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軍+李燦

位于江蘇省昆山市境內(nèi)的半繭園，以其厚重的文化底蘊，聲名遠(yuǎn)播，影響久遠(yuǎn)。它為明清時期江南名園之一，由昆山葉氏家族修建，存世數(shù)百年，見證了葉氏家族的興衰變遷，也因文人雅集、詩文酬唱，而形成了相應(yīng)的文化內(nèi)涵。

清初，葉國華將繭園拆分為三，分給三個兒子，葉奕苞得東偏之半，遂將繭園更名為半繭園。葉奕苞依托半繭園，結(jié)識了諸多文友。他們在半繭園內(nèi)調(diào)琴養(yǎng)鶴，置酒征歌，詩文同樂，一時間呈現(xiàn)文人雅集的盛況。在短短數(shù)十年時間內(nèi)，陳維崧、宗渭、朱柏廬、姜宸英、彭士望、萬斯同、陳瑚、錢澄之、徐開任、徐乾學(xué)、徐元文、潘末等江南文人，均到過半繭園，或賞玩園景，或舉辦宴會，或觀賞戲曲，或酬唱應(yīng)和，寫下大量歌詠半繭園的詩文。

半繭園內(nèi)，還有兩只令人喜愛的白鶴。據(jù)清初學(xué)者萬言給葉奕苞《北上錄》作的序文可知，這兩只白鶴毛羽鮮潔可愛，在繭園內(nèi)的小有堂之上翔舞。當(dāng)葉奕苞和友人在樾閣和亭間休憩時，這兩只鶴“更飛鳴嘎嘎，往來松表，以相應(yīng)和”。

葉奕苞愛鶴，常在詩詞中詠鶴，在其筆下，鶴表達(dá)了一種理想境界，有時也是詩人的化身。如詩句“老松巢獨鶴，飛鳴繞孤亭。中有忘世士，讀罷南華經(jīng)”，以鶴襯托人，二者都追求與世無爭、來去自由的精神世界。葉奕苞與兄長別于南村，將兄弟二人比喻為鶴，“孤鴻分影后，嘹淚不堪聽”，寄托無盡的哀思。在葉奕苞筆下，鶴既有靈性，又通人性，他與朋友在繭園舉杯把盞之后，即將離別，鶴已然有了濃濃的離愁，即表達(dá)了葉奕苞的當(dāng)時情緒。葉寫道：“人欲去，鶴先知，空林罷舞上階墀。明朝有約攜琴過，蓬徑荒苔手自治。”當(dāng)葉奕苞一人獨坐小有堂，看鶴舞，聽松濤，感受清涼夜色時，人與鶴的相互守望、相互理解，漸入臻境，有詞云：“臺上松垂千尺，臺下鶴歸一只?？代Q舞松陰，晚涼深?！笨梢哉f，繭園雙鶴，在葉奕苞那里有很高的地位，在某種意義上，它們代表了繭園的品格。

來過繭園的文友，也寫下了詠鶴的詩句，如錢澄之《同吳園次諸子集葉九來半繭園分韻》有句曰：“爭似庭前雙白鶴，自來自去不須招?！标惥S崧《詠半繭園雙鶴》詞云：“榴紅乍吐，下有胎仙暗來去。然映水梳翎，琴心對舞。珠衣雪舉，凝想水天深處?！狈泊朔N種，說明繭園雙鶴在葉奕苞和文友心中的地位，它們以其高潔形象，孤傲情懷，成為繭園風(fēng)景獨特的部分。

康熙十八年（1679年），開博學(xué)宏詞科，葉奕苞進(jìn)京赴考。寓居京師，他懷念家鄉(xiāng)，尤其懷念繭園內(nèi)的鶴。這一年的三月十五日，他作詩《憶鶴》，有序日：“久客長安，懷歸頗切，故園仙鶴，時入夢中?！比娙缦拢?/p>

萬里蓬山到自難，

梳翎終日傍雕闌。

為君一枕添歸夢，

開過海棠春正殘。

京城與昆山，遠(yuǎn)隔著千山萬水，葉奕苞以繭園雙鶴為寄托，抒發(fā)思?xì)w之情。據(jù)施閏章《春及軒記》，等待宣布錄用結(jié)果的葉奕苞，“乃南望嘆曰：‘春已過半，逐逐無所底，安能舍吾軒，荒吾田，而塵埃處乎？旦暮不歸，吾病矣。”葉奕苞將官場當(dāng)作塵埃，時時念及南歸，此時寫《憶鶴》詩是真性情的自然流露。

寫好此詩后，葉奕苞廣請友朋唱和。朱彝尊、陳維崧、施閏章、潘末、姜宸英等26人賦詩。有人將葉奕苞與鶴視為知己，山水相隔，人鶴不得見，徒增思念。有句云：“客子不歸花落盡，數(shù)聲清唳月明中?！保▏?yán)繩孫）和詩的文友，多是長洲、無錫、華亭和秀水等江南一帶人，有部分人曾親赴繭園，見過繭園雙鶴，想來雙鶴也勾起了他們的離愁，因此詩句動情感人，與葉奕苞的Ⅸ憶鶴》相呼應(yīng)。這一批詩寫在未揭榜時，這些和詩的詩風(fēng)大都明麗輕快，以表達(dá)歸思離愁和歌詠高潔情懷為主。

