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微
《君主論》一譯“霸術”(statecraft),而《君主論》在很多中國人的印象當中,是一個講各種權術,談論政治上的各種計謀的一本書,因而在很大程度上被認為相當于中國所說的“厚黑學”,臉皮要厚,心要黑的學問。提及《君主論》作者馬基雅維利,更是被標簽為“罪惡的導師”,而后人由此衍生出的“馬基亞雅維利主義”(Machiavellism)一詞,具有特定的指向,即政治是骯臟的,而政治家要做的事情就是為了達到他的目的可以不擇一切手段。由此引發(fā)的爭論經久不衰,時至今日仍然百家爭鳴,但更趨于理性。對于《君主論》的寫作意圖,國內研究者在一點上達成共識,即《君主論》是寫給一位君主看的,馬基雅維利從一個君主的視角探討他所通曉的一切,《君主論》中部分屬于理論性質,即關于君主本質的認識,部分屬于實踐性質,即關于君主所必須遵循的規(guī)則的知識。因此,透視馬基雅維利,分析權術思想的立論基礎及典型思想,審慎其先驅性地位具有重要的意義。
權術與馬基雅維利
關于權術與作者的關系可以分為兩派:一派認為權術是邪惡的,進而認為作者是邪惡的,對馬基雅維利貼一“邪惡”的標簽;另一派觀點是,權術本身無所謂邪惡,認為權術是實現(xiàn)統(tǒng)治的工具與手段,本身沒有善惡,而且作者也是一位愛國主義者,其實際行為是可以理解并存在一定的合理性。筆者的觀點更傾向于后者,但也有不同。首先,權術是實現(xiàn)統(tǒng)治的工具與手段,本身沒有善惡。其次,根據馬基雅維利1513年3月出獄后的生活及1513年12月10日一封著名的信的內容,推測馬基雅維利是合理的利己主義者。
合理的利己主義者的“合理性”
政治無道德,目的結果論。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中,古羅馬政治家西塞羅曾作出論斷:“有些行為,太卑鄙惡劣,太令人憎恨,實為智者所不為,即便是為了拯救自己的祖國,也斷不可為”。時間稍晚于馬基雅維利的近代國際法奠基人格勞秀斯,在他的權威著作《戰(zhàn)爭與和平法》中,明確表示支持西塞羅的看法。馬基雅維利則爭鋒相對,反駁這個傳統(tǒng)立場,第一個為所謂“國家行為的理由”做出了權威的界定和無懈可擊的論證。他寫道:“這個問題,值得任伺一個奉召為祖國效力的公民加以充分認識和深思熟慮。當祖國的安危系于即將作出的決定的時候,正義抑或非正義,人道亦或殘忍,榮譽疑惑恥辱,都應當置于一旁,不予以考慮。此時此刻唯一要考慮的是:做出何種決策,能夠拯救祖國的生存,能夠維護祖國的自由。”國家的利益是衡量政治行為的唯一準則,國家的安全高于一切其他的原則和其他的考慮。
分國家層面和個人層面。在同一種文明內部,存在著兩種道德批判系統(tǒng):一是個人內心良知,二是外在政治行為,兩者之間的沖突是不可調和的,這種沖突不是好道德和壞政治的沖突,而是正常的道德和政治間沖突,從根本上說道德和政治間的對立緊張狀態(tài)導致的。權術是實現(xiàn)政治統(tǒng)治的工具和手段,本身無所謂道德。此外,還要區(qū)分,一個人個人不道德不能說這個國家不道德。馬基雅維利非常分明地表達:很大程度上政治家的行為、一個國家的行為,不應該受到人們日常生活當中的道德觀念的約束,在公共生活領域與個人領域中的道德標準是不同的。
與社會角色地位有關。執(zhí)行官或外交官,對外體現(xiàn)的是國家層面的意識。衡量一個合格的政治學家的唯一標準,不是任何善良高尚的個人道德素質,而是符合國家利益的最終政治效果。馬基雅維利從29歲起,直到1512年佛羅倫薩共和政府覆滅,他一共有14年的從政生涯,這14年的政治工作,特別是外交實踐,為馬基雅維利的政治學說及其《君主論》的著作提供了豐富的實踐基礎。從30歲開始,他先后出訪近30次,到過法國、瑞士、德意志各公國和意大利各城邦,由此形成對歐洲各國和意大利各城邦社會政治現(xiàn)實的敏銳洞察力,對于統(tǒng)治者的真正面目有了深入了解和縝密分析,并且構成他書中思想的根據。筆者認為,成功的政治家必須是一位藝術家,他要能夠安撫躁動的民眾,通過各種渠道揣摩對手的意圖,利用外交手腕作出讓步和妥協(xié),換取己方陣營的穩(wěn)固,這些行為在大多時候,是難以用道德和倫理明確加以判斷的。
