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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是只龍

2017-06-30 12:49朱鯉記罪化
看小說 2017年7期
關(guān)鍵詞:和尚

朱鯉記+罪化

一潮秋雨剛過,杭州城北的百官門緩緩地開了。水草的腥味順風(fēng)飄進城里,夾雜著高高低低的叫賣聲。

城外百步有個魚市,市旁就是京杭大運河,江南河網(wǎng)密如梭織,附近十里八鄉(xiāng)的漁獲都運到魚市上販賣。清晨,大小航船蜂擁而來,船舷兩側(cè)的竹簍里銀光閃動。

一日之計在于晨,可是岸邊卻有幾個魚販放著生意不做,倒聚在了一個采菱用的大木盆前。那盆里盛了八分河水,水底竟燃著一團赤色“火焰”。原來是一條大紅鯉魚,通身朱鱗在旭日下熠熠閃光。

木盆的主人是個三十出頭的光棍。昨夜下河洗澡,看見水里有東西拼命拱著河泥。下網(wǎng)子捉起來一看,正是這個寶貝,便連覺也不睡了,通宵往魚市上送。

采菱的木盆僅容一人獨坐,這條紅鯉體型碩大,窩在里面倒也不惱,只偶爾甩尾張鰭,似乎很是受用人們驚艷的目光。

日頭又升高了些,有富貴人家過來采辦,一眼相中了這條紅魚。魚販正想著出個高價,卻聽有個眼尖的雜役指著魚頭問道:“這鯉魚吐氣卻不張嘴,莫非有病不成?”

他這一說,其他人也發(fā)現(xiàn)了:鯉魚雖然不停地?fù)P腮,魚嘴卻始終緊抿著,只將氣泡從嘴角兩側(cè)逼出,吹得胡子上下抖動。

有個老漁夫插嘴道:“都聽古人說什么魚腹丹書,這么大的鯉魚,肚子里莫非也藏著什么寶貝?”

眾人起哄,吵嚷著說要開眼界。那魚販也心動,立刻低頭去掏魚嘴。可是手還沒有摸到,只聽“啪”的一聲脆響——看似溫馴的鯉魚竟將身一彈,魚尾狠狠拍上他的腦門,水花四濺。

古來只有人吃魚,卻沒見過魚打人的事。不止魚販懵了,圍觀的也頓時鴉雀無聲。那鯉魚拍完了人,徑直跳出木盆,朝著一旁的運河彈跳而去。魚販回過神來,急忙抄起扁擔(dān)就去,手起擔(dān)落一下砸在魚尾上。鯉魚抽搐,鱗片下頓時有鮮血沁出。

那個老漁夫又出起了餿主意:“這么大條活魚誰出得起價,倒不如砸死了切開來賣!”

那魚販見了血,恐怕這鯉魚也撐不了多久,干脆把心一橫,走過去將魚抱回來,準(zhǔn)備摔暈了就開膛破肚。

恰在這時,有人喊了一聲:“刀下留魚?!?/p>

魚販子的手腕一麻,僵在了半空,鯉魚順勢滑回到木盆。人群自動閃開了一條道路,一位高大的黑袍男子翩然而至。

“這魚我要,活的?!?/p>

魚販子見此人衣袍華美,心知準(zhǔn)是位有錢的金主,頓時滿臉堆笑。他正要開價,卻見那人取出一個小錦囊來,將什么東西倒進了木盆里。

竟是幾十粒小金丸,每一粒都有石榴子大小。不消說買下這條鯉魚,小半座魚市也換得。魚販心花怒放,當(dāng)即應(yīng)承。

銀貨兩訖,只見那黑衣依舊取出裝金子的錦囊,朝著木盆張開?!斑荨钡匾宦?,那條紅鯉魚竟連著水一起入了錦囊,消失得無影無蹤。

異術(shù)當(dāng)前,圍觀眾人驚得啞口無言。又過了片刻,突然老漁夫和魚販子都捂著嘴在地上打起滾來,鮮血順著指縫汩汩流出。有心懷不軌者見狀,立刻沖到木盆前要去搶金丸子。卻見桶底空空如也,只有一灘血痕,泡著幾枚褐黃色的牙齒。

而那神秘的黑袍男子,早已不知何處去了。

深秋十月,落葉蕭蕭、行人寥寥。杭州城里,黑袍男子沿著小弄一路穿行,轉(zhuǎn)眼已出了錢塘門,來到寶石山下。

唐亡之后連年征伐,及至宋初,杭城西郊已是一片荒涼。滿眼的殘垣枯草,不遠處的大片湖面也被葑草所封,傳出一片卿卿蟲鳴。

湖邊上有一株大柳樹,柔軟的綠枝垂下,罩著一個青衣的背影。那人不良于行,因此坐在木制輪椅上,好半天都一動不動。

知道青衣人正在小憩,黑袍男子又悄悄往西走了十余步,找到一間隱在桂樹林里的草廬。他轉(zhuǎn)到屋后,取出錦囊整個丟進水缸。

只見金光閃過,缸內(nèi)清水滿溢,伸出一只修長的手臂,緊接著站起了一個紅衣烏發(fā)的俊秀青年。

青年他腿上似乎有傷,好不容易從水缸里爬出來,又一下子跌在了地上。黑袍男子也不去幫扶,只冷眼看著他張大了嘴,將什么東西“丁零當(dāng)啷”吐了出來。

那竟是好大一串銅錢,也不知是如何納入口中的。再細看,串著銅錢的青綠繩索居然是水草,銅錢上也粘著油苔,分明是在水下泡了很長時間。

吐完了錢串子,那紅衣青年擦了擦嘴,又從舌頭下面取出幾枚湖珠來。黑袍男子終于皺眉道:“朱弦,你好歹也算是一個地仙,為什么要每天跑去拱沉船里的銅錢?甚至連河蚌都不放過?”

“你以為我喜歡?”鯉魚精朱弦撅嘴,“誰叫青源不讓我走旁門左道,用那什么牙齒啊骨頭變出黃金來騙人?!?/p>

黑袍男子懶得與他抬杠,指著他的膝蓋問道:“如何?還能行走嗎?”

