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著名攝影家朱憲民年逾七十,是一位敦厚樸實的老先生、一名時刻將鏡頭對準真實生活的紀實攝影家,圈里的朋友都尊稱他為“朱公”。 半個多世紀以來,朱憲民用手中的相機發(fā)現(xiàn)和捕捉生活中的美,從平凡中找尋不平凡,用鏡頭記錄普通百姓生活,記錄社會發(fā)展變遷中的一個個精彩瞬間。朱憲民的攝影作品主要以黃河兩岸和北京地區(qū)的百姓為對象,從多個層面、多個角度詮釋一種執(zhí)著精神。正如二十世紀優(yōu)秀攝影家布列松贈與他的一句話:“真理之眼,永遠向著生活?!?/p>
1943年,朱憲民出生在河南農(nóng)村,十七歲便走出家鄉(xiāng),從一名普通攝影記者到連任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副主席,無論走到哪里或職位高低,他始終難忘故鄉(xiāng)。因此,從七八十年代起,朱憲民多次回到故鄉(xiāng),背著相機沿黃河逆流而上,遍訪魯、豫、山、陜等九個省市,聚焦九曲十八彎百姓的苦辣酸甜,相繼出版了《黃河中原人》《草原人》《躁動》《中國黃河人》《黃河百姓》《百姓》等大型攝影專輯。 翻開這些滿載厚重歷史的攝影集,回首朱憲民半個多世紀的成就,我們不禁感懷攝影家對人民、對每一個鮮活生靈的深情厚義。
懷著敬畏的心情,記者走進了朱憲民的家。朱憲民住在京郊一座幽靜舒適的小院里,院子里有一片花圃,一派鄉(xiāng)村田園景致。
那天,朱憲民在院子外的小路上等我們,大家一見如故。走進他家,庭院中的小桌上擺著一臺電腦,朱憲民熟練地操作著,給我們看他最新拍攝的作品,然后又拿出幾本精致的畫冊,認真地一本本簽上名字贈與我們。
關于黃河情結(jié)
從黃河源頭到黃河入??冢鞈椕裼萌甑臅r間為這條大河留下了影像足跡。無論是《黃河渡口》還是《打麥場上的母女》,朱憲民用樸實的圖像傳遞著黃河流域百姓的喜怒哀樂。與其說朱憲民的黃河情結(jié)是對自己故鄉(xiāng)故土的眷戀,不如說是對勞動者永遠無法釋懷的牽掛。即便是在“文革”時代,他所拍攝的影像依然散發(fā)著關注普通人的溫情;即便來到北京、廣東、香港,他所拍攝的影像中洋溢著的仍然是普通人的快樂。朱憲民的作品自然、溫暖、真實、感人,像匍匐于大地的草將根深深扎入土地,將莖葉向四處延伸。
記者:在《黃河百姓》這本攝影集中,我們能感覺到您對黃河那份很深厚的情感,您是怎樣用鏡頭記錄黃河母親的呢?
朱憲民:在我看來,黃河是最能代表中國的象征之一,所以我希望用一生的精力把我認為有價值、有意義的黃河景象留給后人。一開始我只拍我的故鄉(xiāng),主要還是山東河南交界處。后來,有很多朋友向我提出展現(xiàn)的面應該更大一些。所以自七十年代始,我從黃河源頭走到入??谘鼐€九個省市,將黃河沿岸老百姓的生活狀態(tài)用像呈現(xiàn)出來,最后出了這本《黃河百姓》。
記者:在拍攝過程中有哪些令您印象深刻的事嗎?
朱憲民:令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我的家鄉(xiāng)。我出生在中原,山東與河南交界處,過去歸山東聊城地區(qū),七十年代初又劃到了河南濮陽地區(qū),我離開老家時屬于山東。我就出生在黃河的夾河套,什么是夾河套呢?就是黃河上有個大堤,堤中間就叫黃河夾河套。我就出生在黃河夾河套上的一個偏僻農(nóng)村,雖然十七歲就離開老家,但童年的記憶至今難以忘懷。
記者:您對家鄉(xiāng)很有感情。
朱憲民:是的,因此改革開放以后,我就想用我的相機記錄我最難以忘懷的那些樸實、勤勞、善良的父老鄉(xiāng)親。一直到今天,我還在用鏡頭關注、記錄中原父老鄉(xiāng)親的生活狀態(tài)以及社會變革給他們帶來的生活變化。
記者:走出來這么多年,您有沒有在其他地方找到家鄉(xiāng)的影子?
朱憲民:在我生活的那個年代,家鄉(xiāng)是一個偏僻、落后、貧窮的地方。我十七歲離開老家時都沒見過電燈、電話,也沒見過汽車。后來,我走南闖北,再沒發(fā)現(xiàn)那么貧窮的地方。
記者:家鄉(xiāng)如此貧窮,時隔三十年后為什么又回去了?
