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要陪我度過的漫長歲月
一
人世間最有意思的事情,莫過于創(chuàng)造了父親這個詞。
它千變?nèi)f化,琢磨不透。如高山般英偉是它,如大海般寬廣是它,如深淵般靜謐是它,如雀鳥般多話也是它。
每個人的生命里都必定會有他的存在,從時光伊始,直到雙方中的某一個人走到了歲月盡頭。
二
在我八歲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全世界最最強大的那個人是誰。不是鳴人,不是孫悟空,更不是如來佛祖,而是那個高高瘦瘦、不善言辭、臉上常常見不到表情的男人——我管他叫父親。
我一直都很調(diào)皮。無論是幼兒園老師,還是小學和中學老師,提起我來總是一副“氣死了”的樣子,說,那個誰誰誰都快要翻天了,不是把玩具老鼠放在別人的課桌里,就是偷偷用膠帶纏女生頭發(fā)。
在學校我聽得最多的就是“快叫你家長過來一趟”或“今天不好好收拾你還得了”。覺得明明沒有干什么壞事的我,只能偷偷告訴母親,然后叮囑她無數(shù)遍,一定要瞞著父親。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我上課用筆在前排女生的后背上畫了一個星系圖。老師發(fā)現(xiàn)后,立馬打電話給我家長。母親剛好出差,于是悲催的我聽見電話里父親低沉的一聲“好”。
果不其然,父親快馬加鞭趕到學校,聽到班主任對我的評價后,臉色登時就變了。放學和我一起回家的時候,一路都不說話,我膽戰(zhàn)心驚,心想一會兒該是怎么樣的“盛宴”。
回到家后,父親看著我,嚴肅地問了一句:“怎么回事?”我支支吾吾,沒有說。見我不吭聲,他二話不說就往我手心拍了一下。我疼得直打哆嗦。他黑著臉說:“連女孩子你都欺負,沒出息!”我哭著直喊母親的名字,希望她能聽到我的召喚,立刻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最后我還是被罰站在客廳一個小時不許動。我當時還在想,會不會我不是父親親生的,所以他才對我那么“壞”。
不久后一次上學路上,一個神經(jīng)兮兮的男子忽然抓住了我。我意識到大概碰上了人販子之類的人,使勁兒喊救命,可那天路上沒有什么行人。
父親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三下兩下就把那個男的趕跑了?!敖俸笥嗌钡奈铱粗矍暗乃€有他手里拿著的我落在家里的作業(yè)本,興奮地抱住了他。如果一定要讓我形容當時的感覺的話,大概就是——他好厲害,他是我父親。
三
初中時,我的個子長了起來,也進入了叛逆期。父親本來就少言寡語,那時候,他不和我說話,我便也不和他說話。時間久了更是格外生分。
那個時候的同齡人往往都是拉幫結派,學著電影里黑幫老大的樣子說話,還有模有樣地和同學“拜把子”“混江湖”。當時,班上男生成立了一個叫做“聚義堂”的小“幫派”,拉著我加入。盡管成員就是幾個愛鬧事的初中生而已,對那時候的我來說卻格外不一樣,處處充滿著吸引力。
金庸先生小說里的快意恩仇、策馬奔騰該是多么的恣意豪放。男子漢大丈夫生來就是義字當頭,就該闖出一番天下。于是每天“幫派”里的大伙兒就約定好一起去學校,一起放學,在校門口對著路過的女生吹幾聲口哨,然后再在一陣噓聲中分別。
我尤其愛看武俠小說,扮起武林英雄更是有幾分像,不到一個月我就被“堂主”提拔為“副堂主”,可謂一人之下,幾人之上。
學校里各個幫派縱橫的事沒幾個月就被捅到校長那去了。校長生氣地說,一定要把這些人給抓出來。記得某日數(shù)學課,班主任特別嚴肅地輪流把班上的男生都喊了出去。
班主任大概也是個武俠迷,懂得各個擊破,竟然一不留神就讓我們互相出賣。好在也沒犯什么事,就嚴厲批評了一會兒。至于我,又是老樣子——打電話叫家長。