“本大仙皮糙肉厚。又不是剮鱗之刑,區(qū)區(qū)一扁擔(dān)算得了什么?”

說著朱弦就搖晃著站起身來,要往不遠處的那株大柳樹下走。

“等等,別讓青源擔(dān)心?!焙谂勰凶雍鋈粚⑺?,輕輕撫過他的臉頰。那里有一處在魚市上落下的擦傷,經(jīng)這一抹,立刻消失無痕。

“啰嗦,我沒事!”朱弦嘟噥一聲,扭頭就朝東面走去。

“遠遠地聽見說話聲,就知道你已經(jīng)回來了?!?/p>

大柳樹下,輪椅上的青源已經(jīng)醒了。他的氣質(zhì)溫文如玉,雙頰卻帶著病色。朱弦又將那些銅錢珍珠展示了一番,但只說是在水里撈的,對魚市上的遭遇只字未提。

青源卻還是嘆息道:“家里又不是沒錢沒糧了,你又何必徹夜去撈?這樣夜不歸宿,倒叫我好是擔(dān)心?!?/p>

“錢誰會嫌多?”朱弦嘻嘻一笑:“這附近的山精水怪,有誰家窮得過我們?就連葛嶺的牛鼻子老道都藏著幾副好壽材呢。再說了,有金主兒要給咱們家送金山銀山,你卻又不收……”

說到這里,他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黑袍男子,倒像是看著一尊財神菩薩。

“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軟,你也明白這個道理?!鼻嘣疵嗣煜业念^頂,“我和錢昭還有些話要說,你一夜未歸,就先去歇著。晚點起來給我熬魚湯喝?!?

“雞湯鴨湯,珍珠翡翠白玉湯都有,惟獨魚湯你得自己做?!敝肋@是在和自己開玩笑,朱弦打了個哈欠,乖乖地轉(zhuǎn)身離去。

等他進了草廬,黑袍男子這才又走近些。青源也不回頭去看,反而緩緩地舉起了手臂,指著湖面的方向。

“這幾日,秋草衰敗、秋雨連綿,湖面倒是擴大了幾分,卻還是無法與樂天在世之時相比。昨天夜里土地公來過,他說今冬少雪,明春將有大旱?!?/p>

明白他的話中之音,錢昭、也就是黑袍男子皺了皺眉,正想說些什么,卻又聽見青源嘆了一口氣。

“朱弦是個好孩子,也是我唯一的掛念。當(dāng)初我將他從涸轍之中救出,又怎會希望這里成為困死他的第二道枷鎖……等我死后,我希望你能帶他回去?!?/p>

“我可以帶鯉魚去更寬廣的江湖,但你必須和我們一起。”錢昭打斷了他的嘆息,“你本就不屬于這里。與凡人比鄰而居這許多年,還沒看夠他們的愚鈍與無情?你還能夠支撐多久,千年,百年,十年,還是只有幾個月、甚至幾天?”

他的言詞激烈,滿是對于凡人的種種不屑。聽到青源耳中,卻化為了淡淡一笑。

“凡人的確愚鈍,卻未必?zé)o情。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些什么。當(dāng)然,也有不少好人。”說到這里,他從輪椅邊上取出一頂竹編的斗笠來。

“朱弦已經(jīng)睡了,你是否可以幫忙把這個還給……”

他話音未落,只聽得腦后風(fēng)聲一振,黑衣的錢昭早已走得無影無蹤,輪椅扶手上夾著幾張金葉子,在秋日的暖陽下熠熠閃光。

朱弦不習(xí)慣在白天休息,只睡到晌午便坐了起來,拖著一條傷腿在廚房里忙碌。煮水、切菜、下鍋……如此節(jié)奏已經(jīng)延續(xù)了將近百年,有條不紊,平淡而恬然。

百年前,他還只是一條精瘦的小魚,被青源從水坑里救出,從此跟著他在西湖修行。朱弦雖然不知青源的真面目,卻明白他是一位宅心仁厚的地仙,兩人的生活恬淡安穩(wěn)。然而好景不長,吳越衰亡之后,青源就日漸消瘦,時至今日,已經(jīng)只能依靠輪椅行動。

至于錢昭這個怪人,也不知是哪里來的什么人物,或許算是青源的同修道友。他雖然不住杭州,卻頻頻到訪,帶些稀奇古怪的藥材過來,對青源的病情也沒有什么大的裨益,

一會兒功夫,片兒川已經(jīng)下好。朱弦小心翼翼地端著走出門去。

錢昭走了,柳樹下只剩青源一人。朱弦將面碗遞給青源,準(zhǔn)備將那些惱人的柳枝扎起來捆成一束,低頭看見輪椅邊上擱著一個破爛的竹編斗笠,不是家里的東西。

青源道:“昨夜我在湖邊賞月,天上落過一陣小雨。那個常來化緣的和尚硬是將這頂斗笠塞過來,推之不及。一會兒還要勞煩你將它送還?!?/p>

他這一提,朱弦也記起了那個和尚的模樣來。

吳越崇佛,至如今,西南兩岸依舊香火鼎盛。可湖對岸的法岸寺卻是個大大的例外。寺里衰草橫生,孤零零暫住著一個行腳僧人,不知從何處而來,也不知要往何處而去,只是偶爾過來討一碗齋飯吃。

山精水怪,本不該與僧道接近,無奈青源所托豈有推拒之理。午時過后,朱弦跳進湖水里,銜著斗笠橫渡。豈料那斗笠遇水不沉,于是湖上船家就看見了綠油油的水里一個斗笠嘩嘩地向西邊而去,活像一個奇形怪狀的大王八。

一炷香過后,終于在一座石坊前上了岸,再往前走四五十步便是寺界。山門不算山門,前殿也早已沒了形狀。來到與山壁相連的后院,卻見角落里生著一堆柴火,烤著一塊凸出山體的大石。

這是要做什么?朱弦正納悶,就有一人挑著兩擔(dān)井水走了過來,正是摩訶和尚。

朱弦將斗笠奉還,忍不住問起了石頭的事。和尚倒不隱瞞,雙手合十,說前幾日夢中祖師命他開山取石,雕鑿一個巨大香爐。他便準(zhǔn)備效法李冰開鑿都江堰的辦法,以水火相激石壁,再以鐵鑿楔入縫隙,一點點將巨石開鑿下來。

“辦法倒是可行,只是都江堰也并非李冰一人修成的?!敝煜冶葎澚艘幌率?,“師父也該聽過螳臂當(dāng)車,蚍蜉撼大樹這兩句俗語。孤身一人卻是準(zhǔn)備干到猴年馬月去?”

