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玥
摘 要: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阿根廷當代著名詩人,小說家,散文家。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雖然大多篇幅精煉短小,卻幾乎篇篇都包含了作者大量的文學及哲學思考,蘊意深遠,其短篇小說主題更是涉獵廣泛,包括哲學,宗教,神學,偵探,死亡等等。其中,“死亡”這一主題因其出現(xiàn)的高頻率和在博爾赫斯作品中的特殊含義而引起越來越多學者的興趣,而這一主題似乎也十分被博爾赫斯本人所青睞,因而,本篇論文的目的亦是在于通過分析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結合作者自身經歷,深入發(fā)掘探討“死亡”這一主題在博爾赫斯世界中的重要含義。
關鍵詞:博爾赫斯;死亡;人性;樂觀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17-0-03
一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死亡”一直是一個沉重的話題,長久以來,我們對生的渴望和對死亡的恐懼讓我們在談到死亡時,更多地想到的是灰飛煙滅,陰陽兩隔。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死亡是每一個生命個體都不可回避的話題。關注死,是為了探索如何更好地生,因此在某種程度上,人死觀就是人生觀,死亡的對立面——生,作為人在這個物質空間的存在方式,博爾赫斯對待“生”的態(tài)度深受西方哲學家休謨,叔本華,和尼采等人的影響,有明顯的悲觀主義色彩傾向,在博爾赫斯看來,人生就是一次無休無止的重復和循環(huán)的過程。博爾赫斯之所以關注死亡這一主題,是和他自身經歷緊密相聯(lián)系的。博爾赫斯出生在一個書香門第,然而家族卻一直被遺傳眼疾的陰影所籠罩,當博爾赫斯出生時,他父親的視力就已經有所退化,幾近失明.在任阿根廷國家圖書館館長后,博爾赫斯的視力也開始漸漸退化,對于這樣的人生,博爾赫斯并沒有過分抱怨,而是清醒而冷靜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在短篇小說《另一個人》中,老年的博爾赫斯遇到了年輕的自己,經過短暫的交談,年輕的自己好奇自己的未來,于是老年的他告訴“自己”未來的工作以及家人的狀況,并且提到了失明,“等你到了我的年紀,你也會幾乎完全失明。你只能看見黃顏色和明暗,你不必擔心,逐漸失明并不是悲慘的事情,那像是夏季天黑得很慢?!痹谶@段充滿平和,寧靜和唯美意味的描述中我們讀不到一個終生熱愛文字卻面臨失明之人的痛苦和絕望,正相反,博爾赫斯帶著一種泰然,甚至可以稱之為期待的態(tài)度來迎接一個沒有光的世界。因此,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上,博爾赫斯不僅僅受叔本華,休謨等的宿命論影響,更有自己的親身經歷感受,在黑暗的世界中思考存在和消亡,無限地感知死亡的人生體驗。
二
在《博爾赫斯談話錄》中提到在麻省理工學院的一次訪談中,巴恩斯通問他“你時常滿懷期望地談到死亡。你不感到恐懼和憤怒嗎?”博爾赫斯回答,“……我知道沒有來世,我視不朽為一件可怕的事,我肯定我個人不會永垂不朽。我感到死亡將被證實為一種幸福。除了被遺忘、湮沒,我們還能期待什么更好的事呢?我就是這樣感受死亡的。”博爾赫斯非但不懼怕不排斥死亡的來到,反而認為死亡是具有幸福意義的,在一態(tài)度我們可以在他的眾多短篇小說中找到印證。
