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早
母親的身體危機(jī)方過,家庭矛盾又漸漸顯現(xiàn)。三條,條條都是經(jīng)典沖突:
(1)母親好得多了,但她又想吃不消化的東西,真是令人為難,好在還肯聽長子勸告;
(2)“她和我談的,大抵是二三十年前的和鄰居的事情,我不大有興味,但也只得聽之”;
(3)海嬰的相片在母親床頭,“逢人即獻(xiàn)出”,但“二老爺”即周作人孩子們的照片卻掛在墻上。賢如魯迅,也忍不住“頗不平”,不過母親解釋說這是一種“外交手段”,畢竟魯迅遠(yuǎn)在上海,平日還要跟八道灣打交道,于是魯迅“便無芥蒂”了。
這三件事,第一件是老人的任性,堅持已與身體不適合的舊習(xí)慣,子女百計勸解,往往無效。魯迅算是在母親面前得寵的長子,所以肯聽一時,久亦不好說。
第二件幾乎是死結(jié)。誰都知道父母高年,子女應(yīng)該多陪陪多聊聊,然而兩代之間、兩地之間可聊之事甚少,有時雙方都是硬找話題。
第三件,涉及父母在子女之間平衡情感的問題。偏見自然難免,特別考驗(yàn)當(dāng)事人智慧。這種時候,魯迅也一點(diǎn)不像偉大的思想家與文學(xué)家,照樣會為自己兒子在祖母心中的地位吃一杯醋。
我覺得特別有意思的地方就在這里。魯迅的一生中,啟蒙立場是一以貫之的,比如他自己承受著不幸的婚姻,會將之上升為“四千年的舊賬”;吃魚肝油保養(yǎng)身體,也要說成不是為了愛人,而是為了敵人;他無比憎惡“做戲的虛無黨”,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寫下了《我要騙人》,雖然指向中日關(guān)系,而其中敘述的主要細(xì)節(jié),是捐了一塊錢給一個“十二三歲”“因?yàn)槔?,連鼻子尖也凍得通紅”的小學(xué)女生,并得了一句“你是好人”的稱贊。(查日記,應(yīng)該是1935年11月10日“同廣平攜海嬰往卡爾登戲院觀《Angkor》,捐給童子軍募捐隊(duì)一元。)
事過之后,“女孩子的滿足的表情的相貌,又在眼前出現(xiàn),自己覺得做了好事情了,但心情又立刻不舒服起來,好像嚼了肥皂或者什么一樣”,魯迅說,他知道這一塊錢到不了災(zāi)民手里,“連給水利局的老爺買一天的煙卷也不夠的”。但這一塊錢“實(shí)則不過買了這天真爛漫的孩子的歡喜罷了。我不愛看人們的失望的樣子”。
但是心里真的很不舒服,覺得自己是在“恣意的騙人”。這是很魯迅的感慨,然而于本文而言,重點(diǎn)是這一句:
“倘使我那八十歲的母親,問我天國是否真有,我大約是會毫不躊躕,答道真有的罷?!?/p>
“然而這一天的后來的心情卻不舒服。好像是又以為孩子和老人不同,騙她是不應(yīng)該似的,想寫一封公開信,說明自己的本心,去消釋誤解,但又想到橫豎沒有發(fā)表之處,于是中止了,時候已是夜里十二點(diǎn)鐘?!?/p>
“孩子和老人不同”,誰說魯迅晚年放棄了進(jìn)化論?面對祥林嫂答不出“人有沒有靈魂”的啟蒙者,捐了一塊錢哄孩子歡喜卻內(nèi)心不舒服的求真者,換成在母親面前,就會毫不躊躕哄她,順著她。除了他們家老太太,魯迅還會為了別人放下身段當(dāng)一個“世故老人”嗎?想不出。
1932年那次探母之后,魯迅雖然再未北上,但與七十多歲母親的通信變得相當(dāng)頻密。收入《魯迅全集》的“致母親”書信現(xiàn)存47封,檢索日記,20年間,魯迅一共給母親寄過105次信,收信(不包括包裹)139次,而1932年11月北上探母之后,至1936年10月1 日魯迅最后一次收到母親信,四年間寄母親信70次,收母親信及包裹108次。可以說,魯迅與母親之間的主要通信,都發(fā)生在最后四年。