他語帶譏誚,和尚倒也不慍,徑自挑起水桶,潑向燒燙的山體。只聽得“潑剌”聲響,白煙滾滾升騰而去,山石卻毫無變化。

真是一個傻瓜。

朱弦在心中哀嘆一聲,忽然心念一動,胡亂指著山壁高處說道:“我見上面似乎有些松動,你再潑一桶水,說不定該有些效果了?!?/p>

摩訶和尚信以為真,當(dāng)即抬起水桶,再次潑將過去。朱弦看準(zhǔn)了時機默念口訣,只聽“喀拉拉”幾聲脆響,巖壁上落下幾片碎石,和尚忽然丟了水桶,轉(zhuǎn)身對他喊道:“快跑!”

說時遲那時快,火烤的山壁發(fā)出摧枯拉朽之聲,苔蘚石片如雨點一般紛紛砸落。一聲巨響過后煙塵散盡,朱弦已被和尚拽出十七八步遠,而在他們剛才站立過的地方落下一方巨石,再看山壁上,赫然多出一個大黑窟窿。

“哈哈哈!”雖然消耗了不少法力,朱弦還是笑得十分得意。他扭頭去看和尚,卻見和尚瞪大了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往山壁上看去。

夕照斜照,擦過正殿屋脊,正好照亮了那洞窟中的一方青石碑刻,碑前還放著一個匣龕,也不知道究竟是何人、什么時候就藏在里面的。

“那碑刻上面的字十分古老,至少我是看不懂的。摩訶似乎明白,他說匣里裝著 ‘玄九丸,現(xiàn)在已經(jīng)收藏妥當(dāng),靜待天機啟示?!?/p>

回到草廬,朱弦將法岸寺里的事原原本本告訴青源。不愧是有些道行的,青源一聽就面露了然之色。

“玄九丸狀如黃杏,食之可以增加修為。據(jù)說當(dāng)年雷震子服下的正是此物。你要是吃了,就可以直接化身為龍,位列仙班?!?/p>

“化身為龍!”朱弦心中“咯噔”一下,自己有多久沒有想起這件事來了?

飛躍龍門,是每條鯉魚的畢生所求,但成功者又何其寥寥。更何況西湖距黃河龍門千里之遙,而一旦化身為龍就要登仙而去,又如何再與青源、錢昭聚首?

思及至此,朱弦立刻搖頭道:“做個地仙逍遙快活已經(jīng)足夠,我才不稀罕做什么水府龍君,那有什么好的!”

“確是沒有什么好的?!鼻嘣袋c頭,“玄九丸威能巨大,也并非所有人都能輕易消受。你得替摩訶保守秘密;如果有人拿這丹藥來訛?zāi)?,也千萬不要嘗試,切記切記。”

轉(zhuǎn)眼間又到秋末,最后一絲遲桂的甜香也失落在了雨水里。朱弦用撈起來的銅錢換了一車青菜,在空地上排開,準(zhǔn)備冬腌。這門手藝兒五十年前住在附近的船家女傳授與他的,可如今,就連她的孫子也不知何處去了。

這幾天,摩訶和尚時常經(jīng)過草廬,偶爾駐足逗留。青源與他談經(jīng)論典,倒是頗為投緣,只是另有一個人受了冷落——

這幾天錢昭雖然常常出現(xiàn),但大部分時間都黑著臉。一來是因為秋涼之后雨水日漸稀少;二則由于青源似乎有意識地回避著他。

而夾在兩人間的朱弦,自然也壓力倍增。他靈機一動,干脆主動拖著錢昭在西湖邊消遣游蕩。只不過兩個脾氣相逆,少不得斗嘴一番,倒也暫時忘卻了一些煩惱頭痛的事。

這天正是小雪,晨光燦爛,兩人相約來到南高峰上。向東望去,只見一片烏瓦黃墻的寺廟宮觀,氣象萬千;再看北面荒蕪之地,滿山銀霜無人踏足,卻也透著一股天成野趣。

美景當(dāng)前,朱弦好一陣左顧右盼。倒是錢昭在一旁冷笑道:“看過天上的瑤池,這人間的盆景又何足掛齒?”

“你到過天上,見過瑤池?”朱弦咋舌,“上面可有什么仙家、神醫(yī),能夠治好青源的毛病?三千年一熟的蟠桃,南極仙翁的靈芝草……”

“青源的病,并非藥石所能醫(yī)治?!卞X昭打斷了他的鼓噪,“你有這份心,倒不如說服他早點遠離了塵世渾人,他的病自然不藥而愈。”

“我也不能強迫青源做不愿做的事啊。”朱弦小聲嘀咕。同樣的話他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次,耳朵都要生出繭子。

兩人就此靜默下來。又過了一會兒,還是朱弦耐不住繞到了錢昭身旁,卻發(fā)現(xiàn)他自始至終盯著東南方向的一處山尖。

“那是什么山?”

“玉皇山。”錢昭沒有回頭,“山頂上建有神壇,是杭州最動不得的山頭?!?/p>

他這一提,朱弦也記了起來:“那山是鎖在一條玉龍背上的吧?”

