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八十的瓊瑤以一紙遺書再次引起關(guān)注，大家紛紛感嘆瓊瑤奶奶幾十年如一日的少女心。這些年來，看著《還珠格格》、《情深深雨蒙蒙》長大的我們，不知何時都已變成了瓊瑤黑，堅決與瓊瑤奶奶劃清界限。但在評論人沈河西看來，瓊瑤作品中的愛情觀并非全然夢幻，她自己的愛情經(jīng)歷就與小說人物高度耦合。與其嘲笑她的夢幻與尖叫，不如說是我們已經(jīng)變得太過現(xiàn)實：大時代顛沛流離后的情感撫慰，在這個承平日久的年歲里顯得不合時宜；同樣，在一個越發(fā)歌頌專偶、憎恨第三者的道德語境里，歌頌愛情的自由與神圣也總有些“政治不正確”……但無論如何，讀瓊瑤總比讀《小時代》要好吧？

一、瓊瑤的愛情觀并非全然夢幻，她的人生就是這么“瓊瑤”

愛情在瓊瑤小說里，被上升到近乎人生方法論的高度。這個世界亙古不變的法則是天地?zé)o情，而在瓊瑤筆下，蒼天亦有淚，愛情為苦海無邊的眾生超度，愛情是一個人社會關(guān)系的全部覆蓋。瓊瑤寫愛情的美好，寫愛情擁有點石成金的力量，寫愛情跨越一切障礙，但她也寫愛情奄奄一息魚死網(wǎng)破的婚姻。這樣的婚姻有一個絕佳的比喻就是《一簾幽夢》里，那條被綠萍隨意放在沙發(fā)上的假肢，讓人不寒而栗。

嚴格來說，瓊瑤的小說里并不總是片面強調(diào)愛情高于一切，很多時候，她甚至是在不厭其煩地告誡讀者“不能只憑愛情生活”。譬如在《窗外》里，江雁容的母親的這段話恐怕會讓今天許多包括女權(quán)主義者在內(nèi)的女性都心有戚戚焉：女人，能不結(jié)婚最好，像女中校長沒有結(jié)婚才會有今日的地位，結(jié)了婚就毀了。真要結(jié)婚，也要晚一點，仔細選擇一個有事業(yè)有前途的人。

所以，盡管戲里戲外瓊瑤和她的主人公愛得翻江倒海，但也很難說它是全然夢幻的。瓊瑤的言情不是玄幻仙俠，不是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如果說瓊瑤小說里的愛情太夢幻，那也是因為現(xiàn)實太慘烈，而她也不吝于將愛情和現(xiàn)實折沖樽俎的那一面展現(xiàn)給讀者。

多年過去，讀者們成長了，不再讀她了，也不再那么死心塌地相信愛情，但唯獨瓊瑤本人沒有“成長”過，她從始至終都沒有對愛情抱持過犬儒主義的態(tài)度。如果你讀過瓊瑤的自傳，了解她人生中的三段愛情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肉麻兮兮的臺詞，其實都是現(xiàn)實生活的直接饋贈。譬如她寫到，多年后和第二任丈夫平鑫濤回憶兩人初見時的一幕，平鑫濤問她那一刻有沒有看到電光，他以標(biāo)準的“瓊瑤體”告訴她：我聽到雷響呢！轟隆隆，好大的雷，天搖地動。即便瓊瑤眼中的“實干家”如平鑫濤也能說出這樣的話，面對愛情時甚至也會瘋狂到當(dāng)瓊瑤要跟他一刀兩斷時把車開到懸崖邊準備玉石俱焚。不得不說，瓊瑤的人生才是最瓊瑤的。

二、不喜歡瓊瑤的尖叫，是因為我們是面癱的一代人

瓊瑤的小說一直有美化第三者的爭議，而攻擊的矛頭往往最后對準瓊瑤本人，因為她自己曾經(jīng)就是平鑫濤第一次婚姻的第三者，而今天對于第三者的過街喊打比起當(dāng)年更是有過之無不及。第三者、婚外戀議題的過度道德化多多少少讓我對這個時代產(chǎn)生很多困惑，在同性戀這樣的議題也被去道德化、性自由日益開放的今天，第三者這根神經(jīng)卻越繃越緊。今天一個明星因為出軌要背負的代價幾乎到了萬劫不復(fù)的地步。在婚戀這個問題上，我們是更開放還是更保守？第三者的過度道德化，是不是因為在一個外部保障日益松綁的風(fēng)險社會里，家庭成為最后的避風(fēng)港，因而對于專偶制的絕對尊崇顯得尤為迫切？

相比今天在第三者問題、女性的欲望等問題上的嚴格道德禁欲主義，瓊瑤的小說似乎更激進。如果說瓊瑤的三觀不正，那也是因為我們太保守。

過去看瓊瑤影視劇，每每被戲里的淚水淹沒，而這次重讀，則注意到瓊瑤小說里的人物另一個特點是喜歡尖叫，瓊瑤影視劇里愛尖叫，觀眾都見怪不怪，《一簾幽夢》里性情大變后蕭薔那張扭曲的臉，《情深深雨蒙蒙》里可云發(fā)病時的臉孔，馬景濤的咆哮……但瓊瑤為什么要讓筆下的角色流這么多淚，動不動就尖叫，為什么要如此夸張過火地表達情感？

這樣的尖叫，是不是也是一個經(jīng)歷了顛沛流離的大時代之后的情感治愈，或?qū)τ谝环N壓抑沉滯的社會氛圍的吶喊抗議，又或者是在一個暗流涌動雨疏風(fēng)驟的時代里本能的激烈的呼喊，如當(dāng)年徐志摩郭沫若那輩人頻繁運用語氣詞那樣？

瓊瑤作品里面目猙獰的尖叫和今天的小鮮肉的“面癱”真是有意味的對照。今天的小鮮肉們越靜水流深，就越顯得瓊瑤那個時代的歇斯底里。在這個意義上，瓊瑤的激越或許真的過時了，低溫和冷淡是這個時代的主潮。有時我甚至覺得，“面癱”大概不是今天小鮮肉演員的共性，而是今天這整整一代人的共性，我們已經(jīng)集體“面癱”了。相比瓊瑤小說里那些面對人生大起大落時會尖叫的人物，我們這代人更多的是虛與委蛇不動聲色。承平日久的年代里，年輕人談起愛情也都是千帆過盡的口吻，愛情的祛魅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或許也無所謂好壞，只是說，對今天的年輕人來說，愛情不再是占據(jù)重要位置的人生課題。

前幾天，編劇宋方金談到今天的審美危機，他打了一個比方：為什么我們會對鮮肉泛濫的影視界生氣？因為我們都見過更好的東西。沒見過好東西的人，會覺得這個世界的審美就是這樣的。我想，我們這輩人應(yīng)當(dāng)感恩青春歲月里瓊瑤為我們完成的“情感教育”，至少讀過瓊瑤的人，會上溯去讀李白杜甫，而讀《小時代》長大的人，可以上溯到哪里呢？與在一個金錢戰(zhàn)勝一切的“小時代”式的價值觀下成長的一代人相比，讀過瓊瑤的這一代人可以驕傲地說：我們見過更好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