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方新
8月24日下午,我期待已久的登車體驗開始了。我上的這趟車是濟南客運段K1073列車,始發(fā)站濟南,終點站長沙,途經(jīng)山東、河南、安徽、湖北、湖南五省,共18個??空军c。興奮自不待言,想想那乘坐著呼嘯的列車領(lǐng)略窗外風光的美妙滋味,我就有種飄飄然的小眩暈,而我的列車長身份,更額外賦予了我一股自豪感:我不再是客,而是主人,心安理得的踏實是花錢也買不到的。
走起吧!
這趟旅程注定要成為我日后炫耀的資本:汽笛沒有拉響之前,我便得到了兩個“開胃小菜”。
登車前,濟南客運段長沙車隊隊長劉強和書記張向陽跟我見面,介紹一些情況。說話間隙,有位身著鐵路制服的小伙子進來,幫我們續(xù)水,劉隊長提高聲音說:“這就是你要跟的長沙四組列車長陳思偉同志?!蔽姨ь^看去,只看到一個寬厚的背影,他正在屋角的小柜前往杯子里倒水。張書記笑瞇瞇地說:“趙老師,說不定你還認識陳車長呢,你們是一個地方來的人呢!”我一下愣怔,一問,果然跟這位陳列車長頗有淵源:他的父親是我早先工作單位的領(lǐng)導,而我們兩家曾住在同一排平房,那時他才十多歲的樣子。小說里的“無巧不成書”,今天發(fā)生在我身上了。我自然開心異常,這給我順利完成此次體驗之旅增加了不少保險系數(shù)。這道小菜很可口喲。
跟隨陳思偉和他的班組步行到“車庫”,登上了靜靜的K1073。接著是班前會,也就是我說的“第二道小菜”,這道菜對我這種坐慣辦公室的人有些沖,像重口味的川菜,叨兩口就生怯了。會是例會,布置一些任務(wù),提出一些要求,如此而已。不能如此而已的是車廂里的悶熱。8月下旬的濟南,雖然不是著名的桑拿天,但列車被烈日暴曬五六個小時,不能通風的車廂里溫度已高達四十多度。人進來不一會兒,就汗水涔涔,渾身變得濕漉漉的,男同志還好對付一些,女同志更遭罪。我穿得一本正經(jīng),上衣溻得一塌糊涂。但我注意到,陳思偉講得特別細致,列車員們聽得特別認真,不像我熱得急火攻心似的,慚愧??!這樣的環(huán)境對人家是小菜一碟,對我卻有些難以招架嘍。
后來我問陳思偉為什么空調(diào)車卻不開空調(diào),他告訴我,這趟車沒有自帶電力系統(tǒng),需要掛上車頭之后才能供電,所以即便是炎炎夏日,在列車出庫前兩個多小時里,大家只能品嘗這種“蒸煮的滋味”了。
陳思偉的口才不錯,思路井然,提出的要求很具體,列車員聽著平淡無奇,但對我卻有些驚雷乍響的意思:原來我們忽略了列車上這么多細節(jié)??!比如他說:“列車廁所一小時一清理一沖刷,垃圾簍滿了立刻倒掉,到長沙后要突擊打掃衛(wèi)生,廁所衛(wèi)生是重點,不能留死角,不能有異味,下邊角等處的不銹鋼要有砂紙打磨出本色來……”一個個勞動的畫面隨之映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其中的煩瑣和單調(diào)恐非我能想象,但這樣的勞作卻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進行著,疊加著,累積著,匯聚成一支高效、安全和速度的交響曲。
班前會結(jié)束前,陳思偉讓大家把手機交上來。我有點驚訝:這對于享受慣了現(xiàn)代資訊的人來說有點不近人情了。但大家都已習以為常,平靜地把各自的手機放到小桌上。“這是列車上的工作紀律,是一根不能碰的‘紅線。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擅帶手機,那就不是一般的處罰了,是要停職待崗的?!备绷熊囬L劉曄告訴我。我問要是列車員家里有事怎么辦,他說:“可以聯(lián)系列車長,我們的手機二十四小時保持暢通。”這一規(guī)定雖看似嚴苛,卻用心良苦。千里之堤,毀于蟻穴,行進中的列車最容不得一點閃失,哪怕是針尖大小的疏忽都可能釀成巨大的事故,因而就需要列車員時刻保持精力集中,不可掉以輕心。