說到這里,他轉(zhuǎn)身指著月輪山上那座古塔。

“仔細算來,湖邊幾乎每障山巒、每座古剎下都壓著一樣活物。馱山的孽龍,托著子城的鳳凰,雷鋒塔底的白蛇,涌金門外的金?!麄冎校械牟]有犯下大錯,有些甚至值得同情。被壓千年誰都不愿意,如果我能一直在湖邊修行,有朝一日定要將那該推倒的都推倒,該放走的都放走!”

他的眼眸中映著遠處的湖面,臉上是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表情。盡管對于一尾修行不過百年的鯉魚精來說,許下如此宏遠無異于巴蛇吞象,但錢昭還是怔了怔,內(nèi)心有一個角落開始軟化。

“玉皇山連我都無可奈何。你一條小小的鯉魚,簡直妄想?!?/p>

“我可以去跳龍門!”朱弦想起那天和青源的話,“只要變成龍,我一定比你更厲害,搬開一座大山不成問題!”

“吹牛才是不成問題吧?”錢昭難得地揶揄他:“變成龍,你就可以乘云駕霧,去想去的任何地方,又何必困在這個小小的西湖?”

“你和青源在這里,我就在這里?!敝煜倚Φ脿N爛。

可是錢昭心頭瞬間的明朗,卻又因為這個燦爛的笑容而收緊了。

“你甚至不知道我和青源是什么人。”

“我怎么不知道?!”朱弦歪著腦袋反駁,“青源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你一心想要救青源,所以你也一定是好人,說不定還是個厲害的神仙?!?/p>

“神仙不一定是好人?!卞X昭的聲音愈發(fā)低沉,“如果我傷害你。你還會覺得我是好人嗎?”

朱弦沒有立刻回答,他依舊歪著頭看著錢昭,一臉懵懂。反倒是錢昭不自然地將目光轉(zhuǎn)開,卻也不再回到玉皇山上,只在湖邊漫無目的地游走著。

忽然間,這種游離的視線凝滯了。

那里,法岸寺所在之處,一道凡人和精怪無法覺察的金光,在破舊的屋頂上若隱若現(xiàn)。

從南高峰下到法岸寺,凡人少不了一個時辰,對錢昭與朱弦而言卻不過是片刻之間。

摩訶外出化緣去了,廟內(nèi)寂寂無聲。錢昭輕點門扇,掛鎖應(yīng)聲而落。一股潮冷氣息過后,大殿就昏昏暗暗地呈現(xiàn)在了眼前,金光卻愈發(fā)明亮了。

錢昭在殿內(nèi)走了幾圈,最后繞到泥胎佛像后面,伸手從空膛里掏出一卷用袈裟仔細裹好的匣子,卻是鎖住了,也不知里面是什么寶貝。

錢昭正琢磨,卻聽見朱弦“噫”了一聲。

“前一陣子摩訶和尚在后院開山取石,在山窟窿里找到了這個匣子,還有一塊石碑,寫的是……”

他忽然記起了青源的告誡,硬生生將余下的話吞了回去。

錢昭也不追問,反而將匣子一把抱起:“這么神奇的東西,我得好好研究一番。”

朱弦不知他的心計,急忙阻止:“這是摩訶和尚的東西,他說要待天機啟示,我們可不能隨便拿了去!”

錢昭腹黑一笑:“要我不拿,你得告訴我里面有什么?!?/p>

“我說了,你真的不拿?”

“你一條小小的鯉魚,還想跟我抬杠?”

朱弦自知是要不過錢昭的,也覺得說了不會有什么壞處,稍做思量,便吐出了那“玄九丸”三個字。

他沒發(fā)現(xiàn),錢昭一下子失去了笑容。

這天午后,摩訶和尚在上天竺看經(jīng)院內(nèi)與僧人話禪,隨后又去草廬見過青源,回到法岸寺中已是向晚時分。古寺內(nèi)外沒有燈火,本該一團漆黑的正殿內(nèi)卻熠熠生輝。他微一怔忡,旋即推門而入。

廟依舊是那座古廟,卻又面目全非。半空中垂下六架琉璃玉盞,各盛著一枚大如鵝蛋的夜明珠,照得四壁亮如白晝;蒙塵的磚幔地面上,竟然堆放著難以計數(shù)的珍寶;就連那泥胎佛像也被披上了七寶袈裟,左右供著一人高的紅色珊瑚樹,樹下玉盆里填滿了珍珠。

送來這一切的“施主”,正負(fù)手立在佛前,一襲黑色錦袍,隱隱有華紋閃動。

“我愿用所有東西,換你那個石匣。”

摩訶的目光沒有流連,好像那些寶物不過只是微塵、糞土。他直視著錢昭:“施主為何需要石匣?”

“救一個人?!?/p>

和尚點頭:“救人是好事??上恢兄锊]有治病救人的功效?!?/p>

錢昭坦率道:“我救人,必須借用另一個人的力量。而他的力量,來自匣中?!?/p>

“你不惜財力、手段要將匣中之力給他,卻只為再度從他那里奪走,所求必定比給予的更多?!蹦υX和尚嘆息,“玄九丸本就威力可怖,你所要求的,只怕那人須得耗盡性命去給?!?/p>

“不會的?!?/p>

沉默片刻,錢昭搖頭。這一句話,低若蚊嚀,倒像是說給自己聽。

兩人靜默了有一盞茶的時間。錢昭藏在身后的右手五指微屈,掌心內(nèi)黑色戾氣隱現(xiàn)。以他的修行,想要殺死和尚或許易如反掌,然而他還是強忍住了,盡量放軟了口氣道:“我能讓你成仙,執(zhí)掌杭州乃至天下最為恢弘的寺廟,成為大宋的國師……只要你將匣子給我?!?/p>

摩訶找出了打坐的破蒲團,坐在上面,閉目誦經(jīng)。

錢昭似是走到了絕路,垂手立在琉璃燈盞照不見的陰影里。那匣子就在面前,明明只要伸手就能夠到。他知道自己可以去拿,卻又無論如何伸不出手去。

矛盾的盡頭,他發(fā)出了一聲低嘆:“我要救的人……是青源?!?/p>

平緩的誦經(jīng)聲戛然而止。摩訶和尚終于抬起頭來。

“阿彌陀佛……青源也想救你。”