陳瑚之子陳遨的和詩曰：“夢到江南消息好，羽衣無恙正思君?！北磉_(dá)了對葉奕苞的良好祝愿，可惜祝愿落空了。三月底，博學(xué)宏詞錄取名單公布，在前來應(yīng)試的180人中，取第一等20名，第二等30名，其中有葉奕苞的好友陳維崧、潘末、毛奇齡等人。關(guān)于葉奕苞落選，典籍有三種不同的記載。一則見清李集《鶴征錄》卷七的記載：忌妒葉奕苞才華的堂兄葉方藹，將其試卷隱藏，沒有遞呈康熙；另兩則見《清史列傳》和徐珂的《清稗類鈔》?！肚迨妨袀鳌酚涊d，因副主考葉方藹向康熙推薦從堂弟葉奕苞，康熙不悅，將大臣們推薦的人選均放歸不用。《清稗類鈔》記載：葉奕苞殿試本擬二甲第四名，康熙呼召，問大臣們是否有漏網(wǎng)的人才，葉方藹說：“渠，臣從弟也，臣若不舉，彼必銜恨刺骨?！笨滴醪粣?，將葉奕苞罷去，而以邵吳遠(yuǎn)、嚴(yán)繩孫補之。《鶴征前錄》也有類似的記載。葉氏兄弟是否失和，有多位學(xué)者考證，各持說法，不得而知。

四月初，葉奕苞作《后憶鶴》，有序云：“即將南還，聊以志喜，辱贈過情，感不能已?！?/p>

雪后梅殘雙翅垂，九皋聲斷少人知。乘軒未必宜仙骨，且共鷦鷯占一枝。

這首詩是記錄他渴望南歸隱居，過自由的精神生活，還是摹寫他落第的失意情緒？對比《憶鶴》，此詩的格調(diào)、氛圍、意象，都較為暗淡，又于暗淡中透著一股清高和倔強。前兩句的梅殘翅垂，既在寫鶴，也是詩人自喻，蒼涼蕭瑟的意境由此籠罩全篇。“少人知”是詩人覺得自己懷才不遇的委婉表達(dá)。后兩句，詩人指出在朝為官的情形并不適合自己，不如歸去，過閑云野鶴的生活。

葉奕苞考試落第，終歸有些失落。有朋友為其抱屈，彭士望在《<聽松圖>記》中說：“君前歲北征，茍得志，仆仆長安馬蹄間，持大字，凌文刺，擎跽曲拳，周旋名貴人側(cè)，三徑就荒，朔饑欲死，回念繭園，如在天上?！彼锰諟Y明和東方朔的典故，為葉奕苞的落第打抱不平，也間接指出，葉此番北征，多少有考取功名之目的。萬言的《<北上錄>序》曰：“葉子驚才卓識，克紹文莊水部之學(xué)，固瘡痏之民所旦暮待之者，乃當(dāng)群賢競逐之時，忽為故山猿鶴之想，而翛然遠(yuǎn)引，卒不負(fù)其初志焉？則非余之所能測矣?！庇榷痹凇度~九來樂府序》中感嘆：“若吾友葉子九來，門地人材，并居最勝，方以文筆掉鞅名場，夫何不樂而潦倒于商黃絲竹之間，或者游戲及之耳。雖然，以葉子之才，荏苒中年，風(fēng)塵未偶，豈無邑邑于中者。忽然感觸，或借此為陶寫之具，未可知也，是則予所引為同調(diào)者也。”尤侗一方面稱贊葉奕苞的才華橫溢，另一方面隱晦道出葉奕苞的考場失意，進(jìn)而借詩消愁。朱柏廬《祭葉二泉文》云：“君又少騰才譽，數(shù)踏闈門不利，及登薦剡、膺征命，又卒報罷。方慨有文憎命達(dá)，而復(fù)赍志不祿。即達(dá)士大觀，要亦深可哀也?！卑抵溉~奕苞博學(xué)宏詞科的波折，深表惋惜。

不過，也有文字記載此次落第時葉奕苞的另一種心情。《魏叔子文集外編》卷九《金石錄補題詞》：“九來勤學(xué)好古，有名于當(dāng)時。前面舉博學(xué)宏詞，以當(dāng)路敦迫就道。既報罷，益自喜，歸而搜訪古人名跡益勤?！?/p>

后葉奕苞邀請王士禎、汪琬、李良年、毛奇齡等20人和詩，這些詩句，以鶴喻人，是朋友勸勉激勵之作，如“羨殺凌霄雙健翮，春來不向鳳城飛”（蔡方炳），“瘦骨爭如鵬力健，依然飲啄舞林煙”（杜登春）；“孤懷未屑乘軒寵，飲啄蒼苔待主人”（王士禎）……詩人們一邊為葉奕苞的懷才不遇而憤憤不平，一邊又為他能回歸田園，不染官場塵埃而由衷喜悅。

葉奕苞用唱和的方式，兩次將繭園與繭園白鶴推向廣大文人圈，不失時機地記錄了自己的心緒情懷，也得到了眾多文友的良好祝福。他的這次落第，在旁人看來，也許是無盡的失意，而葉奕苞發(fā)動文友的唱和詩，卻使得這場落第，是如此詩意，如此珍貴。也使得隔京師千里之外的繭園及雙鶴，備受矚目，令人憧憬。在這些唱和詩里，表達(dá)了文人趨同的人生觀和價值取向，自京師歸來后，五十歲的葉奕苞終止了功名仕途的追逐，回歸田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