K1073緩緩地駛離濟南站,偶爾搖晃一下車身。我深吸一口氣,望著向身后越跑越急速的樓宇,一陣小幅度的激動滾過心間:南行之旅正式啟動了。
對于火車,對于坐火車,我當然不生分。記得第一次坐火車出遠門,是去上大學。在我們縣城的小車站擠上車,那種很古舊的綠皮火車,車里根本找不到站腳的地方,只好在車廂連接處勉強站著。心跳得很快,有種莫名其妙的摻雜著懼怕的快感,忽然眼里撲進一陣無比強烈的火焰,嚇得我頭皮發(fā)麻——原來是對面駛來一列紅色列車,兩車交錯的瞬間,猶如一道紅色閃電劈來,劈得我三魂出竅兒……每次坐火車都會溫習一遍這個記憶,今天也不例外。就這么想著跟在陳思偉身后,他說:“每次列車一出發(fā),列車長的第一輪巡查也就開始了。這種例行巡查,每兩小時要進行一次?!崩醒膊?,一聽這詞兒就很高大上,作為“體驗列車長”,我可不想錯過這個好機會。
陳思偉魁偉的背影引著我到了車廂的最末一節(jié)——行李車廂。他掃視一周,拿手隨便摁摁這兒,再摁摁那兒,我也見樣兒學樣兒地摁摁腳下的包裹,但動作明顯笨拙,沒有人家的行云流水。他跟行李員交談著,在一本巡查記錄簿上簽名,也讓我簽了名。然后轉(zhuǎn)身,向著車頭方向巡查,主要工作是檢查車門是否關(guān)好。陳思偉把手中的鑰匙插進鎖孔轉(zhuǎn)動著,告訴我怎樣是鎖上了怎樣是沒鎖上,然后再用手搬搬門把手,看看落鎖是否到位。我看到車鎖旁都系著一段膠繩,不知何意。陳思偉說:“列車門是我們重點盯防的安全區(qū),一般都有兩道鎖鎖著,算是上了雙保險,我們車隊又自我加碼,要求列車員在落鎖后,再用繩子綁住車門,等于給車門上了三保險?!毙⌒〉囊粋€細節(jié)也蘊含著勞動者的細心、耐心和責任心,久久地,那些五顏六色的繩子在我眼前飛舞著,編織成一道美麗的彩虹……
從車尾到車頭,18節(jié)車廂,依次檢查,陳思偉沒有漏下一扇門。穿過旅客車廂時,他還會囑咐帶孩子的家長照看好小孩,因為列車行進中會突然搖晃;他還會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推推探出行李架的行李,摁摁一些包裹?!拔覀兌际菓{直覺來檢查這些行李,看看有沒有漏網(wǎng)的‘三品?!蔽抑皇歉m也照葫蘆畫瓢地檢查車門,整理行李,但都是花拳繡腿,更缺少他那種從容優(yōu)雅的氣韻。想想也是,人家陳車長在車上多少年了,可以說每天的工作流程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融入了他的血液,成為他生命律動的一部分,像風吹過花叢,花兒會搖曳,像云飄過藍天,天空不留痕跡,如此勞動才具有了耐人尋味的美感,才帶上了藝術(shù)的氣質(zhì)。
當我們回到餐車,我感覺有些氣悶,腿也有點酸,可能是側(cè)著身子穿行的緣故吧。我發(fā)現(xiàn)餐車堪稱列車上的“世外桃源”,這里清靜、素潔,流動著稀有的家的氣息。當然這里也是列車長處理各類問題的辦公場所,不時有乘客來找陳思偉問這問那。有個南方口音的男子拿著一摞病例,想補臥鋪票。陳思偉翻翻那些東西,告訴他回座位耐心等著,等車過了某站,倒出臥鋪后,就給他辦理。男子還是不放心,反復給他說明著。他只是笑??粗凶幼哌h,他對我說:“臥鋪還有空著的,但前面站已經(jīng)賣出去了。再就是車上需要照顧的人很多,我們也都是盡量照顧那些老弱病殘的旅客?!焙髞?,空出了臥鋪,陳思偉叫工作人員核實了那位男子的情況,還是給他辦了臥鋪。當那男子提著行李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他主動向我點頭示意,眼里帶著笑意。