我沒有想過,青春期和父親的第一次正式交談會在那樣的一個場景。我滿腦子都是他會如何兇殘地對待我??伤犃税嘀魅胃鏍詈?,默不作聲,好長時間才吐出幾個字:“男孩子這樣很正常的,不錯嘛。”我登時就不知如何是好了。我沒聽錯吧,怎么還不錯了?他笑了笑,說他年輕時也曾參加過這樣的小團體,而那個時候也正是金庸先生的小說風靡全國的時候。
大概是他的笑聲讓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可能是相同的經(jīng)歷掃除了長久以來的陌生感,我老老實實地向他保證道,我以后不會了。他頓了頓,撫摸著我的腦袋沒說話,像是在笑我又像是在說,沒事,以后好好的就可以了。
沒事,我還能保護你,我還能管住你。他很兇,很厲害,可他和母親一樣,會包容我,會矯正我“跑偏”的人生。他是我父親。
四
在父親的幫助下,我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向成熟。高中的時候,我開始在他的引導下努力學習。可小學和初中的懶散,讓我一下子跟不上節(jié)奏,我開始有些緊張感了。雖說三年時間說短不短,可對于我這樣的成績來說,學起來還是有些吃力的。
我緊張,可也沒用啊——我就是不知道怎么把書上的知識點歸類,然后應用到題目上,能怎么辦。我曾一度想過放棄,干脆退學去技校學點技術也好。誰知道某天回家之后,他忽然把一些經(jīng)典考題放在我面前說,他來教我。
印象中的他好像才高中畢業(yè),那么現(xiàn)在的題目,他會嗎?
最后的結果竟然讓我覺得是在做夢,我不會的題目、不理解的知識點在他的口中竟然出奇簡單,如庖丁解牛一般。我不解,卻又不好意思直接問他是怎么會的。從那天起,每天晚自習后到睡前的那段時間,他都會呆在我的房間里,一直到我作業(yè)寫完,才回房睡覺。
最開始那段時間,我?guī)缀踹^不了幾分鐘就要問他題目,日子久了,倒也積累了一些,不用那么的頻繁。他閑著沒事,就拿起一些名著看,而我在書桌前認認真真地寫作業(yè)。這種相處模式莫名的讓我覺得很安心,仿佛身后有了依靠,有了動力。
直到后來有一天半夜,我起來上廁所,發(fā)現(xiàn)書房的燈還亮著。我偷偷從門縫看過去,只見他拿著計算器,正聚精會神地做著輔導書上的習題。忽然就明白了他是如何做到給我補習的。
那些試卷和習題,我做一份,他可能就做兩份。透過門縫,我看到他疲憊地揉了揉眼睛,輕咳了兩聲,繼續(xù)沉浸在題海中。
他默默奉獻,他只愿我好,他是我的父親。
五
托他的福,我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但這也就意味著我要一個人從家鄉(xiāng)到另一座城市生活將近四年。
上大學后,不管多忙,我也依舊保持著一個禮拜打一個電話回家,和母親說了幾句后就催促著讓他接電話。盡管大部分時間只有我在電話這頭滔滔不絕地說著趣事,而他在那頭不時發(fā)出嗯、啊的聲音。母親甚至吃起醋來,說我一點都不關心她,只知道和父親說話。
他輕輕的笑聲透過電話,傳到我的耳里。聽得出來他的心情很好。我安撫好母親后,就又催促著把電話給他。他一如既往寡言少語,然后在結尾時囑咐幾句。
畢業(yè)后,我想找離家近一點的單位,可以經(jīng)?;丶遗闼?。他說,男人應該去外面闖蕩,該去大城市。我拗不過,只好在離家很遠的城市找了一份工作。
幾年后,母親跟我說,父親記憶力開始下降了,神智有些不清,但他總會提到我,提起那個在遠方打拼的我。
我請假回家看望他。他瘦了很多,呆呆地看著電視。母親煮好飯菜,和我一起攙扶著他吃飯。飯桌上的他看著遠處,嘴里不時地蹦出些人名來,其中第二多的是母親的名字,第一多的是我的名字。
他提起我時表情格外溫柔,似乎在他的腦海里,我依舊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依舊需要被保護,被教導。
假如他能夠和我說話,我想,他一定是想告訴我——不要擔心,不要害怕,也許有一天他會忘了我,可我要明白,那是因為他在另一個地方加倍愛我。
他是我的父親。
(李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