首先,在博爾赫斯筆下,死亡不再是生命痛苦的終結,亦不是人生充滿悲情意味的潦草收尾,正相反,博爾赫斯賦予小說中人物體面而有尊嚴,充滿儀式感的死亡?!队⑿酆捅撑颜叩闹黝}》中,為了懲罰曾經是英雄的背叛者基爾帕特里克,揪出了背叛者的諾蘭設計重復了《麥克白》和《朱利烏斯·愷撒》的情節(jié),召集了大量的群眾演員,經過精心的排練和數(shù)次秘密演出,最終讓基爾帕特里克在高度逼真的環(huán)境中,仍然以一個受人敬重擁戴的光榮領袖身份“被暗殺”,雖然對背叛者處于死的懲罰是必然的,但是在基爾帕特里克身上,我們在感嘆博爾赫斯對于這一懲罰的巧妙構思的同時,更看到了作者對于死亡的關注和態(tài)度:一種體面的,近乎完滿的死亡結局。在“刺殺”發(fā)生的一瞬間,“一顆盼望已久的子彈射進了叛徒和英雄的胸膛”,對于自己的死亡,基爾帕特里克同樣沒有恐懼,而是“盼望已久”,這無疑反映了作者對于死亡的積極態(tài)度。
博爾赫斯說,“我希望我會隨時死去,但我又能拿死亡怎么辦呢?只好繼續(xù)生活,繼續(xù)做夢,既然做夢是我的任務?!痹谒淖髌分?,我們能發(fā)現(xiàn)大量關于夢境和夢幻的主題,然而博爾赫斯認為沒人能說清我們的生存究竟是真實還是夢境,在《扎伊爾》中,他說,“‘生和‘夢嚴格說來都是同一個詞”。因而在某種程度上,博爾赫斯和夢蝶的莊子一樣,認為生存是一場虛幻,《圓形廢墟》中,做夢的魔法師調動自己全部的意志力去做夢,經過不懈努力終于在夢中創(chuàng)造出一個少年,并將他視為自己的兒子,然而后來他意識到自己夢出來的兒子是個幻影,不怕火燒,也無法死亡,便開始為之擔憂和沮喪。但是魔法師自己,在所住的廟宇又一次遭到火焚時,竟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怕火的焚燒——自己也不過是別人夢中的幻影。在魔法師看來,夢出的兒子和自己因為無法死去,讓他覺得他們的生命是不完整的。作為幻影,是別人夢的產物,不能自主地選擇死亡,無疑是魔法師最大的悲哀, 因此,我們看到生命和死亡是長相伴隨的,正因為有死亡的等待,我們才感知到生命的存在,沒有了死亡,生命也就不能被稱之為生命,換句話說,死亡是生命的根本特征。
死亡意味著救贖,并且賦予生命以尊嚴和人性的氣概。在《另一次死亡》中,佩德羅·達米安是在1904年的馬索列爾戰(zhàn)役中因懦弱而退縮的一名逃兵,在回到故鄉(xiāng)后的40年人生中,一直都在悔恨,隱忍,并乞求再得到一次重回戰(zhàn)場,雪洗前恥的機會,終于,在他就要死的時候,又回到了1904年的馬索列爾戰(zhàn)場上,這一次他釋放了40年來的全部勇敢和激情,“達米安一馬當先,大聲呼喊,一顆子彈正中他的前胸。他站在馬蹬上,停止了呼吸……”于是,達米安以這樣壯烈的死亡方式擺脫了懦夫,逃兵的陰影,有尊嚴地死去了,是死亡成就了他,最后戰(zhàn)場上英勇的犧牲賦予了他曾經作為一名戰(zhàn)士的最高尊嚴。
三
博爾赫斯不僅限于在他的作品中賦予小說人物以崇高的死亡意義,同時也通過短篇小說,揭示了死亡是整個人類的終極命運和完滿結局。《死亡與羅盤》中的羅倫特通過巧妙的推理判斷出了最后一次兇殺案的地點,于是只身趕往那棟別墅?!胺孔訉嶋H上并沒有那么大。使它顯得大的是陰影、對稱、鏡子、漫長的歲月、我的不熟悉、孤寂?!边@段描寫完美地詮釋了存在的本質,通過閱讀后文,我們知道夏拉赫即是兇手,并且最終殺了羅倫特,因此,夏拉赫在小說中是死亡的象征,從羅倫特踏進別墅的一刻起,就進入了死神的領地,整個連環(huán)兇殺案都是死神夏拉赫為羅倫特設計的迷宮——一座生的迷宮,在生的過程中,有光線的明暗陰影,有結構的對稱,鏡子的重復,漫長的歲月,我們每一個人的迷茫困惑和無盡的孤獨,正是因為如此,羅倫特在已經預見到結局的情況下,仍然只身前往別墅,因為生是不可戀的,我們在無盡的迷宮中迂回反復,歷盡悲歡離合,每一次反抗和嘗試都是向死亡更邁近一步。在小說中,有多少次生命,就有多少次死亡,而每一次生命,都不過是死亡的演習,羅倫特祈求夏拉赫下次給他安排一個直線的迷宮,而不再要像這次的這么復雜,說明他已經厭倦了充滿艱辛的生的過程,相反,對死亡,他充滿坦然和對下一次的期待。
