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粗布棉襖里撕下一疙瘩棉花,攤開,把一塊綴滿蠶籽兒的黑麻紙鋪上,包裹起來,裝到貼著胸膛的內(nèi)衣口袋里,暖著。在老師吹響的哨聲里,我慌忙奔進教室,坐在課桌旁,把書本打開。
老師駝著背走進來,側(cè)過頭把小小的教室掃視一周,教室里頓時鴉雀無聲。
“其他年級寫字,二年級上課?!?/p>
老師把一張乘法表掛在黑板上,領(lǐng)我們讀起來:“六一得六……”
我念著,偷偷摸摸胸口,那軟軟的棉團兒,已經(jīng)被身體暖熱了。我想把那棉團掏出來,瞧瞧老師,那一雙眼睛正盯著我,我立即挺直了身子。
一節(jié)課后,我跑出教室,躲在房檐下,綻開棉團兒,啊呀!出殼了!在那塊黑麻紙上,爬著兩條螞蟻一樣的小蠶,一動也不動。我用一根雞毛把小蠶兒粘起來,輕輕放到早已備好的小鐵盒里。再一細看,有兩條蠶兒剛剛咬開外殼,伸出黑黑的頭來,那多半截身子還卡在殼兒里,吃力地蠕動著。
“叮……”上課的哨兒響了。
“二年級寫字。”
老師給四年級講課了。我揭開墨盒。那兩條小蠶兒出殼了吧?出殼了,千萬可別壓死了。
我終于忍不住,掏出棉團兒來。那兩條蠶兒果然出殼了。我取出雞毛,揭開小鐵盒。
哐,頭頂挨了重重的一擊,眼里直冒金星,我?guī)缀鯊哪镜噬戏氯ァ@蠋煴持p手,握著教鞭,站在我的身后。慌亂中,鐵盒和棉團兒都掉在地上了。
老師的一只大腳伸過來,一下,踩扁了那只小鐵盒;又一腳,踩爛了包著蠶籽兒的棉團兒。我立時閉上眼睛,那剛剛出殼的蠶兒啊……
教室里靜得像空寂的山谷。
過了幾天,學校里來了一位新老師,把一、二年級分給他教了。
他很年輕,站在講臺上,笑著介紹自己:“我姓蔣……”捏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他的名字,說:“我叫蔣玉生?!?/p>
多新鮮??!四十來個學生的小學,只有一位老師,稱呼中是不必掛上姓氏的。新老師自報姓名,無論如何算是一件新奇事。
那天,我爬上村后那棵老桑樹摘桑葉,慌忙中松了手,摔到地上,臉上擦出血了。
“你干什么去了?臉上怎么弄破了?”蔣老師吃驚地說。我站在教室門口,低下頭,不敢吭聲。
他牽著我的胳膊走進他住的小房子,從桌斗里翻出一團棉花,又在一只小瓶里蘸上紅墨水一樣的東西,往我的臉上涂抹。我感到傷口又扎又疼,心里卻有一種異樣的溫暖。
“怎么弄破的?”他問。“上樹……摘桑葉?!蔽仪由鼗卮?。
“摘桑葉做啥用?”他似乎很感興趣?!拔剐Q兒?!蔽乙膊慌铝?。
“噢!”他高興了,“喂蠶兒的同學多嗎?”“小明,拴?!蔽遗e出幾個人來,“多咧!”
他高興了,喜瞇瞇的眼睛里,閃出活潑的好奇的光彩,“你們養(yǎng)蠶干什么?”
“給墨盒兒做墊子?!蔽以捰侄嗔?,“把蠶兒放在一個空盒里,它就網(wǎng)出一片薄絲來了。”
“多有意思!”他高興了,“把大家的蠶養(yǎng)在一起,擱到我這里,課后咱們?nèi)フH~,給同學們每人網(wǎng)一張絲片兒,鋪墨盒,你愿意嗎?”
“好哇!”我高興地從椅子上跳下來。
于是,他領(lǐng)著我們滿山溝跑,摘桑葉。有時候,他從坡上滑倒了,青草的綠色液汁粘到褲子上,也不在乎。
三天之后,有兩三條蠶兒爬到竹籮沿兒上來,渾身金黃透亮,揚著頭,搖來擺去,斯斯文文地像吟詩。它要網(wǎng)繭兒咧!
老師把一個大紙盒拆開,我們幫著剪成小片,又用針線串綴成一個個小方格,把已經(jīng)停食的蠶兒提到方格里。
我們把它吐出的絲兒壓平;它再網(wǎng),我們再壓,強迫它在紙格里網(wǎng)出一張薄薄的絲片來。老師和我們,沉浸在喜悅的期待中。
“我的墨盒里,就要鋪一張絲片兒了!”老師高興得像個小孩,“是我教的頭一班學生養(yǎng)蠶網(wǎng)下的絲片兒,多有意義!我日后不管到什么地方,一揭墨盒,就看見你們了?!?/p>
可沒過多久,老師卻被調(diào)走了。他說:“有人把我反映到上級那兒,說我把娃娃慣壞了!”
我于是想到村子里許多議論來。鄉(xiāng)村人看不慣這個新式先生,整天和娃娃耍鬧,沒得一點兒先生的架式嘛!失了體統(tǒng)嘛!他們居然不能容忍孩子喜歡的一位老師!