推想這種信件忽然增多的原因,跟海嬰的出生與漸次長大密不可分,母親對這個孫子極為疼愛,雖然她托人代寫的致魯迅信今已無存,但從回信與禮物可以推想,祖母總想盡可能多地知道孫兒的信息。因此魯迅這四年信中,幾乎每封信都有一半在報告海嬰的近況,同時附海嬰照片,還有海嬰口述,由許廣平筆錄的信,后來海嬰大一些,也讓他寫幾個字。
海嬰出生之后,魯迅與中外友人提到兒子的信,共有20封,而致母親的信中,提到海嬰(不包括“廣平海嬰同叩”這種問候語)共有53封。海嬰,無疑成了魯迅與母親間的重要話題。
另一樁為研究者津津樂道的,是魯迅替母親買通俗小說。這也是1932年之前不曾有過的?!遏斞溉分?,提及“張恨水”三個字,只有五處,全都在致母親的信中:
“三日前曾買《金粉世家》一部十二本,又《美人恩》一部三本,皆張恨水所作,分二包,由世界書局寄上,想已到,但男自己未曾看過,不知內(nèi)容如何也?!保?40516致母親)
看來魯迅是直接付款讓賣家(世界書局)包郵的。
在北京時,曾有章衣萍的夫人吳曙天向魯迅母親推薦《吶喊》(魯迅自己從來不干這事),并說其中《故鄉(xiāng)》一篇最好——在章太太想來,魯老太太也是小說中人物,自然會喜歡,因此也不說破“魯迅即您大兒子周樹人”這一層。魯老太太讀了,評價說:“沒啥好看,我們鄉(xiāng)間,也有這樣事情,這怎么也可以算小說呢?”
魯瑞老太太的閱讀趣味明顯是大眾而非先鋒的。魯迅又曾對荊有麟說:“因?yàn)槔咸磿也坏貌坏教幨占≌f,又因?yàn)槔咸浶院?,改頭換面的東西,她一看,就講出來,說與什么書是相同的,使我曉得許多書的來源同改裝。”這就是通俗小說的骨灰級讀者了。
1934年魯迅仍為母親從上海代購張恨水作品,雖然自己也并不讀。這是不是跟陪父母看春晚差不多——你們坐在電視前,也在玩手機(jī)沒看春晚不是嗎?
三個月后,魯迅又在信中寫道:“張恨水們的小說,已托人去買去了,大約不出一禮拜之內(nèi),當(dāng)可由書局直接寄上?!保?40821致母親)已經(jīng)進(jìn)化到托人代購了。
書是兩天后,8月23日寄出的。八天后魯迅在信里再報告老太太:“小說已于前日買好,即托書店寄出,計程瞻廬作的二種,張恨水作的三種,想現(xiàn)在當(dāng)已早到了?!逼鋾r京滬之間的通信,大約三至四日可達(dá),此時確乎應(yīng)該是“當(dāng)已早到了”。
老太太很滿意,可是明顯像心疼兒子心疼錢的母親一樣,又擔(dān)心起這些小說的價格太貴來。因此魯迅在下一封信里安慰母親:“張恨水的小說,定價雖貴,但托熟人去買,可打?qū)φ?,其?shí)是不貴的。即如此次所寄五種,一看好像要二十元,實(shí)則連郵費(fèi)不過十元而已?!保?40916致母親)五折包郵,當(dāng)然不貴。據(jù)此我們或許可以推測,是否魯迅北上或信件里聽聞母親好讀流行小說而可惜銅鈿,所以主動承擔(dān)了幫母親買書的任務(wù)?這跟現(xiàn)在的兒女幫父母網(wǎng)購省錢,真是沒啥區(qū)別。
估計母親還是不太過意,魯迅一個月后還在安慰伊:“上海出版的有些小說,內(nèi)行人去買,價錢就和門市不同,譬如張恨水的小說,在世界書店本店去買是對折或六折,但販到別處,就要賣十足了?!保?41020致母親)這也印證了我們的想法:北平并不是買不到這些書,從上海代買是魯迅的好意與孝心——他自己在北京時,也經(jīng)常讓在上海商務(wù)印書館的三弟代買《吶喊》等自己著作來送人,估計也是加上郵費(fèi)還是便宜。
接下來魯迅又加了一句“不過書店生意,還是不好,這是因?yàn)榇蠹叶几F起來,看書的人也少了的緣故”。這話或許是就事論事,但也或許是魯迅在暗示自己的生活境遇。(李紅軍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