博爾赫斯不僅賦予死亡以崇高意義,而且在死亡的形式上,也體現(xiàn)出他對待死亡的獨特情感。在以死亡為主題的小說中,生,是重復和煎熬的代名詞,然而作品賦予每一種死亡以體面,有尊嚴的離開?!队郎分械摹拔摇保鳛閼?zhàn)爭年代的一個無名軍官,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難以有所建樹,并且看過太多生死,因而決定出發(fā)尋找傳說中的“永生之城”,經過長途跋涉,克服重重阻礙,最終到達之后卻發(fā)現(xiàn)一切與自己想象的大相徑庭。作者不僅對有著無休止且復雜結構的永生之城感到反感,還引入了《奧德賽》作者——荷馬的形象,然而在這樣一個永生之城中,獲得了永生的荷馬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渾渾噩噩,行將就木,根本無法進行正常的交流。在獲得永生之后,每個人失去了作為生命個體的獨特性和創(chuàng)造性,生命變成了一場無止盡的重復,發(fā)生在一個人身上的事情,下一秒或無限久遠之后也會發(fā)生在別人身上,所有事物和行為都將失去意義,而淪為一種無止盡的重復,人也不再也可以稱之為人,正如小說中所說“沒有道德或精神價值可言。荷馬創(chuàng)作了《奧德賽》;有了無限的時期,無限的情況和變化,不創(chuàng)作《奧德賽》是不可能的事。誰都不成其為誰,一個永生的人能成為所有的人?!彼劳鍪侨松谋举|,主人公之所以在歷盡千辛萬苦到達永生之城之后又逃離,并且再次尋找能讓自己擺脫永生的河流,就是因為在那里他看到了永生給人帶來的災難,永生者們因為自己的“永生”,喪失了一切對于時間的感知能力,這種對時間感知能力的喪失導致了他們的人性特征,文明,語言,情感等各方面能力都嚴重退化,直至像動物一樣,靠吃蛇活著。因為可以無限時間地生存,導致所有的行為都變成一種重復,所有人都是一個人,所有歷史都是一種虛幻的回響。因此生存就變成了一種充滿悲涼意味的煎熬,正如小說中所展示的,永生使得人類的建筑藝術變成了無休無止復雜而恐怖的堆砌,永生使得古希臘先賢變成了毫無思考能力,形同癡呆的茍且存活之人。于是,主人公意識到死亡的重要性?!八劳觯ɑ蛘咚碾[喻)使人們變得聰明而憂傷?!睉n傷無疑是因為相對于“生”的擁有,死亡或許意味著所擁有一切的一種失去,一種完結。然而也正是死亡使人們變得聰明,因為“他們的每一舉動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一張臉龐都會像夢中所見那樣模糊消失。在凡夫俗子間,一切都有無法挽回,覆水難收的意味?!彼劳鍪侨松谋举|,是死亡給人生帶來了意義,因為有了死亡的存在,我們才懂得每個人時間的有限性和寶貴性;因為有了死亡的存在,有限時間里的人的行為才變得有意義及有創(chuàng)新性可言;因為有了死亡的存在,每人生命個體才是不同的,才有萬千不同的思維方式和觀點,才有我們今天的世界。因此博爾赫斯相信,所有生命的意義都來源于死亡,也就是說,死亡是生命的本質?!昂神R和我在丹吉爾城門分手,我認為我們沒有互相道別?!痹谶@里作者無疑又一次凸顯了死亡的意思,荷馬忽視離別的意義,因為他的世界里沒有死亡,在他看來,在無限的生命中,所有的人都還會再重逢,所有事情還會再次發(fā)生,因此對于永生者來說,沒有挽歌式的,莊嚴隆重的東西。