在餐車里,我跟乘警老馬攀談起來。一個快活的老頭,活寶一枚。他說自己再有幾個月就退休了,很是憧憬晚年的生活,不過目前要努力當好最后一班崗。老馬的出現(xiàn)就像一顆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湖水,餐車里響起陣陣笑聲。他說話時面部表情十分夸張,外加飛舞的手勢,很有氣場。餐車工作人員很愿意跟他搭搭腔兒,嘮嘮嗑兒。我想一個人在工作中保持快樂的心態(tài)很不容易,能以快樂心對待工作,無疑是一種積極的態(tài)度。老馬對我說:“你們作家上車來體驗生活算是來對地方了,因為火車上太有生活了,這里就是一個流動的小社會?!蔽业呐d趣被他的話調(diào)動起來:“那你就跟我說一件你覺得最有意思的事情?!崩像R略一沉吟說:“我在火車上干了幾十年乘警,經(jīng)歷的事兒多去了,最有意思的是前幾年那件事。那天我正值班,接到電話說讓我查找一個南京女孩在不在車上,這個女孩因為家里不同意她談的對象,離家出走了,家人急得團團轉(zhuǎn)。我就按照要求一節(jié)車廂一節(jié)車廂的找啊,還別說,真叫我給找到了。我上去就對她說:‘對不起,你得跟我走一趟。說完拿出手銬,咔嚓一聲,把她跟我拷在了一起,車到南京,下去把她交給了她的父母……”生活遠比小說精彩,這樣的段子就是例子。老馬講得繪聲繪色,我聽得津津有味??上Ю像R責任在身,喝了一通水,起身離開了餐車。
接下來的晚餐,兩素一葷,吃得挺滋潤。晚二十一時多,我又跟隨陳思偉巡查了一遍,然后到給我指定的臥鋪休息。
一天的疲憊慢慢泛上來,剛想沉入夢鄉(xiāng),忽然列車咣當一陣抖動,身子隨之顛簸一下,睡意也就被驚跑了不少。如是者再三,后來還是睡著了。夜里不知在咣當聲中醒來幾次,感覺自己就跟躺在云彩上一般,飄飄悠悠,很不踏實。
早晨醒來,頭有些暈漲。正在值班的副車長劉曄問我休息得怎么樣,我硬撐著說還行。他笑笑說肯定沒休息好,乍一在火車上睡覺都不習慣,我們早就習慣了,而且我們這班人是夜里兩點的班兒,晚上六點鐘就得躺下睡覺去,能睡著嗎?不行,必須睡著,都是強迫自己睡著的!我有些愕然,還是頭一次聽說要強迫自己睡覺的。他說沒辦法,我們的生物鐘早就習慣了。
上午跟隨劉曄進行了一次常規(guī)巡查。
列車一路南行,山越來越清秀,水越來越明媚,稻田翻滾著綠濤,荷塘里田田的葉子點綴著紅的粉的花朵,一只只不知名的白鳥掠過水面,散布在山腳下的小村,籠罩在迷蒙的水光中。不知什么時候,陳思偉坐到了我的對面,他說現(xiàn)在列車已經(jīng)進入湖南地界,他的老家就在衡陽。我忽地想到了許多跟湖南有關(guān)的歷史和典故。這片湘江哺育的土地是極有血性的,一大批英杰人物從這里走出去,影響了中國的近現(xiàn)代史進程。陳思偉有些感慨地說:“你看那些村子有不少挺漂亮的二層小樓,其實平時根本沒人住,青壯年都在外打工,掙了錢就花幾十萬蓋樓,要的就是這個面子……”
列車正點抵達長沙站,正是午后,我隨著旅客走出車廂,滾滾炙熱的氣流撲來,頃刻間臉上汗水恣肆縱橫。我嘟囔著怎么還這么熱,陳思偉說長沙本來就是著名的火爐嘛,今天的氣溫得有四十多度。我們趕緊鉆進車廂。
