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東昕

深受中國人崇拜的德國制造，遠沒有那么完美。在某種程度上，是中國人對本國產品不滿的投射。

提到德國，嚴謹是中國人的第一印象。從汽車到指甲刀，中國人對于德國制造可謂推崇備至，甚至從合理美化上升到對德國國民性的神化。8000萬德國人也許都不知道，自己在中國人心中地位儼然超凡脫俗。

今天的青島下水道不是德國制造

中國人對德國制造的迷信，從兩則謠言可見一斑。每到國內各大城市發(fā)生內澇，總有一則都市傳說在微博和朋友圈流傳：青島很少發(fā)生城市內澇，因為青島有百年前德國殖民時期建造的下水道系統(tǒng)。

這則故事里還有一個極具感染力的細節(jié)：德國人為了以后方便更換零件，還在下水道里配置了備件齊全的小倉庫（也有的版本是油紙包）.100年后，中國人還能聯(lián)系到當年的企業(yè)，而他們也“不負眾望”地告訴了中國人備件的位置。

在很多中國人看來，這么嚴謹?shù)氖虑?，肯定是德國人干的。然而，事實是，青島之所以很少有內澇，跟德國人的下水道沒有任何關系。

德國殖民青島期間，大概修建了80公里的下水道，但經過近百年的更迭，如今只剩下了不到3公里，僅占青島下水道總長近3000公里的千分之一。

事實上，青島少有內澇，主要是地形有利。青島市西高東低，三面臨海，洪水很容易順勢排入海洋。當然，青島確實借鑒了德國的下水道排水設計理念，但這與德國制造完全是兩碼事。

至于極具細節(jié)美感的配件包裹，不僅出現(xiàn)在了青島下水道，也在蘭州的中山鐵橋上重新演繹。

2014年，蘭州市的官方微博 @微博蘭州 發(fā)布一條微博，稱“2007年距鐵橋一百歲時，蘭州市政府收到來自該橋的德國設計師的家族的一封信和郵包，稱該橋的設計使用年限已到，提醒城市管理部門維護保養(yǎng)，郵包里是部分維修配件樣品?！?/p>

這似乎是德國人嚴謹?shù)耐昝黎F證，如果不是謠言的話。中山鐵橋建于1907年，設計使用年限是80年，如果德國人真的那么嚴謹，也應該是在1987年把配件送到。當然，1987年是不可能送到的，因為承建鐵橋的德國企業(yè)早在1946年就已經不存在了。而蘭州的中山鐵橋在1949年之后也經歷過數(shù)次加固維修，壓根不需要什么“維修配件樣品”。

這兩則都市傳說流傳甚廣的重要原因是，德國制造的嚴謹在中國享有極高的聲譽。對很多中國人來說，Made in Germany 毫無疑問是品質與工匠精神的象征。

這倒也不完全怪中國人，不僅在中國，德國制造在世界上都獨受青睞。統(tǒng)計網站 Statista 與市場研究公司 Dalia Research 合作對全球43000名消費者進行的調研表明，德國制造在消費者喜愛度位居第一（排在其后的是瑞典制造和歐盟制造）。而中國備受推崇的日本貨僅在排行榜上占據(jù)第八名。其中，不同于瑞典的“地位標識”和“正品”，德國產品的普遍標簽為“質量”與“安全”。

德國制造，曾意味著粗制濫造

然而這樣炙手可熱的德國制造標簽，卻曾經是假冒偽劣品的代名詞。

19世紀30年代，英國工業(yè)革命接近尾聲時，德國卻依然是一個農業(yè)國家。1871年，廢除了行會學徒制度的德國，開始利用貿易保護，全力扶持勞動密集型的外向經濟。由于當時英國制造是品質與市場的保障，德國人開始仿造英國產品。

在大量合法或非法渠道獲得的經濟情報的支撐下，德國仿造英國產品，再用英國制造的標簽出口到世界，從鉛筆玩具到鋼琴家具，德國制造甚至完成了德國軍隊不曾完成的壯舉：占領英國，儼然就是今天的中國制造。以至于有憤怒的作家出了一本叫做《德國制造》的諷刺書籍。

比如發(fā)明了坩堝鋼工藝的英國廚具品牌“謝菲爾德”。德國索林根餐具使用低劣材質和錯誤百出的技術指標生產出冒牌謝菲爾德，無論鋒利和堅硬都不能與原版相比，但卻用低價極大影響了正品的銷售市場。

繼1876年在美國費城世博會上臭名遠揚后，1887年8月23日，深受來自德國工業(yè)仿制品侵害的英國廠商推動議會，通過了商標法案，要求用“德國制造”的標簽用來標識來自德國的便宜復制品。誰能想到，以質量著稱的德國制造，曾經是英國賜給德國的劣質標簽。

直到二戰(zhàn)期間，德國軍工也遠遠落后，著名的虎式坦克耗油極大，故障極多，而豹式坦克的傳動輪只能連續(xù)行駛150公里。不過風水輪流轉，經過現(xiàn)代化工業(yè)改革，隨著時間的流逝，原本自詡正品的“英國制造”反而被德國擠下去，跌落到排行榜第四名的位置。