是死亡,這一不可逃脫的宿命,才讓我們產生了人性的氣概,賦予我們愛與恨,勇敢與遺忘的情感功能,讓我們對屬于我們卻又不可被預知的生命心生敬畏。也就是說,我們所有對生命的感悟和對生命意義的思考都來源于死亡的存在,如果沒有死亡,我們也會變成永生之城里的穴居人一樣,喪失所有的精神能力,茍活于世?!队郎分?,當主人公最終在郊外的一條河流中嘗了河水后,“一顆多刺的樹劃破了我的手背,痛得異乎尋常,我悄悄地看傷口緩緩滲出一滴血,感到難以置信的幸福?!弊罱K,“我”擺脫了永生的身份,又重新回到了有死亡的世界,并為此感到“難以置信的幸福?!币虼耍覀兛吹皆诓柡账棺髌分?,死亡不再是苦澀而沉重的話題,而是帶著哲學意味,給生命以本質意義和值得樂觀思考的主題。
小說中有一個細節(jié)值得我們關注:“我終于掙脫那個夢魘時,發(fā)現(xiàn)自己被捆綁著躺在一個橢圓形的石墓穴里……山坡和山谷有百來個形狀不一的墓穴,和我躺的地方相似。沙灘上有淺坑;赤身裸體、皮膚灰色、胡子蓬亂的人從這些淺坑和墓穴里出來。”為什么獲得“永生”的人反而會住在象征著死亡的墓穴里?對于博爾赫斯而言,獲得永生,在“生”的迷宮里無盡徘徊,遍飲混沌才真正意味著“死亡”,一種沒有了人的氣概和特質,永久的“死亡”。而迷宮盡頭的死亡,才是我們的幸福的,帶著“生”的樂趣的最終歸宿。
四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看到,在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作品中,有相當一部分都涉及到了“死亡”的主題,而相對于對于生的悲觀色彩,博爾赫斯對于死亡更多地抱有相對樂觀和積極的態(tài)度,不僅在具體的作品中和人物身上體現(xiàn)了死亡的拯救意義,給生命帶來尊嚴和人的氣概,并且讓我們感受到死亡充滿迷人的誘惑力。在《永生》中,通過“永生”和“死亡”的對比,我們看到,死亡才是生命的本質,是死亡讓我們體會到生命“覆水難收”的意味,讓我們看到每個生命獨一無二的魅力,讓我們因死亡而具有一切“人”的特質和氣概。因此,死亡并不總是陰郁悲涼的,我們應該感謝死亡,感謝死亡讓我們更加懂得“生”的可貴和面對不可更改的終極命運時毫不畏懼的人性的高貴和永恒。
參考文獻:
[1][阿根廷]博爾赫斯, 王永年 譯,《博爾赫斯談話錄》,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2.
[2][阿根廷]博爾赫斯,陳東飚 / 陳子弘等 譯,《博爾赫斯詩選》,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1.
[3][阿根廷]博爾赫斯,王永年 / 陳泉 譯,《博爾赫斯小說集》,浙江文藝出版社,2005-12.
[4]張其軍,《<永生>中的永生——對博爾赫斯小說<永生>的解讀》,蘭州教育學院學報,第26卷,第3期.
[5]王欽峰,《釋博爾赫斯“無窮的后退”》,外國文學評論,2002,(1).
[6]Jorge Luis Botrges, El aleph, Buenos Aires, Losada, 1949.
[7]Jorge Luis Borges, El libro de arena, Buenos Aires, Emecé, 1975.
[8]Liliana Heker, Diálogos sobre la vida y la muerte, La vida y la muerte según Borges, Diario Los Andes, Buenos Aires, 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