下完乘客的車廂早早關(guān)了門,因為要換機車,空調(diào)停止運行,這樣可以最大限度地保留住原有的冷氣。接下來的衛(wèi)生突擊戰(zhàn)讓我見識了什么叫“赤膊上陣”:每節(jié)車廂的列車員都除掉上衣,拿著小刷子弓身在廁所里勞作著;長長的車廂空蕩蕩的,近乎于一種寂靜,細聽只有兩側(cè)傳來輕微的唰唰聲;沒有人說話,都省下力氣放在緊張的清理工作上,或者大家根本來不及說話,因為都已感到車內(nèi)的氣溫在急速上升,什么從容不迫,那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陳思偉很細心,叫上我,跑到車站外買了兩包冰鎮(zhèn)的純凈水,一人一包提上車來,從車尾向車頭,一人一瓶發(fā)下去。有人接過去,擰開蓋兒就是一通灌:“痛快??!”陳思偉風一樣走過去。后來才知道,像這樣的“犒勞”,都是他自掏腰包,因為車隊沒這項開支。可是看著列車員大汗白流地干,他怎能無動于衷呢?眼前的陳思偉成熟穩(wěn)健,早把他童年留給我的幼稚影像掃蕩得干干凈凈。
下午三點五十分,列車駛離長沙站,變身為K1074。按事先約定,陳思偉擠出一個多小時時間,在一間臥鋪里接受了我的采訪。隨著他的講述,K1073或K1074開始在我面前變得感性而多彩。毋庸諱言,我剛剛過去的體驗相對于濃縮在陳思偉記憶里的“干貨”,太清淺太潦草了。
出生于1985年的陳思偉,是濟南客運段最年輕的車長之一。從列車員一步步干到了車長的崗位?!傲熊囬L代表著鐵路的形象,是列車的中心處理器,車上什么事,車長都得去處理,而且出事決不能推卸自己的責任。”他的敘述是從對列車長的自我認識開始的。
2013年6月,在K1073上,一位南方小伙子喝酒超量,伸手就拿身邊旅客的煙抽,人家不愿意了,你這是干嗎?不吭聲就拿,太沒禮貌了。于是雙方發(fā)生口角,事態(tài)突然升級,發(fā)展到相互廝打。南方小伙被對方三個人暴打了一頓。聞訊趕來的陳思偉和乘警立刻制止了雙方?!斑@種情況,一定先給受傷旅客看病。”陳思偉刻不容緩地聯(lián)系前方車站公安,叫救護車。車到咸寧站,陳思偉和乘警帶著四名當事人下車,先把南方小伙子送往醫(yī)院治療,再到車站派出所,協(xié)助干警記材料,等候處理結(jié)果。兩天后,才了結(jié)清楚,重新回到車上?!邦愃频氖虑樗闶羌页1泔埩?,列車就是一個小社會,大家來自五湖四海,互不相識,本該珍惜緣分,互敬互愛?!标愃紓ジ袊@著,“正因為萍水相逢,小摩擦很容易發(fā)展成小事故,真叫人有些無奈?。 ?/p>
今年4月發(fā)生在K1073上的一幕,在陳思偉的腦海里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冷感”。一位泰安的中年人帶著女朋友去長沙做生意。早晨7點多,女朋友喊他起床,叫了幾分鐘沒動靜,嚇得趕緊去找列車員,列車員又去叫陳思偉。他們趕到現(xiàn)場一看,那人腳上發(fā)紫,已經(jīng)死亡。列車馬上就進武昌站,這時候喊醫(yī)生也來不及了,就直接聯(lián)系車站叫救護車。車一停,陳思偉指揮列車員把“他”抬下車,交給120救護車。醫(yī)生馬上給“他”做了兩個心電圖,一看,確已死亡。救護車說他們不拉死人,車站也說不接死人,陳思偉那個著急啊,怎么辦?列車已經(jīng)晚點半個小時了,不能再等了。車開走了,陳思偉一摸衣兜,糟糕,一分錢也沒帶下車來。他立在早春的寒風里,渾身瑟瑟發(fā)抖。理一理紊亂的思路。他上前攔住想要掉頭離開的救護車,讓醫(yī)生開具了一份死亡證明,又去跟車站磨,可是人家就是不接手。陳思偉跟那人的女朋友守著一具僵冷的尸體,一籌莫展。這種情況太少見了。陳思偉跟那女子商量:能不能先送殯儀館,她再等候家人來處理?她含著淚點點頭。好歹這也是個辦法……陳思偉看著殯儀館的車走后,又跑車站熟人那里借了100元錢,坐地鐵到漢口,又改乘高鐵,追到汨羅站,終于趕上了K1073……陳思偉說自己在武漢站的冷風里的那種感覺,有些無助,又有些莫名的悲壯。他笑著說:“最叫自己難忘的并不是這次的無助,而是那次搶救一個心梗旅客,明明知道他已經(jīng)死亡了,我們還是給他做胸推,胸推沒反應(yīng),我親自給他做人工呼吸,心里那個害怕啊,但也存在一個僥幸心理,萬一能救活呢?決不能輕易放棄啊……”
