物
變成了具體的數(shù)字
我們無法不擠在數(shù)字里
像稻子和稗子
相互觸碰
黃昏臨近的時候
我正坐在窗前
反復修改著一首
幾年前寫下的
題為《黃昏》的詩
我恍然發(fā)現(xiàn)
這么長的時間過去了
今天的黃昏,與
幾年前的那個黃昏
竟沒有任何區(qū)別
——比起降臨
它依舊像是遠道趕來
其疲憊不堪的樣子
依舊像是一匹
走向馬廄的老馬
經(jīng)過我家的窗前時
它依舊那么拖沓
依舊那么緩慢
而且很快就消失在
夜色里……
河對岸,蠕動著一條
時隱時現(xiàn)的小徑
覺得沒啥意思時
到陽臺上望望它
便成為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那里常常空無一人
常常是它自己,彎曲著
鉆入一片晃動的林子
當它從林子的另一端鉆出來時
又彎曲了一些
極少有人走動的小徑
極少有人知道它通往何處
但在我看來:既然
它和自己一樣寬
那么肯定也會和自己一樣長
現(xiàn)在是初春,不久
路邊的草木就會用各自的枝葉
將它遮在濃蔭里
那情景,就好比
不一樣的孩子用一樣的睫毛
把月亮掩在睡夢中
我對那條沒有人走動的小徑
漸漸地有了興趣
比如此刻,它
好像剛剛從東邊回來
又好像正朝著東邊趕去
時間在它那兒
始終那么直接和簡單
僅僅是一種往返
或者來回……
頭一次看見
這么好看的草
頭一次看見這么多
低頭吃草的羊
羊是善良的
草是善良的
善良的羊和善良的草
使沒有起伏沒有阻隔沒有層次
甚至沒有邊際的草原
有了草原的模樣
使那顆就要熄滅的夕陽
像剛剛亮起來的燈盞
此時,它的每一縷光線
都輕輕地柔和于
潔白的羊,和
鮮嫩的草上
一切那么美好
一切那么安詳
即使羊的眼神里含有淡淡的
難以細說的憂傷
那也是一種,足以
喚起我熱愛的憂傷
——走動的羊
遲早會消失在走動中
而那些被羊啃過的草
卻讓無根的時間
久久地停留在
羊離開的地方
我有些感動
有想把這些感動,說給
別人的欲望
你赤著腳
在平坦的沙灘上
走來走去
那是一片
退潮的大海
騰給你的沙灘
一同騰給你的
還有潮濕和柔軟
除了幾只覓食的水鳥
此時的沙灘上空無一人
而海風像吹拂水鳥那樣
吹拂著你
你赤著腳
繼續(xù)在潮濕而又柔軟的沙灘上
走來走去,雙手
提著印滿碎花的裙擺
如小心翼翼地提著
薄如輕紗的命運
你是快樂的
但退到遠處的大海并不知道
一直都在端詳著你的夕陽
也不知道
就像你同樣不知道
它那端詳?shù)纳駪B(tài)
是憂傷還是憐愛
我吃驚于兩道要多陡
就有多陡的峭壁
緊緊地夾著一條
想流多遠就流多遠的河
河,奔騰著
我吃驚于奔騰使河跟河水
于狹窄的峭壁與峭壁之間
一刻不停地扭打在一起
翻滾在一起
使?jié)M河的浪花
嫩得要命更短暫得要命
這兒的幾簇剛在興頭上
那兒的一片
已經(jīng)蔫了
其實,我想說的并不是這些
在這首詩被寫出來之前
我吃驚于峭壁的冷漠和無動于衷
吃驚于它們那
壁立千仞的高度
與地獄的深度相等
吃驚于
它們緊緊地夾著一條
湍急的河而毫不松懈
就好像在很嚴肅地干著一件
很不正經(jīng)的事情
早上八點多
乘坐朋友的沃爾沃轎車
去山里看梨花
路上閑聊時
我不止一次對他講
——山里的梨花肯定只愿意
開在僻靜的山里
可惜來得有點早
當?shù)氐墓r(nóng)告訴我們
現(xiàn)在,梨花還只是
即將睡醒的骨朵
但春天比我們到得更早
舉目四望,山山嶺嶺
都已換上鮮艷的新裝
如果春色真的是一件漂亮衣衫
那么,難有比骨朵
更好的紐扣
我從一棵粗壯的梨樹
走向另一棵更加粗壯的梨樹
邊走邊想象著
梨花綻放的樣子
我的想象力足以使任何湖泊
成為月亮的浴盆
卻也只能使綻放的梨花
像梨花那樣雪白
那樣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