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
書摘:
母親盼望我早早長大成人,有出息,替家里爭口氣,我也已體會必須給家里爭氣了。配合父親的節(jié)儉,母親也勤儉持家,她愛干凈,衣服洗得勤,而且什么都要自己提到河邊去洗,洗得徹底。雖然家里經(jīng)濟很拮據(jù),但事事安排得井井有條,也總是布衣暖,菜飯飽。我到無錫念初中時,正值身體開始發(fā)育,吃得多,課間常感饑餓,又買不起零食吃,母親便將糯米粉炒熟,教我只要用開水一沖,加點糖便好吃,每次開學(xué)我便總帶著一大袋糯米粉上學(xué)。但是母親生育太多了,我是長子,后來又生了兩個弟弟,三個妹妹,還有兩個妹妹很小就夭折了。母親一向難產(chǎn),她實在怕生孩子,也曾用土法打過兩次胎,死去活來,從此身體一直非常壞,長年地病。父親忙學(xué)校的事,忙種田的事,忙祠堂里的事,因他是吳氏宗祠的會計。后來母親病倒,他又要忙燒飯洗衣了。他在家做家務(wù)便圍上母親用的圍裙,有時門外突然有人來找,呼喊“吳先生”或“大先生”(他是老大),他首先匆忙解掉圍裙,然后出門見客。他是村上少有的識字先生,學(xué)堂里的老師,是頭面人物,圍著女人燒飯用的圍裙太失體面。
顯然,父親自己種不了家里的十幾畝水田。早年,當他到玉祁去教書時,田都出租。后來回鄉(xiāng)教書,便出租部分,另一部分自己種,雇短工或長工。我記得家里曾換過幾次長工或短工,我能記事時,印象最深的一個長工叫九斤。父親和母親對長工很好,讓他吃得飽飽的,蒸了咸肉的時候,將最好的留給我,其次就款待九斤了,他們自己吃最次的,甚至不吃。九斤種田很賣力,耙田、施肥、插秧,樣樣能干,我們家田里的稻禾也總長得分外茂盛,綠油油的一大片,很易同別家的區(qū)分。九斤對我很好,我們的友誼主要建立在水車棚內(nèi)。草頂?shù)乃嚺锒冀ㄔ诤影短镞?,棚?nèi)牛拉著巨大的車盤轉(zhuǎn),車盤帶動長長的水車將小河里的水戽上岸來灌進水田去。凡是戽水的日子,我總跟著九斤到水車棚里去,坐在車盤上讓牛拉著團團轉(zhuǎn),那比在北京兒童游戲場里坐小飛機更自在,高興時往牛屁股加一鞭,它便跑得飛快。有時它突然停下不肯走,加鞭也不走,我叫九斤,九斤正在近旁耘田,一看情形立即拿了長柄糞勺來對準牛肚皮,牲口嘩嘩撒尿了。緊依著水車棚有兩棵大柳樹,盛夏,每聽到知了在樹巔高唱,我立即爬下車盤,用長蘆葦稈制的蛛網(wǎng)套去粘知了。像戰(zhàn)士的武器,我總隨身帶著這支蘆葦長槍。九斤的家據(jù)說原來住在草棚子里,他家是江北(蘇北)佬。蘇北一帶地瘠人窮,又常鬧災(zāi)荒,不少人逃荒到富饒的江南來,來賣苦力,都住在草棚子里。本地人瞧不起他們,稱之謂“江北佬”。同他們說話時學(xué)他們的音腔,其中包含著戲弄與譏諷。我沒有見過九斤的家,也沒聽說過他父母的情況,好像他早就是孤兒了。他來江南已很久,說一口地道的本地話。但是他娶不到老婆,誰家的姑娘也不肯嫁給他,他自己也沒有定居,一年一年輪流著在各家?guī)投坦?,當長工,在我家是住得最久的了。
有一個老頭“江北佬”在楝樹港搖渡船,早早晚晚給人擺渡。楝樹港離我家一里路,是最近的小街,有魚市、豆腐店、小雜貨鋪、餛飩店、茶館……早晨有燒餅和油條。村里的人們在路上相遇,總互問:“上街嗎?”指的便是去不去楝樹港。楝樹港跨在大河的兩岸,我們北渠村在東面,西面便通姑爹家漁村,我搭渡船擺渡時,大都是去姑爹家。早晨,渡船里總是擠得滿滿的,人雖多,大都是熟悉的,伯公、伯婆、表姨、表舅、叔公……加上扁擔籮筐、生豬活鴨,擠而亂,但彼此相讓互助,客客氣氣不爭吵。下午人就少了,即使只一個人要過渡,“江北佬”照樣搖渡船。夜晚、深夜要過渡,就高喊一聲,他就睡在河邊一間極小的草棚里。替代渡船,上世紀60年代造了木橋,70年代改建成水泥橋,“江北佬”早不知去向了。從無錫或常州到宜興縣城的輪船都必經(jīng)楝樹港,當“上?!钡妮喆瑢⒁看a頭時,碼頭上便聚了不少看熱鬧的人,想看下鄉(xiāng)來的上海人。上海是天堂吧,到上海幫人家的(當保姆)及做廠的(女工)婦女回鄉(xiāng)探親時都吃得白胖白胖,還帶回筒子裝的餅干、美女牌葡萄干、美女月份牌……
責(zé)任編輯 張家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