小雪登高后一連十?dāng)?shù)日,再未見過錢昭的蹤影。朱弦卻也沒有時間想念,因為青源的病情忽然急轉(zhuǎn)直下。

掐指算來,杭州最后一次落雨,已是兩個月前的事了。昨日倒是下過一陣小雪,可是日頭一出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罕見的少雨使得城中井水干涸,便有人擔(dān)著水桶到湖中取水,架起竹管將水引入城里,蓄養(yǎng)家畜者也紛至沓來,在湖邊搭起圍棚畜圈,更將穢物倒入湖中。

或許是出入西門的人多了,病疫接踵而來。幾聲咳嗽之后,青源發(fā)起低燒,很快就連輪椅也坐不住了。幾天之內(nèi),他忽然瘦得驚人,仿佛蠟燭燃到盡頭。

所謂“病急亂投醫(yī)”,朱弦接連請過幾次大夫。藥方斷斷續(xù)續(xù)抓了幾次,唯有幾劑止渴潤燥的中藥,表面上看起來還算是有些效果。

然而越是奏效的藥方,所費越是昂貴,錢昭給的金葉子早已經(jīng)用得一張不剩。三九天滴水成冰,朱弦卻一次次撥開冰層,義無反顧地躍入水中。直到凍得幾近麻木了,才浮回岸邊,一邊咳嗽著一邊將撈到的銅錢等物吐出來清理。

在一年之中最為酷寒的冬季里,日子循環(huán)往復(fù)。白天雖然辛苦,但好在忙碌不暇。朱弦更怕的是晚上,躺在床上忍不住要去細想以后的事,若是青源撒手而去,只剩自己孑然一身在這世上,又有什么意義?

但這一天,又遲早是要到來的。

輾轉(zhuǎn)反側(cè)間,朱弦竟也懂了凡人的種種心情。如果能夠有個人與自己有商有量,分擔(dān)一些愁苦,增添一絲希望……

不知不覺又過了三天。

這一日天氣陰沉,西北風(fēng)從洞開的城門里呼嘯而行。朱弦哆嗦著從湖里撈起了一個不到半掌長短的小金龍。龍腹上所刻的銘文,說明這是吳越國王祭祀西湖龍君的貢品。如今拿去換錢,應(yīng)該可以對付好一陣子了。

朱弦將金龍揣在手中,好像它可以放出熱量,身上的寒冷倒也算不上什么了。他一邊跺腳取暖,一邊朝著入城的方向行走。才穿過一片桂樹林子,忽然看見滿地銀霜的盡頭,有一個黑衣人負(fù)手而立,凝眉遠望著他。

正是錢昭。

這一刻,朱弦不知自己究竟是何表情,只覺得眉心、眼角和嘴唇都同時微微顫動著。而滿身寒冷與滿心疲憊,忽然在這一刻都消失了。

說也奇巧,錢昭回來的這天午后就開始落雨。雨雖不大,但綿密細致,將北岸籠進一層薄紗之中。

廚房外的炭爐上,湯藥正沸騰。一墻之隔的灶臺邊,朱弦將做好的菜盛入碗內(nèi),好大的一盆,冒著騰騰熱氣。

早知錢昭要來,再多準(zhǔn)備些就好了。

拉長袖子墊在掌心,朱弦捧著碗碟去去前廳。剛邁過門檻兒,便聽見內(nèi)室里兩人正在說話。

他絕不是故意偷聽,只是草廬簡陋,想聽不見反倒很難。況且那是一場爭辯,史無前例地的嚴(yán)肅與激烈。錢昭又在反反復(fù)復(fù)地數(shù)落著湖邊糟糕的環(huán)境,要求青源跟自己離開。

他說了好一陣子,才聽見青源嘆息道:“事到如今,就算我想走,也已經(jīng)力不從心?!?/p>

“誰說沒有辦法?”錢昭的聲音陡然一沉,“辦法有,你早就知道。我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p>

朱弦心里一突,急忙走近幾步準(zhǔn)備細聽,卻被門簾里傳出的拍桌聲給嚇了一跳。

“此事不準(zhǔn)再提!”發(fā)怒的人竟是青源。

羸弱不堪的他,發(fā)怒的時候竟然擁有如此強大的壓迫力。光是站在門外,朱弦就覺得渾身寒栗直豎,甚至無法挪動腳步。

錢昭似乎也怔住了,沒有再做回答。片刻后,又聽青源低聲道:

“生死有命,我既選擇留在此處,便沒準(zhǔn)備再回東海。那事你不準(zhǔn)對朱弦提!”

對我提什么?朱弦心中“咯噔”一聲,還沒來得及仔細尋思,面前的布簾突然掀開了,臉色鐵青的錢昭走出來,與他撞個正著。

精心準(zhǔn)備的午餐,最終浪費在沉默中。熱氣騰騰的席間,誰都沒有說話,吃下去的東西也噎在喉嚨里。

吃完飯,青源由朱弦扶著回到榻上。他不說話也不挪動,只看著窗外雨景,儼然成為一株即將枯萎的植物。朱弦收拾好碗筷,朝他望了望,然后放輕腳步推門而出。

錢昭就在樹林里,皺眉看著雨點落進水坑。朱弦走近就問:“要救青源的辦法與我有關(guān)?”

錢昭沒有抬頭,渾身散發(fā)出冷冽的氣息。知道他正在惱怒,朱弦在他面前站定了,聲音柔軟語氣堅定。

“你不回答,我就一直問,問到你受不了為止。”

他又重復(fù)了幾次,錢昭終于低聲道:“那個辦法,要你的付出?!?

滴水之恩尚且當(dāng)涌泉相報,這個問題似乎不需要猶豫。朱弦正要做答,胸中卻突然生出一股濃重的不安感覺。

可他還是痛快點頭:“青源對我有救命之恩。只要他要,只要我有,沒什么不能付出?!?/p>

錢昭再度陷入沉默,他的無言似乎印證了那些消極的假設(shè)。朱弦又走近了一步,勉強笑著追問:“究竟要我拿出什么東西?”