“艱難困苦,玉汝于成”,我忽然想起這句老話,更感慨于身邊不少年輕人受社會浮華奢靡之氣浸淫,只知享受,不知擔當,更不知艱苦、苦澀、苦難為何種滋味,但陳思偉身上流露出來的比同齡人多的成熟沉穩(wěn),讓我有理由對這一代青年人改變看法。
對于這位年輕列車長真正的考驗出現(xiàn)在今年的7月1日。我沿著他的講述迅速在腦海中搜索關(guān)于那個日子的記憶,竟然一片茫然。平常人的日子像風吹過水面,看似漣漪輪輪,過后不留一絲痕跡。而那一天對陳思偉和他的班組來說卻正經(jīng)歷著空前的煎熬:誰也沒想到列車竟然晚點16個小時!這相當于一個單程運行時間。
列車在濟南站出庫前就接到南方有暴雨的消息,陳思偉跟大伙做足了防洪預案,準備了充足的防洪糧和防洪水——三百斤大米、二十包礦泉水,可是他們的準備在突如其來的“超級晚點”面前,還是顯得捉襟見肘了。
列車行駛到菏澤站時是晚十一點,上面通知過來,前方大面積壓車,就地等待。當時陳思偉已經(jīng)歇班,爬起身,叫過列車員一問,列車員低聲說:“湖北境內(nèi)下大雨,可能得到明天早晨才能發(fā)車?!标愃紓ビ行┧獾哪X殼刷地清亮了:麻煩了!這么長時間的停車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他緊急召開班組會,讓副車長劉曄帶人立馬給列車加滿飲用水,再就是開車前還得加滿一次;告訴列車員們務(wù)必給旅客做好疏導工作,有愿意就近下車的,可以開具證明,找車站退票去……陳思偉最擔心發(fā)生意外事件,只要有一個起哄的就可能引發(fā)不可控制的局面,這方面的教訓不可謂不深刻。他和劉曄一人從車頭,一人從車尾,跟旅客挨個解釋說明,道歉,安撫,“前面湖北省紅安縣大水把城市淹了,當?shù)乩习傩彰媾R嚴重的人身安全,鐵路也泡了水,影響了列車運行,希望大家耐心等候,雖然我們晚點了,但車上有水有糧有電,保證不會出現(xiàn)任何問題……”大多數(shù)旅客表示理解。同時,陳思偉召集黨員列車員開了個小會,要求大家發(fā)揮黨員的先進性,在這種特殊的時刻,沖在前面,任勞任怨,做好本車廂的旅客的服務(wù)工作,保持好車廂衛(wèi)生。
巡視時,陳思偉看到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捂著心口,面露焦急之色,主動上前攀談。老人告訴他胸悶氣短。陳思偉問她是不是下車就醫(yī),她說那樣回家就更晚了,沒大事兒。陳思偉知道這位大娘是因為列車晚點著急弄的,就掏出隨身帶的救心丸給她服下,然后跟她嘮嗑:“大娘啊,我知道你心里急著回家,可咱這火車不是飛機啊,急也是白急啊!你想想,前邊大水,火車楞跑,危險很大,不如等前面水退了,咱安安全全開過去多好?!崩先寺綇土饲榫w,臉上也有了笑模樣:“嗯,你說的是那個理兒,俺就好生等著吧,你也別擔心了!”又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哭鬧起來,原因是跟著奶奶去武漢找爸爸媽媽,本來以為很快就能見到爸媽了,可是車一停下,她知道希望泡湯了,就連哭帶叫地耍起了脾氣。陳思偉問明情況,叫過90后列車員陳玉冉,讓她過去哄哄孩子。小陳過去跟小女孩做起了游戲,不一會兒就讓她破涕為笑。“這種時候,不好的情緒特別容易傳染,小女孩一哭一鬧,周圍人心煩意亂,說不準就引發(fā)大的情緒波動?!?/p>
