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往坡上去,指望踩一腳新泥,就專門換了一雙干凈鞋。浮粉樣的黃土被濕潤了,黏黏的虛軟,心里立時漾一種飴糖的清甜,就要作謝昨夜里的小雨和黎明時的朝霧。鴿爪的足印,在泥地上新鮮著,如一竿竹,疏疏的葉子,枝枝杈杈著往高處走。
路旁的桔梗花舒開了渾藍的五瓣,等待誰家的蜜蜂傳來生命的美孕。螞蚱在草葉子里潮著,大顆的露水銀亮在羽翅上。酸棗已有了豆大的小果。
回望小徑,留下的竟是跌跌滑滑的腳印,事情進行中的煩難,常常被旁觀者審美成一種風景??雌孪滦〈澹孤灰黄[綠,不見了擠扭的屋舍,也不見了那位吱哇吱哇絞水的媳婦兒。轆轤好長時間沒抹油了,支書到城里打工去了。
再往上走,坡上的小路就被莊稼擠在了澗邊,擠到野棗刺的叢中。坡上的野棗才剛剛揚花,細密的小花累死了一群工蜂,所以棗賣到五塊錢一斤。吱哇吱哇絞水的媳婦兒就不失時機地向每一位過路人推銷她的蜜糖。
不得不脫了鞋。坡路陡起來,如繩子一般細仄而又扭斜。泥地黏滑,泥巴從腳趾間擠出來,小徑上留一串現(xiàn)代派的雕塑。然后踩到草窩子里,腳心一陣酥,就癢得叫人受不住。露水更繁,連褲腳也打濕了。
坡上的桔梗已斂了花,鼓鼓地炫耀著籽苞,就不理解這草本的中藥和酸棗怎么就相了反?坡下的酸棗結(jié)了果,桔梗正揚花;坡上的桔梗結(jié)了果,酸棗正揚花。
再望小村,看見了屋角和山墻,也看見了土院墻里的胖豬。樹其實稀疏著,只是樹冠牽連。有農(nóng)人挑兩桶尿水往坡上走,柔軟的挑擔波閃著高上來。路邊一條孤獨的狗,一頭牛在他旁邊猶豫著。驀地一聲長叫響起:“賣麻花來——”小山村就正式起床了。
往上就沒有了路,是一坨一堆的茅草。菅草苫在路邊,似流行歌星的長發(fā),遮住一些美麗的危險,小山羊忍不住就要上當。幾枚烏鴉糞硬在地埂上,才出土的黃豆芽全被黃鼠啃了豆芽。
坡上吹微微小風,紫荊的濃郁讓人異想天開,由不得就駐足,由不得就遠望,村邊就有一條小河,彎彎曲曲繞著,遠遠地來,長長地去,一河水就浸濕了村子的這兒那兒。就知道這一村的小伙子是吃什么長大,姑娘的臉為什么粉似桃花,就知道絞水媳婦兒和挑尿上坡的漢子為什么氣壯如牛……
村莊全清晰了。原是一家一戶的院子,各自過著小小的日子,樹木只是一叢一片地覆蓋;還有花,一紅一黃地點綴;看不清誰是誰家的女子,卻聽得清一支歌子響起,滿村的綠樹紅花都搖動起來。
有黃雀兒在空中劃一條弧線,落在一座草庵上。庵前立一位老人,正用鐮刀削一棵樹上的斜枝。
問他:“你住在坡上?。俊?/p>
答:“坡上好?。 ?/p>
再問:“為啥好???”
答:“高嘛!”
(節(jié)選自孫見喜《西部的詠嘆》,題目為編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