“也許是你的性命?!?/p>

笑容凝滯在了嘴角,朱弦歪著腦袋、半張著嘴唇,有些費勁地理解著這八個字的含義。可是思緒越想越亂,在徹底厘清之前,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眨了一眨。

“要讓青源活,我就得死嗎?”他輕聲問道。

“這件事你本不該知道,忘了吧。”

錢昭伸出手,為朱弦抹了抹眼角,然后轉(zhuǎn)身朝著樹林深處走去。

也不知走了有多遠,他聽見身后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追上來拽住了自己的胳膊。

“付出生命只是一種可能,對嗎?所以哪怕只有一絲希望,如果能夠讓我活著看見青源好起來……我愿意試!”

希望的確是有的,但是比你以為的更渺?!X昭在心中嘆息,然而話到嘴邊,卻成了另一種意思。

“跟我走,去法岸寺。”

從草廬到法岸寺,沿湖走需要大半個時辰。隆冬的傍晚,荒郊無人。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著,也沒有言語。

爬上一個緩坡,遮擋視線的樹林變成了灌木叢,積冰的湖面上舟船絕跡,天地和時間都仿佛凝凍了。

“還記得那是什么?”錢昭指著湖對岸,那里有著一抹黛色的高聳輪廓。

“玉皇山?!敝煜一卮穑吧巾斒怯竦鄣募缐?。”

“山的另一頭,又是什么?”

“是江?!敝煜掖鸬馈?/p>

浙江,蜿蜒流過杭城南方的大江,最終匯入東海。與西湖僅一山之隔,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氣度與景象。

錢昭立在坡上,寒風(fēng)吹過黑色的袍角,如旌旗獵獵作響。

“很久以前,你眼前的這片湖也是江的一部分。他們本是同宗兄弟、東海龍王的子侄。一日二人相約前往東海,行至杭州地界,忽然間玉皇山峰降下,將那條受刑的玉龍壓住;卻也于不經(jīng)意間,將兄長困在了這里?!?/p>

“那被困的便是青源?”朱離并不愚笨,立刻聽出了端倪,“而你……則是浙江的龍君?”

錢昭又看了朱弦一眼,臉頰上竟然隱約有黑鱗顯現(xiàn)。

“青源被困在環(huán)山之間,自此成為西湖。他本就喜歡與人結(jié)交,也懂得江南之秀美。有多少個日日夜夜,他化身風(fēng)雅儒生,吟風(fēng)弄月,著實羨煞不少同宗弟兄。可誰又曾料想過會有今日這般田地。雖然青源身為龍君,可以自由來去,但一旦湖泊干涸,他同樣會神形俱滅。這千年來,類似的悲劇已經(jīng)太多?!?/p>

朱弦從未見過錢昭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心中也隨之一緊,不由追問道:“所以,你是希望能夠重新搬開玉皇山,讓西湖重歸浙江,讓青源和你一起重歸東海?”

錢昭點頭:“就算他不愿離去,但只要江水能夠流入西湖,便也解了燃眉之急。日后再想辦法不遲?!?/p>

說到這里,他的眼神忽黯淡:“然而,想要搬開那玉皇山,我卻做不到?!?/p>

朱弦心中一突:“難道說……我可以?”

錢昭沒有回答,繼續(xù)向前邁開了腳步。

法岸寺立在昏沉的暮光里,如袈裟老僧,而超脫而悲憫。摩訶和尚不在廟中。步入正殿,那具泥塑如來依舊立在正中,朱弦明白了錢昭是為何而來。

“你要讓我服下玄九丸,變成龍,撞開玉皇山?”

“不?!卞X昭搖頭,“如果山能被撞開,我早就親自去做,粉身碎骨也不在惜。”

說著,他已經(jīng)在如來背后尋到了石匣,緩慢揭開包覆的袈裟。

“玉皇山是被一條玉龍馱在背上的,想要將山移開,除非玉帝親自下旨;否則就只有在這條玉龍身上下功夫了。”

”你要我怎么對付那條玉龍?”朱弦追問,“告訴我該怎么做,我會盡最大的努力?!?/p>

“對付它的人是我。”錢昭再次搖頭,“但我需要一條打龍鞭,一條能夠驅(qū)使龍的長鞭,因為它是用龍筋鞣制而成?!?/p>

“龍筋……抽我的筋?”朱弦似乎明白了過來,陡然連打了幾個寒噤,“筋絡(luò)被抽,我真的還能活下來嗎?”

那細小的聲音微微顫抖著,帶著無可指責(zé)的驚愕與膽怯。聽得錢昭心中一緊,頓時有了難言的罪惡感覺。

“我會帶你先回水府,將身體調(diào)養(yǎng)到最佳狀態(tài);而后找水族最好的大夫為你取筋。這樣你只會失去行走能力,而我會照顧你,帶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p>

朱弦沒有回答,他的眸光落在手中的石匣里,眼中滿是無法言說的哀傷。

這個時候,虛掩的殿門被推開了。

“阿彌陀佛,施主請將石匣留下?!?/p>

摩訶和尚站在了門外,頭戴斗笠、一手執(zhí)著木制禪杖。

錢昭后退一步,將石匣塞到朱弦懷里,又將他護在身后。

見他并無退讓之意,摩訶嘆息道:“施主,石匣之中并沒有出路,只有你的心魔?!?/p>

錢昭冷笑:“你要等的天機在此,還不退下!否則就算是青源的友人,我也不會手下留情?!?/p>

和尚不再回答,他將禪杖在地上一頓,地面忽然發(fā)出洪鐘一般、振聾發(fā)聵的巨響。與此同時,錢昭也將寬大的外袍甩在地上,頓時化作一團黑煙。

法岸寺內(nèi)忽然云遮霧繞,朱弦看不清周圍景物,唯有抱緊了石匣躲到立柱后面?;璋抵?,似乎四面都有人在打斗,間或夾雜著木石崩裂、器物損壞之聲。再仔細聽,遠處竟然還有吟誦梵經(jīng)之聲。

他在心中暗自詫異,這和尚竟有如此修行,居然能夠與龍君分庭抗禮。卻在這時,只聽頭頂上“啪”地一聲,裂下幾塊瓦片木板。朱弦急忙躲避,轉(zhuǎn)身卻險些撞到一個人的身上。

竟然是摩訶和尚,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面前,僧袍上沾著斑斑點點的血跡。

“快走!正殿要塌了?!彼f道,同時朝著朱弦伸出手來。

知道他是在索要石匣,朱弦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后退一步,背后的云霧里突然伸出一只黑鱗巨爪,把那摩訶和尚捏在爪中。

是錢昭!