朱憲民:我覺得攝影家應該去記錄最熟悉、最有感情的事物。我進城以后從事攝影,對家鄉(xiāng)的情感始終在腦子里打轉(zhuǎn)。我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代表了那個歷史時期廣大樸實、善良、勤勞的老百姓,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具有普通性,所以我想用相機不停地記錄他們。
記者:回去之后情況如何?
朱憲民:我當時回到老家,對當?shù)匕傩杖缤瑢ψ约旱母改感值芙忝靡粯樱芏鄷r候,我很回避用相機直接對準熟悉的父老鄉(xiāng)親,基本上都用長焦距鏡頭。用現(xiàn)在的話叫用情感拍照,而不是用相機去拍、去表現(xiàn)他們。
記者:不走近他們,拍攝起來恐怕會很有難度。
朱憲民:我主要捕捉、抓拍一些場景。有時候坐車回家,我告訴司機別把我送進村,等我拍完再來接我,然后就借輛自行車,騎著自行車、穿著我弟弟的衣服進村,和當?shù)匕傩找荒R粯印?/p>
記者:家鄉(xiāng)的百姓知道您的身份嗎?他們怎么看待您?
朱憲民:前幾年他們不知道我在北京,也不知道我在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因為我離開老家的時間太久了。后來隨著電視網(wǎng)絡的傳播,有些年輕人就知道我的情況了。一次在集市上拍照片,我用長焦鏡頭對準一個包著羊肚毛巾的中年漢子,感覺挺有地方時代特色,結(jié)果用長焦鏡頭拉近一看,他竟然就是我的同班同學。
關于紀實攝影
記者:是不是只要是現(xiàn)場抓拍就叫紀實攝影?怎樣才能把握好客觀公正的度?
朱憲民:其實紀實攝影是今天拍明天看,新聞照片是今天拍今天看。紀實攝影應該遵循對社會真實的再現(xiàn),所以我覺得應該表現(xiàn)中國85%以上人群的生活狀態(tài)。這個生活狀態(tài)是什么樣的呢?有貧窮,有落后,有先進,有富裕,你應該把握住這些85%以上人群的生活狀態(tài)。我從不表現(xiàn)個別的,很貧窮或者很富有,兩個極端都不要。我希望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以后,人們一看照片就知道這是七十年代、八十年代或者九十年代,這是2000年以后……從這些照片中,后人可以看到一段歷史和一個時代的縮影。所以,紀實攝影就是忠實于一個時代的真實記錄,一定要拍85%以上人群的生活狀態(tài)。
記者:在中國,新聞攝影和紀實攝影兩者之間有沒有嚴格的界定?
朱憲民:嚴格的界定是從改革開放以后的八十年代初才開始的,因為這時期出現(xiàn)了一批關注老百姓的紀實攝影家。
記者:這一時期為什么會涌現(xiàn)出這么一批人來關注百姓生活?有沒有受到當時國外攝影的影響?
朱憲民:我是1978年調(diào)到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的,當時攝影家協(xié)會有一批國外畫冊,我經(jīng)常翻看國外的紀實畫冊,很受啟發(fā)。1979年,我陪一位法國攝影師外出拍攝,受到他拍照的一些影響,感覺攝影應該走向百姓,記錄有感情的生活。
記者:那位攝影師具體在哪些方面影響了您?
朱憲民:抓拍。以前我們大多是擺拍,長期以來很難擺脫一些模式,新聞攝影全部是突出主題口號式的標題攝影。從那以后,工作任務之外,我試著走到哪兒拍到哪兒,拍黃河百姓,拍北京系列,拍多了就形成一個個系列。比如黃河,從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一直到最近,我一直在拍,但我的主線依然是黃河。
記者:怎樣處理抓拍和構(gòu)圖之間的矛盾?
朱憲民:我可能跟別人對紀實攝影的理解有所不同,我強調(diào)紀實攝影要有完整的藝術性。紀實攝影不是說拍下來就是紀實攝影,而是要通過自己的藝術手段,將瞬間的藝術與社會的符號完美組合在一起。紀實攝影必須要有它的藝術性和時代性,時代性就是時代符號,比如我拍戴軍帽,就是因為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全國各地都盛行戴軍帽。
記者:現(xiàn)在有很多優(yōu)秀攝影師都在關注紀實題材,你的作品跟他們的最大區(qū)別在哪里?
朱憲民:大家拍得都很好,但是各有各的風格、各有各的追求。比如我拍片子必須強調(diào)時代符號,強調(diào)85%以上人群的生活狀態(tài),這就跟他們有區(qū)別。
關于數(shù)碼技術
記者:當年的攝影器材對您的拍攝有沒有限制?