其后列車行行停停,總算讓旅客看到了希望。
車到赤壁時,陳思偉發(fā)現(xiàn)一個嚴重的問題:許多廁所已經(jīng)不能用了。必須在長沙車站抽污!這可是個大難題,因為過去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長沙車站隸屬廣州鐵路局,電話打過去,人家要求他發(fā)電報說明情況,可是赤壁站根本沒有電報所,他趕緊跟濟南鐵路局聯(lián)系,請求上級代為溝通。他又跟廣鐵調(diào)度室聯(lián)系,說記得岳陽站有個電報所,到那里就發(fā)電報,請他們趕緊安排抽污事項。人家答應(yīng)了??墒堑搅嗽狸栒竞?,那個電報所也撤掉了。他又跟廣鐵方面聯(lián)系,說沿途找到電報所就補發(fā)。人家挺負責,說這就安排長沙方面,車一進站就抽污。陳思偉一顆心落了地:“你想啊,要是不抽污,返程時廁所不能用,那還不出大亂子啊!”他終于在武漢站補發(fā)了電報,K1073列車也有史以來第一次在終點站長沙站進行抽污作業(yè),有列車員給陳思偉開玩笑說:“咱也頭一次見到長沙站的車庫了(抽污作業(yè)要在車庫進行,而正常情況下列車只在站內(nèi)停候)?!?/p>
這次漫長的晚點,以平安無事而告終。陳思偉告訴我:“對于列車運行來說最好的局面就是平平常常,無事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
列車平穩(wěn)地向北行駛著。
晚八時許,進武漢站,車停下后,陳思偉從11號車廂下車,我跟隨其后。早在接班時,副車長劉曄就告訴陳思偉,昨天從山東泰安上來的一個大學生把錢包掉在了臥鋪車廂,在武漢站下車后,通過鐵路熱線已經(jīng)打進電話來,經(jīng)列車員查找,找到了他丟的錢包,約好列車返程時在武漢站領(lǐng)取。我和陳思偉剛下車,就見一個有些清瘦的小伙子逆著人流跑過來,一臉焦急。陳思偉詳細詢問了有關(guān)細節(jié),小伙子把一封匆忙寫好的感謝信交到他手中。陳思偉打開肩頭的記錄儀,讓小伙子清點包內(nèi)的財物,問他少沒少東西,小伙子答沒有,然后又讓他打了一張收到條……我在旁邊看著,感覺這是一套程序化的“作業(yè)”。過后一問,果不其然。陳思偉告訴我,就在前不久,他們撿到過一位從外地來濟南應(yīng)聘的女大學生丟的檔案包,女大學生急瘋了,一個電話一個電話的求助,眼看到手的工作崗位要泡湯,叫誰也急。陳思偉知道情況后,列車一返回濟南站,騎上電動車,直奔到與女大學生約定的地點,把檔案袋連同其他東西交給她。她一個勁兒地說要請陳思偉吃飯,陳思偉說不用,你趕緊參加下午的招聘去吧,別耽誤正事。
晚十時,開始了我這趟體驗之旅的壓軸大戲——查票。我在外地讀書時,很多同學因為家庭經(jīng)濟條件差,逃票便成了家常便飯,沒事時幾個老鄉(xiāng)還一塊交流逃票的經(jīng)驗。我也有幸跟著熟手逃過一兩次票,當時那種做賊心虛的感覺,現(xiàn)在還很深刻。查票前,我問陳思偉:“現(xiàn)在車上還有逃票的旅客嗎?”陳思偉笑笑說:“有啊!還不少呢!一趟車查下來,總能逮住一些想渾水摸魚的旅客?!蔽矣行┿等唬骸艾F(xiàn)在經(jīng)濟條件都不錯了,買票不成問題吧?再說,人們素質(zhì)也該提高一些了吧?”陳思偉說:“占小便宜可能是人類最不好改的毛病吧。”他補充一句,“等會兒,你看看就知道了?!?