朱弦依舊看不清他的真容,但已經(jīng)被那驚人的氣勢所震懾。黑龍的利爪楔入和尚心口,似乎只要稍一用力,就會奪走他的生命。

“住手!”朱弦焦急喊道:“別殺他!”

云霧之中的黑龍沒有一絲回應(yīng),巨大的龍爪卻明顯地收緊了。摩訶和尚“哇”地一聲口吐鮮血,血滴透過僧袍落在地上,紅得刺眼。

生怕錢昭犯下不可挽回的錯誤。朱弦急忙放下石匣,沖過去要幫助摩訶脫險。這時一陣狂風(fēng)忽然從殿外闖入,吹得四下一片飛沙走石!

狂風(fēng)吹散了水霧,朱弦抬頭看見了一條瘦骨嶙峋的青龍。它直沖入殿內(nèi),將黑龍撞向一側(cè)的高墻。巨大的撞擊力徹底擊垮了本就朽爛的殿堂,泥像被倒下的木柱壓成碎片。殘磚碎瓦如雨點般傾瀉而下。

朱弦下意識地護住自己的腦袋,緊接著感覺腰上一緊——是黑龍將他卷起來舉到了半空,耳邊傳來呼呼的風(fēng)聲,片刻之后他又在寺外的蘆葦叢里被緩緩放下了。

法岸寺倒塌的巨響在湖邊回蕩,傳到遙遠的城中,聽上去只是一聲怪異的冬雷。當(dāng)喧囂與煙塵散去,愈見清晰的廢墟中躺著那條骨瘦如柴的青龍。

“青源!”

朱弦沖過去抱住青龍的頸項,感覺到鱗片下的脈搏已經(jīng)微弱。

“我沒事……”青龍微微搖晃著腦袋,“和尚怎么樣了?”

朱弦這才發(fā)現(xiàn)摩訶和尚就躺在一旁,是青源用身體護了他的周全,此刻只是昏迷,并無性命之憂。

更大的問題來自于幾丈之外。

這是朱弦第一次看見錢昭的真身,優(yōu)雅而強大的黑龍,漆黑如墨的鱗甲閃閃發(fā)光。它低頭俯視著廢墟上的青源,金色眼眸中滿是關(guān)切與焦急。

的確,本就已經(jīng)孱弱的青源,不僅現(xiàn)出龍形趕來救陣,更被倒下的廢墟所壓,無異于是雪上加霜。

短暫的猶豫之后,錢昭抬頭長嘯一聲。片刻過后暴雨竟傾盆而下。碩大的雨點將地面砸出一個個泥坑。西湖的水面正在不斷上漲,很快漫上了蘆葦叢。

有了水,青源或許可以多撐一些時候吧!

朱弦想要將摩訶搬去能夠避雨的地方,四下里張望了一圈,目光忽然定住了。

就在法岸寺的廢墟上,原本泥塑附近的位置,有金光點點逸出。裝著玄九丸的石匣已經(jīng)破裂。如此一來,不要說是錢昭這般的神仙,就連尋常的山精水怪也能輕易覺察到仙丹的存在。

果不其然,才一忽而功夫,廢墟四周已經(jīng)現(xiàn)出十?dāng)?shù)雙各色眼眸,全部緊盯著金光躍動的所在。但是它們不敢接近,因為黑龍依舊盤踞在半空。

不過百密總有一疏,接著雨幕的遮掩,已經(jīng)開始有人朝著金光逼近。說不定,廢墟底下的土壤里也有東西正在趕來。

如果玄九丸被偷,救活青源的希望也就愈發(fā)渺茫。就算錢昭再去尋找另一條龍、另一種辦法,恐怕也再來不及了……

想到這里,朱弦悄無聲息地走到了那道金光前。

他看了一眼廢墟中的青龍,又抬頭看了一眼遠處的錢昭,忽然覺得輕松了。

錢昭俯瞰著法岸寺廢墟,自然也看見了那些覬覦著玄九丸的山精水怪。這些家伙雖然不足為懼,但如此糾纏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

思及至此,他便準(zhǔn)備先收起玄九丸再作打算,乍一低頭卻見那個紅衣身影比自己更快了一步。

是朱弦,他從破損的石匣里取出丹藥托在手心,然后朝著這邊望了一眼,仰頭吞下,隨即跌倒在地!

變生肘腋,錢昭的喉間只來得及發(fā)出一個破碎的單音。他變回人形落在廢墟上,走過去準(zhǔn)備將朱弦扶起,可是指尖剛一觸及紅衣,就“忽”地冒出了一縷青煙!

而此時此刻,朱弦唯一體會到的,只有痛苦。

疼痛,來自于四肢百骸的深處,潮水一般涌現(xiàn)。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保持人形,朱弦歪倒在泥地上,顯現(xiàn)出紅色鱗片。

不過,他并沒有感覺到魚類在陸地窒息的痛苦,因為更加劇烈的變化正在開始。

暴漲的撕扯感來了,皮膚緊繃得隨時都會破裂。漂亮的紅色魚鱗開始生長,利刃一般割破表皮。骨骼在酸痛的肌肉里發(fā)出吱嘎聲響,血液更是熱得好像要沸騰……

無法抑制地痛苦呼喊著,朱弦在冰冷的泥漿中翻滾,但是痛苦并未輕減半分,五臟六腑都像被切碎了,放在火上炙烤。

在完全失去人形之后,他的身軀開始拉長,頭頂長出了枝狀丫角,慢慢變成了一條赤紅小龍。

灼熱的感覺消失了,但劇痛繼續(xù),在意識瀕于消失的絕點上,朱弦睜大已經(jīng)無法視物的雙眼,尋找著錢昭的方向。

“快動手……”他在泥濘的水坑中祈求,“求你,給我解脫!”