雖然如今的德國制造在國際范圍內享受好評，但不可忽視的是，德國制造業(yè)也在經歷一場危機。

世界經濟論壇 （WEF） 進行的全球競爭力報告2009-2010中，德國制造業(yè)位居第一，到2016-2017中已經滑落到第八名，其中基礎設施（道路、橋梁等）領域最為嚴重，已經下降到第十六名的位置。

根據(jù)BNP PARIBAS的報告，這種下滑主要是源于基礎設施的投資缺口。自1990年東西德合并的投資高峰后，德國的公共資產支出一直占據(jù)GDP的2.2%左右，與意大利、西班牙一起堪稱歐盟最低。

盡管聯(lián)邦政府采取了很多措施降低地方財政壓力，但市級財政的持續(xù)赤字依然在為基礎設施缺陷雪上加霜。投資總額占公共投資總量60%的市投資從1995年的17%直降到2015年的9.7%。財政緊縮的地方投資量往往不及收支平衡地區(qū)的三分之二。

德國的開發(fā)銀行復興信貸銀行研究表明，去年德國城市的道路和交通設施需求近400億美元。根據(jù)報告，20個城市中只有1個能夠確保本地交通基礎設施的全面維護。德國制造業(yè)以中小企業(yè)為標志，一方面保證了市場專精性，另一方面卻為無力承擔基礎設施成本埋下隱患。

2016年，德國終于通過了相關計劃，在未來15年內投入2690億歐元用于國家基礎設施建設和現(xiàn)代化，該計劃優(yōu)先修復現(xiàn)有系統(tǒng)，其中70%的資金用于維護現(xiàn)有設施。

被濫用的德國制造標簽

退一步講，德國的制造業(yè)確實已經超出了人類能達到的質量范疇，但你以為你買到的德國制造就真的是你以為的德國制造嗎？

由于百年歷史的德國制造已經成為一個巨大的廣告賣點，德國制造標簽被嚴重濫用。一方面，缺乏廉價勞動力的德國將大量生產外包給發(fā)展中國家，另一方面，各國工廠都試圖以交易的形式穿上德國制造的外衣。

2013年2月，杜塞爾多夫市的州立法院法庭審理并判定，一套標注“德國制造”但實質加熱、鍛造、打磨、加硬等主要工序都在中國完成的刀具，無權標注德國產地標簽。

根據(jù)歐盟的非優(yōu)惠原產地規(guī)則，產品生產地區(qū)涉及兩個或兩個以上國家時，“最終實質性生產環(huán)節(jié)”地點就可以標打上產地標簽。這種標記最后產地而非根據(jù)生產階段價值的做法著實讓德國制造占了大便宜。

由于一件商品標上“德國制造”具體要有多少工序在德國完成的標準在歐盟依然界定不明，一個商品哪怕90%制作都來自海外，只要最后一道工序在德國完成，就能在德國公司收取兩倍以上利潤的前提下，貼上德國制造，走向價格巔峰。

用汽車行業(yè)舉例，奔馳A級產地分居德國拉施塔特工廠和芬蘭新考蓬擊，B級與CLA級產地均在匈牙利凱奇凱梅特；“神車”大眾的甲殼蟲從2011年開始就全部由墨西哥普埃布拉工廠生產，夏朗和尚酷則從未在德國本土落地，生產地均在葡萄牙的帕爾梅拉工廠。

歐盟意識到原產地標簽濫用問題，曾經在2013年試圖推行新的產地國標簽，試圖以海關規(guī)定為準，實行更嚴格、更精確的標簽制度，但遭到了德國企業(yè)甚至德國經濟部長羅斯勒爾的強烈反對，最終不了了之。畢竟相關規(guī)定一出，很多深受中國人喜愛的德國制造就會被打回中國制造了。

對待德國制造，中國人總是能無視現(xiàn)實中的案例甚至丑聞，虔誠地沉浸在德國制造完美無缺的幻象中。其中最有名的例子當屬某深受中國大眾喜愛的德國某車企和西門子電器了。

2011年，羅永浩聲稱自己購買的西門子冰箱和洗衣機都有質量問題，”再也不買這個倒霉牌子了，電器還是日本人做的靠譜?！?1月20日，羅永浩在北京西門子總部門前，用錘子當眾怒砸3臺冰箱。不僅是羅永浩，很多西門子用戶也反應質量問題。西門子中國區(qū)的總裁被迫道歉。

對德國制造的神話，德國人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南德意志報》曾經刊發(fā)過一篇文章《不要期待奇跡》，作者里斯托夫·奈德哈德寫道：“中國人把青島地下水道的完備歸功于德國人，而實際上德國人對其所作貢獻不過3%。德國人的廚房并不像化學實驗室，德國也有小偷，德國的火車也不總是準點。”

不過，話又說回來，中國人神話德國制造、日本制造、美國制造，除了這些產品本身的質量確實不錯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中國同行襯托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