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雅倩
奶奶是在傍晚時分離開人世的,她與屋頂最后一絲夕陽一同滑入了黑暗。
接到老家傳來的消息后,爸爸像個孩子一樣哭著跟我說:“我沒媽媽了。”然后,他瘋狂地發(fā)動了轎車,火速回家奔喪。車子駛出高樓林立的城市,喧囂與嘈雜漸去漸遠(yuǎn),車內(nèi)的空氣突然凝固一般,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我胸口有些憋悶,很想使勁兒咳嗽一聲,可又怕驚動了開車的爸爸。盡管光線暗淡,我依舊能夠看清爸爸眼角的淚光。
其實一個多月前,當(dāng)我得知那只陪伴了奶奶18年的花貓死了,就預(yù)感到奶奶在人世的時間不多了,只是沒想到她走得這么快,這么突然。
奶奶的花貓叫“朵兒”,名字是奶奶起的。它的毛是雜色的,樣子又土又丑,一點也不可愛。它出生不到一個月就來到奶奶身邊,是奶奶一口飯一口水喂養(yǎng)大的。那時候,我爺爺剛剛?cè)ナ溃氉宰≡卩l(xiāng)下的奶奶,正需要一種情感,填補她內(nèi)心的空落。朵兒沒有窩,每天都睡在奶奶的床邊。寒冷的冬夜,它還會鉆到奶奶的被窩里。就這樣,朵兒跟奶奶一天天建立起了親密的關(guān)系,在奶奶眼里,它比我和爸媽都重要。
我們居住的北京,距離老家80公里,爸爸工作繁忙,平日里很少有空回家看望奶奶,只有重要節(jié)日時才必須回去。自然,奶奶的生日就是重要節(jié)日。
奶奶八十歲生日的時候,爸爸帶著我和媽媽回老家,給奶奶準(zhǔn)備了一桌豐盛的壽宴。開飯前,奶奶顫巍巍地拿起勺子,挖了一些魚肉和米飯放在貓碗里,又在上面澆了一些肉汁,嘴里“朵兒、朵兒”地呼喚,那口氣就像呼喊新生嬰兒一般。這是奶奶多年的習(xí)慣,吃飯前總是先給貓碗里放好了食物,再照料自己的肚子。呼叫了半天,不見朵兒的影子,奶奶焦急地在屋內(nèi)尋找,說一定是家里突然來了這么多人,讓它受了驚嚇,躲藏在什么地方了。大家都勸奶奶別找了,貓餓了自然就跑出來,飯菜都涼了,趕緊吹蠟燭吧。奶奶仿佛沒聽到,找遍了屋子后,丟下一屋子人,又要出門尋找。
我一邊玩著手機,一邊朝奶奶喊:“先吃飯行不行?我餓了!”
奶奶說:“找不到貓,我吃飯不踏實?!?/p>
我賭氣說:“一只破貓,死了才好呢!”
奶奶聽了,突然回轉(zhuǎn)身子,瞪了我一眼,生氣地說:“死了好?死了誰陪我?你們一年才回來幾次呀?還不都是朵兒陪我?你們等不及就先吃!”
我并沒有看到爸爸難看的臉色,竟然真的拿起筷子吃起來。爸爸一把搶過我手中的筷子,使勁兒摔在桌子上,說:“快去幫奶奶找貓,找不到,誰也別吃飯!”