“現(xiàn)在取筋你會死的!”錢昭俯下身來輕撫他的頭頂,“等安頓好了青源,我就帶你回去,再過幾日……”

這時的朱弦已經(jīng)聽不清了。失去理智的赤龍昂起頭,血眸里倒映著灰蒙的天空。它甩開錢昭的手,搖搖晃晃地站起,向著半空飛身躍起。

朦朧間,朱弦只知道自己在云端翻騰,低頭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來到西湖上空。雨漸止了,黑色水面上泛起點點波光。

腦海中浮現(xiàn)出青源的面龐,他難過得想要嘆息,可是一張嘴,口中忽然吐出一團火球,直墜湖心。

并非每條龍都有司云布雨的能力,赤龍便是其中之一。

知道這要連累青源受苦,朱弦心中懵然一驚,急忙扭頭朝著湖邊飛去?;璋抵兴部床磺宸较?,卻不知已經(jīng)過了錢塘門,向東一頭沖進人口稠密的杭州城中!

迎面吹來的風(fēng)變得干燥而炙熱,耳邊隱約傳來尖叫和呼喊聲。朱弦在空中痛苦地翻滾著,他從云層中降下,眼前忽然一片金光。

火光映紅了城市,照出哭號四散的居民和奔走打水的人影,木構(gòu)建筑燒焦的氣味直沖云霄。

闖下大禍了!

這一刻,朱弦渾身上下的鱗片都顫抖著。他懊悔得想要大哭,可是才動了動嘴角,又有一絲火焰竄了出來,他急忙用爪子捏住熄滅,并且咬緊牙關(guān)重新飛上高空。

從天上俯瞰的杭州城,不過方寸大小。城中最高的所在便是吳山。此刻,山頂人頭攢動,許多人正拿著鑼鼓敲打,發(fā)出嘈雜聲響。

這是在驅(qū)趕他?。≈煜一腥淮笪?,自己最應(yīng)該做的就是離開。

看了那觸目驚心的火場最后一眼,他滿懷愧疚的轉(zhuǎn)過身去,重新飛入云層深處。

該向哪里去……哪里才是自己這個異類的歸宿?朱弦心中沒有答案,只知道朝著最黑暗的地方。那里沒有人煙,飛累了就一頭栽在山林里,不再醒來該有多好……

他正這樣尋思著,面前忽然傳來一陣雨后草木的清香。黑暗之中橫亙著一座大山,阻住去路。

玉皇山!

高聳的山峰在霧嵐籠罩下,神秘靜謐,唯有山頂上的玉皇廟宇依舊燈火通明,與遠天上的星辰交相輝映。

這就是錢昭要搬開的玉皇山,只要這座山被推倒,源源不斷的浙江水就可以匯入西湖。這樣青源就可以不用死;這樣自己吞下玄九丸,遭受的痛苦也就不算白費。而且就算自己死了,也一樣能夠取出筋來的吧?

朱弦被痛苦逼迫著向前飛去,山體在眼中不斷放大。當(dāng)內(nèi)心的恐懼轉(zhuǎn)化為求生本能,他閉上眼睛,咬緊牙關(guān)向著大山用力撞去!

樹木摧折和山石崩裂的聲響在耳邊不斷響起。與玄九丸帶來的痛苦相比,撞擊的震蕩反而不算什么。赤龍在林木葳蕤的山道上不斷翻滾,最終傷痕累累地摔在了一處石洞前。而玉皇山依舊巍峨屹立,沒有因撞擊而撼動分毫。

這就是我最終的歸宿嗎?

朱弦看著近在咫尺的森然石洞,忽然覺得那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暗是如此親切??墒牵B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漸漸地,頭頂?shù)奶炜绽镉珠_始下雨。從山洞前的懸崖向東北方向看,一條黑龍在云端上飛翔。越來越大的雨點正迅速熄滅城里蔓延的火光,很快的,遠處那些喧鬧的聲音也逐漸輕不可聞。

是錢昭正在收拾殘局。朱弦又吞下一團火焰,他忍住身體里的灼痛,心中總算稍稍有些安慰。

山道那邊傳來了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

是玉皇山上修行的道士們來了,他們一個個如臨大敵,杏黃道袍后的青鋒寶劍寒光粼粼。朱弦一向是極怕這些人的,然而他無法移動,也就只能無奈地看著道士們一點點試探著靠近,最終來到了面前。

道士還帶領(lǐng)著一群挑夫,他們抬著七口沉甸甸的銅缸——每一口都有草廬屋外盛水的瓦缸那樣大小。

這是要干什么?

朱弦還在納罕,只見領(lǐng)頭的幾個道士忽然走了過來,其中兩人拔出鞘中寶劍,對準(zhǔn)他的脖頸刺去。

龍皮堅硬,寶劍只刺入不到半寸,疼痛的感覺也遠比不上剛才那么強烈。朱弦更多的感覺還是驚訝,全然不知道這些道士接下來要對他做些什么。

很快,七枚寶劍刺到了他的皮膚上。抬著水缸的挑夫門也開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靠近。朱弦這才發(fā)現(xiàn)每一個水缸里都裝著水,缸沿上還貼著杏黃色的封條。

第一口水缸被放下了,壓在朱弦的龍尾上。沉重的水缸頓時陷入泥地中,朱弦并沒有太多感覺,他困惑地眨眼,緊接著看見更多的水缸朝著自己而來。

第二座,左腳;第三座,右爪……隨著水缸一座座地壓上來,朱弦感覺到自己正在下陷——沉入泥土之中。更為可怕的是,被水缸壓住的身體里,發(fā)出了骨頭粉碎的“劈啪聲”。

七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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