三十多年后的一個春天,我在縣教育系統(tǒng)獎勵優(yōu)秀教師的大會上,意外地碰到了蔣老師。他的胸前掛著“三十年教齡”紀念章,金光給他多皺的臉上增添了光彩。
我從日記本里給他取出一張絲片來。
“你真的給我保存了三十年?”他吃驚了。
哪能呢?我告訴他,在我中學畢業(yè)以后,回到鄉(xiāng)間,也在那個小學里教書。第一個春天,我就和我的學生一起養(yǎng)蠶兒,網(wǎng)一張絲片,鋪到墨盒里,無論走到天涯海角,都帶著我踏上社會的第一個春天的情絲。
老人把絲片接到手里,看著那一根一縷有條不紊的金黃的絲片,兩滴眼淚滴在上面了……
(選自《陳忠實文集》)
品讀
這是一篇以小見大、言近旨遠的小小說。說起蠶,總能讓人產(chǎn)生與文化相關(guān)的聯(lián)想。就是這樣一個貌似孱弱的身軀,卻綿亙起一個漫漫幾千年、縱橫數(shù)萬里的“絲綢之路”,后世更以“春蠶到死絲方盡”來謳歌人類一種默默耕耘、無私奉獻的精神。本文即是以“蠶”作為故事線索,通過不同人對待蠶的不同態(tài)度,折射出極為深廣的社會內(nèi)容。
一
采用第一人稱口吻,增強了故事真實性。
陳忠實先生是陜西省西安市灞橋區(qū)灞陵鄉(xiāng)蔣村人,高中畢業(yè)后曾于1962年9月-1964年8月在家鄉(xiāng)教書,這篇《蠶兒》是他1982年1月在陜西老家寫成的。根據(jù)文中“三十多年后的一個春天”這一情節(jié),再結(jié)合作家的生平來看,這是一篇既有生活原型、又經(jīng)藝術(shù)加工了的小說作品。
在小說的開始,“我”是一個對大自然充滿熱情和好奇的孩童形象,之所以養(yǎng)蠶就是想“讓蠶兒網(wǎng)出一張絲片兒,給墨盒兒做墊子”,這是一種多么簡單的想法,反映出鄉(xiāng)村孩子的質(zhì)樸和天真。但因為兩位老師教育觀念的不同,蠶兒遭遇了不同的對待和命運。而蔣老師用一顆關(guān)愛、呵護兒童之心,保護了“我”人生之初真、善、美的種子,這樣才有了文后的手執(zhí)教鞭、傳承先進教育理念的“我”,才有了三十年后那場不期而遇的邂逅……正因為這個故事建立在現(xiàn)實生活的土壤之上,所以才會以其真實性震撼讀者的心靈。
二
采用對比的手法,增強了故事的矛盾性。
這篇小說之所以撼人魂魄、耐人尋味,是與作者恰當?shù)厥褂脤Ρ确植婚_的。第一位老師古板、嚴厲、簡單粗暴?!皞?cè)過頭把小小的教室掃視一周,教室里頓時鴉雀無聲”,本該充滿活力的小學課堂變得如此寂靜,絲毫不亞于古代刻板、嚴肅的私塾,這種寂靜顯然是可怕的,因為它不是來自于學生心中的“敬”而是來自于老師的“禁”;“哐,頭頂挨了重重的一擊,眼里直冒金星,我?guī)缀鯊哪镜噬戏氯ァ?,不做任何了解和詢問,隨手便是嚴苛的責罰,從中可以看出教育者的冷漠和武斷;“老師的一只大腳伸過來,一下,踩扁了那只小鐵盒;又一腳,踩爛了包著蠶籽兒的棉團兒”,一雙無情肆虐的大腳,就這樣直接抹殺了孩子的心性,對生活的熱情和好奇心,反映出教育者對生命、對教育對象的漠視,其行為簡直令人發(fā)指!
相比之下,蔣老師是一個有著強烈責任感、使命感的教師形象,他的自我介紹反映出一種強烈的民主、平等意識,不僅讓孩子們感受到新鮮、新奇,無形中也增強了親和力,拉近了老師和學生之間的距離;當看到“我”因為摘桑葉摔倒、臉上擦出血后,他牽著“我”走進他住的小房子,耐心幫助治療,表示要和大家一起養(yǎng)蠶,由此足見其善良、有愛心,并借此保護學生們對生活的熱情和好奇心……正是在對照比較中,兩位老師的人格高下立判,兩種不同教育觀念的優(yōu)劣互現(xiàn)。
三
采用細膩生動的描寫,升華了小說主旨。
請看文中對蠶兒正面描寫的一段文字:“三天之后,有兩三條蠶兒爬到竹籮沿兒上來,渾身金黃透亮,揚著頭,搖來擺去,斯斯文文地像吟詩。”作者通過用心觀察,細致地描寫了蠶兒吐絲時的色澤、情態(tài),并且采用了擬人的修辭手法,賦予了蠶以人的動作、情感,生動形象地寫出了蠶兒的可愛,突出了蠶的充滿活力,表現(xiàn)出對蠶準備結(jié)繭的欣喜愉悅和迫不及待的期盼之情,須知此中正孕育著師生之間的情感,以及對生命、對生活的熱愛與感恩!
再看看小說結(jié)尾處:“老人把絲片接到手里,看著那一根一縷有條不紊的金黃的絲片,兩滴眼淚滴在上面了”,這兩滴眼淚的背后,是對自己當年在山村任教經(jīng)歷的人生感慨,其中既有獲得孩子們肯定時的快樂,也有受到村民非議后的痛苦,更有看到自己的學生能夠從事教育工作,并踐行自己當年教育理念后的感動……這些典型的生活細節(jié),都準確地傳達出人物的內(nèi)心感受,既豐富了人物形象,也升華了小說主旨,大大拓展了小說的境界,帶給人審美享受和無盡遐思。
(珠海市實驗中學 朱獻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