眾人紛紛走出屋子尋找朵兒,終于把它找了回來。
其實,奶奶一個人留在老家,爸爸一直不放心,幾次勸說奶奶去城里生活,都被奶奶婉拒了,她知道朵兒習(xí)慣了在農(nóng)家院子出出進進,樓房里沒有它生活的空間。有一次,奶奶的腎病嚴(yán)重了,必須住院治療。最初,奶奶死活不答應(yīng),原因是朵兒懷孕了,正需要照顧。爸爸苦口婆心勸說了半天,奶奶終于答應(yīng)了,條件是最多住半個月。奶奶給朵兒備足了水和食物,按照奶奶的推算,朵兒的預(yù)產(chǎn)期還有一個多月,她完全可以趕回來。朵兒跟奶奶心有靈犀,它意識到奶奶要出遠(yuǎn)門,一直跟在奶奶身后。奶奶上車后,它竟然拖著一個大肚子,想跳進車內(nèi)。當(dāng)時,我心里真擔(dān)心奶奶突然改變主意,下車不走了。
奶奶進城后就身不由己了,她在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出院后,為了讓奶奶在家里住幾天,爸媽就哄騙她說,病情雖然穩(wěn)定了但需要繼續(xù)觀察幾天。那時候,奶奶跟我住在一個屋子,她腿腳不利索,從不下樓遛彎兒,白天一個人在家悶著,到了晚上就纏著我聊天,給我講爸爸小時候的故事,說爸爸是四個孩子中最不省心的,晚上必須抱在懷里輕輕拍打才能入睡。我對她嘮叨的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不感興趣,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yīng)她。有一天半夜,我被奶奶吵醒了,發(fā)現(xiàn)她坐在黑暗抹眼淚,一問才知道她做了一個夢,夢見朵兒生了一窩小貓崽子,沒吃沒喝的,都餓得皮包骨頭了,就跟生我爸那年鬧饑荒一樣。我困得要命,胡亂安慰她幾句,沒想到她卻打開話匣子,給我講述她走過的苦難歲月:“小時候你爸餓了,偷著把地里的土豆刨出來擱在大鐵鍋里燒,連皮兒帶瓤兒全燒焦了,氣得我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那臉一下腫得老高,也不知道你爸現(xiàn)在記恨我不……”奶奶講得很動情,我卻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
早晨醒來,我發(fā)現(xiàn)奶奶已經(jīng)起床了,坐在那里發(fā)呆,大概又在想她的朵兒。媽媽從廁所出來,推開我屋子的門,不高興地對奶奶說:“媽,我跟你說過幾回了,這馬桶不是鄉(xiāng)下的茅坑。您方便完了記得沖水,這味兒滿屋子都是!”奶奶像個知錯的孩子,惶恐地點點頭,從嗓子眼兒中擠出了一個“嗯”字。
其實奶奶是一個很愛干凈的人,只是因為腎功能衰竭,時常大小便失禁,不得不像嬰兒似的用起了尿布。盡管身體虛弱,但奶奶從來不麻煩別人,每天都是自己洗尿布。我教她使用洗衣機,她卻說:“我這臭尿褯子帶屎帶尿的,可不能臟了你們的洗衣機?!?/p>
那天吃過早飯后,奶奶跟爸媽提出要回老家。她說:“你們要是忙,沒空送我,我自己坐車回去。”
奶奶口氣強硬,爸爸無法挽留她了。
奶奶那次回老家后,再也沒有進城。她有幾次病倒在床上,為了照顧方便,爸媽想接她進城,她死活不肯走,就跟她的朵兒廝守在三間老屋子里。在我的記憶中,幾乎每次回老家,都會看到奶奶坐在家門口,懷里抱著她的朵兒。
一個多月前,我和爸媽趕回去給奶奶過八十五歲生日。吃飯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貓碗空著,奶奶沒有像往常一樣,先給貓碗里放上食物。我有些意外地問:“奶奶,您的貓呢?”奶奶似乎沒聽到我的問話,我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奶奶嘆了一口氣,說:“貓歸山了?!?/p>
“歸山?什么意思?”我沒聽明白奶奶的話。
“老了,它太老了,牙都不好用了,我把火腿腸嚼碎了喂它,都吃不了幾口的。那幾天它一直跟著我,我上廁所它也跟著?!蹦棠瘫静幌朐僬f下去了,看到我還是一臉茫然地看著她,于是索性說,“死了,不想讓別人看到它死,自己死到村后的大山里了?!?/p>
好半天,我才回過味來,明白她的朵兒,獨自死在山里了。那一刻,我的心顫了一下。身邊的奶奶,穿一件土黃色粗麻布上衣,一頭銀發(fā),脊背佝僂,像一棵干枯的老樹。我心里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奶奶留在這個世上的時光不多了。我口中的飯菜,味如嚼蠟。
我們在老房子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回城時,奶奶像往常一樣拖著兩條腿,吃力地走到大門外送我們上車。三月的風(fēng)還很硬,吹亂了奶奶的一頭銀發(fā)。她雙手扒在車玻璃上,顫巍巍地跟爸爸說:“路上開車慢點兒、慢點兒……”
我探出頭,對她說:“奶奶,快回去吧!外邊風(fēng)大!”
說完,我又對爸爸說:“別磨嘰了,快開車。”
車子開出老遠(yuǎn),我從后車窗玻璃看去,奶奶依舊站在大門口目送我們。她的身影越來越矮,越來越渺小,終于跟身后的那座山融為一體了。
那一幕,竟成為永別。
車子開始顛簸了,我知道快到老家了,抬眼望去,前面的村莊有點點燈火,村后面的那座大山,隱在夜幕中,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我無法想象奶奶人生中最后的時光是怎樣度過的,但我知道奶奶的內(nèi)心非常強大,她不想給我們添麻煩,甚至不想讓我們看到她痛苦而凌亂的表情,她像朵兒一樣,在老屋子里很有尊嚴(yán)地走了,沒有一聲告別的話語。
奶奶歸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