從車頭趕著向車尾查起。陳思偉帶著幾位列車員在前邊查,我跟隨著,喝涼水拿筷子——一個招呼而已。我注意觀察著陳思偉和他同事們,原來我以為查票是一件如臨大敵的事情,對他們來說不過是日常功課而已。沒想到的情況發(fā)生了——當然,只是對我而言——一個個逃票者被陳思偉“拎出了水面”:有買短程坐長途的,有超高了仍買兒童票的,有用學生證買區(qū)間外票的,最嚴重的是惡意逃票者。陳思偉的眼很“毒”,他瞅著一位中年人的車票說:“把你的身份證拿出來看看?!敝心耆擞行┎蛔匀涣?,邊嘟囔著邊翻口袋,陳思偉不說話看著他,他最后不情愿地拿出了身份證,陳思偉問他:“你身份證是菏澤人,怎么買的票是到麻城?”那人囁嚅著:“我去麻城做生意?!标愃紓フf:“你要真到阜陽的話,到站就得下車,要是買的票不夠,趕緊補上票!”那人在他炯炯目光的炙烤下,扭動了一下身子,然后走到補票員面前辦理補票。我很納悶陳思偉是怎么看出端倪來的?
我也模仿著陳思偉的樣子,檢查一些乘客的車票,看車次、乘坐時間、區(qū)間等等,但沒看出一張有問題的車票,心里不由地打鼓:咱是不是太外行了,怎么一條魚也抓不住呢?正嘀咕著,前邊傳來一個女人跟陳思偉的口角聲,趕忙擠過去觀望。原來陳思偉要查一位中年婦女的票,她一會兒說票丟了,一會兒說票在同伴手里,一會兒說身份證沒帶,一會兒說帶了身份證,在后邊車廂同伴那里。陳思偉面色沉凝,看著她表演,末了說:“好,我跟你找你同伴去?!蹦菋D女真的起身往車廂另一邊走去,陳思偉緊跟其后。過了幾分鐘,那婦女一路叨嘮著回來了,陳思偉說:“啥也別說了,趕緊補票吧!”那婦女竟一臉的心安理得,似乎她就該不買票,買票才是怪事呢!不管周圍人怎么七嘴八舌地評論,她看不出一絲一毫的不自在,這心理真夠強大的。不僅如此,到后來,她抓住陳思偉話里的一個詞,竟然叫囂起來,這無理反彈的本事叫人咋舌。但不管怎么說,她逃票的事實是抵賴不了的,最后還是乖乖補了票。
大約晚十一點鐘,查完了票。陳思偉的話一一驗證:逃票的大有人在。我腦殼昏昏沉沉,也來不及細思其中的意蘊,倒在鋪上就睡,轟隆隆的行駛聲當然也不在話下了。
翌日上午十時,列車駛進濟南站。站臺上車隊領(lǐng)導和客運段工會的同志正滿面笑容地迎候我。我跟陳思偉和列車員們握別,向K1073/K1074列車揮手告別:旅程雖然短暫,留下的回憶卻是深刻的,夠我回味許久許久;體驗雖然輕淺,但我欣賞到的勞動之美,卻像一首綠色的詩歌寫進了我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