與當時時代背景有關。馬基雅維利的權術思想,被一些人恐懼、憎恨和排斥,但從他所處的特定的歷史時代觀察和分析,也有很大的合理性。馬基雅維利提出的權術思想是為了國家的統(tǒng)一和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并非僅僅為了玩弄權術。當時的意大利世風日下,道德淪喪,陰謀、武裝、聯(lián)盟、行賄和背叛構成這一時期意大利的現(xiàn)實,馬基雅維利的不考慮道德的手段的權術思想是指對這種不講道德的實際而言的;也正是因為這種不道德的實際情況,使他看到統(tǒng)治者只有采取某種非道德(注:非道德與不道德不同)的政治手段才有可能獲得成功,才有可能實現(xiàn)意大利的統(tǒng)一。
合理的利己主義者的“利己性”。回顧作者的遭遇,1513年2月,馬基雅維利以莫須有的罪名被捕入獄,后經多方營救,于1513年3月出獄。馬基雅維利回到農村,在鄉(xiāng)下過著貧困拮據的農民生活,一家七口勉強度日,曾經因為欠稅而被傳訊。關于他在農村的生活與學術研究情況及他的愿望,在他1513年12月10日的一封信中作了詳細而生動的描述。他告訴他的朋友:“我生活在我的農家里,自從遭遇不幸之后,我在佛羅倫薩總共沒有呆上20天,直到現(xiàn)在一直用自己的雙手誘捕畫眉鳥……整個九月份我就這樣過去了,這種消遣,實在可憐而且荒唐,現(xiàn)在終止了。”后到“十人委員會”恢復,他始終希望復官,但是沒有如愿。筆者大膽推測,馬基雅維利在謫居務農后每天晚上埋頭寫作,不排除想通過敬獻《君主論》這本書,重新獲得官位的可能。正如馬基雅維利在去世前六年的一封信中承認:“我長期以來對自己的信念絕口不談,而我所談的,我則根本不相信。假如我偶爾心口如一,說出真話,我也將它隱藏在很多假話中間,讓人無從尋覓?!币虼?,薄薄的一冊《君主論》,至今也沒有哪位學者敢說完全讀懂了它。筆者的大膽猜測,限于資料有限以及國內研究程度,已有研究并沒有相關文本資料的確切證明,但也沒有相關文獻的明確駁斥,因而有待進一步的佐證。
權術思想的立論基礎及典型分析
立論基礎一人性假設
西方文化占主導的是性惡論說。基督教的原罪說是一種典型的性惡論,除宗教理念外,西方文化強調的并非人性的價值判斷以及道德的社會地位和社會功用,而是強調人的各種需求,肯定人的自利性,并在這種人性“自利”的邏輯基礎上,展開政治等制度的探討與論述。馬基雅維利由人性論而來的統(tǒng)治術,人性是趨利避害的,《君主論》里面所傳遞的很多實際的政治原則,就是由這樣的前提而得出的。所以,利害是主宰著人的人性、支配著人的行為的最基本的法則。既然人性是這樣的現(xiàn)實,那么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治術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要掌握人性的弱點。
權術思想的典型分析
對于一個君主來說,是讓人民愛戴更好?還是讓人民畏懼他、恐懼他更好?馬基雅維利《君主論》中有一個有名的問題:對于一個君主來說,是讓人民愛戴更好?還是讓人民畏懼他、恐懼他更好?馬基雅維利的意思是如果能夠讓人民又愛又怕最好,但是二者不可兼得,應該怎么辦?他認為還是讓人民恐懼比較好。因為愛戴是靠不住的,沒有辦法保證一個人肯定能夠愛戴你,但是畏懼、恐懼這件事是比較有把握,一定能夠做到的事。正如馬基雅維利在《君主論》中所言,“人們冒犯一個自己愛戴的人比冒犯一個自己畏懼的人較少顧忌,因為愛戴是靠恩義這條紐帶維系的;然而由于人性的惡劣的,在任何時候,只要對自己有利,人們便把這條紐帶一刀兩斷了??墒俏窇?,則由于害怕受到絕不會放棄的懲罰而保持著?!瘪R基雅維利認為利害關系是最重要的關系,比如他常愛說,一個君主“他務必不要碰他人的財產,因為人們忘記父親之死比忘記遺產的喪失還來得快些?!本褪钦f,一個人你可以對他有殺父之仇,父親的死可以很快地淡忘,但是你不要搶他的錢,因為那是他永遠不能夠忘懷的傷痛。這當然是帶有一些憤世嫉俗的筆調,有些夸張,但是它也是一種非常真切的對于人性的一種看法。由這樣一種看法出發(fā),如果人性就是趨利避害的,那么統(tǒng)治者應該怎么做?理所當然的推論就出現(xiàn)了。實際上,我們發(fā)現(xiàn)《君主論》里面所教授的很多實際的政治原則,就是由這樣的前提出發(fā)得來的。