朱憲民:我從事專業(yè)比較早,我的設備在當時就算比較先進的了?,F(xiàn)在的數(shù)碼產(chǎn)品使用起來更便利,不用洗膠卷,不用進暗房,省時又省力。
記者:膠片和數(shù)碼拍出來質(zhì)感一樣嗎?
朱憲民:數(shù)碼器材完全能達到比膠片好的效果。有人說,風光照片講究層次,還是膠片好。我跟他說,層次是好了一點,但誰會總給你放兩三米那么大啊。攝影最關鍵的是你拍片想干什么用,你的影像、你的內(nèi)容、你的表現(xiàn)是不是達到完美?
記者:您拍的照片使用后期制作嗎?
朱憲民:我不用后期制作。談到數(shù)碼的后期制作,我強調(diào)必須遵循影像的真實,尤其是紀實攝影。對于這個問題,我請教過很多電腦專家,包括一些業(yè)內(nèi)的制作大腕,他們也始終在探討數(shù)碼時代紀實攝影的真實性。膠片會受現(xiàn)場拍攝很多局限,而數(shù)碼可以通過后期制作改變現(xiàn)場拍攝的真實,但我覺得數(shù)碼時代尤其紀實攝影,影像還是應該還原生活。
記者:有人認為正是因為有了數(shù)碼,作假才越來越多,您怎么看?
朱憲民:科學發(fā)展為攝影家提供了方便,但這并不意味著鼓勵利用科學技術作假,作假是創(chuàng)作態(tài)度本身有問題。
記者:記錄百姓生活,記錄時代變遷,這樣的紀實作品是完全不可以作假的,對嗎?
朱憲民:這是絕對的。不管是新聞還是紀實,它首先必須是真實的,而不是藝術的再創(chuàng)作。紀實攝影作品的首要是真實生動,然后才是藝術。我特別強調(diào)攝影的藝術性,盡管紀實很少談這個問題。
記者:有人認為紀實只要真實就行了,也有一些人認為藝術品可以再創(chuàng)作、可以修改。
朱憲民:是啊,攝影作為藝術可以修改,但是新聞和紀實絕對不可以修改。
關于全民攝影
記者:進入數(shù)碼時代,手機、相機的家庭普及率大增,很多普通人都加入到攝影群體當中,您怎樣看待現(xiàn)在中國的攝影愛好者群體?
朱憲民:現(xiàn)在大概全國愛好攝影的人有幾千萬,幾乎每家都有相機,而且有了手機人人都能拍照, 其中90%的人都拍在風光,因此攝影已經(jīng)成為一種大眾娛樂了,所以我們應該為后人、為歷史、為社會留下點有價值的影像,這就是攝影家思考的問題。
記者:有評論家說風光攝影應該消失。
朱憲民:不對,不能說拍風光不對。以愛好舉例來說,打籃球不對,踢足球?qū)??如果家里掛一張照片,是掛風光的多還是紀實的多?肯定還是風光的多吧。所以,每種攝影門類都有它存在的價值。但是,見風光就拍能叫風光攝影嗎?肯定不是。風光攝影講究拍攝中角度、光線、鏡頭的運用,拍出的片子得有藝術性。紀實攝影永遠不可以重復,而風光可以重復。比如拍長城,今天可以拍,明天也可以拍,但紀實不行,今天沒拍,明天就不可能再有重復的場面了。
記者:現(xiàn)在一些年輕攝影師的觀念跟您不同,他們更強調(diào)主觀對世界的認識,而不在乎世界本來的客觀面貌。您怎么看這個問題?
朱憲民:我覺得紀實攝影關鍵是把握住這個瞬間的價值、這個時代的價值、這個典型的意義。拍照過程中,你要有思考,要時刻記住典型化。比如2000年代初,大批農(nóng)民工進城,如何抓住這個歷史階段的現(xiàn)象反映城鄉(xiāng)變化中的真實狀態(tài)?因此,我強調(diào)一定要表現(xiàn)多數(shù)人,反映社會發(fā)展的真實性,對時代負責,對社會負責,所以我不主張表現(xiàn)特殊的東西。
記者:面對現(xiàn)今的全民攝影時代,您對攝影事業(yè)的未來有怎樣的期待和展望?
朱憲民:我覺得藝術永遠是為人民服務的,無論世界還是中國都應該遵循藝術為人民服務的創(chuàng)作原則,都應該用善良真誠之心去表現(xiàn)人民大眾。攝影家應該用鏡頭對準那些為這個國家和社會做出貢獻的人,用影像記錄下時代的變革,讓后人了解我們這代人的發(fā)展歷程,從而促進社會的進步。