君主既然懂得必須善于運用野獸的方法,他就應當同時效法狐貍與獅子。這又是經常被人們援引的馬基雅維利術治高論,馬基雅維利在《君主論》中說:“君主既然懂得必須善于運用野獸的方法,他就應當同時效法狐貍與獅子。由于獅子不能夠防止自己落入陷阱,而狐貍則不能夠抵御豺狼。因此,君主必須是一頭狐貍,以便認識陷阱,同時又必須是一頭獅子,以便使豺狼驚駭?!北热缯f,馬基雅維利書中提到的博吉亞(Borgia),在馬基雅維利看來,博吉亞有很多作為是可圈可點的,是獅子與狐貍的鮮活寫照。書中談到有一個地方好像有點叛亂了,博吉亞就派譴了自己的一個隊長去,使用非常殘酷的手段把這個地方給鎮(zhèn)壓下去,但是由于手段過于血腥殘酷,這支隊伍包括博吉亞本人也受到當?shù)厝说膰乐氐脑骱?,雖然不敢公開地表達出來。結果突然有一天,博吉亞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把這個隊長五馬分尸。馬基雅維利對這件事的做法予以高度贊同,因為事情不僅做成,而且老百姓畏懼和愛戴的心又都同時有了,在馬基雅維利看來,是可圈可點的政治家的標準作為。
對人們應當加以愛撫,要不然就應當把他們消滅掉。馬基雅維利在《君主論》中指出,“對人們應當加以愛撫,要不然就應當把他們消滅掉,因為人們受到了輕微的侵害,能夠進行報復,但是對于沉重的損害,他們就無能為力進行報復了,所以,我們對一個人加以侵害,應當是我們無需害怕他們會報復的一種侵害。”這與中國傳統(tǒng)里面講,“與其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有異曲同工之妙?!俄n非子》里面也有類似的說法,君主給人恩惠的時候要一點一點給,如綿綿之水,萬世不竭,讓你感激不盡。如果給你打擊的時候,首先是要盡量假別人之手,其實是一舉要讓你再也沒有報復的機會。筆者認為,馬基雅維利之所以有這樣的論斷,是有一定前提的,即人性惡的假設。有的學者將馬基雅維利稱之為“罪惡之師”,將其學術視為厚黑學,筆者認為,這是由于部分研究者不夠深入思考,以及缺少嚴謹治學態(tài)度所致。我們可以設想,如果它只是一本厚黑學,如果它只是倡導一些權術和計謀,那么這些計謀、權術比起中國在此方面來說實在是小兒科,那么它如何能夠成為西方現(xiàn)代史上一本非常重要的著作呢?由此引出筆者對馬基雅維利為何有先驅性地位的思考。
馬基雅維利的先驅性地位
馬克思指出,馬基雅維利使“政治的理論”擺脫了道德,而把“權力”作為法的基礎,由此,就揭開了政治思想史上新的一頁。在古希臘,政治家研究的基點和歸宿是為了道德目的,馬基雅維利研究的卻是現(xiàn)實的政治,而不是理想的政治,在馬基雅維利眼中,政治問題的一切出發(fā)點和歸宿都是為了現(xiàn)實的政治權力,為了君主的統(tǒng)治。自從馬基雅維利以后,政治學的研究開始以政治的典型現(xiàn)象一一權力,為研究對象和研究的出發(fā)點以及最終目的。
馬基雅維利的權術思想,作為一種新的思維方式,從理性層面和經驗層來引申國家的自然規(guī)律,改變了從神學考察國家的思維定勢。他實際上標示出來了不同的道德觀、不同的價值體系之間的沖突和矛盾,即“揭示出一種無法解決的困境,他在后來者的道路上豎起了一塊永恒的問題之碑。各種目標同樣終極,同樣神圣,它們相互之間可能發(fā)生沖突,整個價值體系可能相忤,且沒有合理仲裁的可能,不但在非常情況下如此,而且是人類正常環(huán)境的一部分。”總之,任何思想家及其理論的形成,都離不開他生活的那個社會環(huán)境,也與個人經歷息息相關,我們不能以現(xiàn)在的標準來衡量古人,必須放回到歷史背景中去,具體問題具體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